山披征袍,河配旌旗,凄怨愁垒江堤。
万千功过,谁人断聚离?
兴亡几多成败,百胜将,魂魄难齐。
忆往昔,金戈铁马,莫敌驹过隙。
我笑,看生灭,数番更替,几家欢喜?
尽赢天下名,又能怎的?
垂暮寒霜染鬓,惆怅处,浊酒滴滴。
却不晓,荣荣辱辱,仙家一场戏。
一阙《满庭芳》道尽世间兴亡更替。人间同,三界亦同。自天庭论价,西牛贺洲佛之一脉壮大鼎盛。有言横三世者,西方极乐世界,乃由阿弥陀佛教化。中央娑婆世界,乃释迦牟尼佛教化。东方净琉璃世界,乃是药师光王佛教化。又言竖三世者,往世,燃灯上古佛,执掌过去世界;今世,释迦牟尼佛,世称如来佛祖,执掌现在世界;来世,弥勒佛,世称东来佛祖,执掌未来世界。只是此时弥勒还未成佛,只在释迦牟尼座下成就菩萨果,是为弥勒菩萨。
却说西方极乐世界阿弥陀佛闭关天外,释迦牟尼既是今世佛,便兼掌西方极乐,根基西天灵山圣境,古刹大雷音寺。开坛讲经,渡化苍生,是为今日佛教之主,万佛之尊。
如来座下大愿地藏王菩萨怀大誓愿入地府,与酆都大帝阴长生同掌冥界。而阿弥陀佛也谨守当年千年之诺,是故佛之一教至汉时才入,却势如星火。好在道教根基深厚,尚难撼动。
闲言少叙,书归正传。
却说这一日,木公洞中打坐,忽然心中一动,登时了然,微微一笑,对童子道:“你师兄何在?”
童子言说:“回东王老爷,师兄正在洞外修行。”
木公道:“你可将他唤来,就言我有话说。”
童子领命而去,不多时,洞里走进一人,却见此人正是当年方诸山百花岭天玑洞群狼之首——啸月大王。只是诸般皆不同,怎见得——
巍巍躯黄袍裹体,虬虬首道巾扎头。
水火丝绦腰间系,大耳麻鞋足下游。
獠牙不见荤腥臭,环眼却显慈悲柔。
万般狰狞皆放下,一片清澄向真修。
原来当日啸月大王埋枪葬龙坪,便随了木公学道。木公爱方诸山木元灵气丰盈充沛,也不往别处,就以法力在葬龙坪凭空开了一处洞天,名唤“别境”。虽是洞天却与别处不同,就在葬龙坪上,只是肉眼凡胎难见。
木公在此传授啸月《混元道德》之法,又传金简丹书、云文雷篆之天书三卷并付斡旋造化、颠倒阴阳等天罡三十六法和壶天、射覆等地煞七十二术。起初还有妖魔来此寻找啸月,来得几次,见无结果,便无人再来。那方诸群狼头狼既去,名存实亡。不多久,啸天也不知去向。封神一役时,天玑洞便荒废了,妖魔界便似再无此一号。却步崖前那株异花不知何时也变得无影无踪,也不知是凋是败。啸月深明生灭之理,不以为意,不悲不喜,不恐不惊,一心求道。数千年光景,修为精进。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四阶,啸月已入太素,只是混沌未成。啸月遵师命多次入世历练,积累无数功德,眼看功德圆满,飞升只在咫尺。
却说啸月一见木公,倒身便拜,口称“师父”。
木公颔首,笑道:“你起来说话,为师有话与你言讲。”
啸月起身,垂手肃立。
木公道:“今日却是有件事要你去做。”
啸月道:“但听师父吩咐。”
“为师要你去……”木公目中含笑,将啸月打量一番,才从嘴中吐出两个字来,“做妖。”
啸月不由得大吃一惊,道:“师父在上,徒儿一心向道数千载,从无贰心,好容易撇下妖魔皮囊,怎的又要做妖?”
木公笑道:“你莫急,为师自有道理。我且问你,你可知三界之中,东海之滨出了一了不起的魔头?”
啸月微一思索道:“师父可是说那猴妖?早年间,徒儿下山修功德时也曾听人提起,那猴妖乃是石中所化,拜了名师,得了神兵。还闹上天庭,踢翻老君炉,搅闹蟠桃会。可惜,却被西天如来压在五行山下,算来怕也五百年了。”说罢,啸月澄清无波的眼中光华一闪,转瞬即逝。
木公哈哈一笑:“什么闹天宫,天宫多少神仙?万万年不曾倒,焉是他一猴妖闹得?什么名师,什么神兵,数千年前便安排下因缘,由他出世至今,不过是道佛二教三界按本吹打的一出戏,便是那妖猴不知罢了。”
啸月诧异,木公续道:“那妖猴之师正是西天如来座下弟子须菩提尊者,乃是众弟子中解空第一。解空第一的须菩提为那妖猴取了个法号唤作“悟空”便已有示下,只是妖猴不悟而已。说来那猴妖早是西方佛陀定下之人,早晚成就佛果,开天已来三界之中,因缘至厚恐怕还未有出其右者。故此佛陀要了去,还恳请玉帝相帮排下这一场大戏,好做一番磨砺,终究欲收做己用,这才成全了那妖猴。”
啸月眼中掠过一丝失望,又道:“既如此,如来何必将他压在山下?”
木公微微笑道:“你怎知晓,这出戏本是上下两阙,之前这些乃是上阙,戏核却在下阙。前半阙乃是练其体魄,赋其神通,而后半阙却是磨其骄妄,洗其心志。五百年满,那妖猴二次出世,又有另一场灾劫。如来与玉帝皆派人下凡做那磨难,为师早与你也点了卯。如今时机已到,你即可起程,到碗子山波月洞做妖,那妖猴早晚必到,你去会他一会,难他一难,也是自己一场磨砺,功德便是不小。那时你功德圆满,自然飞登天界。天庭之上,成仙作神,再炼混沌,亦不难矣。”
啸月大喜,拜倒道:“多谢恩师。”
木公将手一摆,正色道:“你莫以为去到波月洞,遇上那妖猴只是走个过场。为师既使得你去,其中便有你需应之劫,虽是小劫,你若不小心应付,也有前功尽废之虞。”
啸月凛然道:“师父教诲得是。徒儿谨记。”
木公点了点头:“自去便是。”
啸月领命,拜别木公,出得洞来真好似凭空出现在葬龙坪。这许多年,啸月看惯了无数春秋更替,看惯了事间万物生灭,再见故地,心中平静。也不多想,作法拘来土地,问明碗子山所在,驾起云头,径往碗子山而去。
约莫一个时辰,啸月心估差不多已到,按下云头,见是一处林丘,处处峭壁陡岩、奇松怪藤,山路崎岖,逶迤难行。却也是一处险恶的所在。
啸月又拘来本地土地,问明此地确是碗子山,又知波月洞就在前面山涧之中,心下稍安。也不驾云,也不作法,悠哉游哉,踏青寻去。
行不片刻便是好大一处松林,林木参天,遮天蔽日。林中阴阴森森,郁郁压压。也不知是何生灵,似啼似啸,似鸣似啭,似有还无。也不知是何气味,似腥似膻,似血似尸,似真非真。
啸月对此太过熟悉,这分明便是妖气。此地妖气纷蔼,却不浓重,定是有些宵小妖魔,不成气候。啸月心中想定,微微一笑,大踏步走进松林。
刚入林来,啸月耳边便听得“嗖嗖”两声破空之声,一只奔逃的灰兔身中二箭,扑腾几下,死在石边。怪松后马蹄声响,跑来两匹马,当先一匹胭脂马上坐一妙龄女子,后一匹黑马上却是一魁梧的黑衣汉子。却说那女子跑至兔儿处,身体一倒,探手抓住箭尾将兔儿提了起来,女子一声欢呼,将兔儿丢给黑衣汉子。
怎见得这女子飒爽,却有《虞美人》为证——
春风翦破腰枝瘦。
凤仪扎箭袖。
弯刀燕翎宝雕弓。
柔荑轻挽丝缰、笑从容。
胭脂驹上胭脂媚。
翩缱风中醉。
丢却深闺绣鸳鸯。
策马青丝猎猎、意飞扬。
那黑衣汉子将灰兔拴在马后,已有数只鹿狍獐兔。黑衣汉子抱拳道:“公主,今日里收获颇丰,不如歇了。我们已与大队偏散,恐他们寻得急,若王上怪罪下来,小人吃罪不起。”
那女子柳眉儿轻蹙,叱道:“宫中最是气闷。难得出来玩耍,你偏要催我。”
那汉子惶恐道:“非是小人催促,却是怕深山路险,眼见日头又偏西。若有差池,小人如何担待?”
女子将马鞭一扬,傲然道:“我是为猎虎而来,却偏都是些蹄草之辈,怎过得瘾?再往前走些,偏要猎一头虎才回。”
汉子已是额头沁汗:“公主,不如先与大队会合,再一同猎虎也不迟。”
女子鞭指那汉子,将杏眼儿一瞪,嗔道:“你怎恁地聒噪,回得大队,百十人浩浩荡荡,又是车又是马,有猎物也惊走了,哪寻虎去?你要么自己回去,要么随我寻虎。少要烦我。”说罢也不理那汉子,径自打马往林深处走去。
汉子无法,喊了声“公主等我。”翻身上马,一路追去。
啸月看得有趣,却不知是哪里的公主,恁地胆大,偏要猎虎。啸月刚要走,突觉林中妖气更浓了些。看了看那女子的去处,妖气飘飘,邪雾袅袅。不由得心中牵挂:那女子只是胆大,切莫要猎虎不成命丧于此才好。想到此处,啸月紧走几步,远远吊在着二骑之后。
又约莫行了二里多地,日头愈发的斜了,林中偶有昏黄光线洒落进来,却显得愈发幽暗。沿路怪石嵯峨突兀,似豹似罴,狰狞莫名。虬藤翻腾纠结,似蛟似蟒,诡异万分。时闻幽声入耳,如吟如诉如哭如泣,教人头皮麻胀。偶有阴风拂项,渗发渗肤渗肉渗骨,令人肝胆俱寒。
如此凶恶之地,那汉子一手御缰,一手握刀,左顾右盼,疑神疑鬼,早已汗透重衫,双唇紧咬,生怕一颗心儿一张嘴便蹦了出来。那女子却浑然不惧,挥着鞭儿,含着笑儿,哼着曲儿,悠然怡然,哪是在凶山恶水,分明是在早春三月,湖边堤上,分柳踏青,摘花自簪一般逍遥自在。
正行着,忽听得前方远处传来一声怪啸,两匹马儿直骇得人立而起,“咴咴”打着响鼻,原地打着转,任尔如何鞭打,却不肯再前进分毫。
好容易稳住马匹,女子侧耳倾听,却又没了声响。女子微一皱眉道:“方才那声音你可听到?”
那汉子直骇得浑身栗抖,手中刀早已落地,直将双手紧紧抱着马脖,口唇哆嗦,竟不能言,只好扬手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这才好些,战战兢兢道:“公……公主,那声……声音好像是……是……”
正说着,又是一声怪啸,好似从冥渊深处来,直冲霄汉。只这一声又比方才近了许多。
“虎……虎啊!”那汉子一声惊叫,肝胆俱裂。也顾不得许多,拉过马头,狠狠几鞭,没命价往来路狂奔,转眼逃得踪迹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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