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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纳她为妾却不碰她,不过是要她的处子之血,给心爱的王妃做药引

“啊”的一声惨叫,惊动了已喝得半醉的宾客。众人齐齐转过头,望向出声处,只见一人浑身鲜血冲了进来。随着,刀光再闪,那人软软倒下,再无声息。

婚宴,一下子乱了。

蜂涌逃跑的人们,却被自门口冲进来的神秘黑衣人一个个砍倒在血泊之中。一时间,血腥的味道弥漫整个上空,而遥远的天际,似有猩红的繁星狰狞地、不停地闪烁着。

洞房之中,霜兰儿凤冠霞帔,正端坐在喜床之上。不知为何,外边本是喧闹一片,却突然安静下来,静得诡异,静得骇人,静得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孤寂一人。

随着时间流逝,霜兰儿益发疑惑,终自行取下头盖,打开门想看个究竟。哪知什么都没等她看清楚,一块黑布兜头兜脸将她罩下。旋即,她只觉背上被人猛地一劈,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霜兰儿渐渐恢复意识。痛!好痛!浑身好似散架一般,她睁开迷蒙的眼,将周遭看清楚。这是哪里?这么华美奢侈的房间,她打出生起都没见过。

床有着繁复的雕花,周围笼着淡粉色轻纱绞绡,如烟如雾,如梦如幻。黄铜仙鹤烛台,天然玉石屏风,还有昂贵的西域地毯。每一件,都是民间罕见的珍贵物。

霜兰儿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知何时已是有人替她换了件桃红色衣衫。不对,这桃红色的衣衫上,绣了百年好合、百子百福图。这分明是——纳妾室所用的喜服。她见过这种衣裳,她曾经一同在仁心医馆当学徒的好友,嫁给五品军机侍中正为妾时,就是穿着这样的喜服,虽没有这般华丽,可样式却是相同。

纳妾喜服,怎会穿在她的身上?还有,她的夫君呢?又在哪里?如今她身处何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突然房门被人用力震开,灌入一室冷风。

本来,七月的热天,又穿着这么厚重的嫁衣,霜兰儿早就热得涔涔冒汗。不知缘何,被这突然涌入的凉风一吹,她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

抬头时,只觉重重压迫感袭来。

那男子,浅金色的衣袍上绣着数条金龙。那龙,每一个鳞片都栩栩如生,金光闪灼刺得人睁不开双眼。

可惜,霜兰儿只来得及看清那男子一双如淬了寒冰般的双眼,室内烛台便被他打翻。随着蜡烛滚落,最后一丝光亮扑灭,黑暗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下一刻,她只觉身上一沉,他顷刻间压上她的身子。

接下来,是“刺啦”一声,胸前布帛开裂。当霜兰儿反应过来,为时已晚,所有的挣扎只是徒劳,身上男人如铁山般难以撼动,她甚至能感觉到,他微冷的手掌,正顺着她腰肢一路向下。

这样的状况,无疑是强暴。

这究竟为什么?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医女学徒,前段日子家里为她说了门不错的亲事,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她便顺从地嫁了。可,怎会在新婚之夜发生这种事?

无法动弹,就在她陷入绝望时,身上的男人却突然停下了动作,没有继续。黑暗中,隐隐可以听到他扣上腰带。

如获大赦,霜兰儿立即缩向床里,不敢妄动分毫。虽然此时她看不清他的容貌,可他背影冷硬的轮廓,以及浑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依旧教她心中惴惴不安。

男子走向门口,打开门,外边等候之人似有些吃惊,疑道:“王爷……怎么……”听语调,显然是一名年长老者。

男子的声音低沉,只道:“桂嬷嬷,你去取吧。本王乏了。”

“是,请王爷静候佳音。老奴必定不负重托。”

“嗯。”

男子应了一声,旋即大步离去,无边夜色下,唯见金色袍角闪过一线凛冽光芒,旋即被浓重的黑暗吞没。

一场惊吓,霜兰儿不知他是谁,也没来得及看清他的容貌。唯一印象最深刻的,便是他低沉如鬼魅般的声音。那样的声音,低沉中不乏鬼魅,好似猎刀刮过积雪的山峰,带出一脉冰冷,能将整个人都冻住。究竟是怎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威仪慑人的声音?她想,只需听过一遍这样鬼魅的声音,终身难忘。

随着室内烛火再次点燃。

霜兰儿终于看清楚此时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名老妇人。身穿福寿团服,颜色棕黄,虽不显眼却也是极昂贵的布料,老妇人手中拿着一只空空的白玉碗,也不知要做什么。她愣了愣,冷声质问:“你是青楼老鸨?逼良为娼,王法何在?”眼下状况,真的像极她被某家妓院抓去接客。

“啪”的一声清脆响起,桂嬷嬷甩了霜兰儿一耳光,怒道:“什么老鸨!”

这一巴掌下手极重,登时霜兰儿左颊火辣辣一片,高高隆起五道凹凸印子。她咽下口中一丝鲜血,“你我无冤无仇,何故下如此重手?”

桂嬷嬷冷笑道:“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跟我这么说话?!竟然叫堂堂瑞王爷乳娘老鸨,我看你是活腻了。你最好配合点,我自然会让你少吃些苦,要不然……”她突然凑近霜兰儿,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晃了晃,“你知道有多少小宫女死在我手上吗?它已经很久没尝过鲜血的滋味了!”

霜兰儿一惊,情不自禁瑟缩了下。

“哼!”桂嬷嬷轻蔑地瞧了霜兰儿一眼,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

白布层层打开,露出里边一把银色森冷的铁器。

霜兰儿倒吸一口冷气,是鸭嘴。她自小在仁心医馆当学徒,自然知道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可这一般给已婚嫁女子检查所有,她尚是黄花闺女。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她顿时慌了,语无伦次道:“你,你不要乱来!我有夫君的。你要做什么?”

桂嬷嬷嗤笑,“你夫君?小小检校郎?只怕此时已在阴曹地府了!”

“什么!”霜兰儿面上血色褪尽,大惊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桂嬷嬷嘴角一撇,“算你走运,进了瑞王府,成了瑞王爷侍妾。要不是……就凭你这种低贱的身份,简直辱没瑞王府的门楣。”说着,她用力将霜兰儿推到。

霜兰儿一时不备,额头撞在床角上,疼得冷汗直流。

桂嬷嬷上前便要扒霜兰儿裤子。霜兰儿挣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桂嬷嬷,眼明手快,她自床上跃起,夺过挑起红盖头用的金秤杆,将秤钩抵住桂嬷嬷喉咙口。

桂嬷嬷愣住,想不到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霜兰儿竟有这般勇气。她小心地吞了吞口水,喉间滚动时尚能感到尖勾抵住肌肤的刺痛感。顿时软了半截,她支支吾吾道:“你想怎样……这里可是瑞王府……”

霜兰儿黛眉轻拧,“刚才那个男人,还有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

霜兰儿手上用力几分。

桂嬷嬷立即痛哼,“别……王妃身患重病,王爷……需要你的处子之血作药引……”

处子之血?!霜兰儿秀眉紧蹙,难怪方才那个男人想强暴她,没有继续又让这个老妇人入来用鸭嘴取血。

“我丈夫呢?”

“具体我真不清楚。只大概听说将他引至崇武门,寻个理由偷偷处决……”

话音刚落。

“碰”的一声,霜兰儿将一柄烛台狠狠砸向桂嬷嬷脑后。见桂嬷嬷昏死过去,她颤抖着手将自己衣裳整理好,解下头上沉重的凤冠丢弃一旁。四处打探一番,门前不远处有侍卫侯立,最后她打开北边小窗,仓皇逃离。

今夜格外黑,唯一一缕月光都被浓厚的云层挡住,只在遥远的天际露出一脉阴冷肃杀的青灰色。

上阳京中,街市之上,静得连风卷起一片树叶缓缓飘落的声音都分外清晰。那片树叶最终落在一顶华丽的轿子之上,安然躺着。

抬轿的共有八人,均是身形彪悍之人。

路上,偶尔有几家店铺的灯笼闪烁着昏黄的烛火,将他们影子拖曳在地上,格外地长。眼看就快到崇武门,突然“刷”一声轻响,似有人影飘过。

为首的轿夫立即给身边之人递了个眼色,小声道:“有动静。”

玄夜颔首,示意轿夫停轿,旋即靠近软轿,压低声音道:“殿下,您稍等,属下去看看情况。”

“嗯。”

简简单单、懒懒散散的一个音节,自轿中传来。那声音似带着无穷无尽的惰性与魅惑,仿佛对世间任何事都不在意。

玄夜纵身一跃,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片刻,突然传来“哔”一声,直啸长空。骤然,有火树银花般美丽的颜色在天空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层递四散开去,无数亮丽的小点直直坠落。

突如其来的焰火,令八名轿夫刹那疑惑,齐齐抬头望去。谁也没有注意到,此时一抹娇小的身影腾地窜入软轿之中。

霜兰儿慌不择路,手中握紧一支金钗,冲入软轿后直接抵住轿中之人的咽喉,低喝道:“别动!”

此时,轿外焰火燃到极致,最后一记有力的喷发,令天地四周都亮了几分。就在这光线陡然明亮之时,霜兰儿终于看清眼前她所劫持的男子。

他生得极美,黛眉长目,眼梢勾起柳叶弧度,肌肤赛雪,映得那薄薄的红唇分外妖娆。

霜兰儿呼吸微微凝滞,竟情不自禁吞了吞口水。

龙腾本是百般无聊,闭目养神,不想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戏。他慢悠悠地睁开眼,打量着眼前女子,旋即凝了凝眉。脏兮兮的小脸,算不上人间绝色,倒也说得过去。杏眼弯眉,脸颊边两道泪痕尚未干涸,小巧的鼻,发白的唇轻颤着。一身大户人家的妾室喜服,瞧着真碍眼,她像是从哪里逃出来的。

突然,龙腾锐眸陡眯,有危险的意味折射出来。他注意到她左脸被人煽了一巴掌,唇角尚有血迹。是谁对一名弱女子,下如此重的手?

此时玄夜悄悄靠近软轿,刚要对霜兰儿出手。

龙腾却伸出一指晃了晃,使眼色示意玄夜退下。生活太无聊,今晚终于让他遇到了有趣的事,眼前这名女子,佯作镇定的小脸隐隐透出惶恐之色。缓缓低头,他瞧了瞧霜兰儿握紧金钗的手不停地颤抖,忍不住打趣道:“喂,你打劫就打劫,可别手发抖啊,你这一抖,我可担心自己小命不保呢。”

他的笑语,令霜兰儿益发紧张,心狂猛跳着,“不许说话!不然我就……就刺下去。”

龙腾优雅耸了耸肩,示意自己会乖乖听话,一双妖媚的眸子来回打量着霜兰儿,看着她渐渐呼吸平复,不再慌乱。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他从未遇到过这么有趣的劫匪,实在憋不住了,开口问道:“喂,你是要劫财还是劫色,倒是开口啊。让我这么干等着,你是要憋死我吗?”

语罢,他又魅惑一笑,补充一句,“劫财的话,很不巧我没带现银。若要劫色,我倒是不介意,麻烦你快点,腰带就在你手边,你自己解开吧。”

劫色?解开腰带?

霜兰儿何曾被人如此戏谑过,登时脸颊热辣辣的,恼道:“谁要劫财劫色了?你是不是要出崇武门?把出城门的令牌给我!”

龙腾一愣,自从这个小女人进来,他猜测了千百种她的目的,可就不曾想过她竟然是要自己出城的令牌。也对,这夜半时刻,空无一人的大街之上,只有他一顶轿子朝崇武门而去。看来,刚才异常的响动以及焰火,都是这小丫头故意为之。真看不出来,她还挺聪明的。

霜兰儿见龙腾不语,冷了脸,“快点交出来。还有,把衣服脱下来!”

龙腾“呵呵”笑起来,黑眸望着霜兰儿气呼呼的小脸,她的胸口一起一伏,胸前扣子似乎掉了两三粒,每一次吸气都隐约可见内里峰峦的轮廓。看不出来,她娇小的身段还挺有料的,唇边笑意更浓,他声音拖得长长的,“令牌就在腰间,你自己拿啊。还有你的金钗抵着我,我可不敢动,至于衣服嘛,你帮我脱吧。”

霜兰儿注意到龙腾轻薄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胸口,虽恼怒却不敢发作,伸手在他腰间摸索,冷声道:“你别耍花样,金钗可是不长眼睛的。”

龙腾又笑:“嗯,知道知道。”顿一顿,他又怪叫:“你别乱摸呀。看看你的手搁在哪?我要受不了了。”

霜兰儿正好摸到令牌,忽地感到手腕处搁着什么,听得他这么一语,又联想起临出嫁前娘亲相授的男女之事。她只觉脑中“轰”地一声,脸滚烫滚烫。咬紧下唇,她心一横,将他的腰带松开,“袖子你自己脱。快点!”

龙腾听话照办,“瞧你,让我脱衣服,还说不是劫色。”

霜兰儿也不理他,“快点,还有裤子,也脱了!”

龙腾好笑地望着她,“裤子?天这么热,我里边什么都没穿,你确定要我脱?”

“我……那算了……”霜兰儿脸更红,她清楚这名邪魅妖娆的男子是在戏耍她。也是,她不过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能轻易挟持这名坐着奢华轿撵之人?想到这,她拽下他腰间令牌,拿走他的外袍,原本抵住他咽喉的金钗亦是放下,小声道:“谢谢你。”语罢,她飞快地从轿中窜出,朝崇武门飞奔而去。

夜色迷蒙诡异,玄夜立即上前请示,“殿下,要追吗?”

龙腾恢复此前慵懒的模样,摆摆手,“不用。今晚还有要事。”再度阖上双眸假寐,可脑海中依旧萦绕着她的倩影,还有她最后一句道谢。看来,她还不算笨嘛。知道他只是在逗她。

他挪动了下,调整了下睡姿。

突然,“铛”一声,似有东西坠地。

龙腾弯腰捡起,长长的眼睑撩开一道细缝,瞧清楚那是一枚香囊。凑近鼻间细闻,一股淡淡的药香传来,沁人心扉,这应该是刚才她遗落的东西。

须臾,他突然想起了件麻烦事,他的衣服被那小女人抢去了,他要怎么去办事?

天更黑,无星无月。

霜兰儿躲在城墙脚下,将方才男子的锦袍换上。她身材娇小,那男子衣裳实在太大。无奈之下,她只得从头上取下数枚发卡,将衣裳肩处以及腰身处别住,衣摆挽起。乍一看倒也能混过去。接下来,她反手将长发挽成男子发髻,手执令牌叫开城门。

看守城之人见霜兰儿衣着华丽,不敢怠慢,忙问:“这位小爷,深夜出城,可有令牌?”

霜兰儿取出递上。

守城之人一看,立即恭敬行礼,“下官马上开城门,请稍等。”

霜兰儿心中一喜,看来令牌主人权利很大,她拉住守城之人,问道“对了,跟你打听件事。检校郎李知孝,你可认识?”

守城之人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那个今日成婚的检校郎李知孝?”

霜兰儿双眸一亮,点头道:“嗯,他在吗?”

守城之人疑惑道:“他今日成婚,怎会来执勤。”

霜兰儿一愣,“婚宴礼成之后,崇武门派人来传,说今晚有要务,人手不够,特调检校郎李知孝前往临时值守,戌时前可换班回家。”

“没这回事啊。”守城之人摸不着头脑,不解道。

“那让我先出城。”

“嗯。”守城之人应声,打开铜闸,推开厚重的城门。

霜兰儿闪身出城。她已然明白,整件事一开始就设计好了,礼成之后将她的夫君骗离家中,又劫持了她。目的是强行纳她为妾,取她的处子之血。

她飞快地奔跑着,不知何时起,她的发髻全乱了,满头青丝随风飞扬。她不甘心,瑞王妃重病,生死自有天命。王侯将相,岂能为一己私利,草菅人命?她知晓崇武门外有一处地方常用来处死犯人,她曾与师父李宗远受人之托前去收尸过。

虽未曾谋面,可拜了天地就是她的夫君,她不能明知他有危险却置之不理。

风,呼啸而过,卷起纷纷扬扬的落叶,漫天呜咽着。

霜兰儿跑得累极,渐渐体力不支。骤然,身后传来马儿雄浑的嘶鸣,旋即,马蹄声铺天盖地如奔雷席卷。她尚未来得及反应,已被黑压压的卫队团团包围。瞧这阵势,她心中陷入绝望。她,逃不掉。

卫队分开一条道,桂嬷嬷几步冲进来,怒骂道:“贱人!竟敢打晕我,不教训你我白活了!”

话音落下,巴掌声如珠炮连响。不一会儿,霜兰儿两颊已高高肿起。痛吗?她早就麻木了,只觉自己被打得不停地摇晃,也许是痛过头,也许是绝望令她的心一同麻木。无休止的耳光中,她的手颤颤摸索到了身旁地上掉落的树枝。约两指来宽,也许是前几天被大风从枝头刮落的,此刻正孤寂地躺在地上,像是诉说着与自己同样无奈的命运。

耳畔,咒骂声依旧。

“贱蹄子!你修了八辈子福,入王府为妾,竟然还敢跑。昏了你的头,瞎了你的狗眼!”

上百个耳光落下,桂嬷嬷打得自己都手疼,心中仍不解恨,又是一掌狠狠击落,她的手腕戴着金镯子,一用劲,霜兰儿额头被刮出一个血窟窿,顿时血流满面。

入王府为妾?侯门一入深似海,是福是祸,与谁人评说?

那一刻,霜兰儿痛极之下反而清醒过来。她作了一个决定!他们要她的处子之血。如果她不是处女了,是不是就没了利用价值,他们是不是能放过她?心中一沉,她陡然捏紧树枝。突然用力朝自己下身刺去……

向命运屈服?还不如毁去处子之身,玉石俱焚。

那一刺,没有疼痛的感觉。比起自己肿胀的脸,这点破身之疼,又算得了什么?

夜色漆黑如山,天边阴郁的云狰狞如山。

霜兰儿慢慢倒下,气若游丝。身下一股温热的鲜血流出,沿着她的腿间,浸透她的底裤。她紧紧握拳,心底有一丝快意划过。眼前仿佛浮起爹娘的笑脸,却又渐渐模糊起来。她不知道,他们可安好?其实,她心中做了最坏的打算。若爹娘遭遇不测……她必不会让他们的诡计得逞……

此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渐渐逼近。

卫队们闻声恭敬让开,分立两旁,后方一骑飞驰入来。马上男子用力拽住马头,立足一蹬,飞身落地。

男子背身而立,霜兰儿无力地伏在草地上,只能瞧见他绣满金龙的华服下摆。那颜色,清冷不近人情。

桂嬷嬷见了来人,忙道:“王爷,有老奴在,何必劳烦王爷亲自大驾。”

男子也不理桂嬷嬷,眼角余光瞥见霜兰儿双颊红肿,一脸血污,难辨容貌。他皱眉:“怎么回事?”本就凛冽的声音带着隐怒,听得更让人发颤。

桂嬷嬷小心翼翼道,“这……这贱蹄子不听话,老奴……老奴给她一点教训……”

男子嘴角一沉,不再作声,冷冷凝视着地上的人儿。

霜兰儿虚弱至极,轻飘飘像个纸人,她很想瞧清楚这个狠绝的男人。无奈她的脸太肿,充血模糊的视线里只有他衣摆金龙闪耀的冰冷光泽。

下一刻,男子声音如雷声隆隆滚过。

“瑞王妃需要你替她治病,本王不得已为之。本王不会临幸你,王府许你一生荣华富贵,只要你守好本分。”

荣华富贵?霜兰儿冷冷一笑。用她一生独守空房来换取?还是用无辜人的生命来换取?他以为,人人都贪慕虚荣?他以为,侯门真是每个待嫁少女真心的企盼?

桂嬷嬷瞥见霜兰儿近乎讥讽的冷笑,怒不可遏,上前踢了霜兰儿一脚,“贱人,王爷大量,原谅你私自出逃。还不快谢恩?”

霜兰儿依旧不语。

男子不再回首,只冷声道:“带回去,王妃还在等,不能耽误。”

桂嬷嬷连忙点头:“是,王爷。待老奴回去取她的处子之血。相信过了今晚,王妃便可痊愈。谢天谢地,王妃这么好的人,总算有救了,真是苍天有眼。”

“嗯。”

男子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撩袍正欲离开。

“呵——”

一个不屑的音节,自霜兰儿纤细的喉间发出。取她的处子之血?王妃有救了,这是苍天有眼吗?那一刻,她突然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在血肿的面容上,在无边黑夜中,仿佛绽开奇异的花朵,美得诡异眩目。下一刻,她字字如同雷霆万钧:“你们休想。”

男子一愣,止住脚步,终于回首,似被那凄艳的笑容所摄,怔怔道:“什么意思?”

霜兰儿脸上笑意加深,眼睛太肿太痛,无法看清他。可他本是低沉鬼魅的声音中,有一丝难察的颤抖,她分辨得清清楚楚。心中无比痛快,她拼尽全力朝他大吼:“你永远也别妄想了!我已经……不是处女了……”说完时,她再支撑不住,软软伏在地上。

“什么!”男子大惊失色,转身擒住霜兰儿娇小的身子。黑夜中,她了无声息,长发根根散在风中,没有生气地飘荡着。此时,他想起适才她的眼睛,绝望中满是漠然,那是对生的一种漠然。

“呀!糟了!”桂嬷嬷大叫起来,“她下身都是血……血已经干了……真的来不及……”她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霜兰儿竟刚烈至此,女子自毁处子之身,毁去一世清白,这需要多大的决心和勇气啊。

男子一脸茫然,突然浑身一颤,手一松,任凭霜兰儿从他手中滑落,滑过他华贵的衣袍,滑过他的鹿皮靴,最终跌倒在地。

霜兰儿早已昏迷,坠地后一动不动,弓着身子,安静地伏在草丛中,像是只受伤的小兽,依偎在大地的怀抱中,见者生怜。

天边,月光终于将厚重的云层撕开一道口子,漏下几缕寥落的光芒,映照上她苍白的容颜,隐约可见道道泪痕划过。

男子久久立着,一句话也不说。其余之人,皆晓得他的脾气,不敢插话。良久,他的声音再没有波澜起伏,只道:“带她回去。今日之事,不许外传,违者杀无赦。”

第二章 灭门惨案

第二章 灭门惨案

昏迷十多日,霜兰儿终于醒来。正值清晨,雨淅淅沥沥下着。 她起身坐在铜镜前,镜中倒映出一张苍白的容颜,脸已然消肿,恢复从前的容貌,只余额头一道浅粉色的疤痕。她不禁惊叹王府中伤药的奇效,若是民间,至少一个月才能消肿。

宫女小夕上前替霜兰儿梳发。

霜兰儿低低拒绝:“不用打扮,这样就好。”

小夕面有难色,“可是,兰夫人您现在要去觐见王妃。”

兰夫人?霜兰儿微微一叹,起身朝门口走去,“无妨,去打把伞来。”

伴着一路淅沥的雨声,霜兰儿跟随小夕在硕大的王府中转过一弯又一弯,穿过一处又一处精致的园子。这里,层层叠叠的景色都被朦胧烟雨笼罩,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是个华丽又虚幻的牢笼。

走了很久,她们来到一处青竹绿水环绕的雅致别院——可园。亭台楼阁建在小湖中央,走过九曲桥,便是王妃秋可吟平日宿塌之处。

桂嬷嬷候在门前,见霜兰儿走来,轻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王妃等你,果然是下贱人家出生,不识好歹!”

“桂嬷嬷,不得无礼。兰儿妹妹初来乍到,又不识路,迟了情有可原。”清雅的声音从屋中飘来,淡然高远,仿佛是宁静的山涧正流淌着的一汪清泉。

霜兰儿跨入房中,落地时只觉脚下细腻无比,好似踩在棉花之上。她疑惑望去,当即怔在原地。地上铺满浅蓝色的西域地毯,蓝色缠枝纹,白莲花一朵接一朵盛开在她脚边,栩栩如生,仿佛置身莲塘花海。西域地毯,何其珍贵?整个房间都铺上,奢华到了极致。

前方之人似注意到霜兰儿的惊叹,徐徐开口:“兰儿妹妹不必惊讶。我身子素来弱,王爷怕我走路会摔着,所以这些毯子,是他不辞辛苦从西域运回来的。来吧,兰儿妹妹请上座。”

霜兰儿顺着声音抬头。目光的尽头,一名蓝衣女子横卧在素白的软榻上。虽只是远远瞧一眼,足以令她震撼。眼前女子若说是仙子下凡也不为过。细细的弯眉,像是浩瀚江水中两叶扁舟,意境飘摇。秀挺的鼻,若烟雨中的青山远黛直立。一点红唇轻动,仿佛花中之王牡丹缓缓盛开。美则美矣,只可惜面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异于常人。

霜兰儿叹了口气,这样柔美的女子,难怪瑞王捧在掌心里呵护。

此时,可园中的宫女丹青上前,领着霜兰儿入座。另一名宫女着墨捧着白玉托盘走来,盘中放着一盏清茶。

霜兰儿立即明白,新人要给正妃敬茶请安。正待伸手去接,秋可吟却阻止道:“着墨,繁文缛节,我素来厌恶。自家姐妹,何必见外。”

霜兰儿愣了愣。

秋可吟微笑道:“兰儿妹妹,我叫秋可吟,人前你唤我声王妃,无人之时,叫我可吟便好,我只大你两岁。”

霜兰儿表情僵硬,客气一笑。视线落在秋可吟华裳微立的领口,脖颈处系着一块五彩斑斓的琉璃,衬得秋可吟肌肤泛出蜜色光泽。奢侈华贵!她心底不屑。同人不同命,秋可吟的宠爱要用她的牺牲,用无辜之人的命来换取。造孽之深,即便换来性命,秋可吟受得起吗?

秋可吟见霜兰儿一直瞧着自己衣裳出神,转头吩咐道:“丹青,将上次风老板送来的衣裳首饰都拿来,兰儿妹妹是王爷的人,怎能打扮得如此素净。”

丹青皱眉“那是王爷特意为王妃订制的。”

秋可吟素手拂过袖口绣花,垂眸叹息道:“兰儿妹妹与我身量差不多,都是身外之物,我这副破败的身子,能活多久,要那么衣裳首饰作何用……”

丹青红了眼眶,道:“王妃,您可别说这种话,奴婢听得揪心。奴婢这就去取。”不多时,她从里间捧来衣物,撂在霜兰儿面前,冷道:“拿去,王妃赏你的。”

霜兰儿不做声,心底却在冷笑。她若贪图富贵,何故逃跑?秋可吟明知她自毁处子之身,没了药引,为何厚待她?莫非自己还有别的利用价值?此刻她很想知道秋可吟葫芦里究竟装着什么药。

秋可吟缓缓抬头,眼波将流,盈盈浅笑道:“丹青,挑上一套给兰儿妹妹换上,看看是否合身。”

“是,王妃。”丹青应着,请霜兰儿入里间换衣裳。

霜兰儿也不拒绝,大约过了一炷香。她换了身桃粉色宫装,自内堂走出。娇小的身躯裹在内外两层浅粉和深粉的宫纱中,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花。

众人皆愣住,只觉一树一树桃花在眼前盛放。

秋可吟亦是震惊,竟情不自禁走下软榻。久不着地的双脚落地时软了软,险些跌下去。丹青眼快,连忙上前扶稳她。她挥开丹青,踉跄两步终于站稳。

谁说,人不靠衣装?此时的霜兰儿,已与刚才判若两人,莹白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粉红,如朝霞映雪。飞扬的眉,晶亮的双眸,眸中光芒如月射寒江,慑人心魄。

秋可吟不自觉地收拢双拳。这样的容颜,这样的气质,这样的蓬勃朝气,现下尚是素颜,若加以胭脂水粉精心描绘……她简直不敢想象,霜兰儿会有多么慑人夺目。她一直以为霜兰儿只是小家碧玉,不会对她构成威胁。可她没想到……霜兰儿与众不同,美的别致,好似冰天雪地里、石岩缝壁中,横生出一朵馨香兰花。孤傲迷离,不用攀比,转瞬间已靠自己独特的气质,艳冠群芳。

天!她究竟将怎样危险的人弄进王府中。王爷此前差点就临幸了霜兰儿。万一日久生情,她该怎么办……

此刻,天际陡然响起“轰隆”声,碾过可园屋顶,将瓦片都震得一同颤抖。

雨下得更大,“嗒嗒”声不绝于耳。

秋可吟极力克制着眸中“突突”窜起的火苗,面上保持着一贯的微笑。突然,她朝前奔了两步,握住霜兰儿双臂。因着全力,她一下子就将霜兰儿胸前衣襟扯开,露出里边丰满的轮廓。她眸中划过不甘之色。霜兰儿不止样貌独特,身材更是出奇得好。掩在罗裙中的双腿修长匀称,水蛇般的腰肢,不足一掌而握,胸前更是丰满妖娆。她是女人尚且惊叹,若是男人,瞧见怎能不热血上涌?最重要的是,霜兰儿身体健康。

那一刻,秋可吟仿佛魔疯般,握住霜兰儿的手不停地颤抖。她要的就是朝气蓬勃的健康啊,没有身子,她空有美丽有何用?可是,霜兰儿竟自毁处子之身,不愿救她,教她怎能不恨?怎能不怨?

霜兰儿低头望着瑟瑟发抖的秋可吟,见秋可吟将自己手臂都掐出浅紫色的痕迹,疑道:“王妃,怎么了?你能不能放开我?”

秋可吟美眸涌起白雾,慢慢抬头,微笑道:“没什么,你真的很美丽,真的……”

话音刚落,几乎在同一瞬,霜兰儿只觉秋可吟身子一软,直直倒向她怀中。突如其来的冲撞,令她与秋可吟一道向后倒去,摔在柔软的地毯上。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不慎,秋可吟倒下时额头撞到了案几一角。

霜兰儿倒地之后,迅速翻身坐起,目光瞥见秋可吟紧闭的双眸,流血的额头,惨白的唇色时,心底“咯噔”一下,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王妃!”

“王妃!”

两声惊呼交错响起,是桂嬷嬷和丹青,没多久着墨也闻声跑来。

桂嬷嬷几步上前,抱起秋可吟的同时,一脚便踹在霜兰儿脸上,用力之猛,霜兰儿好不容易才消肿的脸瞬间又肿胀起来。

丹青亦是骂道:“贱人!你对王妃做了什么?王妃好心送你衣裳首饰,你恩将仇报!狼心狗肺!”说罢,她上前揪住霜兰儿长发,拳打脚踢。

桂嬷嬷将秋可吟抱至软榻安顿后,一边吩咐着墨去唤太医,一边加入打骂霜兰儿。

“你刚才对王妃做了什么?你快说啊,王妃为什么突然昏过去?”

霜兰儿伏在地上,咬牙忍受她们恶劣的拳打脚踢。眼角余光瞥见秋可吟无力垂落在软榻边的手。她心念一动,右手悄悄缩回袖中,抽出一枚金针,捏在两指间。她是医女,总是习惯别一两枚金针在内衫袖口,以备应急时对病人施针。目光锁定在秋可吟手腕阳谷穴上,她一言不发忍受着疼痛,静静等待机会。如果秋可吟假装昏迷,那她只需扎下一针,就能令秋可吟立即醒来。

此时身后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霜兰儿以为是太医到来,看准机会,猛地扑向秋可吟,眼看着手中金针就要刺入秋可吟手腕上的阳谷穴。哪知……

“可吟!”

男子的呼唤,夹杂着深情、急痛与隐忍。

霜兰儿只觉眼前金光一闪,下一刻秋可吟已被男子打横抱起。这一次,瑞王爷留给她的依旧是一抹背影。他满心都惦着怀中女子,入来之后根本未瞧她一眼,大概也不屑瞧她。而她依旧只能瞧见他衣裳背后腾云欲飞的金龙。耀眼夺目的金龙是皇家象征,浅黄色的朝服也只有他这样高贵的身份才能穿。

桂嬷嬷发现了霜兰儿刚才的小动作,上前将霜兰儿右手迅速反扣。

霜兰儿手腕一酸,金针无声地没入柔软的地毯之中。

桂嬷嬷上前捡起金针,双目瞪若铜铃,不可置信地吼着:“贱人,害王妃昏倒不算,竟还想谋害她?”

丹青亦道:“王爷,王妃好心送霜兰儿衣裳珠宝,奴婢给霜兰儿换上后,霜兰儿先走出房间,奴婢只是整理下柜子的功夫,这贱人也不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等奴婢出来时,王妃就昏倒了。”

桂嬷嬷附和道:“王爷,此贱人心术不正。王爷断不能心软,定要好好治理她!”

男子望着怀中昏迷的人儿,惨白的容颜,羸弱的身子仿佛无根的浮萍在水中飘荡。他拧了拧眉,神情纠结。

桂嬷嬷见状,立即怂恿道:“王爷,将她乱棍打死!”

丹青亦想附和:“王爷……”

不想男子低喝一声,“够了!本王做事何时轮到你们插嘴?都给本王滚!太医呢?还不去催!”语罢,他腾地立起,抱起秋可吟往内室奔去。

当最后一抹金色即将消失在珠帘背后时,冷冷的声音再度传来。

“至于兰夫人,罚她跪在门外,直至王妃醒来,弄清真相再行处置!”

跪到王妃醒来……

霜兰儿听罢,望着眼前消失的金色背影,轻哼一声,神情写满不屑。侯门之中,动辄私刑,她早有耳闻。眼下看来,果然如此。

当霜兰儿跪在门口时,雨出奇般地停了,太阳很快露脸。一道弯弯的美丽彩虹,气势雄伟地横卧天际,仿佛在她身后的小湖之上搭起了一座七色绚烂的桥,一端在她身后,另一端却似绵延伸向了天边。

迷蒙的彩色,辉映着湛蓝的天空,如梦如幻,遥遥望去,仿佛展开一条路,正指引着遗落凡间的仙子前往仙境一般。

桂嬷嬷心思歹毒,让霜兰儿跪在鹅卵石小路上。霜兰儿并不是没有跪过,小的时候,她因着调皮,教导严厉的爹爹也罚过她。只是,跪在鹅卵石上这般歹毒的方式,她还是第一次领教。不下雨并不是老天眷顾她,雨后格外地热,日光灼烈逼人,热浪滚滚而来,鹅卵石都被晒得滚烫。她双腿已是麻木,汗水从脸庞上汩汩流下,衣裳湿了又干。

她其实早就忍受不了了,疼痛如蛇一般四处游移蔓延。日光越来越烈,可她却觉得自己一阵一阵发冷。凭着医者直觉,她知道,此刻她一定是伤口发炎引起高烧了。

她很想昏倒,只要倒下,一切痛苦就结束了,也不会有人在意。

可她不愿意,不愿屈服在这些权贵的淫威之下。也许,在他们眼中,她的命若蝼蚁。可即便是死,她也要死得有尊严。

渐渐,她身子更重,身体又酸又软,仿佛力气随着身体里的水分都渐渐蒸发了。

她依旧不屈服,凭着坚强的意志挺住,她一定要挺住,直至秋可吟醒来。

宫女小夕一直陪在一边,她担忧地望了霜兰儿几眼,渐渐局促不安,小声道:“夫人,奴婢去帮你拿些水来。”

霜兰儿漠然跪着,一言不发,仿佛没有听到般。

小夕更担忧,过了会果然端了一碗水来,刚想将碗递至霜兰儿唇边。哪知桂嬷嬷突然出现,一扬手将瓷碗打翻。

小夕怯怯道:“桂嬷嬷,我……”

桂嬷嬷刚想煽小夕一耳光。

霜兰儿冷声喝道:“住手!”

桂嬷嬷笑得猖狂,“你是在叫我住手?”

霜兰儿骤然抬头,用力盯住桂嬷嬷笑意横生、满是皱纹的老脸。晶亮的眸中,似有熊熊火焰燃烧,如利刃直刺而去,想将人千刀万剐。

桂嬷嬷被霜兰儿凌厉的目光震慑,竟有些害怕,一时愣住。很快她又懊恼地哼了一声,想她在宫中跌打滚爬几十年,怎会怕一个初出茅庐的贱人?她讥讽道:“你瞪着我干嘛,一会儿王妃醒来,有你好受的。”到底没敢打小夕,她小夕骂道:“小蹄子,才几天就忘了谁是你的主子!你想给她喝水?还不给我滚!”

小夕惊惶跑开,桂嬷嬷亦是狂笑着离开,那笑声尖锐刺耳,在可园上空飘荡许久。

霜兰儿依旧跪在鹅卵石地上,高烧的身子连带神经一同麻木。

偶尔,三三两两的宫女经过,窃窃私语着。

“那就是兰夫人?”

“真可怜,脸肿成那样,肯定很痛吧,还要跪着。”

“你还同情她?她可毒了,竟然想害我们温柔善良的王妃,只是罚跪太便宜她了。”

“真的啊,王妃那样好的人,她怎么下得手去害,真是狼心狗肺。王妃要不要紧?我真的担心。”

“我也很担心,王妃真是个好人,从不苛刻下人。真想不通,这样好的人,为何会得重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治好。”

“上天保佑,但愿王妃能痊愈。”

“喂,你说王爷这种时候怎会突然纳妾?我以为,王爷对王妃那么痴情,断断不会纳妾。实在看不出兰夫人哪点比得上王妃?难道……王爷真的变心了?”

“去去,胡说八道!王爷才不会变心呢,王爷与王妃天作之和,神仙眷侣。听说王爷纳妾是为了给王妃治病。也许兰夫人身子有什么奇特之处吧。”

“真的啊……不过就算有什么奇特之处,偷偷将她弄来不就行了,为什么非要正式纳为妾?”

“你懂什么?眼下什么时候,太子重病卧床,王爷岂能有差错,落人把柄。”

“哦……”

两个小宫女越走越远,声音也渐渐听不清楚。

霜兰儿跪在地上,在烈日暴晒、高烧不退双重折磨之下,本是昏沉的头脑骤然清醒。

“太子重病卧床,王爷岂能有差错,落人把柄。”这句话,好似一枚巨石投在她心湖之上。是!如今她的命运被他人掌握,她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她没有了家,拜堂成亲的夫君连面都没见上就惨死崇武门。她什么都没了,唯一有的就是满腔热气与不屈。

再难她也要试一试。

她,定要再次逃出这个牢笼。

过了很久,西天被落霞尽数覆盖。着墨从屋中走出,怜悯地瞧了霜兰儿一眼,上前将霜兰儿扶起,柔声道:“兰夫人起来吧。王妃醒了,已经和王爷说过,王妃只是突然晕倒,与你无关。兰夫人,你受苦了。”

霜兰儿不着痕迹推开着墨,用尽全力撑住一旁九曲桥栏杆,勉强动了动,可惜两腿不听使唤,跌倒在地。

着墨又欲上来相扶。

霜兰儿依旧拒绝,一点一点挪动着,攀着栏杆爬起来,跌倒,又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反复十数次,直至完全站立起来。

着墨素来心软,眸中覆上氤氲雾气,哽咽道:“兰夫人,王妃知你无端跪了大半日,心中过意不去,所以想请你进去……”

霜兰儿冷冷打断,“我想早点回房休息,麻烦你跟王妃说一声,我改日再来拜访。”

着墨注意到霜兰儿面色潮红,伸手探了探霜兰儿额头,惊呼道:“天啊,你发烧了,我去叫太医来看看。”

霜兰儿摇摇头,转首望一望漫天绚烂霞光,喃喃道:“我本就是医女,会照料好自己的。”言罢,她一步一垮离开可园。

着墨望着霜兰儿娇弱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如血夕阳之中,一行带血的足迹留在地上,那是久跪在地膝盖磨出的血痕,想必此时伤口撕裂,鲜血一路渗至鞋底。

那样的脚印,时而深,时而浅。突然,前方的霜兰儿踉跄了一大步,几乎跌倒,着墨的心亦是随之狠狠一揪。所幸霜兰儿又坚强地支持住了,身影终消失在转角处。

数日后的夜晚,夜风吹散所有的云,明月如盘,瑞王府中格外静谧。

偶有风吹过屋檐,铃铛轻响,伴随着有一下没一下的蝉鸣,寂静中听得竟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失火了!失火了!”

突然,尖锐的喊声划破夜空,像是谁骤然打碎一整面镜子,碎片纷纷溅起,又落了满地。

瑞王府中人全跑了出来。熙园上空黑烟直冲云霄,风助火势,整个熙园熊熊燃烧起来,空气之中皆是焦炭味混着尘土的气息。

王府中顿时大乱,无数人惊叫奔走。此时,王府统领奉天指挥有序,一队卫队将装满清水的桶,一遍遍地往“突突”窜起的火舌上浇去,另一队卫队堵住火焰扩散的去处,避免其他园子跟着遭殃。

所幸火势渐小,损失不大。

一众宫女们松了口气,开始窃窃私语。

“熙园?不是新来的兰夫人……”

“咦,怎么没看见她人,该不会还在里面?”

“听说兰夫人病了好久,只怕没力气逃出来。”

“哎,谁让她想害王妃,你看这报应不是来了。活该!”

奉天听到众宫女议论,剑眉拧成死结,大声喝道:“众军听令!继续灭火!园中可能还有人,我进去搜,你们原地候命!”说罢,他头顶一件湿衣,足尖一点,踏着浓烟飞身直入火焰中。

就在瑞王府因救火乱作一团、大门敞开时,谁也没注意到一抹娇小的身影飞快地逃出王府。

出了瑞王府,霜兰儿一路狂奔。清爽的夏风迎面扑来,她突觉连日来的高烧被这样的风一吹,当即热度全散了。原来,自由的感觉这般好,连呼吸都觉得特别顺畅。

明月悬在天边,幽幽照亮前方。

霜兰儿飞快地奔跑着,时间有限,一旦瑞王府中的人发现她不在熙园,很可能立即率兵出来寻她。而他们肯定知道她想要去哪里。纵是再危险,纵是很可能被他们再次抓回!她也一定要去那里!她要回家!她要回家!

检校郎李知孝的家,是她的家。还有爹娘所在的大柳巷四方宅,都是她的家。

瑞王府位于上阳城西北方,龙脊山脚下,是整个祥龙国权贵聚居地。而她爹娘所在的大柳巷位于城西柒金门处,相较李知孝的家更近些。

她偷偷跑回大柳巷,与她预想的一样,家中空荡荡无人,一切摆设还是她出嫁那日离开时的模样。爹娘房中,剩下的两包药还在五斗柜上摆着,显然他们参加她的婚宴后就没回来过。

此刻,她站在空无一人的家中,凝望四周,神情皆是茫然与无措。

时过子时,夜风骤起,呼啸而过竟有一种刺入骨髓的痛感。皎洁的月光从破旧的窗缝间投射进来,寂寥地照在她身上,仿佛披霜戴雪。

她十指紧扣,指甲深深陷入自己的血肉之中,犹觉得不够痛。突然,她转身跑开。

夜风更大,她单薄的衣裳猎猎翻飞。耳垂之上,翡翠耳环在风中呖呖作响,珠玉相碰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心头烦躁不已。有那么一刹那,她几乎只愿听见这样的声音,而不愿再听见周围的动静。

她突然想起:有一日,爹爹拿着铲子,在院中树下挖出一个小坑,“兰儿,这坛杏子酒是你娘亲手所酿,爹爹今日埋下封存,来日等你出嫁再取出来。”

爹娘温和的声音尚在耳畔回响,可如今他们身在何方?人间还是地狱?

霜兰儿飞快地奔跑着,从城西柒金门跑至城南的尚终门,只用了一个多时辰。然而到达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却令她彻底惊呆。

这里还是她的家吗?若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

李知孝的家位于街口,平素最热闹,眼下变成一片焦木和破瓦,门窗全部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黑猫在木梁上蹲着,看到霜兰儿来,立马“喵”一声,弓身跳开。

废墟像坟墓一样安静。

霜兰儿一直呆呆站立,夜风刮痛她的双眼,面颊上不断有温热的液体滚落,酸痛难言。叫她怎能相信,不到一个月前,花轿曾将她抬至这里,她记得门口热闹极了,围满了人,大家笑着,闹着,庆祝着。可现在呢?

东方的天空撕开一道明亮的口子,太阳终于露出来,眼前的景象却更破了,狰狞无比。一名早起拖着空板车的老者经过,望了望立在废墟之上霜兰儿,叹息一声。

“惨啊,真是惨!新婚却发生灭门惨案,全死了,一个都没能活……”

胡子花白的老者摇摇头,拖着破旧的板车离开。他并没注意到,立在废墟上的女子,双肩猛地颤抖了下,旋即握紧双拳。

第三章 无耻府尹

第三章 无耻府尹

祥龙国是有两百年历史的大国,经济繁荣,民生富足。当今皇帝龙啸天,是祥龙国第十位君王,现年六十八岁。当朝太子为皇后所出,二十年前便受封太子,现年四十五岁。

本来,日后太子继承皇位是板上钉钉的事。人都道,二十年太子都当了,还能有啥变数?可谁曾想天不佑人,如今太子竟是卧病在床,民间传言道是肺气虚弱、肝火过旺所致。而太医治病,素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用的都是最保守的药方。太子的病情不见好也没再加重,一直拖着,算算至今卧榻也有一年半。

国之太子,民之根本。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何人继承大统?朝臣蠢蠢欲动,又悄悄掀起夺位之争。呼声最高的,自然是端贵妃所出的瑞王。

民间传闻,瑞王容貌俊美无双,才华横溢,骑射无一不精通,颇得皇帝龙啸天赏识,又正当二十五岁,风华正盛。自然比久卧病榻的太子更受朝臣拥戴。一时间,原太子门下众官纷纷暗中转投瑞王麾下。

上阳城,是祥龙国都城所在,北有龙脊山,南有玉环山,中间一道慈溪横穿流淌而过,可谓是环绕在青山绿水之间,大气之美,浑然天成。

上阳城有着八处城门,一至早上,八处城门皆开,入城做生意的人们有秩序地入内,繁荣景象,极是壮观。

日复一日,上阳城中热闹忙碌,直至黑夜降临,川流不息的人们早就忘却曾经发生在尚冬门的惨剧,依旧过着繁忙的生活。今日亦然。集市中心,店铺尽数开门,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拥你,人生鼓噪,杂音喧天。

就在这时,“哐啷”,“哐啷”两声铜锣响起。有官差高喊,“府尹大人循街,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街市顿时安静。所有小摊立即收拢东西,后退数步,让出中间笔直一条道来。在百姓心中,上阳府尹是个难得的好官,体恤百姓,鼓励商贸,做了许多实事。

不一会,两个高举着“回避”和“肃静”木牌的官差率先走来,后面跟着一顶蓝色四人抬软轿。软轿两旁约有二十名官兵护行,手持大刀,表情严肃。

百姓清一色自觉地后退至店铺门前,他们小心又好奇地望向软轿,谁都希望能见一见这传说中的清官——上阳府尹。

可惜软轿布帘紧闭,他们只能瞧着华丽的轿撵从面前走过,却无法一窥真容。

突然之间,一名白衣女子推开重重人群,疾步冲向府尹软轿。

日光猛烈,照得地面好似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有人意欲冲撞上阳府尹。一瞬间,二十名官兵冲上前来,排成面对面整齐两列,他们高举手中大刀,锋刃彼此相交,形成一道银光闪耀的刀桥。

众人皆屏住呼吸,齐齐望向那名女子。

笔直的道路上,只立了她一人,一身素白衣衫,如缎墨发垂至腰间,没有一丝一毫妆饰,甚至没穿鞋,赤着足一步一步走向那刀光架起的桥。

锋利的刀刃,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森冷阴寒的光芒,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众人望向女子赤裸的双足,本应是莹白玉润的颜色此刻却满是鲜血与伤痕,她仿佛走了很久,双脚磨满血泡。双手高举齐眉,她手中捧着一纸血书。鲜红的颜色,如闪电般耀了每一个人的眼。

眼下状况并不常见,这叫做拦轿告状。白衣女子手中所捧的血书定是诉状。

霜兰儿精疲力竭,高烧未退,脚上磨满血泡,十指指尖皆是写血书划开的伤口,这些伤口并没愈合,几缕鲜红正沿着她高举齐眉的手腕一路滑下,染湿素白的衣袖,直至滴落于地。

青石板路上,偶有细碎的石子,棱角锋利,戳破她脚上的血泡。汩汩鲜血流淌下来,而她就这样,脚踩着自己的鲜血一步一步走着,穿过刀桥,来到软轿面前。似再支撑不住,她膝盖一软,双膝落地,俯首一拜,长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上滑下,在空中带过一道美丽的黑弧。

“民女霜兰儿,状告瑞王强纳侍妾,杀人灭门!”

静寂的大街之上,众人怔怔望着霜兰儿,说不出一个字来。这一刻,她的侧影挺直孤傲,容颜若幽兰不染尘世,好似落难凡间的仙子。

软轿门帘之上的铃铛细细作响,打断此刻的宁静。门帘缓缓卷起,扣在一旁金钩之上,里面的人露出一双豹纹靴以及藏蓝色官服一角,那人轻轻动了动,声音淡淡的:“呈上来。”

霜兰儿本没报太大希望,毕竟官官相护,更何况她要状告当朝瑞王。她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这才冒险一试。此番听上阳府尹愿意收下诉状,心中一喜,两步上前递上诉状,恭敬道:“请大人过目。”

“嗯。”

一个懒懒散散的音节自轿中飘出,无波无澜,仿佛对任何事都不在意。

声音有些熟悉,霜兰儿稍稍抬头,看清上阳府尹的容貌。她一惊,当即怔住,竟然是他!尚未反应过来,她手中一空,血书已被他取走。她依旧愣在那里,怎也想不到上阳府尹竟会是他!上次崇武门相遇,她只是匆匆一瞥。当时觉得他是个美男子,远没此刻清楚看见来得震撼人心。

她想,也许他是她这辈子见过最美的男人。容颜似浩瀚无边大海之上升起的第一缕朝霞,刹那间辉映苍穹,令天地万物皆失色,百花皆羞。她从不知道,男子貌美原可胜过女子万千,当真是绝代风华,夺目慑人。

此刻他身穿藏青色官服,端坐在轿中。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头顶,压在薄纱官帽之下。狭长的眼梢带着不经意的笑,神态间皆是散漫与不羁。他的官服胸前绣了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衬着悬挂的东珠熠熠生辉。只是明珠光华亦在他超越凡尘之美下黯然失色。

这样的气质,狂傲不羁,太过邪气。

霜兰儿依旧愣住,脑中胡思乱想起来,此人美则美矣,可她总觉得面前之人更像是纨绔子弟,绣花枕头一包草,实在难跟公堂之上不畏强权的清官联系在一处。若说他是个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她立即点头相信。

龙腾见霜兰儿微微皱眉,自如一笑,问道:“你叫霜兰儿?可是兰花的兰字?”

他的声音绵长却不乏磁性,软软似能酥至人的骨子里。霜兰儿依旧处于惊愕中,全凭意识回答:“是,霜降的霜字,兰花的兰字。”

龙腾懒懒斜靠一旁,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自己耳边垂下的官帽编绳,在指尖绕来绕去。突然他凤眸一勾,戏谑道:“怎样?看够没?该不会又想扒了我身上这件衣裳吧。很可惜,光天化日的。其实,我也挺想咱俩发生点什么。毕竟这么多观众,很刺激呦。”

他前面半句话令霜兰儿想起那晚胁迫他脱衣的一幕,脸腾地一红。可忽听得他后面半句,又觉得可气。这人太不正经。

呈上诉状之前,她的心中本是惴惴,可不知缘何,这种慌乱无措的感觉在瞧见面前男子的戏谑微笑时,竟是奇迹般平静下来。直觉告诉她,他不是坏人。那晚他明明可以抓住她,却让她劫持了他,还放她离去。他会帮她吗?

脚上、指尖的疼痛令她想起家中惨案,想起自己承受将近一月的屈辱。她的情绪突然崩溃,泪花卷起柔美的弧度,“扑簌”滚落,有的落至她浓密的发间,像是缀上珍珠;有的落至地上,与她脚下血痕交织一片。

她哭得小声,哭得隐忍。四周似被这样安静的哭泣感染,她低低呈情:“大人,民女霜兰儿,家住柒金门大柳巷五街。夫君官居从七品检校郎,名唤李知孝,家住尚冬门街口。七月初一,民女与检校郎大婚,谁曾想……”

“等等。好复杂的案情啊,我听得有些头大……你等会再讲。”龙腾突然打断霜兰儿的话,状似揉了揉眉心,表情不胜其烦。

霜兰儿愕然,她还没开始细说,这就复杂?他这就头大了?

龙腾目光扫过霜兰儿满是泪痕的小脸,渐渐下移,最终停在她一双裸足之上。雪白小巧的双足立在青石子路上,依稀能见脚底血痕,仿佛红蕊白瓣的莲花幽幽盛开。

美,真是美,少见的美足。龙腾托起下巴,细细品赏一番,唇角浮起一缕莫测高深的笑,突然扬一扬手。

官差立刻会意,上前将霜兰儿团团围住,为首一人只用一手,轻轻一扣就将霜兰儿擒住。

霜兰儿被反扣住手,只得弯下腰去,她挣扎着抬头,“大人,这是何故?”

龙腾懒散地自轿中跨出。

一众百姓见有动静,纷纷翘首想一睹他的真颜,只可惜有团团围住的官差挡着,无法看清。

龙腾望着霜兰儿倔强的小脸,益发散漫不羁,尾音拖得长长的,“大胆刁民,你说你是霜兰儿,可有凭证?”

霜兰儿不解:“这还要凭证?”

龙腾撇了撇唇,“你的身份文牒呢?”

霜兰儿怔住。是呵,她在新婚之夜被人劫持,怎会将身份文牒带在身上。眼下只怕已随着李知孝的家化作灰烬。她想了想道:“身份文牒我弄丢了,可是官府档案应该可查。”

“呵呵。”龙腾双眸微眯,左晃右晃看着霜兰儿精致的小脸,觉得十分满意。他浅笑道:“官府确有档案,可这个人已经销户。哦,你也许不明白,那我说得清楚些,销户的意思就是:霜兰儿已经死了。祥龙国再没这个人。”

“怎会?我明明还……”

龙腾略略俯身,刻意靠近霜兰儿耳畔,有意无意将热气吹在她颈中,“你怎么证明?本官前阵子倒是听说霜连成和李知孝定了通敌叛国的死罪,三司定的案,罪证确凿。”

通敌叛国!霜兰儿惊呆了,仿佛晴天霹雳,爹爹长年卧病在床,如何能通敌?如何能叛国?瑞王将他们全家赶尽杀绝,还要扣上这么大的罪名,背负一世骂名,真是狠毒至极。通敌卖国之罪,十恶不赦,即便有冤也无人敢申。即便街坊邻居认出她,恐也不敢上前相认。谁愿与通敌之人有牵连?众人避之不及,生怕被拖下水。好毒辣的计谋,彻底断绝后路。她脚下一软,几乎站不稳。

龙腾退后一步,面上依旧是玩世不恭的笑意,仿佛任何冤屈、人命在他眼中都不值一提。他微微握拳,血书在他手中瞬间化作粉末。松开手掌,他优雅地掸了掸灰,淡淡道:“此女赤足披发,行为疯癫,定是神志不清。来人!将这疯子收监,待本官细审。”

收监?疯子?

霜兰儿无力喊着:“不……”她心中希望尽数落空,难道这就是公正清廉、不畏强权的上阳府尹?重病、奔波、绝望三重折磨下,她眼前一黑,再没知觉。

是夜,闷热潮湿的牢中,铁栏杆在地上投下斑驳的暗影,森冷骇人。

石榻之上,一名女子正昏睡着。突然,她翻了个身,纤细的手臂探向枕头处。袖子随着她的动作落下,露出她雪白的手腕,腕上一只银镯子散发出黯淡的光芒。

龙腾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目光落在那镯子上,镯子看似年代久远,没有花纹,也许是她娘亲留下的。

霜兰儿幽幽醒转,睁开眼,瞧清楚自己置身大牢,心中顿时绝望。她一动不动,只睁大双眼看着牢顶纵横交错的蜘蛛网,觉得自己好似那受困的虫儿,愈是挣扎愈被紧紧缚住,只能等待宰割。

龙腾起身,将一碗药端至霜兰儿榻边,“你醒了,趁热将药喝了吧。”

霜兰儿偏头一边,半响才道:“怎么?杀人灭口这种事还劳大人亲自动手?”她早知他坐在不远处,她不想理他。他无非想逼问她,还有什么瑞王的证据等等,他好像销毁血书一样毁去。

龙腾坐回石凳,笑得妖娆,“这只是退热药。对美人我向来怜惜,怎舍得你死呢?况且我还没尝过你……”他故意停一停,又问:“郎中说你病了很久,怎么,你不是医女?治不好自己的病?”

霜兰儿本来面朝石壁,听见他这话才转回头坐起身,疑道:“你知道我是医女学徒?”问完后,她似突然明了,冷笑道:“哦,自然是他们告诉你的。呵,明人不说暗话,你准备何时将我交给他们?”

龙腾轻轻摇头,自怀中取出一枚香囊在霜兰儿面前晃了晃,“一股药香,这东西是你的吧。”

霜兰儿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接。

龙腾飞快地收回怀中,笑得妖娆:“既然我捡到了,现在就是我的了。寻常女子都在香囊中放花瓣,会放药草恐怕只有你这个医女了。”顿一顿,他又问:“你只是伤口感染引起高烧,为何王府中的太医都治不好?瑞王任你卧病在床?他真是不懂欣赏,冷落美人。”

说到“美人”二字,龙腾视线落在霜兰儿领口露出的肌肤上,笑得邪魅,“不过,要是换了我,也会让你下不了床……换种方式下不了床……呵呵……”

霜兰儿不悦地皱眉。这纨绔子弟当真好色,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她端起药碗,凑至唇边,药的成分果然是退烧药,这个纨绔子弟并没有要加害她。徐徐咽下两口,她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是内热引起高烧,每每王府太医给我开药,我都会悄悄服下些热性药草,与寒药药效相抵。故以高烧不退。”

牢中烛光闪烁。

龙腾扳弄着自己的指节,眸中倒映着烛火,沉思片刻后,慢慢开口:“装病才能不引起旁人注意,纵火逃离王府?”

霜兰儿一愣,美眸圆睁。

龙腾道:“不用奇怪,瑞王府走水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向上阳府尹上报。我只是猜测。不然怎会这么巧?王府守卫森严,你怎么逃?”

霜兰儿紧紧攥住袖子,苦笑道:“是,我费尽千辛万苦。最终还是落入你们手中。大人不用在此与我周旋,要杀要剐,请便。”语罢,她将药一饮而尽,不再理他。时至如今,她再拖着病已毫无意义,不如养精蓄锐,等待下一次机会。

龙腾注视着霜兰儿倔强的侧颜,长发如锻,愈发衬得她肤若映雪,一张脸如荷瓣一样娇小可人。她高烧未退,双颊红得异常,像是两抹艳丽的彤云。说真的,她的侧影很美。弯眉上扬,有着坚韧的弧度。睫毛长而弯曲,轻轻眨动间透着灵气。很难想象这样灵动的女子竟出自小门小户。

气氛凝滞片刻。

龙腾突然道:“瑞王是何身份?当今四皇子,端贵妃所出。八岁受封瑞王,统六郡三辖区所有事宜,领数十万边疆大军,池中之蛟,人中之龙。他做事雷厉风行,从不落人把柄。上阳城中多少名门望族的妙龄少女都想嫁给他,莫说为妾,恐怕为奴婢也愿意。你说,上阳美女万千,他为何偏偏看上你?还为了你,杀人夺妻。谁会相信?”他刻意停下不再说,端起一旁的茶盏,用盖碗撇去茶叶泡沫,啜了一口茶,留出时间让霜兰儿细细思考。

霜兰儿双肩微微一颤。是的,她的事匪夷所思,谁会相信?只会以为她是疯子。心生怨恨,她将唇咬出血来,猛地望向他:“你是上阳城父母官,内中隐情自有官府去查!我怎会知晓巨细?”

龙腾转身,背对着霜兰儿,再看不清表情,“可我凭什么帮你?”下一刻,他翩然转身,视线又落在霜兰儿娇小玲珑的身段上,眸中隐有暗火燃动,邪气笑道:“帮你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给他什么好处?霜兰儿愣住。

牢中烛火“劈啪”乱跳,将龙腾颀长的身影映在凹凸不平的墙壁之上,影子带着锯齿边,看着竟觉得有些诡异。

他灼热的目光似将她的衣裳扒了几遍,半响,霜兰儿咬唇道:“我听说上阳府尹公正清廉,不畏强权,以百姓苦难为己任。想不到做事……也是要给予好处的。”

龙腾喉结轻轻滚动,一步横跨至霜兰儿面前,俯下身去。

霜兰儿被他逼得贴上墙壁,他的薄唇近在咫尺,她吓得不敢呼吸。

龙腾满意地看着霜兰儿惊恐的表情,“道听途说,至高无上的权力本就建在金钱欲望之上。所谓公正清廉,名声也可以用金钱买来。姑娘若以为我办事不求回报,那就大错特错了。”

“是吗?”霜兰儿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像是从齿缝间挤出。

“当然。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龙腾突然出手,一掌托住霜兰儿紧贴墙壁的后脑勺,将她拉近。

他炙热的呼吸,烫得霜兰儿脸侧微微疼。他的声音充满磁性,腻在她耳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深更半夜,我等了你这样久,又将所有人都遣退?只剩我们两个?嗯?你该不会以为我只想和你纯聊天吧。”

他逼得太紧太近,两人没有一丝间隙。霜兰儿轻轻颔首,她再笨也懂,眼前之人已然兽性大发。她艰难道:“那案子……”

“我先验货,再考虑。”

“什么!”

“你没得选择,不是么?”他笑得很无赖。

“在这里?现在?”

“废话,这样才够劲,我就想玩新鲜的,牢里还没试过呢。”

“好!”她咬牙。

他又笑,俯首在她脸颊处轻轻一啄,抬头望她的神色更媚,“真甜,我喜欢。”说罢,他毫不客气,手游移上她的腰间,再来是她光洁的背,渐渐向胸前移去。突然,他一把抓住她胸前衣襟,眸中欲火熊熊燃烧。

“等等,我自己来脱。”霜兰儿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他。她气息急促,胸口一起一伏,好不容易才平静。

昏暗的大牢陷入死水般的寂静。龙腾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霜兰儿,他不急,他有的是耐心跟她慢慢玩。他喜欢她明明走投无路却仍是倔强的样子,喜欢她明明如惊弓之鸟却要强作镇定的表情。这些都极大地引起了他的兴趣。

他屈起两指轻轻扣着膝盖,闭目养神,也不催她。

时间静静流淌。

起先是“刺啦”一声,随之是清脆的“哒啦啦”声传来,那声音无比悦耳,像是一把珍珠随意散在玉盘中,又像是山涧清泉奔腾流入小溪之中。

龙腾微微一怔,他听出来了,这是撕开衣裳,纽扣掉落一地的声音。他睁眸,却愣在原地,原本的玩世不恭一扫而空,唇边飘忽不定的笑容渐渐僵硬。

这是怎样令人血脉贲张的景象啊。她只着肚兜,颈线优美,胸前饱满突出,双臂如玉藕,细腰若酒坛小小翁口,不足一握。再往下,双腿莹白匀称……他见过无数美女,也不得不惊叹,这霜兰儿即便貌无盐,仅凭身材也足以令男人疯狂。这时,他脑中窜起一个念头,若霜兰儿随便嫁了人,真是暴殄天物。换了他,没准也会像瑞王那样去做杀人满门,夺人之妻的事。

“大人。”霜兰儿适时出声打断龙腾的思绪。

龙腾回神,懊恼着自己尽胡思乱想,“你……”

霜兰儿唇角一撇,轻轻一笑。

微妙的表情被龙腾尽数捕捉,她的笑分明是嘲弄,是不屑,也是无所谓。

霜兰儿缓缓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能给大人什么好处?只有这副身子了。”

龙腾长眉纠结,等着她的下文。

霜兰儿唇角拉高,“大人怎么不过来?你方才要的不就是这个?”

“我……”

龙腾生平第一次有词穷的感觉,面对着这个小女人的质问竟然无可辩驳。他的确想得到她,她的确勾起他的兴趣。可他此时竟有种被她羞辱的感觉。他终于明白,她为何要自己脱去衣裳,原是想表达她对贞洁的不屑一顾。她正看向自己的眼神,写满对权贵的蔑视,对金钱的嘲弄。

他看得懂,她瞧不起自己,在她眼中自己不过是个贪图权势金钱美色的小人,与其他贪官没有分别。这样的感觉,令他非常不爽。想他龙腾堂堂……

“大人还等什么?民女只希望大人事后遵守诺言,替民女伸冤。”说完,霜兰儿闭上眼睛。灾难与屈辱,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只要能告倒瑞王,替她无辜死去的家人讨回公道,一切都是值得的。更何况付出的是她本就一文不值、破败的身子,她根本不会在意。

生若蒙冤,生有何欢?

死若坦然,死又何惧?

死尚且不惧,其他又有何所谓?

她闭着眼睛,等待着,一动不动。

此刻,时间仿佛被人拉成细线,过得极缓。

突然,有轻软的衣料落在她肩头,挡去夜冷,温暖之余,霜兰儿疑惑地睁开眼,望着立在大牢门口的龙腾,唤了声:“大人?”

龙腾也不回头,只是淡淡道:“不用叫我大人,叫我龙腾。穿上衣服跟我来。”

龙腾……他的名字……霜兰儿愣了愣,虽不知他为何不再强迫自己,但她亦无处可去……匆匆穿好衣裳,疾步跟上他……

黑夜渐渐褪去,正值黎明时分。

上阳府尹官邸。

龙腾快步返回。

玄夜立即上前迎道:“殿……”甫一开口便被龙腾以眼神制止,他立即改口:“大人,您总算回来了。”

龙腾摆摆手,“整天瞎操心。”

玄夜此时注意到一名女子跟在龙腾身后,衣裳松垮地裹在身上,长发披散,脚上无鞋,身上隐隐染有血迹。这样子,像是方才遭受了什么一般。他愣住,难道主子惹了风流债?

适逢官邸总管方迁出来相迎。

龙腾吩咐道:“方迁,带这位姑娘沐浴更衣,安排在府中住下。”

方迁迟疑片刻,“大人,以何名分安排住处?”

霜兰儿不傻,自然看得出这名总管方迁以及那名黑衣护卫必定以为她是龙腾的女人,谁叫她衣衫凌乱,引人遐想。

龙腾转身,望着霜兰儿,妖媚的眸子眯起,笑容如朝阳般:“丫鬟。”

霜兰儿愣住。

龙腾笑得更灿烂,“还是你想当侍妾?我是没所谓的啊。”

语未毕,霜兰儿深深蹙眉。

龙腾笑着摆摆手,言语间益发孟浪,“就先丫鬟吧。哪天你要是改主意了,我的床随时为你敞开。”

霜兰儿横眉瞪了龙腾一眼。他还真是……这么多人在,说话毫无遮拦。

“是!大人。”方迁立即应道。

龙腾率先离去,霜兰儿跟着方迁入府。方迁一路絮絮叨叨:“我跟你说,想要在府衙中做好差事,首先得多看多做少说话,懂吗?不该你打听的事别打听,不该你知道的事,即便听到也不许外传。还有不该你肖想,别有非分之想……我们现在走的是整个府尹官邸的侧门。府尹前边是公堂,后边是大人处理公务以及升堂审案之处。”

霜兰儿胡乱点头,她才没有非分之想。她真不懂龙腾是怎样想的,说她是疯子,将她打入大牢,想要强占自己又突然停下,此刻又将她收作丫鬟。他时而玩世不恭地笑,有时又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让人看不懂,好似烟波浩瀚的大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不知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此时,东方天际洒下淡红色的朝霞。亭台楼阁,假山小湖,隐隐能听见轻轻的舀水声。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露珠悄悄滴落土地,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新的一天开始了。霜兰儿突然心情大好,也许她的生活会迎来新的希望。她的房间安排在龙腾书房隔壁。当她沐浴更衣,小憩片刻,已是午后。伸手探了探额头,烧已退,难怪她觉得精神颇好。

按照方总管吩咐,霜兰儿来到隔壁打扫书房。

推开书房木门,一股墨香飘来,望去,一排博古架上摆满各色各样的文房四宝,有紫檀笔筒,青玉笔洗等,皆是古雅精致的玩意儿。书桌上摆着几本书,放得凌乱,还有一盆吊兰,长得枝叶曼妙青葱。

霜兰儿顺手将书本整理好,又舀了一勺清水浇那吊兰。她很喜欢读书,见桌上一本书名唤《韵风》,她好奇地翻开。正想细看,忽闻书房后堂有低低的说话声。她放下书,往后堂走去,绕过一架琉璃屏风,只见彩色珠帘横在眼前,里边说话的声音益发清晰。

听声音,无疑是龙腾。

“对!就这样!”

“用力,再用力!好样的!太棒了!”

“对,我的小宝贝,就是这样。”

这是……霜兰儿秀眉拧紧,大白天的,他这是在……该不会是……想到这里,她立马红了脸,掉转头离开。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懒散的声音自里间传来。

“不用了吧,大人。”霜兰儿十分为难,让她进去能干嘛?看活春宫?

“让你进来就进来,哪那么多废话!快点进来帮本官扇扇子。”

“扇扇子?”霜兰儿听罢,气呼呼地撩开珠帘。这人真是无耻!真会享受,既然嫌热大白天就不要乱搞嘛,真是的。竟然还要她在一旁帮他扇扇子。她真想扇死他。可当帘子撩开,露出里边空空的紫檀木软榻时,她又愣住,屋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场面,除了龙腾和她,再无旁人。难道,刚才他是自言自语?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来!都快热死本官了,这是什么鬼天气!”龙腾并没抬头,一门心思盯着眼前瓦罐,手中拿着一根长草,也不知在罐中倒腾什么。

霜兰儿一时好奇,走近时才发现罐中竟是两只蟋蟀,形似蝗虫而小,有角翅,两长须。两只蟋蟀头项肥、腿脚长、身背阔,一看就善于角胜。一只颜色青黑,一只颜色黄紫。斗蟋蟀她略有耳闻,仁心医馆的师父李宗远也好这口,每到七八月间,师父总会跟街坊邻居一起提着灯笼,拿着竹筒、过笼、铜丝罩、铁匙等器具,出没于坏墙败壁间或砖瓦土石堆下寻找蟋蟀。

祥龙国国盛则民风渐散,官场民坊都流行这个。有不少人因此荒废政务,更有人以赌此输赢为乐,日夜沉迷。想不到这上阳府尹龙腾也有此癖好,大白天不忙政务,竟在后堂斗蛐蛐为乐。

霜兰儿撇一撇唇。这世道!

龙腾指了指身旁用来纳凉的冰,“你快扇这个冰,我热死了。”

霜兰儿不情不愿地取过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扇起来。他真奢侈,用景泰蓝瓷盆盛冰块,冰块还精雕细琢成吉祥如意的图案,真是浪费。随着她的扇动,整个房间弥漫着清凉。

龙腾没那么热,玩得更起劲。

霜兰儿瞟了一眼,淡淡道:“别玩了,你的金翅就快被咬死了。”

龙腾用尖草将两只蟋蟀隔开,中间放上铜网,盖上青釉蛐蛐罐,望了望她,“你知道这是金翅?那另一只呢?”

“白麻头。”霜兰儿没好气地回答。

“咦,看不出来你一个女子还是行家嘛。来来来,坐下陪我玩。一个人无聊死了。”龙腾双目晶亮闪烁,兴奋地将一根尖草放入霜兰儿手心,将她拉至身边。

霜兰儿彻底无语,忍不住道:“大人,大白天你不用处理政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勤政爱民的清官?还不畏强权?为啥事实和传闻差别能这么大?

“处理政务?”龙腾笑得畅快,顿一顿,突然佯装正经道:“哼,什么事都要本官处理,还要官衙书办干嘛!既然拿本官的银子,当然要帮本官干事。”

霜兰儿听罢,嘴角狠狠抽搐了下。他绝对是个昏官!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什么事如果官衙书办都能代替,那还要他这个府尹做什么?人家拿他的银子就要替他办事,那他拿朝廷俸禄却不为百姓办事,又是什么道理?真是……令人无语!

龙腾将霜兰儿拉到自己对面坐下,“快快快,金翅要养伤,我还有一只青项,让白麻头跟它杀一局如何?我逗那只青项,你逗那只白麻头如何?”说罢,他转身取来另一只白釉罐子,正准备打开。

霜兰儿皱眉阻止:“大人,白麻头刚才已厮杀一场。青项以逸待劳,未免不公平。”

龙腾想一想,道:“有道理,那我现在玩什么呢?”顿一顿,他又瞟了眼霜兰儿姣好的身段,笑得魅惑,“离晚膳时间充足,要不我们两个……”

霜兰儿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心中骂着,不玩蟋蟀和女人你会死啊!她终究没将心中所想说出来,笑着建议:“大人不如处理公务,看看有没有冤案之类?”

龙腾百无聊赖,一手撑住下巴,长长叹了口气,“天下冤案何其多。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对了,‘苍天有眼’,既然苍天会管好民间疾苦,为什么要我去管?还劳心劳神的,浪费时间。”

霜兰儿嘴角又抽搐了下,只觉气不打一处来。这人白生了一副好皮囊,绣花枕头一包草。苍天为啥要将惊世骇俗的容颜按在一个不学无术的泼皮无赖身上,真是暴殄天物。此前,她总抱有幻想,也许龙腾只是表面纨绔,内里莫测高深。现在她已彻底否定这不着边际的想法。他千真万确,就是一个草包!不用怀疑!

她问得很无奈:“大人,既然你不想处理案子,既然不管百姓疾苦。为什么要去巡街?”其实她最痛恨的就是这个!若不是她轻信民间传闻,怎会傻到拦轿告状?结果碰上这么个昏官。

龙腾薄唇一勾,眸中荡漾出醉人的光芒,伸出纤长一指,点了点霜兰儿额头,“笨!当然是做做样子,不然这清官的名声打哪来?!”

霜兰儿无语,“你!那我的事,你准备怎么办?”

龙腾将尾音拖得长长的,“怎么办——”他突然一个挺身,贴近霜兰儿。

他靠得那样近,霜兰儿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妖媚的眸中闪动着别样的光芒,璀璨光芒之中还有两个小小倒影,那是她自己。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他多了几分认真。不知为何,她心底又生出一点希望。她可不可以再幻想一下,毕竟他没必要淌这浑水,他完全可以将她送回瑞王府,何必将她带回府衙?

午后闷热难言,毒辣辣的日光照进来,一丝风也无。

龙腾突然伸出一手,抚上霜兰儿脸侧。

霜兰儿一惊,他的手拂过之处,带来一丝清凉,令她每一个毛孔都透着舒畅。其实,他笑起来更美,眼睛弯成新月的弧度。此刻认真的表情更是迷人。

只可惜,他接下来说的话,却完全打破了这一刻绮丽的美景。

“我说,反正你家人都死光了,你也是个没身份的黑户。既然不想跟着瑞王,就隐姓埋名做我的小妾吧。我保证他这辈子都找不到你。”

说完,他好看的薄唇咧出一个大大的弧度。

霜兰儿只觉胸口突然砸下一块大石头,憋死她,肺中就快气炸了。

什么人啊,这是?什么叫反正她家人都死光了?!这么凄惨的事,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何等地轻描淡写。

龙腾也不知从哪端来一只五彩鸳鸯瓷碗,里面盛着冰镇西瓜。他用银勺随意一搅,碗中碎冰和着瓜果叮当有声。

霜兰儿正在气头上,刚要发作。不想他一勺西瓜送入自己口中。顿时她只觉清凉蜜香,口齿生津。心头突突窜起的无名火,莫名浇熄,再也旺不起来。

这个恶劣的男人!

就在这时,一名小官差匆匆跑来,跑得太快太急,以至于进门时没留意到脚下门槛,直接摔进来,扑在霜兰儿和龙腾面前。抬头时,他好巧不巧看见龙腾正在喂霜兰儿吃西瓜。他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大人,属下是不是打搅了……大人的好事。”

霜兰儿只差没昏倒,又是一个笨蛋。这说的什么话,你不说没人知道你看见了。

哪知龙腾更离谱,“进来也不敲门?要是撞见本官燕好怎么办?本官的女人岂不是给你这个蠢材看光了?到时小心本官挖了你的眼。去去去,重新敲门再进来。”

小官差满头冷汗直流,“小的这就去敲门。”说罢,他起身朝外走去。

霜兰儿秀眉几乎纠在一块,推一推龙腾,“他肯定有十万火急的事,你让他出去再进来,不是浪费时间嘛。”

龙腾佯装清了清喉咙,“嗯,有道理,回来回来。有什么事快说。”

小官差赶紧又回来,跪下禀道:“大人,三司的刘大人突然来访,叫着嚷着要见大人。”他说得太急,刚说一半,突然憋住,喘不过气来。

“哦,那死老头来就来呗,让欧阳书办去陪他就行了,你跑来我这干嘛。”龙腾继续吃西瓜,也不抬眼。

“不是不是,刘大人突然昏倒在堂前,像是没了气息……”小官差终于顺过气,将话说完。

“什么!”龙腾听到这儿,突然拍案而起,“这个老不死的,要死还跑我这儿来,太过分了!”

小官差好意提醒,“大人,三司一向跟我们不和。为了避嫌,大人还是去看看吧。”

“真烦人!”龙腾一边抱怨,一边向外走去。

霜兰儿跟上龙腾,“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她本不爱管闲事,记得拦轿告状那日,龙腾说过,她的父亲霜连成和她的夫君李知孝皆是通敌叛国的死罪,是三司定的案,按道理上阳府尹是无权过问的。三司是一个简称,是指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个部门联合抽调人手组成的专案专审机构。一般审理上阳城徒刑以上案件。此刻三司的刘大人猝死在上阳府衙,也不知其中有何缘故。

龙腾步子迈得很快,霜兰儿一路小跑才跟上。进入公堂前,龙腾突然将一条长巾塞入霜兰儿手中,“将脸遮住。”

霜兰儿步子一凝,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用长巾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盈盈水眸。心中暗惊,龙腾看似纨绔,想得还挺仔细。

公堂之上,卷帘死气沉沉半垂着,屋中闷得令人窒息。一名胡子花白的官员躺在地上,年约六十。

欧阳书办见龙腾到来,连忙上前哭诉道:“大人,你可来了。这该如何是好?刘大人莫名其妙跑来,嚷着要见大人,说咱们越权,管了不该管的事。又说瑞王府走水,说了一大堆,我推说大人有事外出,想不到他竟赖着不走,后来……后来……”

龙腾长眉一挑,“慌什么,把话说全了。”

“后来,我端碗茶给他,想不到……他喝了水……竟然昏倒了……”欧阳书办“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泣道:“大人,那只是一碗清茶啊。下官……大人您快想想办法,三司要知道刘大人死在我们这,麻烦就大了!你救救我,大人!”

霜兰儿听到瑞王府走水一事,眉心跳了跳,看来三司跟龙腾是死对头。如果三司是瑞王的人,她可不可以据此猜测,龙腾和瑞王之间也有过节?想到这,她瞟了龙腾一眼。

只见龙腾薄唇紧抿。她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冰冷的神情,就像严冬里一潭冻结的深水。她一怔,想再看清楚时,他已恢复一贯的懒散。

龙腾抬脚踢了踢欧阳书办,声音不耐道:“哎,大哭小叫什么。死了就死了呗。”

欧阳书办抱住龙腾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喊道:“大人,可我还不想死啊,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大人啊……”

此时霜兰儿走到刘大人身旁,蹲下身,探了探刘大人脉息,突然道:“刘大人还没死。”

“怎么会?明明没了气息?!”欧阳书办哭声戛然而止,堂中清静很多。

霜兰儿扬一扬眉,望向龙腾,“此人突发心疾,再迟就来不及了。”说罢,她从袖口取出金针,对着刘大人几个要紧的穴位刺下。最后一针刺入前,她突然停下来,抬头望着龙腾,“大人,今日我可以救刘大人,已解大人燃眉之急。不知我的案子……”她故意不说完,余下留给龙腾自己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龙腾一定不愿让刘大人死在他的公堂之上。

龙腾表情十分微妙,双手环胸,唇角微扬,“医者父母心,姑娘能见死不救?”

霜兰儿笑笑,“凡事要讲好处,这是我跟大人您这个父母官学来的。”她特地强调了“父母官”三字,以讽刺龙腾这个上阳府尹,在其位不谋其政。

“好,成交。”龙腾爽快应下。

霜兰儿娇艳一笑,手中金针刺入,只见刘大人全身抽搐几下,再探时已有气息。

欧阳书办指指刘大人,又指指霜兰儿,激动道:“天,死人动了,复活了!天,神医再世啊!”

整个上阳府衙,因刘大人苏醒再次陷入忙乱中。

“神医再世。”

龙腾薄唇中嚼着这几字,目光似穿透重重人群,穿透闷热不透风的公堂,直直射向远处的高墙黑瓦,甚至是更远的地方,渐渐凝滞。

此事过后,霜兰儿一连好多日都没瞧见龙腾,也不知他忙些什么。不过,龙腾忙归忙,有些事他是绝不会忘的,譬如临走前将三只蟋蟀交给她照料。关照每天要精心喂养,料要放多少多少,不能让它们胖了或者瘦了。另外,还叮嘱每天要让这三只蟋蟀互相厮杀一番,以保持战斗力等等,不能松懈懒惰。

霜兰儿听完,只觉此人没救到极点。无奈吃人家的嘴软,她只得照办。又过了几日终于有了龙腾的消息,方总管带来一封信。信中字迹潦草难辨,意思倒言简意赅,约她今晚在醉红楼见面。

霜兰儿怎会没听过醉红楼的大名。这是一个皇亲国戚、大官贵族时常出没之地,是男人的销金销魂窝,听闻里面多的是才女美女,直教你看花了眼。

龙腾真是昏庸好色,堪称败类中的极品,竟约她去这种地方,想想就气不打一处。要不是有求与他,她断断不会与这种人为伍。

虽是心中埋怨,霜兰儿到底还是出了门,依旧是薄纱覆面。

行至半路时,天空突然下起小雨。

丝丝细雨打在脸上,驱散了白天的闷热。青石板路很快便被雨浸湿,脚踏上去发出清脆的响声。街两旁,翠色的柳条在微风中轻摇,掩映着两旁的铺子,像是一副朦胧的水墨画。

霜兰儿没有带伞,脚下不自觉地加快步子。

夜色降临,疏疏的灯笼挨个燃起昏黄的火光,照耀得整个上阳城益发朦胧。

醉红楼门前悬着一盏盏彩灯,五色倾泻,好似仙女织成的铺地锦。两名妙龄女子站在门口迎客,身披金丝银线,在灯光下如繁星缀身。果然是一个纸醉金迷的地方。

霜兰儿到了门口,也并不说话,拿出龙腾为她准备好的帖子,一名小丫鬟立即为她带路。

醉红楼十分热闹,楼上楼下全都是人。这里铺陈奢华,摆设精致,千支红烛将楼中每一处缝隙都照得清清楚楚。

小丫鬟碎步领着霜兰儿穿过前厅,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安静的房间,“姑娘,就是这里。”

“嗯,有劳了。”霜兰儿客气道。

小丫鬟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霜兰儿正待上前,却见转角处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朝这里走来,裙裾拂过木地板,悉索有声。她下意识地避开。

几名青楼女子说得正欢。

“喂喂,你听说了没,秋将军今日来了醉红楼。晓月亲眼瞧见的。”

另一名女子打开折扇,作势扇了扇,掩唇笑道,“哦,就是那个英勇神武、高大俊美的秋将军?那个令永娘才见了一次就害了相思病的秋将军?可怜的永娘哦,至今还魂不守舍。”

其他女子一听,立即围上来兴奋道,“我知道,我知道。秋将军嘛,朝廷二品封疆大吏,瑞王爷的大舅子,皇亲国戚呢。”

“听说,他的名字很好听。”

“叫啥叫啥,快说呢?”

“秋庭澜,哎,好有诗意的名字……就是很难和威风八面的将军联系起来……”

“听说秋将军现在就在锦秀的雅间中。”

“真的啊,好想见一见啊。”

霜兰儿听到瑞王爷大舅子时,浑身一颤,只觉寒意自脚底倒流,冻彻全身。秋可吟,秋庭澜,他们应该是兄妹。恍惚间,厢房门突然拉开一条细线。

一众青楼女子见门开了,蜂拥而上。霜兰儿悄悄躲至一旁,她绝对不能让秋家的人瞧见她。

开门的是一名身量极高的男子。

只一瞬,他跟前围满莺莺燕燕,隔得太远,又被一众青楼女子高高梳起的发髻挡着,霜兰儿只能看清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如苍鹰般锐利的双眸。

“你是秋将军……”一名花痴女双手合拢,满目崇拜。

秋庭澜深深蹙眉,不着痕迹地将这些花痴女隔得远些。方才他听得外边有动静,还以为有人来了,想不到竟是这些人……此刻他面上虽保持着温和的笑意,心中却暗骂龙腾,混蛋,每次见面都安排在这种鬼地方。要知道丝竹之声在他耳中简直就是魔音,脂粉香气更是让他作呕。再忍受不了,他转身进入厢房,朝里面摆摆手,示意里面的人出来应付。

门拉得更开,透过门缝,霜兰儿瞧见里面似点着数盏灯,一盏一盏的朦胧红光,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漫天漫地都垂着朦胧的金色鲛纱,如梦似幻。还有琴声传来,舒缓优雅。

随着秋庭澜背身进去,一名红衣男子翩然步出。夺目的红色,似海棠醉春。那身姿,那容貌,瞬间震慑了在场每一个花痴女,她们一个个痴痴傻傻站着,全都忘了说话。天,眼前是人,还是妖?

龙腾素来擅长应付欢场,笑得比牡丹花还娇艳,“各位美人,不才正巧要等人,还请各位美人们别围在门口。改天我定来关照你们啊。”语罢,他翘首环顾,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道:“奇怪,人呢,怎么还不来?”

一名花痴女终于回神,“真的吗?我叫翠竹,公子要记得我哦。”

龙腾随口敷衍道:“记得记得,翠竹是吧。你笑起来真甜,下次我来找你啊,小美人。”

花痴女翠竹听罢,竟直直挺身,昏倒过去,像是兴奋得晕了。

这一刻,霜兰儿惊得说不出话,只觉脚下绵软,一步也动不了。脑海中反复在想:秋庭澜,是秋可吟的哥哥。

龙腾!秋庭澜和龙腾,他们两个怎会在一起?还约了她前来。

秋庭澜,龙腾。他们不但在一起,还约了她前来。

难道是……

龙腾和瑞王,他们是一伙的!

随着一众青楼女子拥着昏倒的翠竹哄散,龙腾转身入内,厢房的门紧紧关上。

霜兰儿跌坐在地,心中全乱了。她该怎么办?龙腾找来秋庭澜,是想要将她交出去?肯定是的!她完全没了主意,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逃!

起身就跑,长长的走廊像是没有尽头,面纱之下,泪水奔腾而下,她边哭边跑,心中却没觉得好受。即便她再是绝望,对龙腾还是存有一丝希望的。而此刻,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就像外边雨水滚落,溅起地上无数水泡,尽数破灭。

她跑出了醉红楼,天空陡然落下一声惊雷,她的脚步在轰隆雷声中停住,再回首时,纸醉金迷之中,火烛闪烁,依旧是笙歌繁华。又是一声惊雷,震得那些彩灯在风中直晃。

天空像是被捅破一个大洞,哗啦啦直往下倒水,人人纷纷避雨。本是热闹的大街,好似一下子空了,只余霜兰儿一人,默默站在雨中。

夜色苍凉,连同她此刻迷茫的心,皆是漆黑一片。

第四章 原来是你

第四章 原来是你

次日,上阳城外,慈溪河畔。

下了一夜的雨,到了早上也没要停下的意思。

河水泛滥,此刻看起来更广阔。两岸是巍峨耸立的高山,左边是龙脊山脉,右边是玉环山脉。

青山绿水间,无数雨点打落,在宽广的河面上溅起无数圆圆的涟漪,一圈又一圈,看着叫人眼晕。

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老者站在河边,用力将一张两丈宽的竹筏拖入水中。他猫起身,用尽全力一推,终于将整个竹筏都送入水中。

一时间,河水像是被刀刃直直劈开一道口子,朵朵青色的浪花随着泛起。

那老者拍了拍双手,拿起竹篙,刚要跳下竹筏,忽觉身后有动静,转身一看,愣在原地。

烟雨霏霏,满山青翠之色皆在眼前。河边重重垂柳,枝枝都在风中飘摇。柳枝天然塑成的幕帘之前,一名白衣女子正立在雨中,纤长略扬的眉,晶亮的眼,小巧的鼻梁,微抿的唇。

老者震惊中,霜兰儿已来到他面前,自腕间褪下一只银镯子,这银镯子是她出嫁前娘亲给她的。递出银镯子的手在雨中微微颤抖,她的声音嘶哑,“这位船家,我想去越州。这些船资够不够?”

“这……”老者见霜兰儿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心生同情,他看了看方才上船,此时已是立在船头的男子,又为难道:“姑娘,昨夜暴雨,许多船只积水不能成行,也就我这竹筏还能用。可竹筏这位公子已包下,恐怕不便再载客。这雨没准就要停了,姑娘要不等明日。趁此机会也可去上阳城中将银镯子兑成现银,船资要不了这么多。”

等明日?霜兰儿心一沉,她已等了一夜,还能等明天吗?只怕龙腾此刻已是发动所有官差满城寻她。她若不走,必被擒住。

霜兰儿望向此刻正立在竹筏船头的男子。

他静静立着,他的手指修长莹白,手中握着一把泸州竹制油纸伞,纯白色的伞,手柄处没有一点装饰,像是握着一抹淡淡的忧伤。他只是那样静静立着,就让人感觉像是烟雨朦胧中点缀的最亮一笔。

他站的角度,霜兰儿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且这侧面还被他大部分头发挡住,令人有种想上前撩开他长发一睹尊容的冲动。

有片刻寂静,霜兰儿上前,低低问道:“这位公子,不知方便同船?小女子有急事赶往越州,再耽误不得了。公子……”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原是那名男子徐徐转过身来。

他微微抬起纯白伞柄,露出佩戴着一枚黑玉额环的额头,清澈的眼,目光明净如天光云影,清澈又温和,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一袭白衣潇潇,像是披着冷月银辉。

一身的白,连同手中的伞,也是白色。唯一一点黑色便是他额头上的黑玉。白与黑,在他身上辉映得如此和谐。

霜兰儿愣了愣,一时间竟似置身云中仙境,如此清尘脱俗之人,世间少见。

男子眸线不动,望了望霜兰儿。一袭素色长裙,未挽起的长发齐齐垂在腰间,像是烟雨中泼墨写意的一方瀑布。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尚未明白,撑船的老者已高兴道:“姑娘,这位公子同意了。”

“哦,谢谢你。”霜兰儿这才回神,莞尔一笑。

雨依旧下着,竹筏上皆被雨水淋湿。霜兰儿小心翼翼地踩着步子,以防脚下打滑,最终坐在船尾。随着竹篙探入水中,竹筏破水而行。

水面之上,风更冷。

霜兰儿情不自禁拢了拢身上湿透的衣衫,此时撑船的老者将一把纯白色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姑娘,这位公子给你的。”

霜兰儿呆呆接过。抬头望去,唯见男子白衣翩翩,立在船头,独迎风雨。雨水落在他如锻黑发上,沿着发梢无声滚落。他的背影孤单,衬着周围繁华壮阔的山河,更显寂寥。

雨水落在竹筏之上,“嗒嗒”直响,像是一曲清脆明快的歌,舒缓的音色,拂过岸边摇曳的芦荻,拂过重重叠叠青山,又拂过涟漪微泛的河水。

霜兰儿一直注视着眼前男子,连时光匆匆流逝都未曾感觉。

过了很久。男子终于动了动。

霜兰儿一惊,连忙低头,恰见河水之中亦覆上他孑孑而立的孤独倒影。

这一刻的寂静,终被撑船的老者打破。他轻轻一提,将长长的竹篙提出水面,换了个方向继续撑入水中,“这位姑娘,这位公子,十年修得同船渡。既然有缘,何不聊聊天?一路也好相互做个伴。”

白衣男子依旧站着不动。

霜兰儿抬头望着老者一笑。

那老者轻轻摇头,“你们都不说话,那我可一个人吊嗓子了啊。”接着,雄浑嘹亮的歌声缭绕青山,余音袅袅。

雨,渐渐停了。

有风吹过霜兰儿的发丝,酥酥地痒。低首是如绢绸褶皱的水波,仰望是澄净碧蓝的长天。那一刻,她的心格外宁静,似是忘却所有烦忧,只愿沉溺在这美丽的青山碧水间。

将近子时,竹筏总算到岸。霜兰儿走下竹筏,举目望去,早已没了方才白衣男子的踪影。越州码头在山背面,十分荒凉,四周皆是山壁青竹,此时被黑夜笼罩,像是巨兽横在眼前。她忙拉住撑船的老者问道:“船家,这么晚了定不能翻山。请问能去哪借宿?”

老者指了指山崖,“那里有座山庙,不收银子。姑娘可以暂住一宿。”

霜兰儿望了望身后密林,又问,“船家你要借宿吗?我们同行?”

老者摆摆手,“我要去河对面陈家庄,好久没跟老朋友聚了。”

霜兰儿失望道:“哦。”其实夜黑,她有些害怕,无人相伴,她只得沿着青石子路往山顶走去。

昨夜未眠,她累极倦极。星月被浮云遮住,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只得攀着路两旁冒出的枝丫,勉强朝前走。

深山之中,她并没考虑到会有猛兽。当前方出现一双莹绿色的亮点时,她揉了揉眼睛,只觉那像是两蓬鬼火。片刻她才看清那竟是一只豹子。

豹子及地一跃,向她扑来。她本能地捡起一截断落的树枝向豹子眼睛横扫过去,因为那是她唯一能看清的东西。

豹子被扫中眼睛,发出凄厉的狂吼,张着血盆大口,露出满口森森利齿,蓄势待发中蕴含着雷霆之怒。弓身向霜兰儿再度扑去。

霜兰儿躲避不及,左臂被利爪撕伤,血腥气迅速弥漫,益发刺激着豹子的兽性。那一刻,她以为自己死定了。

月破云层,豹子再度扑来。她忽觉眼前银光似灵蛇飞舞,竟是一柄软剑递来,丝带般缠上腾空而起的豹子,那剑柄之上,华丽的宝石在月色下折射出幽蓝的光芒。

下一刻,豹子喉咙被割破,血色喷薄而出,似一场温热的红雨漫天落下。

有惊无险,此时霜兰儿瞧清楚救她之人正是之前一同乘船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还剑回鞘,软剑锋芒顿敛,似柔软的腰带缠在他腰间。

惊吓初平,霜兰儿见白衣男子转身要走,连忙道谢:“公子,谢谢你救了我。”

白衣男子仿若未闻,既不说话,也不回头,沿着青石子小路往山顶走去。

霜兰儿微愣,这男子从始至终都没有跟她讲过一句话,是不屑吗?还是别的原因?不知缘何,她心中竟有些堵。她跟随白衣男子走出浓密的树林,登上百步高的台阶,来到山顶庙宇。

白衣男子上前扣了扣铜门。

少刻,一名青衣小和尚提着灯笼前来开门。

霜兰儿客气问道:“小师傅,我们途经此地,可否借宿一晚。”

小和尚疑惑地望着霜兰儿身上血迹。

霜兰儿解释道:“方才遇到猛兽袭击,好在这位公子杀死豹子救了我。”

小和尚面露喜色,“那头豹子死了?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这畜生伤了好几条人命。越州官府数次派人围猎,都让这孽畜跑了。姑娘受惊了,二位里边请。”

霜兰儿微笑着答谢,“有劳小师傅。”

小和尚似想起什么,道:“对了,留宿的人多,只有一间厢房空着。不知两位……”

月色下,白衣男子轻轻蹙眉,幽深的黑眸之中,除了沉静还是沉静。

霜兰儿轻轻咬唇,“公子救了我,我已感激不尽。既然只剩一间厢房,公子便请。我去柴房或庙堂睡一晚就行。”她不怕苦,家中贫寒,再苦的日子她都熬过。倒是眼前这位锦衣公子,不好叫他屈就。

白衣男子看着霜兰儿,突然取下肩上包袱打开。

“公子……”霜兰儿还欲再说,忽觉一方柔软自头顶罩下,一股脑儿清淡的花香将她笼罩,同时也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取下,看清楚那是件白色的男子衣衫,清爽花香亦来自这件衣衫。想来他见自己衣裳被豹子抓破,这才……她刚想致谢,却见他已大步离开山庙。只有一间房,所以他让给她,自己独自离开。

她心中过意不去,抢过小和尚手中的灯笼,追着他奔下百步台阶,“公子,请你等一下。”

白衣男子恍若未闻,潇潇身影缓缓没入无边夜色中。

霜兰儿一路追他,灯笼烛火在奔跑中晃得厉害,眼看就要追上,她突然踩空,脚一崴。她并没摔倒,踉跄几步终于站稳,可惜的是手中灯笼却因此熄灭。明光闪灼最后一刻,她看清他腰侧系着一枚金令,上面清晰刻着“雷霆”二字。

灯笼系列,身周伸手不见五指。霜兰儿懊恼地叹了口气,任凭睁大双眸,四下里再也没有他的身影。雷霆,会是他的名字吗?眼前似总环绕着他寂寥离去的背影,他一个人会去哪呢?露宿荒郊?下了一天的雨,山中泥泞,他又该如何露宿?

次日,霜兰儿早起翻山,傍晚时终于抵达越州城。这里完全不同于上阳京都的恢弘大气,依山而建,白墙红瓦的小屋鳞次栉比,环绕着城中一汪碧绿的湖泊。

最奇特的便是城中夏景融融,城南高耸入云的山峰却有终年不化的积雪,似玉龙横卧天地间。冬与夏,在这里并存。正值傍晚,漫天红光泼洒,鲜花、绿树与雪山奇景交相成映,令人沉醉。

霜兰儿穿着昨日遇上的男子给她的外衣,扮作男子以免招惹麻烦。哪知这件衣裳反倒给她带来了更大的麻烦。她来到一间当铺,褪下腕间银镯子,“我要当这个镯子。”之前撑船的老者没收她船资,她分无分文,总得先宿下,等日后在医馆找到事做再来赎回。

当铺朝奉看了眼银镯子,“五两。”

霜兰儿一愣,镯子怎也值十几两,看来这是家黑店。她收回镯子,转身欲走。

当铺朝奉嗤笑道,“全越州城当铺都是我们分号,你上哪都是这价。”

霜兰儿止住脚步,听闻有地方恶霸执掌一方,想来越州城便是如此。

朝奉自高高的柜台望下来,突然眯了眯眼,道:“依我看,小哥身上衣裳乃是吴锦中的极品,若是当这个,我可以给你五十两,如何?”

霜兰儿又是一愣,银镯子才能当五两,这件衣裳竟价值五十两。不,这家黑店都给五十两,这件衣裳价值绝对在百两之上。五十两足够她在越州城中安顿下来,兴许还能租一个小门面,开间药铺。可是,这件衣裳有朝一日她得还给那白衣男子。她递上银镯子,“当镯子就行。五两就五两。”

“哦,好。”当铺朝奉接过银镯,递上五两碎银。眼睛还盯着霜兰儿身上衣裳,罕见的质地,精细的绣花,镶满银丝,得不到真是可惜。

霜兰儿转身离开,没注意到身后当铺朝奉一直盯住她,鬼祟的眼中露出算计的光芒。

入夜,越州城南玉女山中。

月色透过树叶缝隙照在地上,光影斑驳,惨淡如霜。

风吹过,似在没有尽头的竹海中掀起黑色浪朵,此起彼伏,簌簌声漫天呜咽。

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拖着一个黑麻布袋来到无人之处,将麻布袋解开。霜兰儿手脚皆被绑住,她其实已经醒了,此时只能装昏。

一名男子道:“就是要这件吴锦长衫,那边说值二百两银子。”

另一名男子“嘿嘿”一笑,“你仔细搜搜,有这么值钱的衣裳,保不准还有更值钱的东西。”

“李哥,咱们明目张胆地抢,官府会不会查到?”

“查什么?一个外地人,死了也没人知道,玉女山中,猛兽多有出没,多具尸体也不稀奇。”

“李哥,没别的东西了。”

“什么!我来搜,还以为有其他价值连城的东西,就一件衣裳。混蛋!”

霜兰儿依旧装作昏迷,寻找机会逃走。

被唤李哥的男子继续在霜兰儿身上摸索。霜兰儿几乎要吐出去,只能强忍住。

摸索一阵,被唤李哥的男子犹嫌不彻底,“刺啦”一声,撕开霜兰儿内衫衣襟。

此时,另一名男子劝道:“算了,李哥。我们出来时间挺长。弄个一二百两也不错。”

哪知被唤李哥的男子兴奋道:“咱哥俩交好运了,之前打晕她的时候,觉得这男人忒娘了,原来就是个女的。”

“女的?”

“是啊,你看她胸口缠着的布条?老子太久没玩过女人了,送上门的,不玩白不玩!”

“好,咱们哥俩今日好好开荤,玩个够,再弄哑了她送到春红院,又能赚上不少钱。”

两人淫笑着朝霜兰儿步步逼近。

霜兰儿再不能装睡,奋力反抗,用石头砸伤其中一人。此时另一人一掌向她劈来,她昏倒前只觉眼前红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也不知为何,两名猥亵男子相继倒下,她来不及看清,自己亦是昏迷过去。

醒来时,霜兰儿发觉自己在一个山洞中。她低头,见内衫完好,心中一松,看来她又获救了。她起身朝洞外走去。

出了洞口才发觉洞穴之上,藤萝密布,翠柏横卧,青松倒垂,极美。

此时天已明,峰峦从黑夜中显出自己独特的轮廓。天幕之上,山巅之峰,处处闪烁着金色光芒,金色斑点如烟尘般覆盖所有的山峦。

忽然,一缕若有若无的音色传来,淡淡的,像一缕青烟缭绕在山巅云间,缭绕在葱翠的密林之中,久久不散。

她从未听过这般独特的声音,不知是何乐器吹奏,时而绵长轻颤,时而断断续续,好似春风拂面,江水静流。

曲中凄婉之意,听者动容。不知吹奏此曲之人因何心境如此悲伤。

她随着曲音寻去,拨开浓密的灌木,眼前景象不禁令她怔住。白衣潇潇,竟是他!是那个同乘竹筏,又救了她的白衣男子。

此刻,他正坐在悬崖边大石上。

蓝天衬着高耸的巨大山峰,金色阳光下,几朵白云在山峰间投下云影。而他就似坐在那朵朵白云中间,侧着身,眉心一点黑玉,似为白色锦缎上绣上了一朵暗花。

更令她吃惊的是,他手中并无乐器,只有一片竹叶。她从不知,一片竹叶也能吹出如此动听的乐曲,那声音像是山涧奔腾而下的清泉。

他似感到她的存在,曲子停下来,手一扬,但见竹叶翩飞,坠入云间。

霜兰儿见他虽停下吹奏,却并不转身,试着轻唤一声,“雷霆?”

他纤长的眉微扬,惊诧的目光投过来。

霜兰儿一喜,他果然叫这个名字。她又问:“你再次救了我?”

他静静望着她。绚丽的晨阳铺下,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万丈光彩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此刻正凝在自己身上。他极轻地点了点头。

霜兰儿微笑道:“谢谢你。”

那笑容清新如晨露,他怔了怔,很快又恢复平静。默默起身,他拿起一旁竹篓,转身便走。

霜兰儿这才注意到,他脚边一直放着一只竹篓,里边东西都是她最熟悉的,琴香草,虎须草,还有麝兰等,都是生长在悬崖陡峭之处的名贵罕见的草药。原来他不辞辛劳,是来越州采药的。眼看着他已走远,她连忙追上,道:“雷霆,你救我两次,我无以为报。如果你此行是为采药,我能帮上一二。”

他依旧走得很快。

霜兰儿小跑才能跟上。他至始至终不曾开口,也许生性孤僻。她又道:“我识得草药,譬如你采的麝兰是四片叶子的,这种药效远不如六叶麝兰。”

他突然停住脚步,伸手扶住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来的霜兰儿。

那一刻,他清澈如天光云影的眸中有着询问之色。

霜兰儿感到他的手正握住她的肩膀,那感觉,温柔又细腻。她的脸不知怎的突然红了红。顿一顿,她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字字道:“真的,我懂草药。我只想还你人情,别无他意。”

他松开她,唇边微笑缓缓绽开。

接下来几日,霜兰儿一路跟随雷霆。他们自玉女山间又采了几味珍奇草药后,返回越州城中。她发现,雷霆不曾跟任何一人说过任何一个字,表情跟冰块似的。她知晓他绝非哑疾,若是他嗓子有问题,绝不可能用竹叶吹出那般动听的曲调。他只是天生不愿与人沟通。

处得久了,她发觉雷霆其实也挺有意思。每次来到酒楼,他总是一言不发,掏出一锭银子往柜面一放。诸位老板瞧他这架势,均是挑最好的房间,菜也捡最贵的上。她不免咋舌,即便有钱,也不是他这么挥霍的。

再相处下来,霜兰儿慢慢摸清雷霆的喜好,他无非喜欢黑色和白色,但凡衣服都买白色,但凡披风都买黑色。有时他白衣尽数笼罩在黑披风下,她确穿着白裙。两人并肩走在越州城大街上……汗,似乎……这种搭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黑白无常。

这日傍晚,霜兰儿从他手里接过一张画。画中是一朵花,他的画工很好,运笔间挥洒如意,惟妙惟肖。花朵下垂成一长串,风致楚楚。白色的花瓣,尖处一点粉红,七彩的叶子似一道彩虹托起花朵。

“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看完,脱口而出。抬头时,正巧遇到他赞赏的目光。她心头一热,低下头去道:“《奇珍花木》这本书介绍,此花生在极寒之地,雪山之巅。叶子奇幻如彩虹,每逢七年才开一次花,花开时无味,花谢却香飘千里。花开季节为夏季,差不多就是现在。因它生根在悬崖罅隙间,花期无味又很短,世人罕见,兴许只有终日盘旋于雪山之巅的雪雁才见过。故称作‘雪雁玲珑花’。”

他点点头。

她又问:“你要采这花入药?”

他不语,神色间已显露无疑。

据史载,此花只在越州玉女峰顶出现过,不过百年来再无任何记载,也不知到底真存在,还是早就灭绝。她想了想,微笑道:“雷霆。你救我两次,我一直无以为报,前些日子只是帮你采些普通草药,算不得什么。这次我真的能帮上你了。”

他长眉微微一挑,等着她的下文。

霜兰儿又道:“你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雪雁玲珑花’性子极寒,治罕见热症实属最佳药材。只是此花不能由男子采摘。男子属阳,若碰此花,此花当即死亡,再不能入药。即便女子采摘,也需用冰制成刀刃,小心割下花朵后,放在用冰凿成的容器中,确保入药时花新鲜不败。”

听到这里,他俊眉深深纠结,清润的眸中染上愁绪。

霜兰儿见他神情郁郁,小心翼翼问道:“雷霆,你有重要的亲人等着此花入药?”

他不语,亦没点头。

气氛一下子静如沉水,静得能听见他呼吸之声微微乱了乱。

霜兰儿心下了然,不再多问,道:“天地茫茫,寻‘雪雁玲珑花’全凭运气。心诚则百事如愿,我们一定能找到此花。”

他素来冷凝的面容,听完她的话,终于有一丝舒缓的表情。

此时,霜兰儿想起一件重要的事,表情凝重道,“祥龙国有规定,珍稀药材均为皇室所有,民间不能私自采摘。若有特殊需要,得向官府层层报批,私自采摘可是死罪。不知你……”她反正家门已绝,一条命也是他两次救回,她不在乎,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牵挂。

他听完霜兰儿的话,喉间滚动,只发出一声轻嗤,神情不屑。

霜兰儿心中对他好感又增一分。雷霆才是真正的不畏强权。她脑海里突然浮起一抹妖艳的身影——龙腾。她不禁微微蹙眉,自己怎会想起龙腾来。雷霆比起挂名的清官龙腾,实在是天壤之别!她暗暗起誓: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一定要找到“雪雁玲珑花”。

次日,他们进入玉女山,朝玉女雪峰而去。在山中露宿一晚,第二日午后才接近玉女峰。炎炎暑热早就远去,迎面送来阵阵雪山寒气。

站在玉女峰脚下仰望,蓝天衬着高耸的雪峰,融化的雪水从高悬的山涧飞泻下来,像千百条闪耀的银链。飞泻下来的雪水汇在他们脚边溪流中,浪花往上抛,形成千万朵盛开的白莲,美极。

近了玉女峰,霜兰儿益发兴奋,学医之人对草药有着天生的执着,越是珍稀,越想见一见庐山真面目。转首望去,他正坐在溪边,默默望着溪水潺潺流动,也不知想些什么。阳光直射到清澈的水底,闪闪鳞光中倒映着雪山清流,还有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随着清波荡漾。

短暂休憩过后。

他们攀上雪山,山势越来越陡,雀鸟也极少飞来,景色却越来越美,翠绿的原始森林,密密的塔松像是撑天巨伞,漏下斑斑点点阳光。

渐渐翠绿被茫茫白雪覆盖。明光也被夜色侵吞。他们身边只余冷和黑。这晚,霜兰儿渡过她有生以来最寒冷的夜晚。她从未如此期待过天明,渴望阳光。次日,他们再雪峰四处寻找,却连“雪雁玲珑花”的影子都没瞧见过。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变得又冷又硬,难以咀嚼,再过一日,他们就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日,万般无奈下,他们前往更冷的山背阴面寻找“雪雁玲珑花”。

霜兰儿走得很慢,跟不上他的脚步,每每都是他停下来等她,她再勉强跟上。这一次,她又落下很长一段路。不同的是,他不再停下来等她,而是笔直朝她走来,深邃的目光中有着探寻之意。

霜兰儿坐在地上休憩,抬头冲他一笑,“我走不动了。只休息一小会,你先往前边去,别耽误了时间。我估摸‘雪雁玲珑花’的花期就在这几天。”

他俊眉高高挑起,似不信。

霜兰儿咬了咬唇,自己也知道理由牵强,可她不想让他知道,昨晚她的小腿被雪貂咬了一口,此时毒液正缓慢渗入她四肢百骸,她无法行动自如。掩饰着双唇的颤抖,她微笑道:“真的,我坐一小会就来。”

他点点头,背身离去。

霜兰儿松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向身后大石。雪貂之毒并不致命,但最佳解毒时间是在两天内。若两天内不能及时解毒,会留下后遗症。

她坐着,积蓄体力。只是,闭上眼时她才觉整个人在摇晃,眼皮沉重。就在此时,靴子踏过积雪的声响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她身边。迷迷糊糊中,她感到一双手将她凌空抱起,清冷的百合花香萦绕在她身周。雪山之巅,何来清冽的花香?这般感觉,好似置身无声的静夜里,让人懒懒不想动,只愿一味沉溺。

她并没完全昏迷,隐约感到小腿处一阵阵抽疼时,她已然清醒。勉强睁眼望去,模糊中似见到了雷霆,几缕阳光稀疏照在他身上,一望无尽的雪色中,唯见他额头一点黑玉紧密贴着她莹白修长的小腿。隐痛从伤口传来,是……他在将毒血吸出。她顿时明白过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用力推开他。

他微微惊愕,扬起脸时,漆黑的发丝根根扫过她修长的小腿。

霜兰儿气息急促,“雷公子,不能吸出毒液,污血在口中停留时间过长,雪貂之毒会慢慢侵蚀你的神经……”她突然止住话,怔在那里,他唇边残留着血迹,薄薄的唇线,完美刚硬的下颚,挺直的鼻峰,清冷的双眸,此时一缕鲜红为他添上一缕妖异邪魅。

有片刻寂静。

他吐去口中污血,抬手轻轻拭去唇角血迹。

霜兰儿见他及时吐出毒血,松了口气,连忙道,“对不起,我连累了你。雪貂之毒不要紧,就是走得慢点。我们赶紧找‘雪雁玲珑花’。不能再耽误……雷公子……”

话至最后,已然成了大喊。只因他毫不犹豫轻身一纵,直奔山下。

“雷公子!你不用管我!你下山了,‘雪雁玲珑花’怎么办?”

霜兰儿喊得声嘶力竭,他恍若未闻,茫茫白雪中,顷刻再瞧不见他的身影。她明白,他施展轻功下山为她取解药。他就不怕因此错过“雪雁玲珑花”花期?

“雷公子!雷公子!”

霜兰儿一遍遍喊着,回答她的只有飘散在茫茫白雪中的凄凉回音。她心中有异样的情愫缓慢滋生。

就在这时,“啾——”一声长鸣,如利刃划破天空。

霜兰儿狐疑抬头,不想瞧见一只大鸟展翅滑向飞过。雪白的颜色,通体像流线般,体型硕大,双臂展开约有一人高。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雪雁!

书中记载,“雪雁玲珑花”,百年来无人再见过,兴许只有那盘旋在雪山之巅的雪雁才有缘一觑真容。现在她见到雪雁,是否表示,“雪雁玲珑花”也在附近?

他走了,为她去取解毒。

那她,是不是也该为他做些什么?她相信,心诚则灵。

行动往往比心念反应更迅猛,更果断。下一刻,她已然追着雪雁一路奔去。

头顶不断传来“啾啾”长鸣,她拼命奔跑,忘却自己所中的毒,忘却疲惫,忘却所有一切。她跟着雪雁来到一片不毛之地,最终雪雁停在一处怪石上。

霜兰儿很想爬上这几丈高的嶙峋怪石,可石壁满是青苔,太滑,她试了几次都没成功。这时,她想出一个办法来,将背后包裹系在肩膀上,取下发簪用力插向石壁缝隙中,借着一点力,再度攀上去。中途几次她险些掉下,她没有放弃,哪怕双手磨出累累血痕,哪怕全身痛得麻木,她都没放弃。近了,更近了,终于她攀住石壁顶端,身子一跃爬了上去。她太激动,没注意到石壁有一处凸起的尖刺,瞬间将她腿上布料割破,一直刺到最里面,划开一道血口子。痛感传遍全身。然而眼前景象,却令她双目一亮,忘却所有的疼。

这里有一个天然的小凹洞,凹洞内形状各异的石柱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滴下彩色水珠,汇成一汪七彩小水塘。传说中的“雪雁玲珑花”,正静静开在彩色水塘之中。

七彩叶子,托起一长串铃铛般的花朵,与书中描写一摸一样。没有一丝香味,却有令人置身百花丛中的感觉。

雪雁振翅飞离,带起一脉冰冷的风。

霜兰儿万分激动,若不是她有幸遇上雪雁,怕一辈子都找不到这诡异的地方。她缓缓跪下,自身后包袱取出早就准备好的冰刀和冰槽,小心翼翼取下花朵,放在冰槽中。

雪地寒冷,不用担心冰槽融化,倒是她一双伤痕累累的手,此刻被冰槽冻得青紫,极需治疗,还有她身中的雪貂之毒,亦是时不我待。可她全然不顾,满心都是欢喜。她兴奋地带着冰槽攀下石壁,因着高兴,很快就落地了。她一心想回到之前雷霆离开的地方,在那等他回来。可她怎也想不到,她最先等到的竟是越州官府的人。

原来雷霆欲采摘“雪雁玲珑花”一事,早就不慎泄露。官府派人暗中跟着他们,只等着他们采得奇花,再人赃俱获。

霜兰儿被官差带下山,关在越州城牢中,千辛万苦采得的“雪雁玲珑花”被越州知府没收,用更大的冰制容器装盛,等着向朝廷表功。她并不惊慌,也不担心自己受罚,相较她更担心雷霆,他急需此花入药,花却落入官府手中,也不知他会怎么做?

牢中一晚,她咬牙忍住雪貂之毒毒发蚀骨之痛,心中思量着千百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况。可她怎也没想到,千百种可能,都没有最后事实来得令人震撼。

第二日,晨曦初露。

刀剑劈开铁锁的巨大响声,将她从睡梦中吵醒,她揉了揉惺忪睡眼,看清眼前,不由愣住,是雷霆。

只见他白衣潇潇,墨发飞扬,身姿轻盈如入无人之境,手中握着镶满蓝宝石的软剑,也正是那剑一下劈开牢中铁锁。刀剑撞击金铁,迸射出美丽的火星,点点都在她眼前盛开。

牢中狱卒惊慌大喊,“快来人啊!有人劫狱!”

“啊!”

狱卒的尖嚷,最终止于他优雅的出手。

霜兰儿清楚瞧见,他只是掷出一枚竹叶,就令狱卒昏厥倒地。尚在怔愣之际,他上前抓牢她的手腕,拽着她朝外大步走去。

翩翩白裳就在眼前,百合花香始终萦绕。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醉了,冷硬桀骜,潇洒不羁,如此气概,天底下唯有他。

当他们抵达大牢门口,越州城知府显然闻讯赶到,那是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胖男人,气喘吁吁赶来。见到劫狱之人,越州知府立即端起官腔,横眉竖目,大喝道:“大胆,竟敢劫持祥龙国天朝牢狱!来人,上去将恶贼拿下!”

越州知府说的义愤填膺,他身后官差亦是雄风凛凛,蠢蠢欲动。

霜兰儿以为免不了一场恶战。可谁曾想,身侧他只是从容地取出金令牌,淡定地、缓慢地将金令牌横在越州知府面前,他的手指莹白修长,此刻握着金令,更显得那令牌质地厚重且光芒夺目。

夏日阳光猛烈,金光闪灼。

越州知府眯起眼,半响才看清金牌上写着“雷霆”二字。他顿时一惊,“扑通”一声跪地,似吓得不轻,他说话时一个劲发抖,“雷霆令……臣,越州知府李清阳,见过瑞王……瑞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语罢,他伏在地上再不敢起身,他说怎的这劫狱男子看着面熟,竟是瑞王龙霄霆,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曾在国宴上有幸见过一回瑞王,刚才怎就没认出来?他真想狠狠煽自己几耳光,得罪瑞王,日后官场他还用混?

越州知府一个劲懊恼,霜兰儿亦怔在原地。瑞王?天底下能有几个瑞王?她想,她的天便是在那一刻,完全塌陷。她不知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她的背上、手心满是汗水,不知天太热,还是由心而生的寒冷所致。心仿佛被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她面色逐渐变得雪白。

眼前白色背影,与记忆中瑞王浅金色冷硬绝情的背影,实在无法重叠。要她怎样相信?可她又不得不信。原来他不叫雷霆,“雷霆令”是他尊贵身份的象征,她一个平民家的女儿怎会识得?

龙霄霆转首,见霜兰儿突然挥开自己,愣了愣,以为她一时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份。他挥了挥手,示意越州知府退下。

越州知府李清阳如获大赦,连连叩首:“臣愚钝,不知‘雪雁玲珑花’乃是王爷所要。王爷请放心,此花下官已妥善保管,这就派人护送至瑞王府。”顿一顿,他眼珠子一转,又道:“王爷请宽心,此事只下官一人知晓。”说罢,他抬眼望了望龙霄霆脸色,见龙霄霆面色如常不变,这才小心翼翼再拜离开。他猜对了,龙霄霆独自前来越州采药,定不想让人知晓,刚才亮出令牌,是为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龙霄霆见众人离开,从长袖中取出一个白釉蓝花小瓶,递给身后的霜兰儿。

霜兰儿怔怔望着,心知那是雪貂之毒的解药。她中毒已两天,再耽误不得。若错过最有效的治疗,会留下终身后遗症,那就是每逢大雪纷飞,小腿伤处会痛入骨髓。她伸手,想接过那蓝色瓶子,却在碰触到他温热的指尖时,突然缩回手。

龙霄霆递上前,本以为霜兰儿会拿稳,是以松开手。

一个松开,一个却缩回手。两两交错……

只见白釉蓝花瓶在他指间划开美丽的弧度,直直朝地上坠去,顷刻摔得粉碎,黑色药汁流淌一地。

霜兰儿望着地上解药残骸出神,一言不发。

龙霄霆却不解地望着她。过了好一会,他将一片竹叶放在薄唇间,吹响长鸣。

一名黑衣护卫很快自暗处现身,三两下跃至龙霄霆面前。这人,霜兰儿自然认得,是瑞王府中侍卫统领奉天。

奉天恭敬问道:“王爷有何吩咐?”

“速取雪貂之毒解药。”

霜兰儿浑身一震,这样的声音,低沉如鬼魅,很难想象,拥有如此温润俊颜之人,声音确是如此暗哑。这样的声音,清冷无比,令她回想起冰天雪地的玉女峰顶,狂风卷过,带出一脉冰冷,似能将人透心透骨冻住。

她想,但凡听过这样的声音,终身难忘。是的,她并没有忘却瑞王的声音。只是,她从不曾听过雷霆的声音。此前,她总想听听雷霆的声音,幻想着如同清泉吐珠。而今,她终于听到他的声音,却是这样……

她一动不动,好似全身力气都在这一刻希望破灭的时候全部抽离。而她整个人只剩下空空一副骨架,体内血液似亦被那冰冷的声音冻住,停止了流动。

奉天领命,问道:“王爷,‘雪雁玲珑花’找到了?”

龙霄霆轻轻颔首。

奉天连忙恭喜:“王爷实乃天纵奇才,能成常人所不能为,属下钦佩。只是……”顿一顿,他愧疚道:“属下办事不力,至今未找到兰夫人。只有‘雪雁玲珑花’,没有兰夫人的血,如何救王妃……”他突然止住话,终于留意到一直站在龙霄霆身后的女子。那容貌,那身段,不正是他大火后一直苦苦在上阳城中寻找的人?霜兰儿!

奉天愣了半响才指着霜兰儿,道:“兰夫人?原来王爷已经找到兰夫人,真是可喜可贺。”

“什么!”

龙霄霆怔住,身躯一僵。转身望向霜兰儿,眸中满是惊诧。她就是霜兰儿?此时的她,莹白肌肤透着一丝惨白。飞扬的眉梢下,本是晶亮的双眸,毫无神采,满是彷徨。看起来,她似乎没想到他是瑞王。

同样,他也没想到,她竟会是霜兰儿。前两次见面,她的脸每次都肿着,他不曾看清她的容貌,也不曾留意过她的声音。想不到,人海茫茫,他们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他们站在烈日之下,彼此沉默,望着对方。

太阳残酷地蒸烤着大地,一丝风也无,热气无孔不入,令人窒息。

奉天奇怪地望了望他们,不敢上前插话。

很久。

龙霄霆打破沉默,声音中夹杂丝丝温柔,不似方才冰冷,缓缓道:“王妃需要你的帮助。其实可吟很善良,可惜天命不佑,你能不能……”

霜兰儿突然打断,“如果我不肯呢?”

龙霄霆停一停,转身不再看她,又是良久,他吩咐奉天:“带兰夫人回府。”语罢,潇潇白影匆匆消失在转角处。

烈日下,霜兰儿突然笑了。今日她第一次明白,有一种残忍,叫做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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