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宗传说
讲禅宗,照例先得弄清楚,什么是禅宗,什么是禅。
禅,是梵文的音译,全称“禅那”,意思是“静虑”。它原本是一种修持的方法,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思考,所以也叫禅定、坐禅。张中行先生有个非常形象的说法,叫作“用深入思索的办法改造思想”(《禅外说禅》)。这就是禅。
禅宗,则是佛教的一个宗派。佛教下面有很多派别,禅宗是其中的一种。不过,这个派别的产生,严格地说,没有历史,只有传说,甚至是神话。不过,宗教原本“有神”。讲神话,不稀奇。只要不看成信史,姑妄听之,也没关系。
禅宗的诞生,据《五灯会元》卷一说,缘于佛祖释迦牟尼的一次灵山法会。《五灯会元》是禅宗的著作,宋代普济和尚编的。灵山,就是灵鹫山,是佛祖生前说法的地方。因为佛祖传法的方式之一,就是开法会,类似于我们今天这种讲坛吧!他的说法,他的演讲,也是极其精彩的。精彩到什么程度呢?我想应该有十二个字:金莲涌地、顽石点头、天花乱坠。当然,这三个典故,都不是说灵山法会的。金莲涌地,是讲释迦牟尼佛出生那一天,一朵一朵金色的莲花从地上冒了出来,捧着他的双脚(《景德传灯录》卷一引《普曜经》)。顽石点头,是讲东晋一位高僧叫道生法师的,入虎丘山讲《涅槃经》,讲到最精彩的时候,山上的石头都点头(释慧皎《高僧传》)。天花乱坠呢,相传梁武帝的时候,有一高僧叫云光法师。他说法的时候,感天动地,天上的花都噼里啪啦往下掉(宋张敦颐《六朝事迹编类》)。都很神啊!
因此我想,当年释迦牟尼佛祖在灵山法会上说法,也一定是金莲涌地、顽石点头、天花乱坠。这时,佛祖就拿起了一朵花,给大家看。这个动作,就叫“拈花示众”。可是,所有人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有一个弟子笑了。这个弟子,就叫摩诃迦叶(叶读如社)。摩诃,是大的意思,所以也翻译成大迦叶。大迦叶笑了,于是佛祖说: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什么意思呢?佛祖传法的常规途径,是召开大法会说法。弟子们把它记录下来,整理出来,就是佛经。所以佛经往往开头就说“如是我闻”,意思为“我是这样听佛祖说的”。但是此刻佛祖说,我开辟另一条传法的途径,不说话,也不做记录。怎么传呢?心心相印,叫作“道体心传”。我拈花示众,你会心一笑,就传了过去。用这种途径来传法,就叫“教外别传”。这个法统,佛祖传给摩诃迦叶了。同时,还指定阿难陀为副。
佛祖把心法传给了摩诃迦叶,这就创立了禅宗这个系统。于是,摩诃迦叶就是西土禅宗的第一祖。第二祖,是阿难陀。这两个人,其实大家都听说过。《西游记》里面有一段,说唐僧师徒四人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西天,想取得真经。佛祖就让摩诃迦叶和阿难陀,带他们去取。到了经房,摩诃迦叶和阿难陀就索要“好处费”,要到了紫金钵盂,还使坏,给唐僧他们的,全是白纸,一个字没有。这话我们得讲清楚。《西游记》是小说,不是历史。再说了,摩诃迦叶和阿难陀是禅宗的祖师爷。禅宗是“不立文字”的,怎么会给你“有字真经”?佛祖让他俩去发放经书,那才真是“别有用心”。
从摩诃迦叶到阿难陀,再到其他人,这样一路传下来,就传到第二十八代,是菩提达摩。可能有人就会问了,这二十八代怎么传啊?你凭什么说他就是二祖、三祖、四祖?难道你看着我笑了,这就算数了?那我以后见了和尚就笑,行吗?
当然不行。传法,得有凭证,这个佛祖也知道。因此,当年佛祖创立禅宗的时候,也不光是拿了一朵花。事后,还给了摩诃迦叶一件木绵袈裟。请注意,是“木绵”,不是“木棉”。为什么叫“木绵”呢?因为先前中国人的服装,主要是两种面料,麻和丝。麻织品叫布,丝织品叫帛。棉制品,没有。中国那时没有棉花,棉花是后来从印度引进的。此前要做棉衣,就用丝绵。丝绵的“绵”,要写绞丝旁,不能写成木字旁。木字旁的“棉”,是棉花。棉花是草木,所以叫“木绵”。这里的“绵”,也不能写成木字旁。木字旁的“木棉”叫英雄树,是另外一种植物。木绵袈裟的“木绵”,其实就是棉花。
佛祖给了摩诃迦叶一件袈裟,要他以此为凭,代代相传,一直传到慈氏佛出世为止。这是《景德传灯录》卷一的说法。《旧唐书·神秀传》则说,还有一个化缘用的钵盂。有了这一衣一钵两件东西,就是正宗。“衣钵传人”的典故,就从这儿来。
西土禅宗二十八代衣钵相传,传到菩提达摩,就到了中国。菩提达摩是南天竺人,据说也是个王子,南朝梁武帝的时候来到中国,在广州登陆。上岸以后一路北行,来到现在的南京,当时叫金陵,去见梁武帝,跟他说禅。我们知道,梁武帝是个很信佛的皇帝,生前曾四次舍身同泰寺。也就是四次表示皇帝不要当,要去当和尚,然后就到寺庙去了。国一日不得无君啊!大臣们只好花一大笔钱,去把他赎回来。这梁武帝,其实就是帮佛门集资了。
但是,梁武帝这个信佛的皇帝,是不开窍的,其实没有慧根。他见了菩提达摩,开口就问:朕到处造寺庙,布施,自己舍身同泰寺,请大和尚看看,朕的功德有多少啊?菩提达摩说:你没有功德(《景德传灯录》卷三,亦见《六祖坛经·决疑品》)。这就怪了。梁武帝这么保护佛教,这么赞助佛教,是当时佛教最大的赞助商,为什么没有功德呢?因为在菩提达摩看来,梁武帝这不叫信佛,只能叫求福。他跟佛的关系,就像做买卖。我给你多少钱,你赐我多少福。这种“世间的福报”,跟“出世的解脱”,岂可同日而语?
这就谈不拢。谈不拢,菩提达摩就走了。走到长江边,摘了一根芦苇,往江上一扔,自己跳上去,过江了。这叫“一苇渡江”。过了长江,到了嵩山,找一个山洞,一动不动,坐了九年。这叫“面壁九年”。据说,小鸟在他的肩膀上,都筑了窝。他自己也双眉落尽,掉下来的眉毛变成了茶树。这样,就产生了轰动效应,因为此前没有这样的人。于是菩提达摩就在中土开创了禅宗,成为中土禅宗的初祖,鼻祖。
中土禅宗的二祖是谁呢?慧可。慧可这人是个知识分子,很有文化,很有修养,对哲学很有研究。据说,他去拜菩提达摩为师,为了表示决心,把一只手臂砍断了(也有人说是强盗砍断的)。菩提达摩不肯收他,他就站在门外面等。当时下着大雪,慧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以至于大雪过了膝盖。菩提达摩看他确实是诚心诚意,就收了他。慧可就对师父说,我的心没法安顿(我心未安),请和尚慈悲,帮我安心。菩提达摩说,那好,把心给我,我帮你安。慧可说,我这个心怎么拿得出来呢?菩提达摩说,好,我已经安好了。于是慧可豁然开朗。临终之前,菩提达摩又把衣钵传给了慧可,还说了十六个字,叫作“内传法印,以契证心;外付袈裟,以定宗旨”(《景德传灯录》卷三)。
中土禅宗的三祖,叫僧璨。僧璨的事迹不太多。比较特别的,是他的圆寂方式。我们知道,和尚圆寂主要是两种方式。一种叫卧化,就是躺在床上圆寂;一种叫坐化,就是坐着圆寂。僧璨则都不是。《楞伽师资记》说,有一天,僧璨要圆寂了,就把学生们都召来,说你们都认为坐化了不起,见过立化的没有?大家说,没见过。僧璨说,我立化。于是伸出手来扶着树,眼睛一闭,就圆寂了。
僧璨的法嗣(传人),也就是中土禅宗的四祖,是道信。道信是十四岁的时候去学佛的。当时僧璨就问他,你来学佛想要怎么样呢?道信说,求解脱。僧璨说,谁捆住你了啊?道信说,没有人捆住我。僧璨说,没人捆你,要什么解脱?道信恍然大悟,就得道了(《景德传灯录》卷三)。这是道信。道信的一个贡献,是在蕲州黄梅的双峰山(在今湖北),建立了禅宗的道场,为五祖传法、六祖立宗创造了条件。
到七十多岁,道信圆寂了。衣钵传给谁?弘忍。弘忍也是个神童。他七岁的时候,在外面玩,遇到了道信。道信一眼看过去,就知道这小孩有慧根,就走过去问他:小孩,你贵姓啊?弘忍说,姓倒是有,但不一般。道信说,那是什么?弘忍说,佛性。佛性的性,当然不是姓氏的姓。弘忍这是利用谐音玩文字游戏,但禅宗就喜欢这一套。于是道信也换一个同音字,性,然后问他:难道你自己没有性吗?弘忍说,性空。道信一听,这个不得了!这是肉身菩萨!就跟弘忍的父母亲商量,把弘忍收作了自己的徒弟(《景德传灯录》卷三)。这就是中土禅宗的五祖,弘忍。
六祖传奇
现在,我们说六祖。
六祖是谁呢?惠能,也有书上写成慧能。两种写法,都对。正如“菩提达摩”,也可以写成“菩提达磨”。惠能原是范阳(今河北涿州)人,俗姓卢。他的父亲因为做官出了问题,被贬到新州(今广东新兴)。三岁的时候,惠能丧父,母亲又带着他从新州迁到了南海(今广东南海),孤儿寡母,艰难度日。每天惠能上山砍一些柴,背到山下街上卖,换一点钱赡养他的母亲。有一天,他在街上卖柴的时候,听见有人在念书,一下子就入迷了,就问是什么书。那人告诉他,是《金刚经》。又问,谁能讲《金刚经》呢?那人就告诉他,湖北蕲州黄梅双峰山的弘忍大法师,讲得最好。惠能就决定要向弘忍学《金刚经》。正好,有一位居士,心地善良,看他学佛心切,赞助他十两银子。惠能用这十两银子把母亲安顿好,然后自己就北上,走了一个月,到蕲州黄梅双峰山去见弘忍。
到了双峰山,弘忍照例问他,你是哪里人,想干什么?惠能回答,弟子是岭南人,只求作佛。弘忍说,岭南人是野蛮人,怎么能学佛?惠能说,人分南北,佛性无南北,岭南人怎么不能做佛?弘忍听了,估计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这人慧根极好,闹不好又是一个肉身菩萨。就说:你这野蛮人,简直是根性太劣!到厨房,舂米去!惠能就在厨房劈柴踏碓,舂了八个月米。头发也没剃,只能算是行者。
八个月以后,有一天,弘忍忽然把弟子们都喊来,要他们每个人都写一则偈。谁写得最对路,就把衣钵传给谁。偈(读如记),原本是佛经中的颂诗、唱词。后来,僧人要表达自己的观点,也用偈的形式。弘忍要弟子们写作的,叫“示法偈”。示法偈有两种,一种是禅师为学人指点迷津,另一种是学人向禅师汇报心得。这次是后一种,有点像现在的博士、硕士、学士毕业,要写学位论文。只不过,弘忍那里,“博士学位”只有一个。
听了弘忍的宣布,学生们就议论纷纷,都说衣钵传人就一个,我们写它干什么?我们当中,最优秀的就是大师兄神秀嘛!神秀都已经当上教授师了。我们地位低得多,学问差得远,哪里写得过他?我们别写,让神秀写。神秀就想,我写不写呢?写吧,不对路怎么办?不写吧,可就没机会了啊!思虑再三,半夜三更,悄悄地在墙上写了一则偈,是这样的: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
这则偈写出来以后,弘忍大法师一看,就知道还是不靠谱。佛家讲“无”,讲“四大皆空”,你还是菩提树,还是明镜台,还要经常打扫卫生,这不还是“有”吗?但是他没有声张,反倒对众人说,神秀写得不错,大家都来读一读。然后悄悄地把神秀叫到方丈,对他说:你这个偈,还没有真正开悟。你重新写一个,对路了,我就传你衣钵。
神秀回到禅房,苦思冥想,不得要领。但是其他学生们,都已经在唱诵他的偈。惠能在厨房里面舂米,也听到了。正好,寺里来了一位官员,江州别驾张日用。惠能就对他说,张大人,我也有一则偈。但我不认识字,你帮我写在墙上吧!这位张别驾就说,你也写偈?这倒稀奇!惠能就说,张大人啊,话不能这么讲。学佛的人,怎么能瞧不起人呢?接着,惠能说了一句非常有名的话:
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没意智。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张日用没话说,只好拿起笔跟惠能说,好好好,我帮你写!不过,你要是得了道,得先度我。惠能就诵偈曰: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惠能这个偈一出来,弘忍心里一惊:这才是悟到了无上正等正觉啊!但是,一个厨房里面舂米,头发都没有剃过的人,一下子从最底层冒上来当接班人,这个怎么弄?就用鞋把惠能的偈擦掉,说“亦未见性”,要大家再去想。
第二天,弘忍法师悄悄来到厨房,看到惠能腰里绑着块石头在舂米。就问他,你这个米舂好了没有?惠能说,米是早就舂好了,还没有筛。这是双关语。筛字的下面,是老师的师嘛!意思是说,我是行了,但老师那关还没过。弘忍也懂了,就拿起禅杖在他舂米的石碓上,敲了三下,走了。惠能也明白,便在当晚三更,走后门进入方丈。
大家笑了,这不是《西游记》吗?告诉大家,恐怕《西游记》是抄它的,因为这个在前嘛!去了之后,弘忍就跟惠能讲《金刚经》,讲到一半的时候,惠能大悟。弘忍也知道他全明白了,就传给他钵盂和袈裟,指定他为禅宗第六祖,还给他说了“传法偈”,也就是禅师指定法嗣时要说的话。然后对惠能说,此处不可久留,我连夜送你过江。
于是师徒二人连夜来到长江边。上船以后,惠能说,和尚请坐,弟子摇橹。弘忍说,应该我度你(合是吾度汝)。度,佛教名词,脱俗、出离生死的意思。比如削发出家,就叫“剃度”。按缘分,弘忍是师父,惠能是徒弟,应该是弘忍来度惠能。当然,这个“度”,是没有三点水的,但是跟有三点水的“渡”谐音。弘忍的意思,是佛家讲度人。师父度徒弟,天经地义,因此应该我来摇橹。渡你过江,也就是度你到彼岸了。
惠能怎么说呢?惠能的回答是,“迷时师度,悟了自度”。意思就是,我不明白的时候,老师度我。我现在已经开悟了,我自己度自己。弘忍想,这真是活菩萨!就叹息着说,是这样,是这样啊(如是,如是)!今后,佛法就靠你弘扬了!
辞别恩师,惠能连夜过江,一路南行。然后按照弘忍的吩咐,隐姓埋名,潜伏下来,直到十几年以后才现身。因为这时,受到武则天等人追捧的神秀,地位已经很高,在北方影响也很大。惠能觉得,自己再出来传法,就没有什么危险了。
于是,惠能就到了广州的法性寺。法性寺的住持,叫印宗法师。有一天,他讲《涅槃经》。正好,寺庙里面的幡,就是那个旗子,动起来了。这就有了一个问题:幡是无情物,没有意识的,怎么会动呢?僧人们就争论起来。有人说,风吹幡动。但,风也是无情物,也没有意识,怎么会动呢?有人说,因缘合和。也有人说,风不动,幡自己动。总之,七嘴八舌,吵成一锅粥。这时,惠能就站起来大声说:什么风动,什么幡动,都是你们心动!
印宗法师听了,大吃一惊。就把惠能请进方丈,说我们早就风闻,五祖的法嗣,到我们岭南来了,恐怕就是你吧?惠能这才说,不敢。印宗就说,请出示衣钵吧!惠能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衣钵拿出来。印宗一看,果然是六祖到了,就跪了下来。惠能说,不好意思,头发还没剃呢!印宗法师就给惠能剃度,然后再拜惠能为师。
于是惠能就在岭南升坛、说法、收徒,创立了禅宗的南宗。从此,禅宗分为南北宗。北宗以神秀为代表,主张渐悟,就是一点一点地修,慢慢修成正果。南宗以惠能为代表,主张顿悟,说白了就是“立地成佛”,没有那么麻烦。
那么,最后在中华大地风行的,是哪一宗派呢?惠能的南宗。以至于后来说到禅宗,基本上就是指南宗。我们后面讲的,也都是禅宗南宗。从这个意义上讲,惠能其实是中土禅宗的初祖。因此,中国所有僧人的著作,只有惠能说法的记录,才叫作经,也就是《六祖坛经》。前面讲的这些故事和传奇,就来自《六祖坛经》。这是佛祖才能享受的待遇。
惠能创立南宗以后,经过诸多弟子一代又一代的努力,禅宗终于风行中华大地。唐宋两代的文人士大夫,包括那些反对佛教的人,都喜欢参禅。比如韩愈,是反佛的。因为反对皇帝迎佛骨,被贬到潮州。但是韩愈到了潮州,却跟禅师来往。也就是说,他反佛不反禅。其实,知识界不但不反禅,还以参禅为时尚。禅宗在知识界,有如当年的魏晋玄学。这就有了一个问题:禅宗为什么能成功呢?换句话说,禅宗南宗的精髓所在,究竟有哪些呢?
人间的佛法
首先,禅宗是人间的佛法。
我们知道,佛教是东汉明帝时期传入中国的。到了魏晋南北朝,就在中华大地上盛行起来。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可见当年的盛况。佛教兴盛以后,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就构成了一个冲击。中国的传统文化,经历过西方文化的两次大冲击。第一次就是佛教传入中国,第二次则是鸦片战争以后的“西学东渐”。所以,魏晋南北朝隋唐之际的思想文化状态,跟今天是非常相似的。当时,也有一个如何处理两种文化的关系,以及在新形势和新格局下,传统文化如何与时俱进的问题。
最有危机感的是儒家,因为儒学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众所周知,自从汉武帝定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基本国策,儒家学说就被钦定为国家意识形态。但是,儒学的这个地位,在魏晋时期就已经摇摇欲坠。我在上一讲说过,那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是魏晋玄学。在知识界吃得开的,是老庄哲学。儒家的经典,只剩下一部《周易》,还被玄学化。实际上,是道家思想替代了儒家思想,佛家思想也在一旁兴风作浪、推波助澜。到了南北朝,佛家思想更是风靡一时,大有取得“执政地位”之趋势。这样内外夹攻,儒学哪里扛得住?就只能拼命抵抗。抵抗的结果,是当时的某些政权,不得不利用手上的公权力,甚至动用暴力来灭佛。
于是,佛教就面临着两种选择。一种,是坚持原则,寸步不让,确保“原汁原味”。其结果,恐怕就只能是退出中国。为什么呢?因为“正宗”的佛教,跟中国的传统文化和政治制度,冲突太大了。比方说,儒家讲君臣父子,佛教讲众生平等。出家人见了皇帝,头都不磕一个,只是双手合十,道声“阿弥陀佛”。出家以后,父亲的姓都不要了,都姓释。这在儒家看来,简直就是“无君无父”,不成体统!何况出家人还不结婚,当然也不生子。不孝有三,断后为大。儿子都不生了,这还了得?传统社会的中国人,有两条最受不了,一个是不准他生儿子,一个是见了皇帝不磕头。仅凭这两条,佛就抗不过儒。
这就只剩下第二种选择,即妥协让步,讨价还价,实现佛教的中国化。这其实也没有价钱可讲。因为任何外来文化、外来理念,如果不考虑中国国情,不和中国本土的文化相结合,就不能在中国立足。请大家想想,传入中国的,有多少宗教?伊朗的摩尼教传入过,现在还有吗?犹太教,也传入过,还有多少呢?基督教、伊斯兰教,部分的成功,但都没有佛教的影响大。为什么?佛教中国化了。
佛教要中国化,就得先弄清楚冲突在哪里。在哪里呢?佛教是天国的哲学,儒学是人间的哲学。儒家是不讲什么灵魂归宿、彼岸世界那一套的。同样,大多数的中国人,从士大夫到老百姓,真正喜欢的,还是世俗的生活,比如父慈子孝、夫唱妇随、四世同堂、含饴弄孙,谓之“天伦之乐”。他们追求的,也大多是世俗的价值,比如升官发财、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封妻荫子。清高一点,也不过功成身退或独善其身,价值仍然在人世。
所以,佛教要中国化,第一步就要人间化。
问题是怎么做。禅宗的做法,是“破字当头”,先把一些糊涂观念给“拆迁”了。具体地说,就是向信众讲清楚四点:净土无理,佛也是人,读经无用,坐禅无功。
先说净土无理。
佛教有一个教义,就是我们这个人世间,是很苦的。这是佛教的根本。我们知道,释迦牟尼原本是净饭国的王太子,照理应该做国王的,为什么要出家呢?据说,就因为有一天他出王城,从王城的四个门出去,在每个门都看到苦。在第一个门,看见产妇,生苦;在第二个门,看见老人,老苦;在第三个门,看见病人,病苦;在第四个门,看见死人,死苦。生老病死,都苦。所以,佛教所谓“四圣谛”(苦、集、灭、道),第一条就是苦。
想想也是。人生,可不就是苦?小孩子,生下来就哭,有谁落地笑呵呵?苦嘛!然后,中考、高考、毕业、求职、当“蚁族”、做“房奴”!好不容易结了婚,生个孩子,奶粉都买不起,要去挣钱。苦极了!
那应该怎么样呢?应该修行。修出什么结果呢?往生西方净土。为什么?因为东土太苦了!西方世界好,那地方干净。由此,又产生出一个宗派,叫净土宗。净土宗的修行方式,就是不停地念佛,念“阿弥陀佛”。这样,死了以后,就能到西方去。
但是惠能反对。在《六祖坛经·决疑品》,惠能讽刺说:
东方人造罪,念佛求生西方。西方人造罪,念佛求生何国?
惠能这一声断喝,当时就把人镇住了。是啊,我们东方人每天念“阿弥陀佛”,祈祷自己下辈子投生在西方。那么,西方人遭罪,受苦,他上哪儿去啊?逻辑不通嘛!
其实,不通的是惠能。因为佛教说的西方,不是地球的西边,或者印度。地球西边也是人世,也是“秽土”“秽国”。佛教所谓“净土”,是佛住的地方,又叫“佛国”,其实就是“天国”。那儿的人,怎么会遭罪、受苦?但不通归不通,却有用。什么用?否定“天国”。天国被否定,人世就被肯定,这是第一点。
再说佛也是人。
佛也是人,这原本是常识。中国人的宗教世界,有四个角色:鬼、神、仙、佛。前两个不是人,后两个都是人。什么是鬼?人死了以后就是鬼。鬼,并不是贬义词。在春秋,祖宗也叫鬼,所以会有“大鬼”“小鬼”“新鬼”“旧鬼”之争。但是,有个别人,死了以后不是鬼,是神。哪些人呢?尧、舜、禹这些。为什么呢?因为他对我们民族有大功德。也就是说,活着的时候为我们造福,死了以后就是神。像我这样没有贡献的,死了以后就是鬼。自然界,也有神。比如山神、河神、海神,这是造福人类的。不听话、搞破坏,或者添乱、惹麻烦的,则是妖、魔、精、怪。这些,都不是人。仙和佛则不一样。仙是肉体飞升,佛是思想觉悟。就是说,你修道,修着修着,突然身体没有了重量,升上天了,就成了仙。不但你升上去了,你家的阿猫阿狗也升上去了,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什么吕洞宾啊,铁拐李啊,玉皇大帝啊,都是这样成仙的。成佛,则是因为觉悟。比如释迦牟尼,从他在菩提树下悟得无上正等正觉那一刻起,就成佛了。当然,严格地说,光是觉悟,还不是佛。成佛,要满足三个条件:自觉、觉他、觉行圆满。但不管怎么说,总是在生前,不是在死后。成仙,也一样。成仙成佛,都不必先死。所以,仙字也好,佛字也罢,都是人字旁。佛和仙,都是人。
这其实原本是常识。只不过,求神拜佛的时候,许多人就忘记了。一些没有文化的信众,则根本不知道,以为佛也是神。这就要告诉大家,佛祖活到一定年纪也会死,跟我们没什么两样。这就是禅宗做的工作。问题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意义就在打破神秘感,回到人世间。因为既然“天国不存在,佛祖也是人”,那么,你要成佛,就只能在人间。
所以,六祖惠能说:
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
这话记载在《六祖坛经·般若品》。意思也很清楚:佛法就在人世当中。你要学得佛法,就得到社会生活中去。离开现实寻找佛法,就像在兔子头上找角,那是找不到的。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在世俗生活中成佛?惠能说,其实也很简单,无非“恩则孝养父母,义则上下相怜,让则尊卑和睦,忍则众恶无喧”。总之,只要你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团结同事,凡事忍着让着,则“西方只在目前”(《六祖坛经·决疑品》)。
说了半天,还是儒家那一套!因此,不少学者认为,禅宗的中国化,其实就是儒学化。或者说,第一步,玄学化;第二步,儒学化。有了这“两化”,佛教可不就中国化了?中国化以后,岂不就可以跟儒道两家“三分天下,鼎足而立”了?
行倒是行。只不过,如果按照儒家的忠孝仁义去修行,那么,佛教自己的那一套,读经、坐禅、修持、戒律,还有用吗?
简易的佛法
禅宗的回答很明确:没用。前面引用的《六祖坛经·决疑品》那则偈,开篇第一句,就是“心平何劳持戒,行直何用修禅”。这就说到了“读经无用”和“坐禅无功”。这两条,跟“净土无理”和“佛也是人”,顺理成章,一脉相承。
先说读经无用。
讲读经无用,有两个故事。一个,是德山宣鉴的。德山宣鉴,是惠能的六世法孙,唐代晚期人。德山是他的寺名(德山精舍,又叫古德禅院)。宣鉴是他的法号。在法号前面加山名、地名、寺名,是当时的风尚。德山宣鉴原本是反对禅宗的。他说,我们出家人,千辛万苦,皓首穷经,尚且不能成佛。禅宗那些家伙,却说什么不读经也能成佛。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就挑了一担经书,准备去找禅师辩论。没想到,走到半路,就在一个卖烧饼点心的婆子那里,挨了当头一棒。当时,德山宣鉴向那婆子买点心。婆子问他,你挑的是什么书?德山宣鉴说,是《金刚经》。婆子说,那好,我有一问。答得上来,点心白送;答不上来,找别人买。于是婆子问,《金刚经》上说,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请问法师要点哪个心?德山宣鉴瞠目结舌哑口无言。我猜测,这事对德山宣鉴一定有所触动,否则就不会记录下来。你想嘛,一个婆子的问题都回答不了,读那么多经书又有什么用?后来,他到了惠能的五世法孙龙潭崇信那里,一经点拨,便豁然开朗,立马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经书,再不读经,也不谈经了。(《五灯会元》卷七)
第二个故事,是古灵神赞的。古灵神赞是福州人,唐代高僧。他原本在福州大中寺出家受业。后来,外出游学,在惠能四世法孙百丈怀海那里得到启发,开悟得道。得道以后,古灵神赞就回到大中寺,去看他的启蒙老师,发现老师还在窗下读佛经。古灵神赞就想,老师怎么不开窍呢?就想启发他。但是,跟他讲道理,也讲不清。刚好,有一只蜜蜂正在窗户上,想飞出去。窗户上糊着窗纸,蜜蜂就在那里不停地撞。古灵神赞就说,外面就是广阔的世界。放着敞开的门你不会出去,撞那窗户纸干什么?你这样“钻故纸堆”,要钻到驴年马月啊?接着,古灵神赞诵偈一则云:
空门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钻故纸,何日出头时。
结果,他师傅也悟了。(《五灯会元》卷四)
再说坐禅无功。
禅宗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禅师,叫马祖道一。因为俗姓马,所以被称为“马祖”。至于“道一”,当然就是法号了。马祖道一是南岳怀让的弟子,南岳怀让是六祖惠能的弟子。六祖惠能传法给南岳怀让,南岳怀让传法给马祖道一。所以,南岳怀让是二世,马祖道一是三世。马祖道一又传法给前面说过的百丈怀海,因此百丈怀海就是四世。当然,六祖惠能之后,传法就已经不传袈裟了。法嗣,也不止一个人。六祖圆寂的时候,就说衣钵是祸端,不再传承,你们都是我的传人。这是非常高明的。大家都是传人,禅宗就弘扬开来,兴盛起来。
但是,马祖道一学佛的时候,开始也是坐禅的。有一天,南岳怀让到禅房,看到一个年轻人在那儿打坐。南岳怀让一看,就知道这人是法器,有慧根,只是还没开窍。他就说,年轻人,你在这里坐禅,究竟图个什么?马祖道一说,图成佛。南岳怀让就找了一块砖头,在墙上磨。马祖道一说,和尚磨砖干什么?南岳怀让说,我打算把它做成一面镜子。马祖道一说,磨砖岂能成镜?南岳怀让说,磨砖不能成镜,坐禅岂能成佛?接着,南岳怀让又说了些道理,马祖道一就顿悟了。(《五灯会元》卷三)
读经无用,坐禅无功,其他那些清规戒律、晨钟晚课,当然也都没有意义。这对于传统佛教,无疑是一个革命。革命的成果之一,则是创立了简易的佛法。
简易,也是革命?是的。因为正宗的佛教,很烦琐。印度人,大概是世界上最不怕麻烦的。他们讲任何一个问题,都喜欢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地证明,分得非常的细。比如“世界”,是什么意思?世是时间,界是空间。时间,分为过去、现在、未来,叫“世”。许多寺庙的大殿里,供着三尊佛像,就象征着过去、现在、未来,叫“三世佛”。空间,则分为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叫“界”。世界怎样构成?当中是须弥山,周围有七香海、七金山。第七金山的外面,有铁围山围绕的咸海。咸海四周,有四大部洲。这就构成了一个“小世界”。一千个小世界,就构成一个“小千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就构成一个“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就构成一个“大千世界”。因为“大千世界”包括了一千个“小世界”,一千个“小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所以又叫“三千大千世界”。我们现在讲的“大千世界”这个词,就从这里来。但恐怕没几个中国人,能够搞这么清楚。也不是搞不清楚,而是根本就懒得搞清楚。有这份耐心,喜欢掰开了揉碎了,反反复复说事的,中国历史上只有一个墨子。不过,墨子可是被怀疑为印度人的。就算不是印度人,他那种方法,也不对中国人的胃口。所以,他的学说,虽然也兴盛一时,却最终销声匿迹。同样,玄奘到西天取来真经,也没能传下去。为什么?太烦琐。
另外,按照正宗的佛教,修行也是很难的。佛教的戒律,比丘(出家后受过具足戒的男性僧人)二十五戒,分为八种,一共是二百五十条。比丘尼(出家后受过具足戒的女性僧人),分为七种,三百四十八条,号称五百戒。这话说白了,就是你要当个合格的尼姑,得记住三百四十八条不能做。我的妈呀,谁记得住啊!
总之,印度人是最耐烦的,中国人是不耐烦的。中国人从来就认为,一件事情,差不多就行了。所以,佛教要中国化,就必须简易化。于是,就产生了两个最简易化的宗派,一个是禅宗,还有一个是净土宗。
净土宗简易吗?简易。简易到什么程度呢?念“阿弥陀佛”就行了。因为净土宗跟禅宗不一样,是相信西方净土的。按照佛教的观点,净土是佛住的地方。佛有无数,净土也无数。但是,影响最大的,是《无量寿经》讲的“阿弥陀佛西方净土”,也叫“极乐世界”。净土宗说,这个最靠谱。为什么最靠谱呢?因为阿弥陀佛是接引佛,他是专门接引善男信女上西天的。而且,阿弥陀佛从天国到人间,是不需要签证,还可以往返N次的。这就是说,你想幸福吗?你想求来生,想生到西方净土去吗?那就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听见以后,就把你接走了。但是你要注意,死了以后才能去。为了保证你临终之前,不会忘了念阿弥陀佛,平时就要多练习,拿念珠在那儿念。这个中国人喜欢,因为不麻烦。
其实,中国人最喜欢的,除了阿弥陀佛,还有观音菩萨。观音菩萨好啊!第一,观音菩萨的特点,是大慈大悲;任务,是救苦救难。任何人有苦难,她都救助。任何人有问题,她都帮忙。第二,观音菩萨不但跟阿弥陀佛一样,从天国到人间不需要签证,还有千手千眼,万千化身。这就是说,不管你在哪里,只要喊一声,她都听得见,看得见。而且,不管这时有多少苦难,她都忙得过来,因为她有万千化身嘛!所以,中国人最喜欢观音菩萨。生不出孩子,考不上大学,看不好病,甚至升不了官,发不了财,都求观音。
观音菩萨解决现实问题,阿弥陀佛解决归宿问题,这就是中国人对待宗教的态度。也就是说,中国人的要求,是一要简单二要管用。中国人喜欢《周易》,就因为《周易》既简单又管用。现在,净土宗比《周易》还简单还管用,所以净土宗吃得开。
但是,禅宗比净土宗更简单。净土宗还要念阿弥陀佛,禅宗连佛都不用念。六祖惠能的说法,叫“一念悟时,众生是佛”(《六祖坛经·般若品》)。这就是说,只要你觉悟,你就是佛。觉悟,需要多少时间?一刹那。一刹那是多长?七十五分之一秒。只要七十五分之一秒的时间,就能成佛,还有比这更简单的吗?
这就是禅宗的革命。宣布净土无理,佛也是人,创立“人间佛法”。主张读经无用,坐禅无功,创立“简易佛法”。前者去神秘化,后者去烦琐化。人间佛法解决了理论问题,简易佛法解决了操作问题。从此,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不再冲突,因为它已经中国化了。
问题是,这样的佛教,它还是佛教吗?
破字当头
的确,禅宗的“身份”是个问题。因为他们不但主张读经无用,坐禅无功,还“呵佛骂祖”,甚至“杀佛杀祖”。呵佛骂祖的代表人物,就是那个烧经书的德山宣鉴。他怎么骂?道是“这里无祖无佛,达磨是老臊胡,释迦老子是干屎橛,文殊普贤是担屎汉”(《五灯会元》卷七)。这就从佛祖,到菩萨,再到禅宗的祖师爷,全骂完了。
主张“逢佛杀佛,逢祖杀祖,逢罗汉杀罗汉”(《临济录》)的,叫临济义玄。临济是寺名,义玄是法号。他是临济宗的创始人。跟德山宣鉴一样,也是惠能的六世法孙,但不同系统。前面说过,六祖圆寂的时候,不再传衣钵。嗣法弟子,也不再只有一个人。其中,有家有业的,有五位;兴旺发达的,是两个,一个青原行思,一个南岳怀让。青原和南岳,是山名;行思和怀让,是法号。这两个,都是二世。南岳怀让,前面说过。他的弟子,是马祖道一。这是三世。马祖道一传法给百丈怀海,这是四世。百丈怀海传法给黄檗希运,这是五世。临济义玄,是黄檗希运的法嗣,所以是六世。德山宣鉴,则是青原行思这个系统的。青原行思传法给石头希迁,这是三世。石头希迁传法给天皇道悟,这是四世。天皇道悟传法给龙潭崇信,这是五世。德山宣鉴是龙潭崇信的弟子,所以也是六世。惠能这两个不同派系的六世法孙,一个“呵佛骂祖”,一个“杀佛杀祖”,可真够意思的了。
够意思的,还有丹霞天然。丹霞天然是惠能的四世法孙,丹霞是山名,天然是法号。这位老兄,原本是儒生。饱读诗书之后,就去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路上,遇到一位禅者(学佛的人)。禅者问他到哪里去,他说去考公务员(选官)。禅者说,当公务员,哪里比得上当活菩萨(选官何如选佛)?于是,丹霞天然就跑到江西去找马祖道一。一见面,就用手托着额头,意思是要剃度。马祖道一看了又看,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就一球踢到石头希迁那里,说石头希迁才是你的老师。丹霞天然又跑到湖南,跑到石头希迁那里,又用手托着额头。石头希迁不吃他那一套,让他进了炊事班。三年后,有一天,石头希迁让学生们到佛殿前铲除杂草。丹霞天然却打了一盆水,洗了头,在石头希迁面前跪下。石头希迁明白,他是要“铲除”自己头上的“杂草”,就为他剃度。剃完,刚要开口说法,丹霞天然捂住耳朵,掉头就跑,又跑回马祖道一那里。回去以后,不拜老师,直接进入僧房,骑在僧人的脖子上。马祖道一没有办法,只好来看他。看了以后,就说了声“我子天然”。这话说起来,大约原本不过马祖道一的感叹,意思是“你倒天真可爱”。谁知丹霞天然马上翻身下地,跪下来说,谢恩师赐法号。从此,他的法号,就叫“天然”。
前面说过,石头希迁,是青原行思这个系统的,三世。马祖道一,则是南岳怀让这个系统的,也是三世。丹霞天然由石头希迁剃度,马祖道一赐号,等于在两个派系,两个最牛的禅师那里得到了承认,立即就名满天下。青云直上的速度,确实比当公务员快多了。
丹霞天然有了法号以后,又云游四方。有一年,他在洛阳慧林寺。因为天冷,就把木头佛像烧了取暖。院主责问他,他说是要取舍利子。院主说,木头佛像,哪来的舍利子?丹霞天然说,既然没有舍利子,又有什么烧不得?再烧。(《五灯会元》卷五)
好嘛,四世法孙“烧佛”,六世法孙或者“呵佛”,或者“杀佛”。这就是六祖惠能徒子徒孙们干的“好事”!请大家想想,这还是佛教吗?
对不起,还是。而且依我看,还“更是”。
为什么呢?因为禅宗抓住了佛教的根本。佛教的根本是什么?两个字:觉悟。请大家想想,什么叫佛?佛是什么?佛,就是佛陀,也翻译为“浮屠”“浮图”,是梵文的音译,意思是“觉悟者”“觉悟的人”。觉悟这个词,就是从佛教来的。当然,前面说过,成佛,要满足三个条件。第一是自觉,自己觉悟。第二是觉他,让别人觉悟。第三是觉行圆满。符合这三个条件,就是佛。三个条件都不符合,是凡夫俗子。菩萨,有前两个,缺第三个。可见,人与佛、菩萨的区别,就在人不觉悟,佛和菩萨觉悟。这样看,佛,就是觉悟者。佛教,就是“觉悟的宗教”。觉悟,是成佛的关键。这是第一点。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明白了什么是“佛性”。佛性,原本是佛陀的本性。后来,发展为成佛的可能性。按照前面对佛的理解,也可以解释为觉悟的可能性。这就有了第二个问题:成佛或者觉悟的可能性(佛性),是个别人才有的呢,还是所有人都有的?
这个问题,佛教界自己有争议。小乘佛教认为,个别人才有;大乘佛教认为,所有人都有。比如《大涅槃经》的说法,就是“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我们知道,佛教所谓“众生”,不光是指人,阿猫阿狗都是,鬼也是,范围很广。这就是说,不但所有人,就连阿猫阿狗、妖魔鬼怪,都有可能成佛。杀人犯、饿死鬼,也有可能。
这话听起来吓人,但有道理。因为释迦牟尼成佛以后,曾经立下一个宏愿,要“普度众生”。也就是说,他以自己博大的胸怀、伟大的胸襟,要让我们所有这些受苦受难的人,也包括所有受苦受难的生命体,都脱离苦海。这个愿望,就叫普度众生,也叫慈航普度。这是佛教所有宗派都承认的。
不过这样一来,佛教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普度众生可能吗?如果不可能,佛祖的宏愿就没有意义。如果可能,那就必须讲清楚为什么。大乘佛教和禅宗的回答,是可能。为什么可能呢?因为众生皆有佛性。既然原本就有佛性,当然可以度。既然都有佛性,当然可以普度。既然可以普度,当然都能成佛。可见,承认“一切众生,悉有佛性”,是为了肯定佛祖的宏愿。不肯定佛祖的宏愿,是不行的。因此,不承认众生皆有佛性,也是不行的。
这就又有了第三个问题:既然众生原本就有佛性,那么,为什么没有成佛呢?禅宗的回答,是因为我们迷。迷,就是众生;悟,就是佛。因此,只要觉悟,众生也是佛。相反,如果迷糊,佛也是众生。这就叫“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痴佛众生,智慧众生佛”(敦煌本《六祖坛经·见真佛解脱颂》)。佛与众生,只有“一念之差”——迷,还是悟。
于是又有了第四个问题:佛,为什么就智慧;我们为什么就愚痴?或者说,佛,为什么就觉悟;我们,为什么就迷糊?禅宗的回答,是因为我们执。什么叫执?执,就是一根筋,死心眼,不开窍,认死理。比如我讲先秦诸子百家争鸣,每次讲完,都会有人问,请问你今天讲的,哪一家最好呢?这就是典型的执。为什么一定要有最好呢?为什么就不能诸家都有道理,又都有问题呢?他们说,真理只有一个,怎么可能都对?我又只好告诉他,不是都对,是都有道理。因为看问题的立场、方法、角度不同。正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你说是岭对还是峰对?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们还是眨着眼睛,摇着脑袋,觉得不可思议。
可见,一般人,多数人,都是很容易执的。执则迷,迷则不悟,叫“执迷不悟”。这就要“破执”。怎么破?办法之一是讲道理。比如大乘佛教,就讲三个道理。第一,不要执着于“我”。我,本来是没有的。因为因缘合和,时空点凑一块了,才出来一个“我”。我,是法造就的,叫“我因法生,我无法有”。这是“破我执”。这时,大家就会说,啊,原来如此!那就说“法”吧!这就又执着了,又得告诉大家,法也是空的,万法皆空,死咬住“法”干什么?这叫“破法执”。可惜,破了法执以后,人们又会执着于“空”,开口闭口都是空啊无啊,又不开窍了!只好又告诉大家,空也是空的,不要死咬着“空”。这就叫“破空执”。
到了这一步,就很难了。空也是空,什么意思啊?空也不能说,那我说啥呀?其实答案很简单,只要不执着,什么都可说。比如,禅宗的主张,是“不立文字”。但,又是《六祖坛经》,又是《五灯会元》,还有“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之类的偈,所有这些,难道都不是文字?事实上,单单“不立文字”这四个字,就是文字。所以,要紧的不是“不立文字”,而是不执着于文字。我在武汉大学作家班上课,讲禅宗。讲完以后,有位作家说,我明白了,这门功课考试的时候,我就交一张白卷,不立文字嘛,对不对?我说,可以啊,没有问题。只不过,等你要成绩的时候,我就笑一下。他听了也笑,算是明白了。
看来,讲道理,未必管用。你跟他讲不立文字,讲读经无用,坐禅无功,他又会执着于不读经,不坐禅,不立文字。这同样是执。破字当头,真是谈何容易!
那么,又该如之何呢?
自由之路
也只有一个办法:动用非常手段。
禅宗的非常手段,有很多,比如“棒喝”。棒,就是打;喝,就是吼。代表人物,则是前面说过的临济义玄和德山宣鉴,号称“德山棒,临济喝”。其实,这两种手段,他们两个都用。其他人,也用,或者用类似的方法。比如水潦和尚,是马祖道一(三世)的弟子。第一次见面,就问了一个重要问题:菩提达摩祖师爷从西边来,是什么用意?马祖道一说,你先礼拜!水潦和尚刚刚躬身,马祖就飞起一脚,当胸把他踢倒。于是水潦大悟,一骨碌爬起来,呵呵大笑而去。事隔多年,水潦和尚提起这事,还乐不可支,道是“自从一吃马师踏,直至如今笑不休”(《五灯会元》卷三)。看来,这是个喜欢挨打的。
当然,禅宗的手段,也并非只有“棒喝”。文不对题,答非所问,也是方式之一。只不过,这种方式,要叫“机锋”。比较突出的,赵州从谂(读如审)要算一个。赵州,是地名;从谂,是法号。他是南泉普愿的法嗣。南泉普愿,则是马祖道一的法嗣。马祖道一的接班人,有前面说过的百丈怀海,也有现在说的南泉普愿。他们两个,都是四世。百丈怀海的法嗣,有临济义玄的老师黄檗希运(檗读如波,去声)。南泉普愿的法嗣,则有赵州从谂等人。所以,赵州从谂和黄檗希运,都是五世,还打过交道。据说,赵州从谂曾经去见黄檗希运。黄檗希运见他来了,就紧闭方丈门。赵州见他关门,就在法堂内高举火把,大叫救火。黄檗只好开门,一把抓住他,大叫了两声“道”。于是,赵州说了句“贼过后张弓”,就走了。
不过,黄檗希运和赵州从谂,风格不同。黄檗喜欢打人,赵州喜欢胡说。比如有人问前面那个问题——“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黄檗的回答是谁问打谁,赵州却回答说“庭前柏树子”。所以,黄檗和赵州,是一武一文,但同样都莫名其妙,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比如,因为赵州从谂喜欢讲“柏树子”,便有人问他,柏树子也有佛性吗?赵州说有。那人又问,什么时候成佛?赵州说,等到虚空落地时。那人再问,虚空什么时候落地?赵州说,等到柏树子成佛时(《五灯会元》卷四)。这种回答,其实等于不回答。
这就奇怪。禅宗,为什么要这样呢?
其实,棒与喝,还有胡说八道,跟呵佛骂祖一样。目的,都是直截了当地破执。请大家想想,众生为什么执?无非认死理。为什么认死理呢?又因为一般人心目中,总会有某种神圣的东西,或者不能没有的东西。在他们看来,这种神圣的东西,一定代表着永恒而普遍的真理。这样的“理”,岂能不认,又岂能不“死认”?不能没有的东西,比如“我自己”,就更得“死认”。死认,就执着了。为了破执,就只能把这些东西也都予以破除。
那么,对于佛教徒来说,最神圣的是什么?一是佛,二是祖,三是经书。所以,要先拿这三个开刀。擒贼先擒王,树倒猢狲散。最神圣的三个,都可以不当回事,还有什么可执着的呢?什么都没有了。包括不能没有的“我自己”,也没有了。
否定自己,也有故事。故事,是兴善惟宽的。兴善惟宽,跟前面说过的百丈怀海、南泉普愿一样,也是马祖道一的法嗣。兴善,是寺名;惟宽,是法号。《五灯会元》卷三说,有人问兴善惟宽,狗也有佛性吗?惟宽说,有。那人又问,和尚你有吗?惟宽说,我没有。那人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为什么你就偏偏没有?惟宽说,我不是一切众生。那人便问,既然不是众生,莫非是佛?惟宽说,我不是佛。那人又问,既不是佛,也不是众生,那你是什么东西?惟宽说,也不是东西。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就把什么都否定了。那又怎么样呢?什么都否定了,就什么都不必否定了。吃饭睡觉可以有,娶妻生子可以有,建功立业可以有,升官发财可以有,甚至就连偷鸡摸狗、杀人放火,也可以有。为什么这个也可以有?因为禅宗的主张,是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那么,坏人有没有佛性?坏人能不能成佛?这个问题,原先是有争议的。后来,大家的意见趋向于统一,认为必须承认坏人也有佛性,也能成佛。否则,普度众生,仍然会有问题。有问题,也不是说不能兑现。事实上,众生得到普度,至今仍未实现。那又有什么问题?理论上有问题。既然众生皆有佛性,人人皆可成佛,坏人怎么就没有,就不能?讲不通嘛!当然,禅宗决不主张和鼓励做坏事。他只是说,做了坏事也不要紧,能够觉悟就好。觉悟了,佛性就显现出来了。所以,你受苦受难,没关系。罪孽深重,也没关系。只要觉悟,就能解脱。这就叫“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也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这样一来,事情就好办了。怎么好办?该干吗,还干吗呗!而且,按照禅宗的观念,佛法就在人间,悟道当然也就在世俗之中。所以,禅师绝不会传授什么“独门绝技”,也不会给你什么“灵丹妙药”,他只会让你到生活中去。《五灯会元》卷四说,有一个僧人到赵州从谂那里求学,说弟子初入禅林,请大和尚慈悲,指点迷津。赵州说,喝粥了吗?这个和尚说,喝了。赵州说,洗碗去。这个人忽然就觉悟了。
还有一次,寺院里面新来了一些学生。赵州和尚去看他们,问当中一个说,你以前到过我们寺院吗?这个学生说,弟子来过。赵州和尚说,好,吃茶去。又问另一个,这个学生说,弟子没有来过。赵州和尚说,好,吃茶去。这下子,寺院的院主就看不懂了,就问赵州:大和尚,这一个是来过的,你让他吃茶去。那一个是没来过的,怎么也让他吃茶去?赵州和尚大声说,院主!院主说,在!赵州说,吃茶去!
原来学佛参禅、修行悟道,就是吃饭睡觉、洗碗吃茶。难怪禅宗是人间的佛法,简易的佛法,是“以有为求无为”。问题是,一样吃饭睡觉,佛与众生,又有什么区别?这个问题,有人问过。问谁?大珠慧海。大珠慧海,跟前面说过的百丈怀海、南泉普愿、兴善惟宽一样,也是马祖道一的法嗣。《五灯会元》卷三说,有一天,大珠慧海那里,来了个“律师”。当然,这里说的,不是今天帮人打官司的那个。佛家所谓“律师”,是指善于背诵讲解经书戒律的僧人。讲律的,是“律师”;参禅的,是“禅师”。道不同,原本不相为谋。但那个律师,要来刁难大珠慧海这个禅师,就问:你们禅师,也用功吗?大珠慧海说,用功呀!那律师又问,怎样用功?大珠慧海说,饿了就吃,困了就睡。律师就说,但凡是人,无不如此。他们跟和尚的用功,又有什么不同?大珠慧海说,那些人呀,他们“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一句话,他们想不开!想不开,则吃饭不是吃饭,睡觉不是睡觉;想得开,则吃饭是吃饭,睡觉是睡觉。这就是佛与众生的区别。
现在大家明白了吧?什么是“迷”?迷就是想不开。什么是“悟”?悟就是想得开。佛与众生,可不就只有“一念之差”?既然只有“一念之差”,那么,甭管什么人,甭管他干什么,也甭管什么时候,岂非都可以成佛?
当然可以。禅宗的公案中,处处有这样的故事。什么叫“公案”?公案和机锋,是有关系的。前面说过,禅师为了让学人开悟,往往要使用非常的手段。这些非常手段,就叫“机锋”,意思是抓住某个机缘,利用某种机会,在适当的时机,给学人锋利的一刺。手段,主要是语言。广义地说,棒喝、不说话、打哑谜,也算。因为用语言,目的也是破执,跟“当头棒喝”没有区别。这样的案例,就叫“公案”。前面说的许多故事,就是公案。
公案,是前辈禅师创造出来,可以给后辈禅师做参考的。所以,禅师不读经书,却读公案。比如龙门清远,就是读公案开悟的。龙门清远,是北宋禅师,龙门是寺名,清远是法号。《五灯会元》卷十九说,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清远独自一人坐在炉前。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木棍拨弄着炉灰,忽然看见炉灰深处,有一火如豆,便觉得若有所悟。于是急忙翻阅《传灯录》。读到其中的一个公案,恍然大悟,从此成为“得道高僧”。
其实,就在拨灰见火那一刻,清远便已经悟了。因为他说了一句非常有意思的话:
深深拨,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
是啊,参禅、悟道、成佛,乃至整个人生,也都不过如此。只要你“深深拨”(破执),就总会“有些子”(觉悟)。所以,处处可以悟道,事事可以修行,时时可以成佛。哪怕当时,你只是在拨弄炉灰。
这,就是禅宗为众生开辟的成佛之路。无疑,这是一条自由之路。
只许佳人独自知
的确,觉悟是成佛的关键,也是禅宗的底线。
禅宗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故事,叫“野狐禅”。这故事说,马祖道一的法嗣百丈怀海讲课的时候,总有一位老人随堂来听。有一天下课,学生们都走了,他不走。百丈怀海就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老人说,我不是人。五百年前,我也是和尚。只因为一句话没答对,结果投胎变成了野狐狸。因此,恳请大和尚慈悲,告诉我应该怎样回答,以便我重新做人。
这个麻烦大了。一句话不对,和尚就会变成狐狸,到底是什么话呀?原来,这个人五百年前做和尚的时候,有一个学生问他,有大修行的人,还会落入因果报应、六道轮回吗?这人想,我们佛家修行,不就是要脱离因果报应、六道轮回吗?有大修行的人,当然不会再落入。于是就老老实实回答,说“不落因果”。好嘛,他自己变成野狐狸了。
听完老人的陈述,百丈怀海就说,那你再问我一次。老人就问,有大修行的人,还会落入因果报应、六道轮回吗?话音刚落,百丈怀海就应声答道:“不昧因果。”老人恍然大悟,然后躬身答谢说,我已经脱胎换骨了。(《五灯会元》卷三)
这故事很能说明问题。表面上看,“不落因果”和“不昧因果”,只有一字之差。结果呢,却有天壤之别。因为“不落因果”还是“执”,执着于因果,只有不被因果蒙蔽、束缚(不昧因果),才真正是悟。所以,后人便把并未开悟却妄称开悟的,称为“野狐禅”。
觉悟,岂非很重要?
可惜,觉悟这件事,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它需要悟性,需要慧根。否则,就是鸡同鸭讲。《五灯会元》卷三说,有一个人,曾经向前面说过的兴善惟宽请教。他说,请问大和尚,道在哪里?惟宽说,就在眼前。那人说,既然就在眼前,我怎么看不见?惟宽说,因为你有“我”,所以看不见。那人说,我有“我”,所以看不见。那大和尚你,看得见吗?惟宽说,又有你,又有我,更看不见。这个人就觉得自己明白了,便又问,那么,没有我也没有你,就看得见了吧?惟宽法师说,没有你也没有我,谁看啊?
这话意味深长。是啊,“无汝无我,阿谁求见”?我也没了,你也没了,还需要成佛吗?谁成佛啊?事实上,在禅宗看来,成佛,正是为了每个人自己。所谓“普度众生”,无非是为了让每个人都脱离苦海。但,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每个人都只有一个人生,每个人的人生也只属于他自己。因此,成佛,是每个人自己的事。你不开窍,佛也没有办法。
由此可见,禅宗所谓“开悟”,其实是“找回自己”。这样的公案,也有很多,比如寿州良遂开悟的故事就是。寿州良遂,是麻谷宝彻的弟子。麻谷宝彻,跟前面说过的百丈怀海、南泉普愿、兴善惟宽、大珠慧海一样,也是马祖道一的法嗣。《五灯会元》卷四说,寿州良遂求学时,麻谷宝彻不见他,自己扛了把锄头去锄草。良遂跟到地里,麻谷看都不看他一眼,又掉头回方丈,还把门关起来。第二天,良遂又去见麻谷,麻谷又关门。良遂就敲,麻谷就问:是谁?良遂应声答道:良遂!也就在这一刻,良遂突然觉悟了。麻谷也知道他悟了,便对众人说:你们知道的,良遂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良遂也知道。
这事玄妙。良遂知道什么呀?知道良遂是良遂。知道良遂是良遂,怎么就什么都知道了呢?因为他发现了自我,找回了自我。那又怎么样?就可以成佛了。为什么?因为在禅宗看来,佛就是自我。在《六祖坛经·付嘱品》里,惠能说:
我心自有佛,自佛是真佛;自若无佛心,何处求真佛?
这就是麻谷不见良遂的原因。我又不是佛,你找我干什么?佛就在你心中,你自己怎么不去找?相反,当良遂知道良遂是良遂时,他就找到了真佛,获得了最高智慧。所谓“诸人知处,良遂总知;良遂知处,诸人不知”,无非是说,良遂知道的,是最该知道的。那些可知道可不知道的,无所谓。
显然,成佛的关键在觉悟,觉悟的关键在自我。问题是,既然如此,兴善惟宽为什么又要说“汝有我故,所以不见”呢?因为禅宗的主张,是“找回自我”,不是“执着于我”。只要能“找回自我”,用什么方式,在什么时候,都无不可。
比如北宋禅师昭觉克勤,就是因为一首艳诗开悟的。昭觉克勤,是前面说过的龙门清远的师兄弟,五祖法演的弟子。五祖,是山名,也就是五祖弘忍住过的双峰山;法演,是法号。《五灯会元》卷十九说,有一天,一位官员前来请教,法演便对他说了两句艳诗,叫“频呼小玉元(原)无事,只要檀郎认得声”。小玉,是丫鬟的代称;檀郎,是情郎的代称。我在《魏晋的风度》中讲过,西晋有个美男子潘岳。他的小名,就叫“檀奴”。所以,后世的女子,便把自己钟情的男子,叫作“檀郎”,意思是“帅哥”。这诗的意思也很清楚:小姐频繁地呼叫丫鬟,其实啥事都没有。只不过是想让情郎帅哥哥,听见自己的声音罢了。
法演念完艳诗,结果如何呢?那官员唯唯诺诺,其实一头雾水,昭觉克勤却悟了。为什么悟了?因为他突然明白,佛家的坐禅、修行也好,禅宗的机锋、棒喝也好,其实都不过“频呼小玉元无事”。目的,是通过觉悟而成佛。因此,要紧的,是“只要檀郎认得声”(开悟)。于是,昭觉克勤便写了一则“开悟偈”,最后两句居然是: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也就是说,正如少年时代的风流韵事,只有我和她知道,也只需要我和她知道。悟与不悟,成不成佛,同样只有我和佛知道,也只需要我和佛知道。禅宗,岂非自我的佛法?
但是,要“找回自我”,又必须“破除自我”。因为一个人最容易执着、最难破除的,就是“我”。因此,破我执,才能知真佛。这其实很难。比如,有一位法号叫玄机的尼姑,就自以为做到了,却其实没做到。玄机,有人说是六祖惠能的女弟子,也有人说是惠能法嗣永嘉玄觉的女弟子。所以,这个公案,就记载在《五灯会元》卷二。这公案说,有一次,尼姑玄机去见和尚雪峰。雪峰,有人说是雪峰义存。但雪峰义存是德山宣鉴的弟子,要算七世。玄机呢?少说也得算三世,辈分差得太远。因此也有人认为,这故事当中的雪峰,不是义存,是另一个雪峰。这个我们也不去管他。总之,玄机见到雪峰以后,雪峰就问她从哪里来。玄机说,大日山。雪峰说,大日山出太阳了吗?玄机说,要是出太阳,那就融化雪峰了。雪峰一听来者不善,就问她的法号。玄机回答说:玄机。雪峰就问,你这个“玄机”,一天织多少布?玄机的回答很雷人,说是“寸丝不挂”。显然,这是双关语。意思是说,我这个“织布机”,一根丝都没有。我这个人,也一丝不挂。因为我已经彻底“忘我”。“我”都没有了,挂什么?玄机说完这话,行了个礼就往外走,雪峰就送她出门。玄机在前面走,雪峰在后面送。走了几步以后,雪峰突然说,玄机师太,你的袈裟拖在地上了。玄机马上回头看,因为袈裟拖到地上是不好的。于是雪峰说,呵呵,好一个“寸丝不挂”!
看来,禅宗不仅是人间的佛法,简易的佛法,自我的佛法,也是智慧的佛法。智慧与知识不同。知识属于社会,智慧属于个人;知识可以授受,智慧只能启迪。唯其如此,禅宗才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又千奇百怪的机锋与公案。因为学佛的人固然要有慧根,开悟的人也必须有机智。显然,禅宗的否定,不是否定,是肯定。或者说,是否定之否定。事实上,他们否定的是执着,肯定的是自由;否定的是教条,肯定的是自我。因此,只要不执着,什么都可说,什么都可做,什么都能有。但智慧的获得,却只能靠每个人自己。
于是,禅宗就从佛法变成了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可以用宋代罗大经《鹤林玉露》所载,一位不知法号的尼姑所作《开悟偈》来象征: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那么朋友,你看见春光了吗?
本文出自易中天《中国人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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