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美国从阿富汗黯然撤军。随即，塔利班武装迅速攻占全境、宣布建立伊斯兰酋长国等，不断刷新头条。持续20年之久的阿富汗战争，终以美军彻底退却、塔利班卷土重来而告终。这个神奇的国度，再次显示“帝国坟场”的强悍底色：32年前（1989），前苏联黯然撤军，宣告持续10年的阿富汗战争、彻底失败；两年后，“苏联帝国”分崩离析、轰然倒塌。把时间镜头再稍拉长一点：1839-1842、1878-1881、1919-1921，当时雄霸全球的大英帝国，也先后开展过三次阿富汗战争；吊诡的是，上演一模一样的剧本——英国每次都先胜后败、最终狼狈撤退，被迫承认阿富汗独立；此后，显赫一个多世纪的“日不落帝国”，也渐渐走向解体。
要知道。近两个世纪，英、苏、美，分别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第一次英阿之战，与“鸦片战争”同步。大英帝国的坚船利炮，把傲慢的大清打得溃不成军，开启百年屈辱史。苏联军事实力，1960-70年代到达巅峰；现在美国军力之强，更不必说。问题来了。这些个“带头大哥”，干嘛非得不远千里（万里）、亲自上阵，占领小小的阿富汗？军事实力既绝对占优，为什么又都虎头蛇尾、败退出局，乃至走向崩溃？确实很有趣。媒体各色解读很多，还有大V将时局与咱们的解放战争相比，搞出笑话来。我们也凑个热闹，漫谈一回。
一、必争之地：欧亚大陆的“荆州”
阿富汗，地理位置，真的是太特殊了！它面积不大，是个小国；可左邻伊朗，右接中国（由一个狭窄、曲折的通道相连）；上承中亚诸斯坦国，下启巴、印门户。
150多年前，则是另一番景象：如日中天的大英帝国，以英属东印度公司的方式，牢牢控制着南亚次大陆（印巴未分治），从东西方贸易中攫取海量财富，成为“女王皇冠上最耀眼的明珠”；阿富汗，正是门户所在。在北面，俄罗斯帝国的势力范围（1917为苏联所继承），早已渗透入中亚。这只由东欧平原开始疯狂扩张的“北极熊”，最大的渴望，便是找寻温带出海口！只要越过阿富汗，梦中那“温暖的印度洋”，就在眼前。争夺之焦点，一目了然。
等到二战后。大英帝国荣光不再，退出争霸历史舞台；世界格局变成了“美苏冷战”。俄国人百多年来念兹在兹，仍然是打通印度洋门户；苏联不惜改变“代理人战争”的常态，悍然派地面部队挺进、强行入侵阿富汗，遭到联合国强烈反对、全球谴责，也置若罔闻，驻军10年。几十年后，美国以“反恐”名义，出手摧毁塔利班，占领阿富汗；表面是报复911，而实际上，是看中了它西向扼制伊朗、东向窥伺中国，对中亚远东的强大威慑力。
神奇的地方，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令人眼花缭乱。怎么形容呢？按我们熟悉的语境，它有点像三国里的“荆州”——地理位置特别重要、自身又不强，看上去容易征服。诸葛亮《隆中对》：“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国，而其主不能守。将军岂有意乎？”林俊杰《曹操》唱得分明：“曹操不啰嗦，一心要那荆州。用阴谋、阳谋，明说、暗夺地摸！”无论曹操、刘备还是孙权，都必得荆州而后快。当把这个逻辑推广到欧亚大陆，实力爆表、意欲称霸全球的大佬想侵占阿富汗，大概就不难理解了。
二、超越荆州：五大文明的歧路
当然，把阿富汗看成荆州，还是太肤浅——它在地缘政治上的意义，远远超过后者。重要的差异在于：不论魏、蜀或者吴，与荆州原住民都同种同源、文化一致；谁来征服，对老百姓来说都差不多，向哪个统治者交税而已。而阿富汗，复杂得太多了。
让我们回到地图。它向东，是源远流长的中华文明。向西，两大伊斯兰文明古国并立：伊朗作为传统波斯帝国的继承者，1979年后成为保守的什叶派穆斯林宗教国；相近的沙特阿拉伯，以逊尼派穆斯林首脑国自居，对阿富汗有巨大宗教影响。向北，各斯坦国信奉伊斯兰教，但以东正教文明首领自居的俄罗斯，仍虎视眈眈；南面巴基斯坦为伊斯兰国，再往南则是印度教文明；而印度迄今仍是英联邦国家，美、英所代表的基督新教文明，又始终紧盯这块土地不放。
我们去年的系列《微评》，曾反复引用美国哈佛大学历史学家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他将全球大致分为七类文明（具体见原文），用以分析“冷战”结束后，全球此起彼伏的地区纷争，有极强的解释力。而小小的阿富汗，竟处于其中五大文明的交汇处！从它出发，东西南北各百余公里，就会遭遇完全不同的、强大的原生文明。地球之大，这样的地方也不多见；描述成“十字路口”，非常准确。
新的问题来了。无论伊斯兰文明，还是基督新教、东正教文明，甚至包括咱们的华夏文明，都具备超越民族范围的“普世性”，历史上都极富扩张能力，分别建立过汉唐、阿拉伯、俄罗斯这样的庞大帝国。为什么都没直接把阿富汗占领同化、行省化，而搞成混乱的“十字路口”呢？这与前文的第二个提问，答案是一致的。秘密，仍在它特殊的地理属性——貌似容易征服，要长期统治、却极其困难。
三、贫瘠山地：特殊的地貌、经济与文化
乍看之下，它国土面积不算太小；有65万平方公里，3个湖南省那么大。可境内，主要分布着雪山、山谷和西南部的沙漠，高原与山地，占全国面积达4/5之多！气候还非常极端，最高气温达49.9度；与最低的-52度，相差竟有100度；这样的地理气候，农业竟还是其经济支柱，可耕地却不足农用地的1/3。据2012年统计，它人口约3000万，居然有20多个民族，分割成一块块独立的区域，又都信奉伊斯兰教（穆斯林占比99.7%，伊斯兰国家占比最高）。
综上情况，加上连年战乱。不难想象，它是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据统计，2020年，人均美元左右（我国1万美元），位列全球倒数第十，仅比尼日尔、刚果、南苏丹等非洲最穷的国家强点。当然，有观点认为它山地众多、矿产资源丰富，价值高达万亿美元以上；可政治环境极不稳定，战火频繁、交通困难闭塞，正常开采都难以保证、又哪里运得出去呢？
因此。阿富汗战略位置引人瞩目，占领统治的成本，却高得吓人——统治者几乎无法从这里，获得什么正收益；而只有无止境的军事消耗。别说与“湖广熟、天下足”的荆州（包括湖北、湖南两省）比了，就贵州、西藏，也要比它强得多。因此，世界历史上那些大帝国，经常只是短期占领、长期都选择了放弃；使它不仅作为文明的“路口”，也成为各大文明的边缘地带，游离于外围而已。
进入近现代后，各国的军事能力、技术水平有了飞跃的进步；可对阿富汗这样的地方，似乎还是无计可施。占领以后，不仅捞不到什么实际油水，还容易成为众矢之的——周边对立的文明（国家），感受到强大压力后，一定不遗余力地支持地方反抗武装；活动经费、武器弹药、军事装备、人员训练……源源不断，使得貌似弱小的地方势力，居然变成“打不死的小强”！塔利班，本就是沙特阿拉伯逊尼派宗教势力，与美国暗中支持（为对抗苏联）力量的联合产物。臭名昭著的本·拉登，几乎就是美国中情局手把手训练出来的；成功赶走苏联侵略后，过若干年利益谈不拢，再熟门熟路、大规模地恐袭美国……错综复杂的因果，令人非常无语。
回到文章开头。美国“反恐战争”占领20年，还是黯然撤出阿富汗；不过再一次证明了上述机制的厉害。论军事与综合国力，美在全球确实没有对手；可军事胜利，占领当地之后，总不能把平民全部肃清或迁走，另起炉灶吧？就算全迁移了，这样贫瘠的地方，谁愿意来呢？于是。它与当年的苏联一样，仍然陷入泥潭中无法自拔，耗资无数（据说每天花3亿美元，20年得多少）。近两年疫情爆发、自顾不暇，离开这个烧钱的无底洞，顺理成章吧。
四、未来之路：塔利班能实现有效治理吗
解释完“帝国坟场”的奥妙后，展望一下阿富汗的未来。这也是当前热议的话题之一。不久前，有大V为塔利班作传，为其“不懈奋斗、不畏牺牲”，艰苦卓绝、终获胜利的精神而感动，甚至拿其与咱们的民族救亡图存、解放战争相比，想象成“人民的胜利”，不吝溢美之词；结果激起各方面反感、删帖了事，闹出了不小的笑话。
其实，要理解阿富汗的塔利班势力。首先，得理解伊斯兰最保守的原教旨主义教派之特性；而这对于多数国人，不得不说，是非常困难的。道理很简单，咱们从3000多年前的西周那会儿起，就奠定起“世俗社会”的基础，告别了“神”之信仰，转而信“天”。而“天命”，也并不如想象的那么神秘，往往又决定于人心——所谓“天人感应”、“天人合一”。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占统治地位的儒教、理教等思想，重点也放在现实世界的规范：所谓“敬鬼神而远之”、“子不语怪力乱神”。真等到哪天拜神时，那大概就有所求；各路神仙都得拜一拜，谁知道哪个真管用呢。
这种“泛神论”的世俗主义，是西方犹太教、基督教，乃至发展到阿拉伯的伊斯兰教（三者完全同源）之“一神论”，绝对不能接受的。这个世界上，有十几亿甚至几十亿人，行为规范就来自于《旧约》、《新约》、《古兰经》等几本经书；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主（上帝、真主）早都说过了，经书写得清清楚楚，那可是天经地义、千年不变的。对这些“圣训”教条，多数国人也会觉得不可理喻。
当然了，西方社会经过宗教革命、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启蒙运动等，个人主义、自由主义思潮早已经超越宗教思想；世俗化、科学化蔚然成风，不仅自身发展一日千里，还通过殖民战争与贸易，裹挟全世界先后进入近现代。然而。广大的阿拉伯伊斯兰世界，一直没有经历这个阶段！它们被强力裹挟进入近现代后，虽被迫承认，西方的技术文明、物质文明确实发达，但对其一整套现代社会的制度、理念、行为规范，接受程度是参差不齐、莫衷一是的。
近代以来，阿拉伯各国的支离破碎，中东的战火纷飞、民不聊生，更加催生出对西方的仇视——所谓“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便应运而生。它强调恢复最纯洁的伊斯兰传统，统一全世界穆斯林力量，发动圣战，彻底清除西方殖民势力，恢复当年阿拉伯帝国的荣光。塔利班，原意是“学生们”，就属于这类极端教派的一支。
由于其宗教“纯洁性”，它在阿富汗中下层广受欢迎，具备相当强的组织管理能力；能够神速占领全国、攻克首都，就证明了这一点。然而，以它的特质，能够带领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又不具备资源优势的阿富汗，走向和平繁荣吗？非常值得怀疑。
归根到底。现代社会的本质特征，就是世俗化、理性化、科学化。冲破宗教对思想的桎梏，彰显人类自身的智慧与主观能动性，告别愚昧、激发出昂扬、奋进的斗志，才可能创造出激动人心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这是为近、现代历史所证明的常识。期望回到中世纪那种灰暗的秩序，牢牢束缚人的思想与行为，仅靠模仿管理、引进技术等，就能期望实现经济腾飞，实现国家富强吗？不现实吧。
当然了，如果有天量的石油、天然气之类资源可卖，人民生活当然也能富裕，社会也会安定；可阿富汗，似乎并没这个条件。有点扯远了，今天就到这里；下回有时间，再聊国际政治的其他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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