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四岛难点何在和早稻田的怨气
前两天翻阅一本书《早稻田的日本史》，内容的呈现形式是结合本校入学考试的历史题，为学生讲解历史事件，里面说到1956年日苏共同宣言，我才知早在那时双方就同意了等两国签订和约，苏方将把北方四岛中的色丹岛和齿舞岛（其实是个小群岛）交给日本。原来如此！怪不得俄国这些年（普京、梅德韦杰夫治下）反复提起可以交出这两个岛，而我曾以为是克格勃出身的普京的天纵神来之笔。
所谓“北方四岛”，指千岛群岛南段的择捉、国后、色丹和齿舞，因位处日本列岛之北，故名，而俄国方面称之南库里尔群岛，库里尔是俄人对千岛的称呼。长长的千岛链条上端系于堪察加，下端系于北海道，日俄沿着链条的争斗始于18世纪初，迄今三百年矣，往复推拉就如活塞运动。本文粗捋一下这个过程。请参看上面的地图。
17世纪（16xx年）后半叶，俄国人进军堪察加，花了几十年，至18世纪初基本站稳脚跟。继而南下千岛群岛，一边抢掠着野生毛皮资源，一边做着勘测，1739年已航行至北纬三十三度的纪伊水道（打个粗略比方，这地方之于日本大约相当于中国的长江口），不过在那里的活动仅限于侦察。在千岛群岛的中段以北，俄人占了主导地位。千岛链条南段的三个大岛，自北向南是得抚岛、择捉岛、国后岛。得抚岛和择捉岛是双方争斗最激烈处，俄方把流放犯送上得抚岛垦殖，日方在择捉岛上设立纱那守备衙门，开辟市场。18世纪晚期，德川幕府对俄国的威胁认真对待起来，着手调查这是个什么国家，疆界在哪里。同时，俄人勇悍南逼，所作所为包括冲上择捉岛烧衙门、砸市场，索求的倒还不是领土而是要通商。对此，处在锁国状态的日本一口回绝。1811年，一个名叫戈洛弗宁的船长在国后岛登陆被日方先礼后兵设宴扣押，关了两年，他获释后写的书《日本幽囚记》，为几十年后列强入侵日本提供了宝贵资料，“黑船来航”的美国人佩里就事先读了此书。1805-1813年期间俄国人的一波猖狂进逼，日方称为“北寇八年”。
俄方交涉索还戈洛弗宁时，曾提出千岛群岛划界的建议。当时日方有意择捉岛及其以南归日本，新知岛及其以北归俄国，中间留出得抚岛作为空岛。此议未成，就搁置了。双方第一次划界千岛群岛是在1855年，以后，1875、1905、1945年都发生了重大转折。说转折太客气了，根本就是活塞式折腾。
看一下活塞运动年表。
1855年，日俄签订“和亲通好条约”（下田条约，这里的“和亲”跟婚姻无关，就是和睦之意），其中涉及千岛群岛分界，得抚岛起以上归俄国，择捉岛起以下归日本。这基本上就是先前日本希望的结果，只是放弃了把得抚岛作为缓冲的“空岛”的企图。双方决定在库页岛上不划界。当时的实际态势是俄人主要占据库页岛西北部，而日方在南部经营了已颇久，有常驻衙门。事实上俄国人已入侵南部，但因为正在和英法打仗（克里米亚战争），惧怕英法海军的攻击，在库页岛南部刚设立的哨所也放弃了。
1875年，日俄签订圣彼得堡条约，又叫库页岛-千岛群岛交换条约，规定库页岛全部归俄国，千岛群岛全部归日本。这个结果倒是挺明快，不乏简洁美。不过《早稻田的日本史》里说这是个巨傻的不平等条约，因为库页岛面积有7.6万平方公里，而千岛总共面积才一万平方公里。日本进入明治维新才几年，正在大力振兴，矢志成为能与列强比肩的“近代国家”，认为千岛和库页岛这两个筹码中的前者更重要，希望拥有它以确保北海道的开发。
1905年，俄国输掉日俄战争后，有了朴茨茅斯条约，日本拿回库页岛南部，并保有千岛群岛全部，同时，大陆上的朝鲜被完全交给日本处置（此前的朝鲜，在甲午战争后脱离与中国的属国关系后，是亲俄的），满洲南部的俄国利益也割让给了日本。俄国人由堪察加南下的对日攻势持续了近乎二百年，至此严重受挫。尤有甚者，俄国十月革命后，作为协约国干涉军的一分子，日本军队曾进占库页岛北部五年之久，这时期千岛和库页岛两个筹码尽握在日手。但是，美国等列强不喜见日本在东北亚独大，施加压力，日军于1925年退出了库北。
1945年，二战的结果是苏联占有了千岛群岛全部和库页岛全部，活塞运动到了另一极端。8月8日苏联对日宣战，8月15日裕仁天皇终战诏书广播后也没停手，8月28日至9月1日用五天占领了南千岛的四岛。9月2日，日本人在停泊于东京湾的密苏里号战舰上签署了投降书（九十二年前“黑船来航”也是此地）。《早稻田的日本史》述及这段颇有怨气，话里话外意思是苏联人这仗打的不讲究。我读到时想，日本人自己打仗讲究过吗？
1951年，美国为首的48国与日本签署旧金山和约，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发表声明，斥之为美帝及其仆从炮制的东西。美国之所以急于通过这个和约给予日本正常国家地位，是因急着把它拉入西方阵营，对抗扩展中的社会主义阵营，尤其当时朝鲜战争正在进行。中国、苏联和整个社会主义阵营抵制了旧金山和约，所以，其中关于日本领土权利的条款，对苏没有制约力。
1956年，日苏共同宣言，内容中有涉及南千岛群岛的部分，说两国和约签订后，色丹岛和齿舞群岛将移交给日本。但是，两国间迄今也没达成和约，而日本后来不再接受只交还色丹和齿舞的方案。《早稻田的日本史》说，日本签署这个宣言是因为急于加入联合国，需得到苏联同意。但既然是双方签署的，日苏共同宣言对后来日本声索四岛构成了难以克服的障碍。
另一个对日本声索北方四岛不利的历史条件，是1945年2月美英苏巨头雅尔塔会谈划分战后势力范围，说到把千岛群岛归还苏联。《早稻田的日本史》认为，这个模糊的归还说没有区分南千岛群岛，而这部分从未曾被俄国占有，不该入归还之列。可是，战争夺土这事有这么说理的吗？你既然四十年前打赢了我拿了我的库页岛南部，我打赢了你拿你的千岛南段怎么了？想拿回去，那再打呗，这是很简明的俄人的逻辑，尽管当今之世话不好这么讲了。若非战争，那就需要有别的强势因素迫使他吐出领土。俗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1905年到1945年是四十年，1945年二战结束到1991年苏联解体是四十六年，解体后俄经济极度虚弱，远东人口减少，俄国希望日本经援，而日本开条件先还我北方四岛再说。在那般困难的情形下俄国都没让步，现在，更不可能了。
《早稻田的日本史》说到，北方四岛的现居民也住在那里七十多年了，而早先曾住在那里的人已很少存世的了。这也是日方认识到的索还北方四岛的一个困难。
可以看出，日本主张俄国归还北方四岛全部，即择捉、国后、色丹和齿舞，是要恢复1855年的千岛分界。历史上，俄国人垦殖到得抚岛为止，虽也曾在择捉岛活动，但那里是日本纱那守备衙门驻地，国后岛则截至二战结束前从没被俄人得手过。看地图，国后岛的形状真像一根棍子，直接顶在北海道的肺窝子上，距离最近处只隔着十多公里水面，这就不难理解1875年日本人宁愿放弃库页岛也要拥有千岛群岛了。
我手边有两本中国出版的世界地图集，一本1987年，一本2004年，把北方四岛标为“苏占”、“俄占”，可见那时我国官方态度是视北方四岛主权属于日本。前些年我做俄国东扩史研究时，找到了一篇新华社1976年6月9日的文章《新沙皇在日本大谈“历史”的秘密》，文中提及：日本历史学家井上清教授强调说，必须揭露苏联政府所谓的“日苏亲善”和“亚安体系”的反动本质，为收复北方四岛而斗争。中苏交恶那些年，我方支持日本声索北方四岛；然而时过境迁，现在的调门则是希望日本尊重二战结果。
19世纪中叶，日本被巨人清朝在列强面前不堪一击的表现吓至迷乱，1853年“黑船来航”后，更是急于仿效西方的弱肉强食，励精图强，放任本性里的扩张因子膨胀，走上歪路，最终落得被强权摆布于股掌之间的境地，这也是个历史教训 -- 关于何以立国的课程。但日本人要看清这点，恐怕需更远的时间距离和/或空间距离，也许需要远到就像看罗马时期的历史影片那样。即便早稻田大学这样自诩以“学术独立、学以致用、培养模范国民”为办学宗旨的大学，在它的历史书里，也掩不住怨恨和道理装在激光笔里对人不对己，然而毕竟涉及民族感情和利益，这个表现算良有以也。完全站在自己出身和立场之外的研究者，未免太冷血，也不可能真的公正。既有立场也有眼界胸怀，才是优秀研究者的独立精神所系。
本文参考取用了旧作“来自堪察加的北寇：俄日争锋千岛群岛史”的内容。那文写的时候，主要依据俄方的资料，当时已做了声明。现在因浏览到早稻田的这本书，想要补充一点有关争端的历史条件，和日方“学术独立”主张者的意见，这些有机会放到一起，还是挺有助于开眼的。
（本文写于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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