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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迷下棋的国王与沉溺幻想的总督:秘鲁的忧伤历史

译者:白凤森

版本:后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20年1月

1 神秘的古代帝国

相比于历史,传说在叙述上有更自由的空间,因为历史——总归是一批严肃的人用严肃的方法或观念写出来的,不得不接受种种考证与调查,而在撰写传说的时候——作者可以不必那么负责任,更何况,大多数有趣并流传甚久的传说并不来自于官方,而是来自民间。如果说,写历史的人像是个守在文件柜旁边的律师,那撰写传说的作者更像是酒吧里长谈的闲客,凡是感兴趣的事情都愿意说上两句,相信与否取决于听者,但这些传说又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可以说,即便是空穴来风的传说,愿意相信的听者多了,也就变成了真实的信息。

在拉美大陆,尤其如此。

原住民文化与西方基督教文化的冲撞使得拉丁美洲本身就具有了多种层次的文化氛围。前者的文化、图腾、信仰为这些传说赋予了神秘色彩,而后者则在殖民统治与掠夺中,让前者变得更加现实。

马丘比丘

依托于山脉的秘鲁王国对于外来者而言,自始至终都是神秘的。殖民时代的西班牙人便苦于无法探知山脉深处王国的真实样貌,空有印卡王宝藏的传说却连份残缺的藏宝图都搞不到手。1979年,游记作家保罗·索鲁乘坐列车游历秘鲁时,写下了他对这个国家的直观感受:

抵达库斯科让我感觉有些摇晃,用过午餐后更糟。但是我决定不向高山症低头。感觉有点像晕船,在恶心与眩晕的夹击下,我在镇上蹒跚行走。这地方有着与世隔绝的暗褐风貌,并且残留着三十年前受地震袭击的特征,实际上,唯一没有倾倒的是地处偏僻、无法摧毁的印加堡垒和神殿。……他们是美国人,但也是荷兰人、德国人、法国人、英国人和北欧人;他们讲着同一种语言,总是钱。

——《老巴塔哥尼亚快车》

《老巴塔哥尼亚快车》

作者:(美)保罗·索鲁译者:陈朵思 / 胡洲贤 版本: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9年7月

我们知道从15世纪开始,欧洲基督教国家的眼睛便盯上了这片传说里的“遍地黄金”。但为何五六个世纪过去后,抵达秘鲁的旅客们还在孜孜不倦地谈论着传说中的黄金与神秘的帝国。这似乎与秘鲁留下的传说密不可分。而这个民族传说成为世界化传说的过程,便离不开印加王国最后一位尚有威严的君主:阿塔瓦尔帕。

阿塔瓦尔帕

里卡多·帕尔马的《秘鲁传说》原著共有10卷,其中四分之三的篇幅为殖民地时期的传说,印加帝国与古代传说的部分较少,中文译本选择的版本为古巴哈瓦那出版社编选的两卷本,本身内容有缩减,因而全书的开篇便以印加国王阿塔瓦尔帕被西班牙人俘虏的故事开始。所以要了解印加王国的神秘传说,需要借助其他几本书籍的记载。

15世纪至16世纪的印加帝国版图及其统治的四个地区

印加王国一直没有自己的文字,只用结绳记事法记录事项,这使得他们的历史本质上就是口口相传的传说。清晰的本地历史记录只能从西班牙殖民者和传教士的日记中找到。印加王国虽然名为“印加”,却并非由单一民族构成,事实上,印加人只是这个庞大帝国中的少数成员,人数不到十万的印加人统治着超过一千万的人口。建立这个庞大帝国的君主称号为“帕查库提”,意为“大动乱”与“将要颠覆世界之人”。

大型策略游戏《文明6》中的印加领袖帕查库提,其特性为“印加路网”,可以在山脉间修建道路,快速通行。这一设定也很契合历史上印加领袖的原型。

在帕查库提的统治下,印加人成功颠覆了本来占据西海岸的奇穆帝国,用武力手段将四个庞大的地区统一起来。美国人类学家金·麦夸里在《印加帝国的末日》中概括了当时印加帝国的规模,“北至今天的哥伦比亚南部,南到智利中部,东西则是从太平洋沿岸一路翻过宽广雄伟、有多座海拔超过两万英尺山峰的安第斯山脉,再延伸到地平的亚马孙丛林”。帕查库提死后,他的儿孙继续将印加帝国推向了巅峰。在另一本以传说体撰写南美历史的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火的记忆》中,也提到了古代印加帝国的盛景:

在刀斧砍杀和乱箭飞舞中,他成为新的山峦、平原和沙漠的主人。在这个王国里没有人不想着他,也没有人不害怕他。现今他的王国比欧洲更大。牧场、河流和人们都取决于瓦伊纳·卡帕克。因为他的意志,山脉挪移,人群迁徙。在这个不识轮子用途的帝国,他下令从库斯科运石头去修建房子,为的是后人能够了解他的伟大,为的是人们相信他的话。——《火的记忆:创世纪》

《火的记忆:创世纪》作者:(乌拉圭)爱德华多·加莱亚诺译者:路燕萍版本:S码书房 | 作家出版社 2014年10月

根据考古遗址还原的库斯科概念图

等到阿塔瓦尔帕统治的时候,印加帝国不仅在规模上让欧洲来客们敬畏,在西方人所不知的地带——首都库斯科——还有着以黄金打造的神庙及其他建筑。几代统治者的指令让印加帝国起码在视觉意义上真正成为了一个“璀璨闪耀”的帝国。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帝国,在一场战役之后,便被一百四十名西班牙人击溃

(西班牙人无一阵亡,而印加方面却死伤近万)

。如此戏剧化的历史,不同的人该如何去描述呢?

2 阿塔瓦尔帕的传说

“在短短几个小时的时间里,西班牙人奇迹般地打死或打伤了六七千名印第安人,而他们自己却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印加帝国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仿佛一只美洲鸵或豚鼠一样被人一刀砍掉了脑袋。”

有时在叙述历史的时候,腔调是非常重要的潜在因素。鉴于金·麦夸里,加莱亚诺,里卡多·帕尔马都并非严格意义上的历史学家,他们自由叙述的语调几乎就决定了故事的主题。金·麦夸里对于这场战役的描述是最为详细的

(他也参考了很多资料)

。与传统的叙事不同,金·麦夸里将战役双方的心理情感都描写得很生动,一边是陷入绝境、极有可能被几十万印加勇士杀光的西班牙人,一边是拥簇在戴满黄金的君主周围、对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的印加人,双方都是在做出孤注一掷的选择。

“无论他们想出什么样的办法,这些办法都有一个共同点:风险性极高,成功的概率极为渺茫。至少此时看来,他们就像是困在了一场强大飓风的风眼里——无论他们选择朝哪个方向前进,都注定要面临地狱般的考验。”——《印加帝国的末日》

《印加帝国的末日》作者:(美)金·麦夸里译者:冯璇版本:甲骨文 | 社科文献出版社 2017年5月

因而,在洞察了双方心理活动的历史叙述中,我们的情感甚至会怜悯那些困境中的西班牙人

(暂且以不知晓他们日后的行为作为前提)

。印加帝国的君主阿塔瓦尔帕的内心并没有与这群白人交涉的欲望,他内心只是盘算着如何杀掉他们并夺走他们带来的物品。所以战争的场面就只是战争本身。至于印加人为何会遭到如此溃败,金·麦夸里也给出了解释,印加人要对抗的是全副武装,掌握了马术和炼钢技术并拥有少量火绳枪的西班牙骑士,而印加人从来没有见过马匹,他们的武器通常只是用木棒绑石头,少数的斧子其硬度也远不足以抵挡西班牙人的钢铁。远程士兵方面,他们只有掷石兵而没有弓箭手——只有一小批亚马孙丛林部落的人掌握了弓箭技术,但他们被排斥,并没有得到印加君主的信任。最后,西班牙人有严谨的战术和战场通信手段,印加人则从来没有文字的概念。当一名西班牙人倒地的时候,他的同胞会迅速冲过去救援,而印加人则是踩着同胞的躯体逃窜。

西班牙征服者,弗朗西斯科·皮萨罗。俘虏了印加国王并在秘鲁建立了第一个西班牙定居点。此后,因为与同伴阿尔马格罗之间产生利益分歧而敌对,65岁时被人刺杀。他死后,他的兄弟们也因为“背叛皇室罪”被讨伐处决。

同样的事件,在作家爱德华多·加莱亚诺的笔下则是一边倒地倾诉他对于帝国覆灭的哀叹之调:

皮萨罗叫嚷着冲上去,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陷阱张开了网口。号角声四起,骑兵从天而降,自栅栏外射出的火绳枪砰砰响,包围住这些震惊困惑,手无寸铁的人。

长官们和士兵们叫嚷着要求分配。6年来他们分文未得。

阿塔瓦尔帕的双手、双脚和脖颈都被缚住,但他仍在想:我做了什么以至于要死呢?在铁的绕线器割破他的脖颈之前,他哭了,亲吻十字架,接受他们用另一个名字受洗。他被称为弗朗西斯科,他的战胜者的名字,他叩打欧洲人的天堂之门,但是那里没有给他预留的位置。

——《火的记忆:创世纪》

Juan 《俘获阿塔瓦尔帕》。在这场战役之前,“在场的印加人之中,只有一些级别最高的军事领导才知道阿塔瓦尔帕的计划——抓捕并杀死西班牙人,将幸存者阉割了做太监,然后自行繁殖驯养那些西班牙人成为“马”的健壮神奇的动物。”

而里卡多·帕尔马在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的风格更加戏谑化。可以说,在他的笔下,传说中的人物形象更贴近于那种“可怜的白痴”——对历史、命运及个人选择的无助。这种叙述的笔调也叙述了整部《秘鲁传说》,在他的描述下,无论是被杀害的君主、西班牙骑士还是殖民地时期的传教士与普通村民,都陷入了一种疯癫的命运。

在《秘鲁传说》中,里卡多·帕尔马留下了一则阿塔瓦尔帕的传说,据说,这位印加帝国的君主死于痴迷下棋,在被西班牙人囚禁后,阿塔瓦尔帕便迷上了这个西班牙人带来的游戏,每天靠棋盘对弈打发时间,并在游戏中建立了对西班牙人近似虚幻的友谊。然而,一次观棋时的指点,给这位印卡王带来了杀身之祸。

被囚的头两三个月,印卡王心事重重,非常压抑,所以,虽然每天下午他都坐在他的朋友和保护人埃尔南多·德索托身边,但并没有显出弄懂了对弈中怎样走棋以及使用招数和变招的样子。后来有一天下午,索托和里克尔梅正在对阵,下到最后几步时,埃尔南多刚跳马,印卡王轻轻一捅他的胳膊,悄声说:

“不,统领,不……出车!”

在场的人无不惊奇。埃尔南多沉思片刻,按照阿塔瓦尔帕的支招儿出车,又下了两三步,里克尔梅果然被将死。

……百姓们说,由于他给支招儿,里克尔梅在那个难忘的下午被将死,而阿塔瓦尔帕就为这一将送了命。原来是皮萨罗召开了一次有二十四名法官参加的会议,在那次不寻常的会议上,以十三票对十一票决定将阿塔瓦尔帕判处死刑。十三张赞成票中就有里克尔梅一票。

——《秘鲁传说:精通下棋的印卡王》

这则轶事听起来很像是童话,加上作者依托想象力所刻画出的场面,草草画在囚房木桌上的棋盘,泥巴做的棋子(可以肯定里卡多·帕尔马不可能亲眼见到这幕场景),从严谨角度来说反而削弱了历史的可信度。但金·麦夸里在历史著作《印加帝国的末日》中为这个传说提供了佐证。“尤其是埃尔南多·德·索托和埃尔南多·皮萨罗。这两个西班牙队长教会了印加君主如何下棋……阿塔瓦尔帕很快成为了下棋的好手”。但至于投赞成票的那一位西班牙人是否因为棋场失利而对印卡王心生怨恨,则无从考证了。

里卡多·帕尔马,秘鲁作家、学者,被尊为“秘鲁文学之父”,并创造了“传说”这一文学体裁。1833年2月7日出生于利马,1860年,因袭击总统行动失败前往智利避难,1866年,参加卡亚俄保卫战,舰队被敌军炮弹击中,帕尔马本人幸免于难。1868年,因推翻独裁政府被任命为新政府的总统秘书,但在1872年,总统死于军官政变,悲惨的政治事件使得帕尔马开始脱离政治。同年,开始创作《秘鲁传说》,1906年,完成最后一卷。1919年10月6日,86岁的作家在利马逝世。

相比于讲求精确性的历史著作和更具政治倾向的拉美编年史《火的记忆》,里卡多·帕尔马所撰写的《秘鲁传说》中几乎找不到作者的政治立场。这与其人生经历截然不同,在写作这本书时,他变成了一个单纯讲故事的人。十卷本的《秘鲁传说》里一共讲述了435篇传说,其中既见不到对印加帝国覆灭的哀叹,也没有对西班牙殖民者的批判,里卡多·帕尔马用文学传说的方式装载历史与传说、虚构的幻想、毫无根据的民间故事以及历史史实同时出现在书中,在这种叙述的语调中,每则传说的人物都具有了一些滑稽色彩。

他仿佛在用这种方式证明,狂热的政治斗争,为黄金卖命的西班牙人,帝国的统治者,总督与喃喃自语的传教士……所有人的宿命除了能留下几行文学的记载外,都在虚空中变得并无意义。那里既没有爱,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文字与传说。正如他在《大力士阿隆索》这个恶汉的故事中所写下的结尾,“事实如何自有人知,我是既不添枝也不加叶,更不想议论其中的青红皂白。因为拥抱人也好,因为煽动叛乱也罢,反正‘大力士阿隆索’死了也无关紧要”。

《秘鲁传说》外文版插图

而且,在拉丁美洲这样一片土地上,又有什么样的文字能准确地还原历史呢,即便准确,那历史本身便有可能是一团混乱。在印卡王阿塔瓦尔帕死后,印加帝国留下了大量神秘传说,例如印卡王的宝藏和曼卡在山脉深处的神秘王国。西班牙人也并没有在南美洲建立更有秩序的社会。

在像拉美这样一个疆域如此辽阔、遭受数个世纪殖民的原始社会里,等级制度和法团的结构一直是松散的,远不像在宗主国那样连贯紧凑、有条理和有组织性。填补这种组织空白、制度空白和法团空白正是新世界的半岛人界定“文明”和“进步”的方式。因为尽管20世纪初西班牙和葡萄牙殖民地开始争取独立运动时,他们嘴上经常挂着自由和共和,但实际上却竭力重新创建这种有机的法团秩序——他们从其历史中学到的也仅止于此。

——霍华德·J·威亚尔达《拉丁美洲的精神》

《拉丁美洲的精神》作者:(美)霍华德·J·威亚尔达译者:存海 / 邓与评 / 叶健辉版本:浙江大学出版社 2019年7月

接下来的秘鲁,又经历了殖民者皮萨罗与阿尔马格罗之间的内斗,总督们奇形怪状的统治方式,还有天主教会和方济各会教士们并行传播的福音与丑闻。《一心做媒的总督》《诗人总督历险记》《奇迹总督》《异端总督与刁钻的敲钟人》《一位任性的利马妇女》《一件控告上帝案》……里卡多·帕尔马用大量篇幅书写秘鲁总督时代的异闻,没有什么绝对的秩序可言,每个人物都在用自己的激情与思想各行其是。这是一份文化意义上的藏宝图——不会吸引着垂涎的淘宝者,但是传说、民间谚语与魔幻历史所形成的故事,让秘鲁历史宛如人迹罕至、层叠交错的密林,等待着人们探索。也正是因此,保罗·索鲁才会在游历这个神秘的国家时给出这个结论,“秘鲁是南美洲最穷的国家,也是最多游客造访的国家”。尽管大多数人还是冲着黄金——而且在今天它换成了另一个更现代的词:汇率。

撰文丨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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