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航菜单
首页 » 问答 » 正文

老巴子传之新纪元

厨房里高压锅一叫唤,老巴子就想起压力容器站。他脑子里出现这样的一幅画面:苏北农村石子路上,颠簸行驶着一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车上堆满各式各样检测仪器。车顶棚是一块脏兮兮的油毡布,布沿儿随风飘荡。有两个小人挤在狭小的车厢里,如同木偶戏中的道具。两个小人头戴白色安全帽,脖子上扎着毛巾,穿牛仔服,套绝缘底高筒靴。体形瘦小的夹在一台射线探伤机和一台超声波探伤机之间。他身子单薄的像一片橡皮垫,缓解了两台机器因颠簸引起的碰撞。体形肥胖的戴一副近视眼镜。镜脚系着一根松紧绳,箍着硕大无朋的脑袋。胖子的大半个身子陷在一圈圈电缆中,红着脸,满嘴酒气,正眯着眼睛打瞌睡……这幅画面重复出现许多次,以至于老巴子弄不清车上那两个人确切的身份。显然他的记忆出了毛病。

老巴子在压力容器站的经历和脑子里出现的这幅画面,在遥远的未来,让他从容地加以描述,一切都变得莫明其妙地美好起来。车上如木偶戏道具似的小人被描绘成著名的骑士堂吉诃德和他的忠实奴仆桑丘。是的,人的命运只能在时间的长河中寻求安慰。

在他最新的描述中,他将车中的道具小人描述成一对快乐的乡村医生,辗转于苏北农村的乡镇之间,给各式各样的病人治病。只不过他们的病人有些特殊,是一些看似死气沉沉的金属罐子。你可别小瞧这些金属罐子,有的内部压力高达每平方厘米100千克,也就是说,从一个金属小沙眼里钻出的气流足够穿透三个人的身体。如果爆炸,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厂房屋顶送到数十里以外的农田里。显然,与这样的病人打交道是一件十分危险的差事。

这两个道具小人是老巴子和他的顶头上司牛工。每趟出门检测的时候,牛工都让老巴子写好遗书,锁在办公室的抽屉里,以便将来追任烈士用。他们的确差点儿当上烈士,差点儿就说明最终没当成。如果当成烈士,他就没有机会把自已描述成快乐的乡村医生,或是中世纪的骑士。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历史问题。

比如,牛工差点儿就当烈士,这就是历史问题。这种好事竟让老巴子给搅了。那一次,他们检测一家造纸厂的滚球。因为球内清洗不干净,牛工昏倒在球里。老巴子在外边用对讲机喊了半天没人答理,就探头从法兰孔往里瞧。他看见牛工蜷曲在一团烂稻草里。你们知道,要将牛工拖出来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少说有两百斤重。老巴子就在屋顶梁上拴一滑轮,然后将吊钩吊在牛工裤腰带上,慢慢地把他拖了出来。牛工的身子悬在半空中时一阵狂喷,将肚里的大肥肉和洋河酒喷射出来。在底下帮忙拉铁索的工人们感到天旋地转。天空中下了一阵酒肉雨。

牛工从吊钓上下来,爬到滚球顶上摆造型,让老巴子拍照片,然后高唱《国际歌》:“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活到明天……”

而老巴子当烈士的事,有点儿概念模糊。有一次,他们夜宿在荒郊野岭的小店。夜里,女老板三番五次地进来,问他们要不要加床垫子?老巴子说,要。牛工慌忙拦住,说老巴子还是个孩子,童男子,不懂事,请老板宽量一点。女老板说,你可不是童男子?然后就笑咯咯地出了门。

老巴子很不乐意地问,加床垫子与童男子有什么关系?你总是想方设法让别人知道我是个童男子。牛工说,她要给你加的垫子是个肉垫子,可不是你想的棉花胎。我可要对你父母负责任。他们养你这么大不容易,哪能如此随便就当烈士呢?你总不能搞得跟罗漫谛克的女大学生,随随便便就失身吧?

这些都是从前的事情。现在,新人类出现,旧人类失去了工作。老巴子在上个世纪末就加入到失业者的行列。任何社会都容不得吃白食的,新世纪同样如此,没有工作的人受到了严厉惩罚。当然,受罚的形式与从前诸世纪有所区别,并不是让他们去扛石头,筑路,做各式各样的苦力活,而是让他们去搞哲学,文学,历史,音乐和美术之类。这些都是些极其苦恼的行当,在新的世纪门庭冷落。

老巴子受惩罚去搞历史,而且必须得拿出一股搞破鞋的劲头来搞历史。历史学家使用的工具很原始,一把剪刀和一把可以随意调节的尺子。他们的手指头经常让剪刀划破,鲜血直淌。所以,在新的世纪,搞历史是最不受欢迎的行当。

人们对搞历史的没有好感,说搞历史的人不仅弱智,搞破鞋,而且还有割肉的危险。据说太史公就是被割了肉后才去搞历史的。老巴子搞历史时,拿一把大剪刀,手指头上裹了厚厚的胶布,模样像一个老裁缝。

老巴子的外孙女是一个新人类。她诞生在六公分的玻璃试管里,又在温箱里呆了12个月。她经常到福利院探望老巴子,询问在老巴子那个时代里发生的事。据说,她正在写一篇毕业论文,题目叫《在那万恶的旧社会……》。新人类称新世纪之前的诸世纪,习惯于称万恶的旧社会。

新人类所受的教育比从前的人完备。可以这么说吧,和从前的人相比,新人类除了欠揍之外什么也不欠。所以,当一些新人类走上工作岗位之前,学校和家长们送给他们的最好礼物就是一记大耳光。

历史教课书对先人评价并不高,说他们不明辨是非,可以说很傻逼,发动过两次世界大战,而且热衷于种族清洗……还说他们很虚伪,善于诡辩,竟然给原子弹这种杀人武器起“小男孩”这样的名字……说从前的人不相信真理,只相信话语霸权,就是说:谁得到话语权,放个屁也是香饽饽;谁得不到话语权,讲话就等于放屁。按照当时的学者李敖的划分,分属:“放狗屁、狗放屁、放屁狗”三类。

不过,老巴子有打动新人类的秘密武器——眼泪。眼泪在新世纪弥足珍贵,具有强大的杀伤力。老巴子极力将自已所处的时代说的暗无天日,惨无人道,然后说新世纪的第一线曙光就是一把大剪刀,“嘎嚓——”,剪出了一个新世纪。新人类的诞生标志着人类告别一切陋习,进入乌托邦时代,伊甸园失而复得。譬如现在,老巴子说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然后就揩眼泪。

老巴子的这一套在外孙女眼里很新鲜,可在从前就没什么,可以说是从前的人惯用手法。上小学时,他父亲红旗经常搭生产队手扶拖拉机去东方红小学作“忆苦思甜”的报告,控诉万恶的旧社会……红旗作完报告,学校就留他吃饺子,吃肉馅饺子。这是事先约定好的。他记得每回父亲作完报告,底下的小朋友就哭倒一大片。有的好几天还不过神来,上课开小差,夜里做恶梦。

老巴子对他父亲坐在主席台上的神态记忆犹新:耷拉着眼皮,像是在打瞌睡,两边的嘴角往下撇,又像是从睡梦中哭醒。父亲只有在高呼:“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时,才会睁开眼睛,凝神看一看底下的听众。这样的神态在当时很酷,很迷人。用现在话说,他父亲拥有许多粉丝。

现在,老巴子把他父亲的神态搬到自己的脸上,像是一次成功的面部移植。他确信外孙女像他们当初一样傻逼,一样爱憎分明,一样易于激动。老巴子说:“在那个万恶的旧社会,我在压力容器站工作,去各个乡镇检测各式各样的压力容器,后来容器站撤消了,再后来,我就下了岗……我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说我这人并不坏,就是年轻时跟坏分子牛工搞在一块……”

其实,牛工并不是什么坏分子。老巴子父亲是个当官的,看问题难免有一点官僚主义。从前当官的都有点官僚主义。如果你没点儿官僚主义,你就不像当官的;如果你不像当官的,你就自然没得官当。那时没得官当很悲惨。“万般皆下品,唯有当官高。”

老巴子进压力容器站之前,在一所中学教书。当时社会不怎么瞧得起教师,称教师是孩子王。你称一个小孩是孩子王,他一定挺得意,可一个成年人就不见得喜欢这样的称呼,好像骂他长不大。当时教师找对象都成问题,更别提当官。老巴子谈了几个对象,都吹了。他心里很难过,脸上憋了一脸的骚豆子。

老巴子父亲看见儿子一脸骚豆子,什么药也治不好,就想明白:要想根治儿子脸上骚豆子,就得想办法替儿子找对象;要想替儿子找到合适对象,就得先想法替儿子调工作。当时压力容器站在市府大院里,隶属X局,是一个正在筹建的部门。这就成了他父亲的首选目标。

五月初的一天,老巴子伏在窗口一张小桌上写请调报告。那年的五月特别热,像是盛夏酷暑。他额头上的汗水滴在信笺上,泅出一团团水渍。他父亲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老巴子写的报告总是不能让做老子的满意,以至于做老子的怀疑儿子智商有问题。老巴子父亲训斥儿子,就这种水平怎么当教师,纯粹误人子弟,并且启发儿子要发挥想象力,要以情动人,请调报告要让人读了觉得非调此人不可,调此人纯粹是工作需要,不调此人有违天地良心……

老巴子一共例举了50多条调动理由。譬如:有不怕牺牲的精神,当压力容器爆炸时,会像黄继光一样舍身堵枪眼;从小就对拆卸机器零件感兴趣,以至于家中没有一件完整的三大件;有特异功能,对任何有缝的东西敏感;在商场买商品,能预测该商品的使用寿命等等。

老巴子问他父亲写这种乱七八糟的玩艺有用吗?他父亲说,没用,但不写这玩艺则“名不正,言不顺”。当时机关的办事作风,不求别的,只求“名正言顺”。其实,这份名正言顺的请调报告,谁也没拿它当回事。如果有谁当真,就会发现这份报告一点儿也不正名顺言,只是十分幽默,像马三立的相声。人们就会对他老子说,你儿子这样的才能,该去文工团说相声。

老巴子父亲领着儿子晚上去串门。他们拎着大包小包,像投机倒把分子。老巴子扛着包裹躲在墙角。他父亲去敲人家的门,发现没什么特殊情况,就在窗口打一个榧子。老巴子就将包裹扛进门。父子俩打游击似的在乙城巷子楼道里摸黑转了半个多月。

老巴子在诗中写道:“五月是一个残酷的季节……”大概是指一个涉世未深青年,在五月里亲眼目睹了自已成为商品,以及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最原始的交换关系。这和后来许多女孩用最原始的方式赚钱一样。

有一天,父子俩怀着异样的心情走过市府大门。红旗给儿子打气,指着市府高高大大的门楼子说:“孩子,你只要进了这扇大门,就不同于社会上的一般人。万般皆下品,唯有当官高啊!”

老巴子纠正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红旗问:“读书为了什么?还不是为当官吗!读书不是最终目的,读书只是实现目的的手段”。

忙调动期间,学校没安排老巴子上课,而是安排他给校办厂踏三轮车。五月最后一天上午,他踏着三轮车行驶在乙城街道上,脏兮兮的,蓬头垢面,像一个收废旧物资的,而下午,他的命运就彻改变,西装革履,坐在飞往北京的波音737客机上。他旁边坐着压力容器站站长水至清和乡镇局打字员卫红。

老巴子在很短的时间内调入容器站,与打字员卫红有关。那天,他们父子俩去大老板家送包裹。大老板对这个包裹和老巴子没有一点兴趣。大老板请红旗看动画片,只要红旗一提起儿子,他就顾左右而言他,弄得红旗十分尴尬。当时,卫红正在堂屋间玩蹦蹦棋。卫红是大老板的独生女。她拖住老巴子玩掷骰子,比谁的棋子先到达终点。卫红掷骰子全掷6点,有如神助。两人比了十几盘,老巴子竟然没赢一盘。

卫红乐得咧开嘴合不拢,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淌,挂在两旁腮帮子上。最奇怪的还是卫红的笑声,像一只手摇的玩具冲锋枪,吧嗒,吧嗒……

大老板家的堂屋摆设很有特点:正墙上是一幅毛主席像,画像底下摆着香案,案上供一尊观世音菩萨。屋子中央摆一张八仙桌,两旁是两张红木太师椅,椅子上垫着蒲团。一个瞎眼的老太太正盘腿坐在蒲团上,手捻着一串檀香木的念珠,口中念念有辞。瞎老太是大老板的老母亲。据说正是这个瞎眼老太太独具慧心,相中了老巴子。

老太太说老巴子和她孙女有一段前世姻缘,是天造地合的一对,还说观音娘娘托梦,说五月份有文曲星驾临。大老板是一个孝子,一向对老母亲唯命是从,唯唯诺诺。这样,老巴子的命运得以改变,如愿以偿地进了市府大院。

老巴子永远不会忘记走进市府大院的那一刻。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他久久地伫立在市府大院高大的门楼前,喜极而泣。这一切就像阿波罗登月,家里送出去的大包小包,只是为了往这大门里迈一步,或许这一步,“对他个人来说只是一小步,而对人类来说却是一大步。”

他并没有草率地一步踏进市府大院,而是在门口伫立良久,徘徊半天,做各式各样的关目。他见没人,就跪在墙角说:“爸爸妈妈,儿子一定不辜负你们的培养。”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又把满把的眼泪鼻涕抹在大门一侧的电灯柱上。后来他又对从左侧耳门进,还是从右侧耳门进,斟酌良久,拿不定主张,最后靠掷硬币来决定。因为他这些稀奇古怪的行为,引起门口行人的围观。他被门卫拦住询问了半天,急得差点哭下来。他说:“我是机关干部。”

门卫不理他这一套,说这门里进进出出的都是机关干部。门卫在他身上乱摸,最后在他裤裆里捏了一把才放他进去。这也是老巴子对那一刻念念不忘的原因之一。

乡镇局是一个金字塔型建筑,结构很奇怪:最底层是一个大厅,是基层企业来办事的,等着招见的地方;二层是局下属单位,容器站就在二层;三层是局行政办事部门;四层是局机要部门:人事科,秘书科,财务科等;五层是局长室,只有两间办公室,分属大老板和二老板;再顶层就是厕所和拉圾箱。

这种结构是政府机关的基本结构,很能说明问题。比如说,从二层到五层,看似很近,其实很远,有的人须爬上一辈子,也不见得就能爬上去;爬上五层后,日子也不见得就好过,等着他的是顶层的厕所和拉圾箱;除非有一个直升飞机来把你弄走,那么下场准好不了。据说历任老局长都是从拉圾箱扔下去的,或者呆在厕所里弄得臭哄哄的。

当然,那时的老巴子认识没有如此深刻。他还识不破官场玄机和衙门结构。他只是怀着年轻人的朝气,骨头子里还有点儿“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气魄。

老巴子与水至清招呼之前,打量了他好一会儿。当时水至清正伏在桌上专心致志地写报告。老巴子看见他写的是一份请假报告,好像是写给他老婆,写的是出差几天,迫不得已,小别胜新婚,两情若是长久,又岂在朝朝暮暮一类。水至清脸白的像一张纸,戴一副瓶底眼镜,脸上绉纹像是用钢笔胡乱涂抹的。这张脸给人营养不良,睡眠不足的印象。

水至清问老巴子是哪所学校毕业?老巴子说是师范大专。水至清就告诉他,他是清华大学毕业。这无形之中给了老巴子一个下马威。你可别小瞧我这张脸,营养不良,睡眠不足,这可是一张名牌大学的脸。

水至清像一只筷子夹着头和尾的大虾,佝背弓腰,走路时往前一蹦一蹦。老巴子也习惯性地跟在后边一蹦一蹦。水至清一边蹦一边抱怨,局里调一个人来也不跟他商量,甚至招呼也不打一声。他还让老巴子评评这个理。如果老巴子说他没理,那么就得罪了清华领导;如果说他有理,那么老巴子就该立马滚蛋。这是一个悖论。老巴子陷入两难境地。他干脆一声。他不相信,就这么一个大蹦虾,竟然是清华大学毕业。社会真是怪诞,不知将人改造成什么样子?

他在局里看见卫红。卫红是一种全新形象。她把自已打扮成幼儿园小朋友,头顶一对羊角冲,背着乳白色小背包,套米色的背带裤,一手拿蹦蹦棋,一手拿矿泉水。她一看见老巴子就咧开嘴笑,好像老巴子是她家里人。

水至清吩咐说,这一趟去北京农业部汇报容器站筹建,给上级部门汇报工作要以书面形式,所以就把局里的打字员卫红捎上。这一趟,你的任务很简单,又很重要,就是陪卫红。她去哪儿,你去哪儿。卫红丢了对大老板不好交待。

老巴子很纳闷,既然卫红是打字员,没带打字机,怎么打字?(那时候还没有发明手提式电脑打字机。)再说这么个大活人在首都怎么会丢呢?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不识路找警察叔叔。水至清见老巴子表情含糊不清,又解释说,这不是他个人意见,是局党组的决定。然后,仰起头,望着飞起飞落的飞机,略有所思地说,“水至清则无鱼”。

老巴子认识到事情的严肃性,感到肩膀上的担子不轻。所以后来,北京街头就出现一对奇形怪状的游客。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跟在后面,两人腰间系一根红布绳子,紧紧地拴在一块,远远看去像一对连体人。

当时老巴子还不能完全算乡镇局的人。他人虽进来,可人事关系还没有进来。这就有点儿像没办结婚证就进了洞房。老巴子父亲对此老谋深算,胸有成竹。他说乡镇局的做法实际造成一个既成事实。他很乐观地形容此事,用了有如神助。他并不知道这位大神就是那个捻佛珠的瞎老太,或者说是乡镇局局长的傻女儿卫红。

老巴子和卫红同乘一趟飞机。卫红有恐高症,先是和老巴子调座位,等飞机一起飞,就在机上大吐特吐,吐出的东西有:猪肝,肥肠,鸡蛋黄,青菜叶,榨菜丝等等,满满盛了五个塑料袋。卫红的食量是多么的惊人啊。下飞机时,老巴子发现她座位上积了一滩黄汤。他凑上前一嗅,立马晕头转向,差点儿呆在飞机上下不来,最后在空姐的搀扶下才下了飞机。

卫红迈着两条湿漉漉的裤筒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首都机场明亮的大厅里,浑身散发出一股强力的尿味,尿滴在机场大理石上,化合成乳白色的液体,像香蕉皮。他一脚踏上去差点儿滑个跟头。他就发誓说决不能娶这种女人为妻。你想,将来我要是出国访问,携夫人同行。夫人在飞机上尿裤子。这不仅损害了老巴子的形像,而且损害国家的形像。

老巴子的这种想法纯粹是无稽之谈。他的地位仅处于金字塔第二层,等他爬到第五层,还得用直升飞机接走,免得落入拉圾桶,这一切还不知到何年马月。多年后,卫红当上了乙城市的副市长,经常坐飞机出国。不过陪同她出国的不是老巴子,而是一群有着高学历、高智商的人。尿裤子怎么样?照旧出国访问。不尿裤子又怎样?不见得你不尿裤子就让你出国吧?要是全中国人民都不尿裤子还不得都出国吗?尿裤子与出国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觉得有必要在这里说说当时的机关公务员。那时的公务员可不同于现在。现在的工作全纳入法定电脑程序。你只要机械地揿一揿按扭,许多事情全是按规章制度来办,更改程序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合法的办事程序全当着电脑病毒被删除。从前机关公务员办事有很强的灵活性,全凭小聪明,猜磨领导的意图。如果上级精神吃的透,领导意图猜的准,你就可以在机关里混下去,有的甚至混得蛮不错。所以,那时候机关里充满了善于察言观色,能说会道,见风使舵,有奶便是娘之徒。他们往往自以为是,以为比机关大门外的人高出若干等,其实一个个很傻逼。他们唯一优越之处,是开始懂得钱是个好东西。

你们千万别以为猜磨领导的意图容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因为领导的共同特征是意图十分隐晦。如果领导的意图那么容易让下属猜透,那还是领导吗?那不成了幼儿园的小朋友?在机关里,绝大多数公务员的命运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的性命。既然把性命赔上,可见并不聪明,而且很傻逼。比如,压力容器站上上下下就是一群傻逼,从站长水至清到检测工老巴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能猜透局里大老板和二老板意图。

老巴子明白领导的意图是在10多年后。那时容器站早就不存在。他呆在家里搞历史,正如史书上说的,搞史让人明智。

坐在飞机上,老巴子发觉坐飞机与踏三轮有些不同,窗户外边竟然没一个人,没一辆车子,全是悠闲的云彩。他也想了一些问题,是些不着边际虚无缥渺的问题。他从飞机舷窗往下看,地面上的一切比沙盘还小,公路像蜘蛛网,车辆像小甲虫,停在原地不动,火车像一条蚯蚓慢吞吞地爬着……他从空中往下看,就觉得地底下一切没什么意思。人很渺小,从天上看可以忽略不计。

据说半年前,农业部某部长来乙城视察,决定投资建一个压力容器站。容器站负责检测化工机械行业生产的大大小小金属罐子。中央投资200万,地方配套投资100百万。容器站建成后,直属农业部……据说中央和地方还订了一份协议,部里和市里及乡镇局的领导都在协议上签了字。这只是据说,因为老巴子从未见过那份协议。从前机关里论资排辈,等级森严,像老巴子这样小字辈怎么能看见中央与地方的协议呢?

老巴子不仅看不到协议,而且很少看到局领导。在容器站好几年,他从没有看见过大老板、二老板的正容,只是偶尔看见一个背影,或者是远远地坐在主席台中央两只圆滚滚的大脑门。有时远远地看见老板走来,就得主动避讳在道路的两旁,把脸紧贴着墙壁,目光瞧着自已的脚尖,并且不停地碾动。有一回,上厕所,一不小心与老板碰上。他看见老板的一个侧面和掏出来的半截肥肠。他回去后兴奋不已,心里想,原来老板们也是站着撒尿,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老巴子只知道两个老板都是胖子,至于哪个胖子是大?哪个是二?无从区别。当初大老板和二老板是称体重决定的,稍胖一些的就是大老板。组织部门考察干部的标准就是胖瘦肥瘠。水至清在X局混这么多年,只是个小所长的原因就是太瘦。所以后来,当胖子牛工调到容器站时,确实引起恐慌。水至清为了和牛工比重量,经常怀里抱着个铅球,或者藏一块砖头。

其实,水至清完全没有必要惊慌。牛工虽胖,但并不具有官相。原因是耳朵太小,像是沾在锅盖上的两只饺子。关于大耳朵有必要解释一下:从前,组织部门考察干部称体重。你可别以为拿他们过磅,只有猪才过磅。那时的办法是用称钓子勾住耳朵称体重。所以,官当的越大,耳朵也就扯得越大。据说只有扯过的耳朵才听话。通常大干部都是两耳垂肩,双手过膝,像长臂猿似的。牛工的两只小耳朵,说明没怎么扯过,欠扯,还处于原生态。

老巴子也知道局里大老板和二老板对建容器站有意见分歧,但是分歧在何处?鲜为人知。从前单位正副手之间有矛盾是司空见惯,当不得真,就像幼儿园小宝宝,闹宝宝脾气,今天好,明天恼,后天又好了。所以,机关里办事员常说,干工作就是乖乖糊乖乖,大猫日小猫,咪咪马马,当不得真。

老巴子始终不明白大老板的意图。如果明白了就可以当机会主义分子。容器站撤消后,他受命侍候卫红做月子。有一天,他正给卫红洗脚。卫红用右手的食指点着他的脑门,说你这人真傻,像我这么好的条件都不娶。你知道吗?我爸的意思就是想让这个容器站建而不成。建,则可以套部里200万;不成,就可以省掉局里100万。老巴子恍然大悟,一屁股坐到洗脚盆里。

当时,老巴子只知道二老板要将容器站建在郊区一家乡办厂。二老板说,容器站可以利用乡办厂的场地,房屋,车辆,人员;乡办厂可以利用容器站的技术,设备,知名度;这样就可以相互利用,克服资金不足的困难。事业单位与企业联合是一种新形势下的强强联手,灵活性强,财务宽松……

二老板的意图显然违背了老巴子的初衷。老巴子调进机关工作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在市府大院内上班,能找个好对象,治好满脸的骚豆子,可你现在却让他去郊区的乡办厂上班,这不是更找不到对象吗?这不是让骚豆子弥漫全身吗?

水至清去农业部的目的:一是汇报容器站的筹建;二是催款;三是告二老板的状,说二老板想把容器站建在乡办厂,这样必然造成国有资产流失……水至清将大老板的女儿卫红领到北京玩了一趟,又告了二老板的状,十分得意,以为讨了大老板的喜欢,可没想到为这件事,差一点将站长帽子给玩丢掉。大老板让他面壁两个多小时,写了三份检查,骂了50多句扶不上墙的臭狗屎。因为水至清的这个状,部里200万差点儿泡汤,后来逼得大老板又专门去了趟农业部。

许多年后,老巴子呆在家里编历史书。他是这样形容容器站的这段历史:

大老板和二老板就像两个拉大锯扯大锯的,容器站就像一根锯条,容器站的人是一颗颗锯齿,而国家或者说农业部的200万就是一棵大树,最后“轰隆”一声,或者说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树倒猢狲散……

大老板和二老板意见不统一,这在当时很普遍。当时所有的机关部门正副手意见从来就没有统一,最多也只是出于一时之需,相互综合平衡一下。当时机关里阳奉阴违,勾心斗角,挑拨离间,挑动群众斗群众是极为普遍的现象。那时的机关公务员共同感受是:无所适从。

水至清敢告二老板的状,就是利用了老板之间的不和。他自以为玩了小聪明,可这一趟拍马屁拍到马腿上,或者说犯了围棋上致命的次序错误。他应当等农业部的钱先弄到手再告状。老巴子去五楼送文件,看见水至清站在局长室。他面朝墙,鼻尖距墙壁大约两公分,鼻头上冰棱似的挂着一串长长清水鼻涕,鼻尖发红,像个酒糟鼻子。

老巴子见局长室没人,悄悄上前递了块手帕。水至清用手帕夹着鼻子,“噗啦”一声,像是撕了一张牛皮纸,然后又用手帕边儿揩眼镜片,镜片上积着一汪泪水。他还手帕给老巴子时,做了个鬼脸,表情古怪,也不知是哭还是笑。如果是笑,就是革命的乐观主义。

你们别以为这是什么严厉的惩罚,能在局长室罚站,基本说没什么大问题。因为你在罚站时可以尽情表演。比如:跪行并且抱腿,痛哭并且流泪,呐喊并且抒情……有人打报告申请才能到局长室罚站。据说,这样可以提高演技,加强沟通。牛工就打过好几份这种报告,但是没得到批准。

众所周知,最严厉的惩罚是局长请你吃饭。局长请你吃饭,安慰你半天,将你的成绩一一例出,第二天,罢免职务的红头文件一定摆在各科室的办公桌上。当时,水站长的形象让老巴子很失望。他毕竟跟在他后面蹦了半个月。他不知道将来他当上站长,会不会同样被局长弄来罚站。如果那样,似乎没什么奔头。老巴子父亲说,万般皆下品,唯有当官高。至少说现在,老巴子看不出当官高在何处?当官不过如此:“骂人并且挨骂,搞人并且挨搞。”

“文革”时,许多知识分子被弄去扫马路,挂牌游街;“文革”后,水至清站长在局长室表演鼻子碰墙;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已经习惯斯文扫地,或者说,他们认为“斯文”就应当用来“扫地”。

容器站撤消后,有一天,他和牛工去水站长家索取局里补偿给他俩的青春费和失贞费。水站长的女人,另一所名牌大学的女大学生,敞开半个怀,露出半爿乳房,说对不起,请你们离开,我要洗澡。老巴子和牛工猖狂而逃。因为他们坚信,“斯文”是不应该用来“扫地”的。

在实用主义的时代,目的高于一切,就是说,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斯文和脸面堕落成一种工具性的东西。人们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可以斯文扫地,可以不要脸面。成者王,败者寇。那时的历史学家全是些公母人。他们遵照执行上级命令来写历史,把斯文扫地和不要脸的部分,连同底下的东西全阉了。这就使得今天的新人类并不真正了解当时的历史。

最后一次见到牛工在上世纪末。1999年8月的一天,牛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辆长龙货车,开到老巴子家对面的马路上。牛工忧心如焚地对老巴子说,世界末日就快来临,只有极少的人能活下去。老巴子从来就不相信末世说。牛工就很有耐心地从诺查丹玛斯的《大预言》,圣·约翰的《启示录》,法人功的李大师等说起,说了两个多钟头,其目的很简单,就是让老巴子钻进他设计制造的一只巨大的反应球。他模仿诺亚方舟,给这个反应球起了个名字叫牛工圆舟。

老巴子出于礼貌和对牛工一片诚心的感激,认真地参观了牛工圆舟。这是一个直径3M的金属球,球体材质是16MnR,法兰是A3钢,壁厚在8-10mm之间,每平方厘米可以承受100kg压力。假若天外来客不是恰巧砸在牛工圆舟上,或者地球没像西瓜似被砸个粉碎,估计呆在这个球里没什么问题。

老巴子拒绝进入牛工圆舟的理由也很充分,很有文化味。他说,如果一切毁灭就让一切毁灭吧。我可不想做人类的始祖。几万年之后,又繁衍出几十亿人口。我一想到几十亿人原来是你小子搞出来的,就心慌,就觉得罪孽深重。你想想,你小子搞出了多少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真是罪大恶极!罪孽啊罪孽!老巴子双手合什,合上眼睑,说一声阿弥陀佛,就不再吭声。当然,地球并没有毁灭。如果地球毁灭,老巴子就不可能在这儿给他的外孙女讲那万恶的旧社会。你们也不可能读我这部小说。

我们从他们最后的这次见面,可以看出牛工和老巴子两人的情意,非同寻常。我们习惯于称同性之间关系非同寻常为同性恋。据统计,目前同性恋的家庭相当普遍,占家庭总数百分之30,而在从前是不可想象,从前同性恋被看着是生理和心理疾病,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甚至比强奸还要不道德。所以在当时社会背景下,搞同性恋可能性并不大,最多也只是存有同性恋的倾向。

这儿难以对“倾向”作进一步界定。多年以后,老巴子以一个历史学家的目光,重新评价这种关系时指出:他与牛工之间决不是在搞同性恋,就他们的见识,还不晓得同性恋这玩艺怎么个搞法?他们是“革命加兄弟”的关系。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革命的英雄主义情结,也叫红小兵情结。红小兵情结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热爱,让他们走到了一块,风雨同舟,患难与共。

牛工给老巴子最初印象像一只盛满肉的大桶。他后来才逐渐适应了这种形状,称牛工是三无先生:一无脖子,二无腰,三无脚踝骨。当时没有瘦身一说。如果有,可以设想,牛工会整天和肥婆们躺在瘦身中心,赤裸着,接受电击和药物治疗。

当初,他奉命去郊区一家化机厂调牛工的档。牛工在厂里当技术副厂长,学的是化机专业,是国家授权的检验员。按理说牛工条件要比老巴子好,可他忙调动的时间比老巴子长几个月。牛工的档案缝在一个麻布袋里,装了满满一旅行包。老巴子背在肩上,压得满头大汗,有点儿像西藏的农奴。牛工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他背上这只大旅行包。小眼睛在镜片后边滑溜溜地转。

老巴子取了档案准备返回局里。牛工热情地挽留他吃午饭,并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的菜。在这之前,还没有人招待过老巴子。他很感动,就对牛工烹饪手艺赞不绝口。牛工说,这不算什么。他爷爷是著名烹饪大师,曾经给陈毅军长当过厨子。他爷爷最拿手的菜是黄豆芽里塞斩肉,先把豆芽的蕊掏空,再往里边塞上斩肉。他爷爷本来准备收他父亲为徒,因为他父亲菠菜炒肉丝这一关没过,所以祖传绝技失传……

下午,牛工坚持要领他去看他爷爷。老巴子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他把老巴子领到郊外一颗老槐树下,抱着槐树失声痛哭,说这就是他爷爷牺牲的地方。他爷爷因为不肯给日本人烧黄豆芽里塞斩肉,让日本人活活打死在老槐树下。老巴子陪着他流了一会儿眼泪。牛工对老巴子说,他想看看他的那包档案,想看看他爷爷这段历史写没写进去。老巴子想,按照规定,当事人不得私下拆封自已的档案,但是牛工的爷爷是革命烈士,就应该享受一点儿特权。如果他爷爷晓得自已孙子竟然不被革命同志信任,心里一定很难过。这样,老巴子就把档案交给了牛工。后来经过牛工处理过的档案只有一只方便袋大小。老巴子拎在手上轻飘飘的,就问,怎么变轻?牛工说,厂里的这帮小弟兄还真做的出。他们把我小学里学雷锋做好事得的奖状,写的作文全塞进去了。

他们俩一见面,就在英雄主义情结下,在革命烈士牺牲的老槐树下,建立了革命的友谊。这种友谊并不是人人之间都能建立的。譬如,老巴子与王发之间就很难建立起革命友谊。王发是个小胖子,比牛工小好几套。如果说牛工像一只大肉桶,那么王发就像一只小马桶。当然,用马桶来形容一个人有点不道德。

王发四十来岁,来容器站之前在化肥厂当探伤工。后来经老巴子考证,虽然王发是工人阶级一员,但是他爷爷奶奶不是工人阶级,而是旧社会城里开米店的。在描述旧社会的电影里,经常可以看见这种场面。荒年,米店门口涌挤着灾民。米店大门紧闭,门上挂着售空的牌子。饥饿的人绝望地拍打着紧闭的门板……这时,一个裸胸大汉站出来,高呼:“这让我们怎么活?大家跟我来!”然后众人跟着裸胸大汉砸开米店的门,冲进去,捣开米仓,像水一样流出白花花的大米……

老巴子是如此评价王发的:王发是在无产阶级专政下才成为无产阶级的。如果在资产阶级专政下,他也一定会成为资产阶级。他还认为,虽说王发是工人阶级,但是他正在背叛自已的阶级,堕落到农民阶级或者说小资产阶级的行列中。

王发油头粉面,剃小分头,一年四季中山装,领扣子系到最上边的一颗,皮鞋擦的锃亮,手中拎一只人造革的小黑包。关于头发顺便说一句。老巴子和牛工剃着小平头。小平头给人的感觉像是头上顶着一块砖。当时的平头象征着革命精神和造反精神。而王发是小分头,头发一根根向下垂。小分头说明中庸和圆滑。电影上汉奸多数是这种发型。

王发的小黑包里放着固定的几样东西:一把小算盘,(他使用算盘速度比计算器快。)一只盛茶叶的铁筒子。这个铁筒子不是用来盛茶叶。他习惯把茶叶放在信封里。铁筒子是用来盛香烟的。他无论到哪儿,乡办厂或省政府,总是磨磨蹭蹭,等没人时,就把桌上剩余的散烟收到铁筒里。他还有一只塑料袋,里边装着毛巾,牙刷,牙膏,皮鞋油,皮鞋刷……

压力容器站筹建时有四个工作人员:站长水至清,检验员牛工,检测工老巴子和王发。水至清为了突出容器站的特点,给每人配了一套工作服,要求必须穿着工作服进市府大院。工作服是牛仔布的,配套的有白色安全帽,绝缘底胶鞋。他们就这样在乡镇局的金字塔里进进出出。开始,大家以为楼里的水电系统出了故障,可后来发现,这四个水电工和他们一样,每天往办公桌后边藤椅上一躺,大腿跷二腿,面前一杯茶,手中一份报。一群套水电工制服的人也有资格享受和他们同等的待遇?这样大家就有意见,觉得掉价。

这套水电工的制服使他们被撵出市府大院。所以后来,老巴子和牛工进市府大院,总是将牛仔服上涂得五颜六色,像迷彩服。他们受到里边人热烈的欢迎。因为那时候,经常有人在市府门前上访。学生也不好好读书,动不动就游行。他们一闹事就要抢大院里的办公桌。市府里的人把老巴子和牛工误认为保护他们办公桌的武警。

容器站搬出市府大院,就再也没能搬回去。水至清宣布党委决定时,声调低沉像是在致悼词。他听见老巴子在抽泣,就批评说,你在这儿哭什么?机关大门外,天高皇帝远,更好捞钱的。老巴子可不是冲着捞钱来的。你让他去乡办厂上班,对象更难找,脸上的骚豆子如雨后春笋般疯长。他一脸的骚豆子怎么见人?

容器站建在乙城城东沙沙化工厂。这个厂距市区50多里。因为上班路途远,局里对容器站的作息时间作了明文规定:上午11点——下午2点。这样是考虑到这段路骑车所需的时间。局里对作息时间正式发文,红头文件,抄报抄送40多个部门,同时在附件中规定:站长级(科级),可乘汽车;检验员(股级),可以骑摩托车;普通工作人员老巴子和王发只能骑自行车。这样规定是突出他们之间的级别和差异。

沙沙化工厂只同意提供容器站一间办公室,拒绝提供宿舍。因为厂里的工人全是本乡本土,习惯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所以厂里根本就没有宿舍,也不需要宿舍。他们陈旧落后的观念认为,如果厂里有宿舍,一定是给厂长嫖小姨子或女工的。据说厂里曾经有过两间招待采购员的宿舍,没几天,厂长的老丈母娘就住来了,枕头边上摆了一根捣衣服的杵。

老巴子天天早上6点从家里出发,骑5小时的车,11点到厂里,坐下来喝一杯水,然后就去大食堂吃厂里统一按排的份饭,再然后,洗干净饭碗,做一会儿准备动作,下午2点就下班往回骑车。晚上7点,恰好赶回家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

因为上班路远,每天要骑车10小时。老巴子就特地买了一辆赛车。就是骑车人头埋着肩窝里,屁股蹶到脑袋上的那种车。他还配了一套李宁牌运动服,足蹬耐克鞋,耳朵里塞着耳塞。他一边骑车,一边听崔健的歌,有时还快活地吼两嗓子:“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老巴子的邻居都说老巴子调体委练自行车运动了。他们看见老巴子都很关心地问,老巴子,还在练啊,这孩子多刻苦,赶明儿准拿来世界冠军。他们认为只要刻苦就能拿世界冠军,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他们没有考虑到一些特殊情况。比如,老巴子腿短,蹬幅小,肺呼量小,而且骨胳已经成形,肌肉也不发达。

局里怕容器站的人嫌路远,不安心上班,就委托沙沙化工厂代考勤。每周定时向局秘书科作汇报。沙沙化工厂先是让传达室方老头考勤,在一张方格纸上划名字。人来了就画一圈,迟到了就打一叉。方老头七十多岁,健壮的像一只老山羊。他经常伏在厂门口木架上,伸长舌头,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像一只伸出舌头来散热的狗。

30年前,方老头就给城里插队知青考勤。那会儿,他是生产队会计,每天吹哨子喊人上工。据当地人说,方老头给城里人考勤出了问题。他去知青宿舍掀被子,而且专爱往女知青宿舍跑,就犯了生活作风的错误,把自已的大好前程给耽误。这是年轻时的事,现在不会再犯这毛病,就是觉得任务太轻,有些不过瘾。

后来,方老头因为太专心致志于容器站的考勤,小偷开着卡车进了厂,装了两吨钢板出了门。沙沙化工厂厂长知道钢板被盗,哭了两天,扬言要把盐抹在方老头的舌头上。

厂长重新分配工作,让他的大姨子罗姑考勤。罗姑是焊条库保管员。焊条库就在容器站隔壁。容器站上班时,也正是焊条库没事干的时候。所以,罗姑干脆就搬到容器站来上班,俨然是上级领导的样子。罗姑捋起袖子,捋起裤筒子,盘腿坐在椅子上。她一边嗑瓜子,一边打毛线。老巴子坐在她对面,搜肠刮肚地寻找形容罗姑屁股的语句:“罗姑的屁股像一个压偏的气囊,一圈圈的肥肉溢到椅子外边,像是跷起的海棉垫子。”他对这个句子很得意。

水至清在沙沙化工厂登过点。他和罗姑很熟,可是熟悉也不见得就是好事。水至清一到,罗姑就拎着他的后脑勺皮,像拎一条赖皮狗似的将他拎进焊条库。据说他们在里边搞焊接。水至清从焊条库出来就像喝醉了酒,脸红彤彤的,迈着轻盈的步伐,像只仙鹤似在厂里蹦来蹦去。因为他总像只仙鹤,就有人反映到局里,说他在厂里什么事也不干,天天练鹤翔功。这是一种健身的气功。

后来,水至清就不来上班了,但是,他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让老巴子跟罗姑学习焊接。罗姑很乐意有老巴子这么一个徒弟。她将老巴子领进焊条库,关上门,开始讲课。罗姑开始讲的很认真,什么是T422酸性焊条?什么是T507碱性焊条?什么是A132白锈钢焊条等等。但是后来讲讲就有点儿离谱,比如她把1铬18镍9钛说成是一日十把捏揪抬,说是床上的功夫。她往条凳上一躺,立马要给老巴子作示范。

焊条库有一台烘焊条的烘干机。罗姑在里边烤山芋,玉米,葵花籽,有时烘袜子,鞋垫等。有一天,她把老巴子抓进库里,先强迫他吃烤山芋,然后就扒老巴子的裤子,结果老巴子的裤子还没扒下来,她就先将自已的裤子扒下来,屁股一拧,就将老巴子坐在了屁股底下。老巴子眼睛一闭,心想这回死定。在危急关头,他随手抓了一把焊条往罗姑的裤裆里一塞,奇迹出现,罗姑的两腿间绽放出湛蓝的火花。一片光亮。

这件事的后果使罗姑大腿两侧大面积烧伤。两腿中间的毛呈现出一片焦黄的景象,像深秋里的毛毛草。据技术专家牛工分析,罗姑是至阴之人,身体里有着太多的阴离子,而老巴子是童男子,纯阳之人,身体里分布着大量的阳离子,在危急关头,两人体内电压升高,形成高压。阴阳相碰产生强大的生物静电,电焊条自然就焊接了。只是没将罗姑的两条腿粘在一块,如果粘在一块就省了不少麻烦。

因为老巴子将罗姑的毛烧焦,罗姑恨的要命。她躺在医院病床上扬言,一定要将老巴子的童身给破掉。后来罗姑出院时,恰好遇见老巴子正在参加市级机关工会组织的自行车比赛。罗姑一见老巴子,仇人见面,格外眼红。她借了妹夫的大踏板,大喊:“还我毛来!”开足马力追了过来。老巴子吓得魂飞魄散,猖狂逃窜。一个踏着自行车飞奔,一个骑着大踏板猛追。这样老巴子一不小心,就拿了自行车比赛冠军。

老巴子拿了自行车冠军这件事在局上下引起强烈反响。人们认为乡镇局可不是培养运动员的地方。培养运动员是体委的事。老巴子刚到局里来的时候,弱不禁风,可现在竟然拿冠军。可见容器站的工作中心是发展体育运动,而不是将工作重点转移到经济建设中来……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局党组决定容器站搬回市内,暂住在城西乡镇局招待所大院内。

老巴子拿了个市级机关自行车冠军,这招致他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批评。局里让他停职,听候处理。据说二老板为此事气出了前列腺炎,在家休养了两个多星期。老巴子在他的检查中写道:“因为罗姑喊还我毛来。我知道我没有办法赔她的毛,就拼命逃跑,一不小心,拿了冠军,给局党组和容器站带来重大损失……”

水至清称容器站是个捣头的站。他恨起来就用拳头拼命捣头两侧的太阳穴。在这之前,他在乡办厂搞技术服务,又称打野鸡,东吃一点,西拿一点。局里人称他叫快活小神仙。他之所以同意搞容器站是听了老婆的话。他老婆在床上给他刮枕头风,说什么男儿当自强,看问题要有战略目光,容器站直属中央部委,水涨船高,估计混个县处级不成问题等等。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者也。”历史上有许多大人物因为听老婆的话而栽了跟头,水至清属于听了老婆话而栽跟头的小人物。

水至清搞压力容器站,一开始就有不祥之兆。那年春节,大老板丈母娘去世。他特地从南方捎了一块天然花岗岩墓碑。他在赶往墓地途中,让墓碑砸了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大老板见他受了伤,将墓碑往地上一摔,说为一块无用之石,差点儿损我一员大将。

水至清在大老板母亲墓前,双膝跪下,蛇行,说:“妈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大老板望着他点了点头,对一旁的人事处长说:“这小子行,可以弄个官给他当当了。”春节一过,他就被任命为压力容器站站长。

1966年,水至清清华大学毕业。那年学校恰好赶上武斗,学的是棍子,分回乙城后,当的是孙子。他在机关混了几十年,仅仅混了一个科员。他认为官运不享的原因,坏在名字上:水至清则无鱼。你没鱼,熊掌也没有。现在,他的处世哲学是将水搅浑一点,浑水才能摸鱼。

水至清对手下三个兵掂来掂去,觉得牛工最不可信任,野心勃勃,当过厂长,又懂技术,是一个潜在威胁。所以说,牛工无论工作如何卖力,都得不到便宜。所以后来,牛工把水至清比着白衣秀士王伦,而自比豹子头林冲,扬言要火并王伦。牛工另一个让他不放心的地方是体重。他的体重快赶上县处级。这就让他费尽心机,需要怀里揣个铅球才能镇得住牛工。其实,他对牛工观察欠仔细。牛工虽说体形庞大,但耳朵生得很小,像两只小面疙瘩,甚至比老巴子的猫耳还小。这显然不符合肥头大耳的官相。

这些只是外观印象。水至清想找个机会对他手下的兵考察一番,看谁最忠心耿耿。天赐良机,他终于找到了这样的机会。他老父亲去世了。那天,他领着手下的三个兵去墓地送墓碑。墓碑50来斤重,碑上刻着沉重的象形文字。汽车停在公路边。墓地距公路是十几里的田间小道。水至清一下车,就甩起胳膊,一人独自先行。他把沉重的墓碑留给手下的三个兵。

牛工望着墓碑,眼睛瞪的像个牛卵子。他拎着裤子跑到公路边撒尿。老巴子跟着他屁股后边去撒尿,摆出“小牛学大牛撒尿”,只挤出几滴。这样,王发就义不容辞地扛起墓碑,走了两里地的田埂。王发就像耶稣背着十字架走向骷髅地,但意思完全不同。

水至清给大老板扛墓碑,当上容器站站长;王发给水至清扛墓碑,当上容器站会计。从前,扛墓碑和抬棺材是一项了不起的活动。(另有一项活动叫抬轿子。无论什么人或者因什么原故,只要你一上轿子,就会有许多人来抬。)其实刚开始水至清最信任的人是老巴子。老巴子单纯幼稚,容易控制。用乙城的话说,没结婚的都是孩子。这件事只能怪老巴子不争气,跟在牛工后边撒一泡尿,将自已的大好前程撒掉了。

有一些日子,水至清天天去局长室罚站,练俯卧撑。他做俯卧撑时,大老板就用拖把捣他瘦削的屁股。当时领导们就用这种方法提高手下人的悟性。水至清的屁股就差捣烂,也没能悟出上级意图。最后还是大老板将迷底揭穿:嫌水至清花钱速度慢。

水至清恍然大悟,赶忙让牛工造预算,建设容器站需要购置多少设备?估价多少?牛工做出的预算,设备投资大约30万。水至清把这份预算交上去,结果遭到了一阵猛捣。屁股上痔疮都捣烂了,也没能捣个明白。他一会儿将30万改为20万,15万,或者40万,但结果相同,同是屁股上挨捣。大老板吐出来的话就一句:预算不准。

牛工为了造预算,光头脑门挠出一道道血痕,结了疤后像头顶西瓜皮。牛工说,这份预算已经算了两百多遍,误差在5元钱之内,怎么可能不准?他天天为造预算挨骂,就病倒了。牛工病倒在床上,头上掸一块湿毛巾,像女人做月子。他说老板对压力容器检测是外行,和老巴子差不多。我看不如让老巴子造预算吧,或许能另辟蹊径。牛工说完这句话就将脸背向墙去,羞愧得不愿见人。

老巴子的预算确实与牛工造得不同,预算达100多万。水至清往上送预算时手直哆嗦。他想这回准得挨一大耳光,可出乎意料的是被大老板拨过脑门吻了一口。老巴子是学文科的,想象力丰富。他的这份预算受到老板们极力赞扬,说老巴子简直是个天才。当然,也有人不高兴。牛工就为此气歪了鼻子,天天去中医院针灸。医学名词叫面部中风。

老巴子想,压力容器可不是闹着玩。这玩艺弄不好就要爆炸,比高压锅还厉害。核电站还泄透呢,有谁能保证压力容器不爆炸呢?如果压力容器爆炸,首先得把伤员往医院里送,就需要买一辆白色救护车。如果什么地方发生爆炸,总会有人围着看热闹,那么也需要一辆警车来维持现场秩序。压力容器爆炸后,现场是一片狼藉,这就需要重建,那么一辆故障清理车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要分析爆炸的原因。那么厚的钢板怎么会让蒸汽给崩掉呢?一定是钢板的材质有问题,或许根本就不是钢板,而是木板涂上黑漆。这样,就需要有一套设备来对材质进行分析,等等。老巴子的预算报告条分紊析,考虑周详,逻辑性很强。唯一让他遗憾的是把革命战友牛工的牛鼻子气歪。

根据老巴子预算购买的车辆,后来全部赞助了乙城相关部门。救护车奉献给了急救中心,清障车给了交警队,警车给了110巡逻队。大老板、二老板成为乙城炙手可热的公众人物,天天上电视,在新闻发布会演唱《爱的奉献》。据民意测试,支持率一度超过刘德华和周润发,仅次于斯瓦辛格和麦当娜。

局党组组织全局员工认真学习大老板作的《关于国家,集体和个人的三者关系》和《批判本位主义》的报告。广大职工提高了阶级觉悟,认识到“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在奉献风的吹动下,容器站只留下10万元的检测设备,将100多万的资产无偿转让,用于发扬共产主义精神。比如,卷板机给了沙沙化工厂,切割机给了一家个体企业,材质分析设备给了一家钢瓶厂,等等。那会儿,天天有人敲锣打鼓进市府大院,给乡镇局送感谢信,送旌旗。那时没有什么国有资产流失一说,也没人吃饱撑着搞什么资产评估。那时讲“天下为公,普天同庆”。

容器站院墙的外侧,用于张贴牛皮癣:什么专治阳痿,老中医治性病等。院墙内侧则是贴满感谢信。其中一封是这样:某年月日,发大水,二瘌子在河边逮甲鱼一只,送容器站慰劳某人。某人回赠绝缘底胶鞋一双,乳胶手套一副,让二瘌子逮更多的甲鱼。还有一封信的署名很有特点:中共中央国务院,江苏省委宝应县,红旗村组皮革厂,支部书记兼厂长。

老巴子造的预算交到局长室,大老板让秘书科在预算上加一个红头,加强预算的权威性,然后掏出唇膏,抹抹嘴唇,在纸上亲一口,交给二老板,二老板也亲一口,又交给许多的大耳朵。机关里的大耳朵们都照例在纸上亲一口,流水作业了半个月,直到纸上覆满了红唇印,留下许多的口水和油腻的污迹,才算手续齐备。

购置设备这项伟大而又光荣的任务是由水至清和王发单独完成。水至清不仅不让老巴子和牛工参与,还将他们打发的远远的。他让牛工去新疆参加吐鲁蕃葡萄节,又让老巴子去海南岛参观国际航空展。牛工脑子里那股英雄主义情结在作怪,所以他哪儿也没去,只是拿面部器官作牺牲品。牛鼻子歪到小耳朵后面。腮帮子上捂一条冷毛巾。因为水至清不让他购设备,他气得咬牙,结果伤了牙神经。

牛工没去参加葡萄节,给水至清购置设备带来诸多不便。水至清想,这么美的差使你不要,定是居心叵测。他怀疑牛工是密探,安全局卧底的。当时还没有反贪局。所以,容器站的设备都是夜半更深时悄悄运进来。这件事惊动了当地的派出所。他们以为水至清和王发贩运毒品、走私军火。

那时,容器站大楼刚砌成。牛工呆在六楼的小阁楼里,不开灯,窗帘拉的严严的,像一个老处女的黑箱。他为了掌握水至清购买设备的一手资料,专门买了一台海鸥牌照相机,买了远望镜,制作了一把万能钥匙,还制作了窃听装置。牛工的窃听装置就是一台微型录音机,一个小麦克风,接上十几米长的电线。他将小麦克风摆在水至清办公室窗台花盆底下,然后躲在小阁楼里偷听。

老巴子从海南岛一回来,就被牛工将拖进了小阁楼。牛工激动的牙齿打颤,说:“哥们,现在我们不得不成为一条战壕里的战友,阶级敌人正在疯狂地挖社会主义墙脚,革命先烈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红色江山决不能在我们手中丢失。”

牛工摊开厚厚一叠材料,有照片,有发票复印件,有信件,有厂家的价格表等。说:“水至清购买设备一共花了1百12万3千6百92元。根据目前市场上的回扣率,经过反复推算,估计他们从中获利21万7千4百元。这里边还不包括购置的两台旧设备,三台报废的设备。”

老巴子也激动的牙齿打颤,问:“你是红小兵吗?”

牛工说:“当然,我不仅是红小兵,还是红卫兵,是光荣的共产主义青年团员。”

老巴子又问:“你愿意像卓雅和苏拉那样,这革命牺牲吗?”

牛工点点头。老巴子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好同志,我们还不赶快向局领导汇报?迟了,国家财产岂不是遭受更大的损失?”

牛工说:“非也。我们要弄清这么大数额,水至清和王发是如何分脏?局里是否也有人参与分脏?”

有多少人分脏他们一直都没弄清,这是阶级斗争的复杂性。不过,种种迹象表明,水至清和王发已经加入到先富起来的少部分人的行列。王发换了辆雅马哈摩托车,小分头抹得乌黑,油光锃亮,包里增加了一瓶紫罗兰香水。水至清从前茶杯里是粗茶叶沫子,茶杆子在水面上浮着不往下沉,而现在茶杯里是西洋参片子,有时还能看见半截牛鞭,红彤彤的,像一根小手指头。虽然他还套那身灰不溜秋的中山装,但里边衬衫领口的油垢不见啦。

老巴子还观察到水至清与王发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变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从前,水至清在前面蹦,王发跟在后面蹦。现在,两人竟在同一条直线上蹦,而且王发经常犯规越位,蹦到水至清的前面。王发经常从包里拿出一截像火腿肠一样的东西,往空中一举。水至清就吓得小腿肚子打颤,仿佛见了黑木崖上的黑木令牌。

老巴子没弄明白那截火腿肠是什么,就向见多识广的牛工请教。牛工说出来的话吓他一跳。牛工说,这是水至清的鸡巴。那么,你们一定奇怪,水至清鸡巴长在水至清身上,怎么会落到王发手上呢?其实,老板的鸡巴落到部下手上,在从前司空见惯。比如:从前有许多女秘书叫贴秘,就专门抓老板鸡巴。她们一当抓住老板的鸡巴就成了真正的老板。从前的许多部下善于捕抓老板的鸡巴,就像善于捞鱼摸虾。你可别以为老板的鸡巴容易抓,很滑,比泥鳅还滑。一般说,单位会计,驾驶员,秘书,后勤等圈内人士,因职务便利,容易得手。像老巴子这种圈子外的,鸡巴毛都抓不着一根。

关于抓老板鸡巴的另一种说法,叫掀底八字,即掌握老板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并以此为交换,为个人谋取私利。容器站站长水至清手下三个兵,除老巴子没开窍外,不懂得抓鸡巴,另两个都在争着抓站长水至清的鸡巴。他们认识到抓鸡巴比任何业绩重要。牛工收集的那些材料,也可以归为抓鸡巴的一种方式。水至清一直以为只有王发抓住了他的鸡巴。他怎么也没料到还有一截鸡巴落在牛工手里。

压力容器站建检测楼。第一天局里才通知说要建一座检测楼。第二天施工队就进了场,像预谋好了。水至清拦着施工队不让施工,说没举行仪式。包工头说,鸡巴大的楼要搞什么仪式?水至清听成是鸡巴楼。你想,楼还没砌,先当着个鸡巴,这楼还好得了吗?

鸡巴楼名誉之争,一直闹到局里。包工头为了不影响赚钱,就认了错。他自称是个粗人,所以认错的方式极简单,只要承认自已没文化,不会说话就行。从前,没文化的人有许多便利。比如,胡说八道,没人去计较。而有文化的人就享受不到这种便宜。他们得对自已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负责,甚至无论时间、场所和方式。所以,从前的文化大革命,还有各种思想运动,其实就是让有文化的人对自已说的话负责。这样才有什么秋后算账,自已扇自已的耳光等。文盲就没这个麻烦。他们因为是文盲,就可以充分享受言论自由。所以,那时的人羞于承认自已的文化,都说老子没文化,小学没毕业。你小子别跟我来这一套,然后往地上吐一口痰。

包工头是这样认错的:“鸡巴大的楼也不能当着鸡巴看,而应当看着卵蛋。”从前包工头很牛。他们每人手中都抓着一大把鸡巴,全是一些大耳朵的。大耳朵给工程包工头做,包工头就给回扣大耳朵,大耳朵就把鸡巴塞到包工头手里,包工头手一紧,大耳朵就又得给工程包工头做……循环往复,周而复始。因为包工头手上的鸡巴多,就胆大包天,不讲工程质量,只顾赚钱,出现许多豆腐碴工程。有座楼房封顶时炸了颗爆竹,就塌了。

刚开始,水至清天天往建委,建行,技术监察局打报告,说要与豆腐渣工程斗争到底。后来大耳朵们嫌他烦人,就将他找去,说即使楼是铅丝,竹签,黄沙,土疙瘩,只要砖头一垒,石灰一抹,就行。水至清伸出两根手指头,指着自已的眼睛,不吭声,意思是说大耳朵们违反了“见者有份,经手不穷”的游戏规则。几个大耳朵一商量,就给他批了60立方米计划价木材,算是对他的一种情感补偿。从此,水至清就加入到沉默的大多数。

水至清取木材计划时,看了一夜下头。从前打麻将的旁边往往有一个看热闹的,跑腿的,叫看下头。(通常赢家最后要给一点小钱给看下头。)几个大耳朵打麻将,来的数额较大。牌码有木材,水泥,煤炭,情人,别墅,官职,人事调动等。水至清呆在一旁,熬了一通霄,最后赢家给他批了60立方米木材。他红着眼睛,怀揣着这张二寸半的计划条,就像怀揣六世单传的婴儿,高高兴兴地回家,向老婆抖神。抖神就是说自已很有能耐。

水至清命令老巴子去大运河边木材仓库选购木材,说木材是检测楼打门窗用的,质量不好就会变形,不能马虎,还说这是党考验你的时候。从前的人经常以党的名义指挥人干事。这是强调命令的权威性。因为是党的考验,老巴子做事很认真。木材一排排浸在水里。他“噗嗵”跳进大运河,一根一根地挑,脚板底戳了两根木刺。大运河水脏,河水受污染。他呆在水里久了,患了尿道炎,后来落下尿频的毛病,一天要撒50几趟尿。后来老巴子发现别人只是假党的名义,让他干私活。他一气之下,又患上阴囊囊肿。

上级部门来检查楼房建设。水至清解释这批木材的去向时说:因为老巴子缺乏工作经验,特别是木工知识。他买回来的是东北大兴安岭大火烧剩下的木头棒子。这样,我们只有平价进,平价出,给党和人民避免了更大的损失。年轻人吗?难免犯错误。我们要用全面的历史的辩证法的眼光看待年轻同志……

当时,谁也没料到老巴子会从怀里拿出一只马桶。老巴子说,这只马桶就是用这批木材制作的。大家都知道,制作马桶和棺材对材质最讲究。质量有问题,就制不成马桶。他又从马桶里掏出购买木材的清单,验货单,并提醒与会者注意,平价木材与市场价的差价是每立方米1000元,那么总差价就是6万元。与会者哗然,每人都把马桶抱到怀里敲敲,像是敲一面小鼓,咚咚咚……

这只马桶是老巴子托人订做的,目的是证明自已有能耐。他的这个臭名昭著的马桶,彻底葬送了他的前途。因为水至清的解释寇冕堂皇,皆大欢喜;而他的解释就显得居心不良,置人于死地。老巴子的这个解释受到了他父亲的强烈谴责。

老巴子父亲说,水至清的解释只是让你落个无能的名。在机关里混,从市长到办事员,无能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合理的现象。你的解释就很不合理,落了个出卖领导,踩着别人的人头往上爬的恶名。机关里谁没有点儿私事?你这么一弄,还有谁敢与你这种人交往呢?事实如此,老巴子为他的诚实的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从此陷入孤家寡人的境地,把仕途彻底葬送。

老巴子的行为受到了除牛工之外的所有人的谴责。他们的依据是水至清待老巴子不薄,而不是水至清侵吞了多少国家财产。当时,人们的口头禅是:“拿公家的,也没拿你家的,关你屁事。人家能拿,说明人家有本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像大尾巴狐似的……”

王发在这方面就比老巴子成熟,善解人意。譬如:局里查问为什么购置报废设备?王发痛哭流涕,说自已是工人出身,没多少文化。今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样,王发不仅没受处理,而且还报销了几千元学习经费,让他参加函授,自考,名胜古迹学习班等。

在这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老巴子去局里办事。人们远远地就说:“瞧,怀里揣马桶的人来了。”他们将桌上的文件遮挡起来,将抽屉锁紧,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从前,大老板也有将女儿卫红许配给老巴子的单方面意图。局里的文件是卫红亲自送到容器站,后来就改成从邮局转来。

其实,老巴子怀揣马桶的事,与牛工的错误判断形势有关。牛工认为,只要将水至清倒卖木材的事捅出去,大老板肯定会请水至清吃饭。这样,容器站将会实现政权的平稳过度。可是后来,当水至清以一副莲花顶的脑袋出现在站长室,他们才感到事情不妙。老巴子说,牛工过于简单地估计了形势。阶级斗争要复杂的多,要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英雄主义不等于个人英雄主义。

水至清因为木材的事,挨了大老板一阵猛烈的栗凿。他头上鼓起一串串小肉疙瘩,看上去像如来佛头上的莲花顶。他一看见老巴子就说:“老巴子,我错了。你的解释正确。”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三个躬。他既像一个战败的日本兵,又像一个谦逊的小学生。这种活动一天弄上几趟,弄得老巴子心惊胆颤。

一天,水至清在局办公会拍胸脯,“咚咚咚”,摆胜,摆成绩,说压力容器站硬件设备齐全,一流的检测楼,一流的检测设备。四名工作人员中高级工程师一名,检验员一名,探伤工一名,具有检测上岗资格人员达75%。他计划在两个月内,取得省劳动部门颁发的压力容器检测资格证,为国争光,为部里争光,为局领导争光……大老板听了水至清的汇报,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话来,像害了咯塞病。

第二天,局党组就作出了一条“积极配合容器站取证,充实检测力量”的决定,把一个叫着无事劳的部门合并过来。无事劳原是乡镇局一个下属机构。几年前,他们研制“快速致富液”时,造成剂液泄漏,所有人都遭到辐射,变成介于矮人和侏儒之间的小人种。他们成了小人后,享受局里五保户待遇。所以后来,牛工扯着嗓门骂人时,最多的一句:“娘稀比,老子养活着百十号‘无事劳’。”

无事劳里有部队营级干部十几个,有文工团的,有运动员,有领导的亲属和子女,就是没一个搞技术的。如果有一个懂技术,他们就不会相信能制出“快速治富液”这种产品。单位里人员太多,为了便于管理,水至清发明一种直线型管理模式:即一人看管一人,形成一条尊卑长幼的直线。比如,水至清管王发,王发管牛工,牛工某无事劳,无事劳最尾巴的管理老巴子。

老巴子有意见,说他是除了站长外,最先到站上工作的,上厕所还有先来后到,怎么就成了尾巴?

水至清说,这事要怪你父亲。他给儿子起名老巴子。老巴子就是最后一个。他还说干革命工作没有职务之别,尊卑之分,同样都是为人民服务。他让老巴子每天上班给各个办公室冲开水,扫地,抹桌子。单位节省开支,把清洁工辞退了。

老巴子将各个办公室清扫完毕,就去健身房练单杠和吊环,钻呼啦圈。因为将来外出检测,有高空作业和攀高任务,还要钻各式各样的管道,所以水至清要他加紧练习,说有空去动物园看看猴子,主动拜猴子为师。

无事劳也不是没事干,相反很忙。局里给他们拨来五箱扑克,两箱麻将,一套卡拉OK设备,而且下达了将市里所有娱乐业寇军抱揽的指示。当时,局里普遍认为容器站的检测资格证书取不回来了,取娱乐业营业执照更方便些。他们低估了水至清的能耐和劳动部门的行情。据牛工掌握的材料,取证费50元,通联费5万。水至清将取回的证用红绸缎裹着,敲锣打鼓送到局里报喜。大老板当众予以表扬,然后就关起门来捣水至清屁股,捣得血肉模糊,残不忍睹。

古人有冤屈,会去衙门鸣鼓喊冤;老巴子那时的人有冤屈,就去唱卡拉OK。水至清天天去卡拉OK厅,一手捂屁股,一手抓麦克风唱:“我付出了那么多,可你从来不曾感动过……”,“其实你不懂我的心……”,“伤心太平洋……”,“我只是心太软,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已扛……”全是喊冤叫屈的词。

老巴子也去卡拉OK喊。他喊什么“白天不知道夜的黑……”“你看我那可怜的老马,狠心的财主要将他卖了去,受苦的日子在等着他……”

老巴子吃的苦头与牛工有关,当然,牛工并不是有意识要让他吃苦头。比如,让老巴子打一只马桶,并天真地认为一只马桶就可以打倒水至清,实现政权的更迭。老巴子吃的牛工苦头中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五次三番栽在卫红手上。这让老巴子觉得很丢人。大老板不让卫红来容器站送文件,目的是减少卫红与这个怀揣马桶小子的接触。他老母亲曾说,老巴子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现在他越来越觉得不像,人老了,也会看走眼的。你想,文曲星会干出怀揣马桶的事?

卫红的腿长在卫红的腿上,只要一有空,她就往容器站跑。她跑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找老巴子下蹦蹦棋。每天下班,卫红就会堵在容器站门口,拦截老巴子,像一个剪径的大盗。卫红背一只玩具熊的小包,流着清水鼻涕,手上拿着蹦蹦棋。她一见老巴子就说:“嗨,迪儿,你看阿拉今天好好漂亮噢。”

牛工极力主张老巴子娶卫红为妻。他说,老巴子成了大老板的乘龙快婿,就能实现进市府大院上班的愿望,而不是在什么容器站。老巴子表达了诸多对卫红的不满。比如,流清水鼻涕,有恐高症,胡乱撒尿等。牛工说,老巴子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如果老巴子娶卫红,那么就可以利用卫红的力量除掉祸国殃民的水至清。除掉水至清,容器站就是他牛工的天下,是牛工的天下,也就等于是老巴子的天下,或两人共天下。再说大老板也不可能一辈子当老板。大老板退职后,老巴子可以跟卫红离婚,只要找出一条她卫黑的理由,即可离婚。

老巴子说,我可不愿拿自已的青春赌明天。牛工就说,只要他娶卫红,就一定把表妹介绍来。老巴子问,谁是你表妹?牛工说,你怎么连我表妹是谁都不知道?江南第一美女牛小娃。牛工说得老巴子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没过几年,老巴子确实见到牛小娃。郊区一个又黑又瘦乡下女,领着三个小孩,来乙城卖山芋,暂住在牛工这儿。老巴子吓得舌头拖的老长,半天说不出话来。他想,难道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江南第一美女牛小娃?牛工玩笑也开的太大。牛工还一肚子不高兴。他对老巴子说,我表妹长的粗糙些,可心眼儿不坏。你也不至于这样,舌头拖这么长,一点面子也不讲。

10

“为了生活,人们四处奔波……”老巴子一听这首歌,就知道牛工喊他下乡检测了。他去六楼小阁楼里搬检测仪器,一直搬到大门外马路边,堆着一堆。牛工在马路上拦车,与车主讨价还价,强调一定得开发票等等。与此同时,检测楼里会有许多脸贴在窗玻璃上,看着他们离去。无事劳不太喜欢牛工的破锣嗓子,觉得牛工故意将曲调唱得很哀怨。他们就说,唱什么挽歌?拿工资就得干活,天经地义。

牛工解释说,无事劳不喜欢他唱这首歌另有原因。因为这首歌的歌名叫《把根留住》。因为无事劳在那次意外事故中,根部让一刀切了。他们喜欢别人唱《一剪梅》,说歌名字起得好,意思是根部挨一剪刀,但是伤口美仑美幻,绽放出一朵朵梅花,像盆景似的

老巴子把检测设备搬上车,通常是小型客货两用车,用不了多久,就如同小说开头所说:“一辆破旧的机动三轮车,颠簸地行驶在乡村之间的石子路上……”许多年后,这种画面在他的脑子里出现时,成了青春和浪漫的一幕。他对此的感受是:“无论在什么恶劣的环境里,劳动总是让人愉快!”

事实上在容器站,老巴子和牛工的生活并不总是很悲哀,也有许许多多的快乐。譬如,他们俩单独在一块时,或者说离开机关大院,就很快乐。快乐在灰色的生活中涂抹出一道金光。

当三轮车满载检测设备出了城门,快乐就遮挡不住了。在开阔天空下,在新鲜自由的空气里,老巴子会激动的“噢噢”叫。有时会剥光衣裳,只留一个小裤头,在车棚里又蹦又跳,像是跳迪斯科。更多的时候,他们是用唱歌来表达欢乐情绪。老巴子唱,牛工唱,有时合唱,有时轮着唱,有时又抢着唱。车夫受到情绪渲染,会跟着唱。车夫因为开车,注意力分散,唱得总跑调。后来,车子路过小集镇,车夫借口加油,买烟,就把车子停下来,和他们较量,比赛唱歌,确切地说是比嗓门高。他们四周很快围上一圈的人。又过了一会儿,一角一角硬币就像暴雨似的砸来。人们把他们当着走江湖卖艺的。这种事发生过许多次。

老巴子望着路两旁的田地,望着季节的轮换,感到大自然并非像一人一般冷漠。他有了融入野地的亲切。里下河平原一望无际的油菜花,绿油油的麦地,金黄色滚动的稻浪,流动的云朵,风,芦苇,飞禽走兽……在这些美好的事物中,他仿佛回到了童年。

他们像古代采风的诗人,到过许多村镇。水乡小镇的青石板路;两米宽的老街;赶集的人群;低矮的茅草屋;吸水烟袋的老农;穿耳环,戴手镯,披红挂绿的渔家女;从未见过城里人的大姑娘躲藏在门板后,探出半个脑袋;舞龙灯、唱麒麟的队伍;卖狗皮膏药的艺人。有一处水乡,因木材紧缺,人们用绳子结成门帘,却从末丢失过东西;有一个地方的厕所里放两只红漆木桶,是古老的救火设备;……

有一回,快过年了,厂里给他们两只鸭子。过一条大河时,一只鸭子跳到水里。他和牛工划一只小舢板满湖泊地追。那只鸭子因为挂念同伴,先在船周围转来转去,后来将他们引到湖荡深处,一个猛子就扎没了。这时候,老巴子才知道,鸭子还会扎猛子。因为无法确定跑掉的是谁的鸭子。牛工就将另一只鸭子扔进河里。

在外检测途中,牛工的英雄主义情结会得到激发。比如,他能一路不停地唱歌,革命歌曲大联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夕阳西下彩云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等等。他一边唱,一边迈着军人步伐,一会立正,一会儿敬礼,一会儿喊两句:“不怕牺牲,排除万难,争取胜利……”

牛工赶上心情好,就说故事。他肚子里有说不完的故事,其中以神神鬼鬼的居多,有点儿像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老巴子认为牛工应该当一名作家,可不知怎么搞的,像牛工这么好的脑袋竟然搞什么化工机械。

以下是作家牛工对他离奇身世的介绍。牛工说,他比一般的人多一只眼睛,长在脑门上,叫天目。十几年前,他离家出走,去茅山紫阳宫,拜太乙真人为师。他的大小周天打通后,真人说他在凡世间有一段千年姻缘未了,就又打发他下山。他每月十五,夜里得打禅,练丹,与他师傅用意念通话。意念通话的效果比局长的摩托罗拉手机强……他师傅太乙说了,王发是千年老龟投胎,但没投好,成形不佳,处于蛋状,未孵化,所以是一个王八蛋。水至清是一只老山羊投胎,山羊胡子,尖下巴,眯马眼,瘦得三根筋绊一个头。他说老巴子前世是一个掘坟客,专挖人家的祖坟。他自比雷公。

牛工虽然脾气大,敢和水至清顶撞,但说是雷公终究有些不像,至少说脾气比雷公小。而他说老巴子是掘坟客,说的很到位。老巴子很得意这种称号。因为小学课本有“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这句。所以,他以为掘坟墓的是无产阶级光荣而又崇高的使命。

老巴子每趟外出检测,都得听牛工唠叨半天。牛工要详细查问他遗嘱写好了吗?入党申请写好了吗?然后絮絮叨叨地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出门在外三分险,走马行船半条命……即使不为自已,也得替家里人想想……

老巴子也知道,只要他还活着,遗嘱和入党申请报告就一文不值,没人会想到发展他入党,但死后就难说。因为死亡本身就是一件值得人同情的。如果他死了,这些报告可视为死者生前遗愿,有谁忍心拒绝一个死者的请求呢?人们会在老巴子追悼会上,多写一些内容,满足死者的遗愿,光荣地……然后握住老巴子父亲或母亲的手,说他们为人民生了一个好儿子,等等。这些在从前的电影中经常出现。电影只是生活在屏幕的再现。

牛工说,司马迁说过,人固有一死,有重如泰山,有轻如鸿毛。如果他们检测时死了,是为革命而死,当然重如泰山。这样,他就能像他爷爷,加入到革命烈士的队伍里。这是水至清和王发盼也盼不来的。老巴子也说,人固有一死,但安全第一,最好还是别死。

牛工念念不忘第一次外出检测的欢送晚宴。那天,他喝了一斤洋河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二老板从百忙中抽空来参加晚宴,令所有容器站同志倍感亲切、倍受鼓舞。牛工在厕所里撒尿,与二老板并排立于小便池台阶。二老板主动伸过手来,和牛工紧握五分钟,亲切地说:“你们受委屈啦,小牛同志。”

牛工为这句话激动的流泪。他每说起这件事,就不由自主地摊开右手,说为了和二老板握手,他改用左手持鸡巴,把右手从胸部横伸过去……他问老巴子,难道说你没有从二老板话中听出弦外之音?那是:“士为知已者死,女为悦已者容。”他说他所以那么卖力地搞检测,就有报答知遇之恩的意思。

刚开始检测时,全体出洞,阵容庞大。百十号人围着一只小小分气缸,有资格动手的也就两、三人,其它人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百无聊奈。水至清觉得这样形象不佳,就让大家唱歌,给搞检测的同志鼓劲。他还亲自打拍子,唱《咱们工人有力量》,《解放区的天》,《打虎上山》,《妈妈的吻》,《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

因为水至清开了头,搞文娱活动是无事劳的拿手活,所以每到一处,就“敲锣打鼓吹小号,红旗招展歌声飘”。那会儿,乡镇企业不知道容器站来检测,还以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下乡演出。这种活动直到宣传部,劳动局,乡镇局联合发文干涉,才得到制止。

后来,容器站外出检测人数限定三人:牛工,王发和老巴子。牛工是检验员,王发是探伤工,老巴子负责爬高,高空作业。王发是主动闹着要检测的,撵不走。外出检测,每天补贴10块钱,吃住厂里招待。有时厂里还会塞中华烟和红纸封。牛工与王发之间关系是这样界定的:因为牛工是检验员,所以外出检测王发服从牛工;又因为王发是容器站办公室主任兼会计,所以在容器站大楼内,牛工服从王发。按水至清的说法,相互制约,相互监督。

画线叫阵是老巴子的发明。他只要看见牛工和王发一争吵,就赶忙画线。他在容器站门口用粉笔画一根线:线内王发凶,线外牛工狠。他们经常一个线里,一个线外叫阵。一个说有种进来,一个说有种出来。老巴子知道,在古书上这叫“叫阵”。他在联合机关大院,看“好派”和“屁派”武斗,就学会使用了。

老巴子对牛工和王发之间冲突的历史见证,当然有某种倾向性。比如:王发检测时,扛一个磁粉探伤机喊累,可是水至清老父亲去世,他扛墓碑走了几里田埂,也没叫一声累;王发不抽烟,但他对别人递来的烟来者不拒,夹在耳朵根,然后收进他的小铁盒;有时企业招待得好,上个甲鱼。王发不管桌上有什么人,总是先下筷子,掏甲鱼下肋,下肋处能掏出一牙签。这牙签在香港5美元……

王发的行为让牛工和老巴子在农民企业家面前抬不起头。乡办厂食堂师傅说:“上级领导怎么这样?不如厂里的采购员。”牛工对王发拍桌子,说王发有辱斯文。王发说,你不要闹了,什么有辱斯文?我就是一检测工。牛工就对王发检测报告鸡蛋里挑骨头,拒绝签字,说王发所有检测报告都不符合要求。在检测中,检验员是绝对权威。牛工不签字的报告等于一张大便纸。

牛工不在王发检测报告上签字,王发就不在牛工出差补贴上签字。这样,两人线里线外对骂了几回,矛盾激化。牛工打了一份报告,说王发违反操作规程。假如他外出检测发生意外,责任自负,咎由自取。

有一次,王发钻进反应球里贴探伤片。反应球莫明其妙地转了起来。他就像一只骰子,在碗底滴溜转,等到大家将他拖出来时,人已经成了一个球形。后来借用厂里的牵引机,才将他拉直,又养了几个月才恢复原形。这样,牛工的那份报告就作为谋杀证据,摆在刑警队。牛工和老巴子被当着杀人嫌疑犯接受调查。

王发外出检测,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从此他再也不敢跟出来。这样,容器站就只剩下牛工和老巴子两人在外检测。他们俩长期吃在一块,住在一块,就让人看上去很像在搞同性恋。无事劳想方设法收集证据。他们经过长期的观察,确实发现了一些同性恋的蛛丝马迹。

据《杀人灭口篇》记载:在王发掌握了一些他们手淫证据后,他们曾密谋杀人灭口,制造工伤事故,让王发体形发生了几何形改变。手淫的证据是指两人经常相互给对方挠背擦垢。

据《春光外泄篇》说:有一次卫红穿着近似于透明的衣裳来找老巴子。当时,容器站最老的同志都为之心动,可老巴子竟然无动于衷,而且四处躲藏。

当然,这份材料在卫红当市长后,已经从档案袋里抽掉。原因是女市长的春光是不屑在老巴子这种人面前露的。

11

从前,压力容器检测归劳动部门管。按国家法规规定:所有承压容器必须接受劳动部门的安全检测,一年作外观检测,二年作内外检测,三年作全面检测。检测合格后,钉一小铁牌,算是容器的上岗证。如果不按规定,出了事故,要追究当事人法律责任。所以牛工和老巴子外出检测,厂家认真配合。大家都知道压力容器检测是人命关天,马虎不得。

检测时,厂里要停产,所有设备停止工作。厂长问牛工,要停产几天?牛工说,不多,也就十天半个月。厂长的脸就拉长,比马脸还长,像要哭。厂长问,能否少停几天?牛工说,当然可以,只是检测的同志辛苦些,上班时间得超过八小时。厂长的脸色比先前好多了,似乎还有些笑容。厂长问,牛大哥,你就捣实拳吧,最快得几天?牛工说,最快也得一天,得24小时不间断地干。厂长就两手抱拳,说多多拜托。

厂长为了加快检测速度,就让小姨子来陪。厂长搬出小姨子,这是厂里最高招待级别。据说只有县长来,厂长才搬出小姨子。其它时候是金屋藏娇,“铜雀深闺锁二乔”。

牛工撵王发就与诸多厂长小姨子有关。王发一见厂长小姨子,面部肌肉会莫明其妙地跳,形象恐怖。厂长小姨子一点儿也不深明大义,说就是厂里倒闭,压力容器把房顶掀掉,也不愿和这个脸上肉会跳的人呆在一块。牛工说,王发吃相太差。如果不将他撵走,谁也别想得到厂长小姨子。厂长会将小姨子换成烧锅炉的煤黑子。

压力容器检测这行当,普通老百姓看了觉得鬼鬼祟祟,不像正经人干的。牛工进厂后,戴安全帽,踏高筒靴,双手叉腰,四处巡视一番。他很像电影《南征北战》中的张师长,胳膊上还挽着厂长小姨子。过不多久,厂里到处插上小白旗,像是埋了地雷,又拉上一道道尼龙线。检测现场用石灰画上大大小小的圆圈子,像公安局在犯罪现场画的圈子。所以后来,工人一看见牛工,就说鬼子进村了。

从前,乡办厂工人文化素质不高,对容器检测这一行当缺乏了解,所以就产生各式各样的传闻。他们传说容器站牛工手中有一秘密武器。这个武器可以杀伤方园5公里范围内人和畜。更让人不可思义的,这种武器杀人竟然让人浑然不觉,过几个月后才会发现,身体莫明其妙出现变异。比如:女人生出半人半猿的生物;男人下面的玩艺软得像烂茄子。

他们说的秘密武器其实是工业用X射线探伤机。这种机器发射的X射线计量比医院里X拍片大许多。X射线机分油冷式和气冷式。只有铅能挡住X射线。他们先把底片用磁盘固定在容器焊缝处,然后撤退到很远的地方,通过长长的电缆来操纵X射线机,像电影《地雷战》拉绳子引爆地雷。

工人们传说中的科学怪人就是老巴子。他们说科学怪人的月经比村子里所有女人月经还要多。怪人每到一处,都得扛一大包卫生纸,或者买光当地小镇上所有卫生纸。那时,老巴子每到一处会强力地吸引当地所有的育龄妇女。大家争睹这个有着如此生殖力的男人。

老巴子蒙受此不白之冤,与他从事的渗透探伤有关。渗透探伤是一道细活,像女人的针线活。他先用砂纸打磨焊缝表面,用清洗剂洗干净;然后将渗透液喷在焊缝上。渗透液是一种粉红色颗粒状液体,细小颗粒钻进焊肉表面缝隙里;再然后将渗透液洗掉,用卫生纸揩,用清洗剂洗;最后用一种像淀粉状的显象液一涂,躲藏在细小缝隙里的残存渗透液会吸附出来,形成粉红色的纹案,并由此来判断裂纹的长度和深度。

渗透探伤的关键要将焊缝表面粉红色渗透液洗干净。这样得花费许多卫生纸。卫生纸会染上像女人月经似的东西。卫生纸在空旷处,经风一吹,在厂里四散开来,树梢上,机器里,旮里旮旯……当工人发现厂里被女人月经纸所弥漫,无论心理,还是生理,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或者说激发出无穷的想象力。他们会有好长的日子,处于莫名其妙的亢奋中。

所以无论到哪儿,老巴子总是倍受关注,甚至超过牛工那副张林甫师长的脸。女工们围着老巴子叽叽喳喳,问长问短,就差把他的裤子扒下来,看一看究竟。她们问老巴子娶老婆了吗?为什么不娶呢?是否有什么难言之瘾?他脸上骚豆子是怎么回事?屁股是否也有同样豆子?等等。而且,绝大多数人对老巴子抱着善意的同情。

老巴子来月经的事传遍乡镇局,在局上下引起震动。这是自老巴子拿自行车冠军后,又一次成为众人关注的目标。卫红后来到容器站找老巴子,总不忘捎上一刀卫生纸作见面礼。

大老板可不愿将女儿命运交给一个公母人。他向水至清询问老巴子来月经的详情。水至清既不能说谎,又不愿看见老巴子成为大老板乘龙快婿。他就说,对此情况不甚清楚,但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有点怪诞,不像正常人。这句话已经足以断送这门亲事,有谁愿意把自已女儿嫁给一个不正常的人?

大老板怕老巴子干出“生米煮成熟饭”的勾当,当机立断,将卫红嫁给一个刚分配来的研究生。那研究生书读多了,有点傻,家在农村,刚分到机关就有局长将女儿嫁给他,乐得直淌口水。牛工替人家起了个绰号叫“肥死”,说是“小狗子掉到茅坑里——肥死”。后来老巴子参加卫红和肥死的婚礼。他看见新郎新娘站在一道,每人胸前别一块红手帕,比着流口水。他竟然一点也不悲哀。

局里专门为老巴子的月经召开党委会。会上大老板批评局人秘科做工作不踏实,官僚主义。往后局里进人必须严格体验,并交人事部门备案。大老板在总结陈词中说:“同志们,你们不要把某人来月经,仅仅理解为个人的事。这是关系到政府部门人员形象的大问题……”当初,老巴子父亲想方设法将他调进机关大院,并说“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他官没当到,却留下损害政府人员形象的罪名。

老巴子事隔很久后才知道这件事。如果他早点儿知道,事情要简单。他只要去局长室把裤子一脱,把小雀雀掏出来,给几位老板瞧一瞧。这样就真相大白。难言之瘾也一脱了之。

12

老巴子父亲说,老巴子之所以没能步入上流社会,辜负了为父一片心,原因就是跟他的师傅牛工学坏了……他说这话的依据是:牛工虽然具有英雄主义情结,但在行为规范完全不符合“五讲、四美、三热爱”,有点儿草鸡毛。

老巴子当过几天中学教师。他用中学生守则标准来对照牛工,也发现牛工问题比较严重。比如,牛工一到厂里,就叼支烟在嘴上乱转,然后看见厂里工人,就把头凑上前,与人借火。厂里工人拿出打火机,`替他这个上级领导点火。他就抓住人家打火机把玩一番,两条路供对方选择:一是打火机没收;二是根据压力容器安全生产法规某章某节,对该厂进行停产整顿。这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别无选择。牛工就这样,收集了一千多只打火机,除了珍藏,可以供他用一辈子。老巴子称此为可耻的敲诈,是大同学欺负小同学。

牛工查看厂里安全生产软件材料。厂长恭敬地把一沓整齐干净的生产流程卡递上来。牛工把卡往地上一扔,在上面踏上几脚,骂道:“蠢才,造假都不会。哪有从车间工人手上传来递去的流程卡这样的干净?捡起来吧。现在这个卡才算合格。”厂长捡起流程卡,脑袋像鸡啄米似的,对牛工佩服的五体投地。老巴子认为牛工立场有问题,搞不清自已充当的角色,像是老师指导学生考试作弊一样。

最严重的是:牛工与所有厂长小姨子都投缘。一个男人与那么多女人投缘,就不是一件好事。他很清楚牛工与这些小姨子投缘的几步棋。方法很简单,一说就会。因为一说就会,他反而怀疑是先投了缘,其后才有方法。他先跟厂长小姨子喝酒,左一杯,右一杯,然后给厂长小姨子看相,说一大堆肉麻话。他看手相时,抓住小姨子们的手。如果小姨子们将脸凑上来,说手相脸相骨相一道看吧。这时,牛工就撵老巴子出门,让老巴子去分气缸那儿看看试压泵打水。

老巴子看试压泵打水,有时也得“吭噗吭噗”地帮助压杠杆,一上一下,搞得满头大汗。据牛工说,与此同时,他也不闲着,正与厂长小姨子打水试压,还说这项工作强度要比给分气缸打水强,只能独立完成。老巴子在一旁会碍手碍脚。

牛工经常跟厂长小姨子拜兄妹。厂长小姨子拉着牛工的手,吃吃的笑,叫他抽空一定要来,不来就是大乌龟,压力容器安全可一点儿不能马虎,常回家看看……

牛工一离开厂就抱怨,说这个厂长小姨子不是真小姨子,是个干小姨子。老巴子问,干小姨子与湿小姨子有什么区别?牛工说,区别大了,关系到容器站在厂家心目中的地位,关系到收费标准。他不愿意和厂长小姨子搞在一块,这一切完全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就像当初刘伯成与彝族小什么丹结拜兄弟。牛工还说,陪小姨子可是苦差事。因为老巴子是童男子,他不忍心让老巴子作牺牲。

从前,各级领导对某项工作重视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喝酒,而不在于这项工作。人们往往可以从酒的级别,看出这项工作在领导心目中地位。前面说了,乡镇企业厂长们很重视压力容器检测。这样老巴子跟在牛工后边可没少喝酒,几乎什么样的国酒都品尝过。

老巴子经过长期观察发现,牛工喝一次酒要说一百句话,其中有九十九句是骂领导。他借着三分酒胆,什么样的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骂。他说领导早上是包公脸——一本正经;中上是关公——大红脸;晚上是济公——快活脸。说机关办事员有成绩是领导的;有问题是自已的;有家私是儿女的……

牛工问厂办室主任,领导来了怎么办?他的答案是:领导来了怎么办?先住宾馆后吃饭;吃过饭了怎么办?麻将室里看一看;看过之后怎么办?卡拉OK转一转;转过之后怎么办?桑拿浴室出出汗;出过汗后怎么办?按摩小姐按一按;按过之后怎么办?领导给小姐两个蛋;给过蛋后怎么办?开张发票算吃饭……

牛工的故事在新人类看来,属低级下流,无聊透顶。可是在那万恶的旧社会,老巴子他们那一代人就是这样过来的。那时,牛工的这些故事在乡镇企业很有市场,酒席桌上很流行。比如,厂长小姨子听了牛工的故事,会将嘴里的菜喷射到桌上,喷射进牛工的碗里;还会伏在他肩膀上,又掐又拧,骂活缺德。

牛工白天喝点酒也没什么,只是犯嘴病。老巴子就怕他晚上喝酒。要是晚上喝了酒,这一夜老巴子就甭想睡觉。他得半夜三更爬起来,听牛工讲述档案袋里减掉的那一部份材料,不听也得听,这是老巴子工作的一部分。

牛工通常一回到宿舍便倒头大睡,呼声如雷,睡到后半夜,坐在床上哀声叹气,或抱头痛哭,形同鬼魅。这时,老巴子就不能熟视无睹,就得陪他说话,说一些“黑暗即将过去,黎明就会到来”的一类话。

牛工说,他时常想起他的某某老领导,说那时,某某受命带领着他捉拿贩运鳗鱼苗的。他们追逃到一军用机场,可机场司令竟与犯罪分子相勾结,下令对进入机场的人格杀勿论。老领导当场倒在血泊中。老领导临死前抓住他的手,说:“小牛,别开枪,都是自已人。”那会儿,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已的感情,当即发出一梭子,当场打死两个人。事后,他的老领导竟然没享受烈士待遇,而只是算了个工伤。他去老领导家,面对着英雄的孤儿寡妇,穷得丁当响的家。家里连一台电视机都没有,只有一台五节管的红灯牌收音机……

牛工连人家里红灯牌收音机都有说出来了,可是老巴子依旧难辩真假。他怎么也无法相信,压力容器站的牛工会亲手杀死两个人?牛工说,他与腐败分子水至清作斗争的力量就是来自于牺牲的老领导。他绝不会做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这时,老巴子往往一声长叹。

容器站给牛工下的指标是每月完成5万的检测创收,即牛工和老巴子每月得检测三、四十台压力容器。如果完不成任务,扣发工资和奖金。容器站是事业单位,人员工资是国家财政拨款,也就是说干不干活一样,到时候傻比国家会给你钱。牛工对这种平庸的制度不满,可又无可奈何,只有半夜三更爬起来骂人。常见的骂法:一只手拍大腿,一只手指天,满嘴喷白沫子。“娘希比,老子在前方卖命……”

压力容器检测有一定危险。牛工写了几十份遗书,分装于信封中。他关照老巴子,如果他遇到什么不测,得设法将信寄出去,别忘了替他报仇。牛工有时呜呜咽咽地说,清明和大冬,别忘了给他上坟。老巴子也会忍不住陪着落泪,说如果牛工有什么不测,自已也不愿独自一人活在世上。

老巴子不忍心见牛工伤心欲绝,就替他出主意,说得去局长室表演,即主动受罚。老巴子曾经见过水至清在里边表演,觉得并不很难,只须多多练习。他们设计的表演内容有痛哭,下跪,抱腿,膝行,嚎啕,头撞门框等。老巴子既当观众,又当导演。牛工天天演练,练习得十分刻苦。他们排演了大半个月,以为差不多了,就选了良辰吉日,去局长室找罚。

那天,牛工穿一件破衣裳,脸上画三花脸,像戏台上小丑。据说大老板喜欢看小丑。他喝了三瓶矿泉水,担心眼泪不够用。牛工刚爬到四楼,就被局人事科长拦住。人事科长说:“臭美!领导同志是你想见就见的吗?你得先打报告,受罚表演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人事科长向牛工晃晃桌上的一沓子受罚申请,意思是得排队。

牛工没法子,回到容器站,把脸上油彩洗净,上了好几趟厕所,就往上边打了一份报告。过了几个月,局人事科来电话,说牛工的报告没批下来。大老板说了,牛工表现不错,无须受罚,只有犯错误的人才受罚呢。牛工就赶紧又打一份报告,说自已错误很多,而且极其严重。牛工例举的错误有:收红包,酗酒,骂人,睡厂长小姨子等。又过了一些日子,局里的答复是查无实据,纯系道听途说。

人事科长批评牛工说:“年青人,你怎么能将别人关于你的道听途说的东西当真呢?领导没信,你自已却信了,要坚持我还是原来的我……”牛工始终得不到受罚的机会,彻底绝望。

13

老巴子的掘坟精神,从他唱的《国际歌》中可以体现。“虽然我们一文不值,但是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据说《国际歌》原词就是这样,后来列宁觉得不雅,就把“一文不值”改为“一无所有”。

存在决定意识。老巴子的革命精神由他在容器站的地位决定。他是尾巴巴,所以斗争的最彻底、最坚决。他所受的压迫越深,革命积极性就越高。牛工因为是工程师,在容器站排名中间,属于中产阶级,所以在斗争中存在着两面性,立场会动摇,冒充白领和蓝领,玩点儿小布尔乔亚。比如说,牛工在发工资奖金的日子,脾气就小得多,不要说是雷公,简直就是小猫咪咪。老巴子每天得花些时间开导他,提高他的阶级觉悟。

老巴子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大厦之将倾,独木难支也。你何必做这根苦苦支撑的独木呢?”

牛工说:“容器站垮掉挺可惜,一流的设备,这么好的条件,唉!”

老巴子说:“我们唯一的出路,是推翻一个旧世界,才能建设一个新世界。我们要与旧世界彻底绝裂,不要留恋过去的一切。”

牛工说:“我还是有点儿舍不得。我们毕竟为他付出过那么多汗水……”

老巴子说:“我们的劳动养活着一群害人虫。他们寄生在无产阶级体肤上,新兴的剥削阶级正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脚……”

牛工在老巴子的教育和劝说下,思想渐渐统一到“活捉水至清,搞垮容器站”的目标。但是,如何搞法?他们曾经想写水至清的人民来信,把牛工手中掌握的水至清的半截鸡巴抛出来,可后来觉得这玩艺没用。因为,最终人民来信转到所谓的一级党组织,即大老板手上。从前,官官相护现象极普遍。有些棋子虽小,就是动不了。因为官官之间是牵着骨头连着筋。

老巴子和牛工为了搞垮容器站,苦思冥想。他们模仿日本和尚一休,每晚盘腿坐在床上,用手指头在头顶上画圈,嘴里唱着:“咯叽咯叽咯叽咯叽”。据说这有助于开发智力。

毛主席说:“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最聪明的主意就被容器站最卑贱的老巴子想出来。他们写了一封“人民来信”,控告与他们无怨无仇的省劳动厅安检处。当初压力容器站取证,不符合条件,水至清去省城攻关,人家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你是那么一回事。安检处几位领导曾来过容器站,收过一些小礼。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他们没料到在容器站没吃羊肉,却弄一身的羊骚。这样就将检测的资格证书吊销。

牛工欣赏地说:“老巴子真是一流的掘坟客。说这一招三十六计中并未记载,完全是老巴子天才的独创。”

老巴子听说容器站撤消,得意忘形。他正在厕所撒尿,裤子都没系,就跑了出来,大喊:“革命啦,革命啦!”牛工劝他将裤子系好。老巴子说:“革命了,系什么裤子?”他十分流氓地说:“B上撒泡尿,大家玩不成。”中学教师老巴子说出如此下流话,证明这几年在机关和农村得到了锻炼。

容器站撤消的情形并不象他们预料的,充满悲剧色彩,而是欢欣鼓舞,盛况空前。在撤消仪式上,局里大老板发言,充分肯定了成绩,说通过容器站的建设和撤消,为发展乙城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容器站撤消后,检测楼改做沐浴休闲娱乐中心,由一个劳改释放犯承包。因为劳改释放犯能从贫困落后地区找来三陪女。容器站的人员重新安置:水至清当休闲娱乐中心副总,王发当鸡头,无事劳们擦背,敲腿,打飞机。只有牛工和老巴子下岗。老巴子抱怨说,革命胜利了,却连一张“宁式床”也没分到。吴妈更是可望而不可及。从此,他脸上的骚豆子格外地疯长。

当老巴子痛心疾首的时候,卫红想到了他。那时,卫红在家做月子,肥死出差去了南方。卫红点名要老巴子来照料。老巴子有情有意,照料得也算是尽心尽力。有一天,老巴子在替卫红洗脚。卫红终于泄露了她老子的秘密。乡镇局老板建这个容器站的目的,就是让这个容器站建而不成。老巴子的屁股坐到了洗脚盆里。

局里本着实事求是,承认牛工对容器站的贡献,三年来创收一百多万。大老板还亲切地接见了他。虽然牛工已经下岗,但还是感动得直淌眼泪水。他抓着领导的手,说:“士为知已者死”。大老板一竖大拇指,说:“儒士,这是古代圣贤说的话。”

人事处告诉他们,局里决定给他们适当经济补偿,要他们想一想,给补偿想一个适当的名称。牛工和老巴子商量。老巴子认为这是局里厚葬他们。牛工说,我五年青春让容器站给耽误,我得让他们赔偿我的青春费。老巴子说,我来容器站之前,特别单纯,现在不纯了,会说下流话了。我就要求赔偿失贞费。后来,局里从人道主义出发,批准了这两笔补偿费。

局里让他们去找水至清要钱,可水至清天天不露面。他们只有跑到水至清家。牛工拎了两斤香蕉。这就出现了开头说的,水至清老婆,一个女知识分子,裸露出半爿乳房,说:“你们有工作去单位里谈,我要洗澡了。”他们就被这半爿乳房给打退,吓得猖狂而逃。他们在乳房面前连自已的青春和贞洁都顾不得要了。

老巴子记得在水至清家看过一本相夹。相夹里有一个扎着长辫子,系红领巾,穿白衬衫的小姑娘。这是水至清老婆小学时的相片。还有一张是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生,站在清华园门口。老巴子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照片上的女学生和呈现出半爿乳房的臃肿的妇人对上号。生活真是一个可怕的魔术师。

事实上,他们的青春费和失贞费不是金钱可以补偿的。他们生活的那个时代,好象人人都替你负责,其实没有人真的替你负责。有许多青春的生命就像老巴子和牛工一样,耗费在无意义的事件当中。你什么也不是,只是别人手中捏来捏去的一枚棋子。你只是一个老巴子!

老巴子讲得压力容器站的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在今天的新人类眼里,那些事都是万恶的旧社会的事了。老巴子脸上经常呈现出他父亲在上个世纪作忆苦思甜报告时的表情,闭上眼睑,嘴角往下一撇,既像是哭,又像是睡着了。

原名《压力容器》/首发于《青春》2003年4期,

2007年五月,完稿于唐城西门菜场

评论(0)

二维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