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文学档案·钟磊
钟磊,哈尼族,宁洱县勐先镇安宁村太阳村人。当过十多年教师,后在西盟县教育局、县委办公室、县政协工作,现供职于县委党史研究室。工作之余小说、诗歌、散文偶习之,有作品散见于《佤山》、西盟云、木鼓网、短文学网等。
满山去放猪的童年
钟磊/文
很多人知道放牛放羊喂鸡喂鸭,很少有人知道放猪是咋回事。放猪的习俗,前些年在宁洱县及周边地区十分盛行。时隔多年,乡音未改,乡村已变,只因心中还有许多许多的家乡记忆难以释怀,满山去放猪的童年尤其很难让我淡忘。
一、一位微信朋友勾起的放猪回忆
我有一个叫“骑着太阳去放猪”的微信朋友,这个名字很搞怪,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放过猪,如果真是,他的童年应该是童话般美好,能骑着太阳去放猪的乡村孩子,扮演的肯定是风流倜傥的侠客武士。出生在宁洱县勐先镇安宁村一个有一百多户人家名叫太阳村寨子里的我,到是实实在在地有一个放猪的童年。不同的是,我仅仅是在山村泥泞小路上来回奔跑的野孩子,整天饱受地寒日晒和风吹雨淋,充满着数不尽的辛酸与苦乐,没有像那位朋友一样放猪放得豪放洒脱。
当年,我是那么羡慕城里人啊,他们可以骑着小猪看太阳数星星,骑着扫帚去找巫婆访大仙,丰富的读物和勤奋的读书不断膨胀着他们无穷的想像力。而我却在大山深处赶着一群大小不一的猪,甚至被父母逼着一手提只粪筐,一手拿把小锄捡拾着刚刚从猪肚子里掉落的热气腾腾的猪粪,还时时提心掉胆,生怕被别人抢去。那是多么好的农家肥啊,我们的庄稼还得靠它补足营养,然后疯长,然后丰收,然后填饱肚子,然后才有力气到很远的地方去求学。
“骑着太阳去放猪”的微信朋友你好,你勾起了我童年放猪的回忆。
二、父亲用一块园圃地维持了我们一家的生计,还千方百计让家里的猪保持一定的阵容
那是个缺吃少穿的年月,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得靠挣工分维持生活。我家五口人,奶奶老得走不动路了,父母又轮流着生病,我和我妹还小连去挣工分的资格都没有。工分积攒的少,意味着年底分的粮食就少。五张嘴等着吃饭,没有办法,我的父亲只能绞尽脑汁要维持家里的生计,就在我家四周围了很大一片园圃地,虽然辛苦,但总算使我家里少了很多忍饥挨饿的日子,也为我家养猪创造的条件。
我敢说,在太阳村,我家的园圃地是最大的,足有三亩多,按寨子里人的话说,就是很好做吃的那种。以至于后来我父母要随我搬迁到西盟生活的时候,好多人家都争抢着要买我家的老宅,都是看中了那块宽裕的园圃地。当年,我家园圃地里种了很多能吃的东西,一是可供人食用,二是为了喂猪。人能吃的自然是各种蔬菜和石榴、李子、冬梨、大白水桃等果果脑脑,猪吃的有芭蕉、滑叶、构皮、白薯藤、洋国芋之类,当然地埂上还种了几棵能摘了果子卖钱的油果树和一排排剥棕皮卖的棕树。
我父亲是个孤儿,生下来就没有见过爹娘,唯一的一个姐姐也给人家做童养媳了。我姑妈现在还健在,听她说,那年我奶奶都已经死僵硬了,不足岁的父亲还哭喊着爬过去拱奶吃,足见父亲的出身是何等凄惨。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但他具有与生俱来的统筹能力,总是想办法让家里的猪保持在一定的数量。有一年,我家的猪全部得猪瘟死了,农村里不养猪是万万不行的,家里又没有钱买,父亲就到寨边的彩云大妈家七说八说份养来一头母猪,好在那头母猪生法不错,肚子也还十分的争气,一窝下了十二个猪仔。猪仔满双月的时候,把猪妈妈和六只小猪还了人家,我家就又有六只小猪了。父亲如获至宝,待候小猪比待候刚生我妹妹的母亲还好,惹了我妈好多报怨。还有一次,我家只剩下最后一只大老母猪了,如果劁了催肥杀了,家里就没有猪养了。父亲又跑到家脚河对岸那个叫马里林寨子里表姐家,换回了四个小半大猪。我很诧异,是不是表姐脑子进水或是脑袋被门夹着了,做了这桩一换四的生意。父亲说,我家的老母猪下儿最昌盛了,每窝都会下十二三个,而且个个长得泡泡放放的,一个小垫巴(瘦弱的)也不会有,要不是没有年猪杀了,我才不会用这头快下儿的老母猪去换这四小嘎蝶半大猪的。
正因为父亲那还算活泛的脑子,总能让我家养的猪保持着一定阵容,也才有了我满山去放猪的童年。
三、小时候,父亲只让我干两件大事,一件是让我好好读书,另一件就是让我好好放猪
父亲让我做第一件事是因为他不识字总觉得队干部少记了他和我妈劳动的工分,那年头工分是多么重要的东西啊,它关系着我们一家一年到头能分多少的口粮,还有是多少分红和多少布票。放猪关糸也很大,它直接事关一家人能否杀上年猪,没杀年猪的春节是没有年味的。那时我对读书没有过多的想法,但放猪却很尽心,就是为了让猪把架子拖得高高大大的,好在过年的时候杀上一头几个大人才能抬得上桌的年猪,最好是腌制的腊肉能吃通来年。
父亲让我好好读书,也是因为他吃够了苦。我父亲生于1940年,除了出身凄惨,还帮地主家放过牛马,做过苦工,后来到老钟家做儿子的时候已经解放了。钟家对他很好,他感激不尽,尽管生活艰难过得紧巴巴的,还是竭尽全力尽了孝道,把两位老人养老送终了,前两年还回去给我爷爷奶奶立了碑,碑上也刻上他和我的名字。父亲为了让我读好书也是费尽了很多心思,记得我读四年级的时候,见到别人家为了提高成绩而让孩子留级的,他便强生不死地让我留了一次级,还好这次留级让我遇到了一位刚从思茅师范毕业的王老师,使我的数学成绩提高很快,为后来上初中打下了良好基础。还有一次,大概是文革刚结束的时候,国家百废待举,那一年学校连课本也发不来,寨子里好多同伴都不想读书了,我也有了同样的想法。父亲听到后,对我跳跳脚跳跳脚的骂了老半天。因为我还在坚持,他就跑到菜地边弄了根苦竹条打得我跪地求饶。现在想起来,还得感谢我的父亲,是他的坚持才让我有了后来的一路坚持。
父亲让我放猪,也是对我充满了大期望的。放猪可以算得上是农村里除了算命打卦以外最轻巧的活计了,父亲本想让我在放猪的空闲看看书的,可我玩心大,只是用当年一角钱左右一本的小画书糊弄着他,这事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我对放猪是挺上心的,这不仅是为着好玩,还因为放好猪能换来一年全家特别重要的油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国家经历了一段国困民穷的时代。但不管日子过得多么艰难,我老家过年都是要杀年猪的。老人们常说,猪肉还是养老辣一些才好吃,腌制的腊肉也更香。只是那年月粮食少,人都有好多时候吃不饱,家乡人便想出了一个让猪长透的好办法叫隔槽喂食,就是把被选作年猪的关在一边用精饲料催肥,其它的猪只是随便喂些山茅野菜,或是赶着猪到山上去放,目的就是拖拖架子。我是家里的长子,年纪小又挣不了工分,自然就成了家里放猪的主力。当年我赶猪去山上让猪吃的那些马蹄草、地石榴、水苋菜现在反倒成了人们难得的山珍,但那时家家缺少油水,人都饿得前胸贴后背,谁还憨包包地用这些草心寡辣的野菜去刮油啊。
四、放猪成了我童年的最大乐事
与好多小伙伴放猪是一种温暖
在农村里放猪是很自豪的一件事,因为只有家里养着几头猪的人家才会叫小孩或老人去放猪。如果只养了一两头的人家是绝对不会耽误一个人工去放的,还有就是去放猪的人家会比谁家的猪多,各家各户穷得都差不了多少,牛只有大集体才有,好像能一分高下的只有猪多猪少。我家养的猪往往会在四五头以上,因此常常就觉得很有尊严,也惹得寨子里人有些仰慕。其实我家穷得叮当响,床上只铺垫着一层稻草一张草席和一床破棉被,天冷的时候时常赖在烧着栗树疙瘩的旺火塘边先烘前边又烘屁股,反复折腾,久久不愿上床睡觉。
比起睡觉,放猪要温暖得多。除了阳光高照可以坐在草坡上晒日头,还可以与一起出来放猪的细贵华、卢田东、杨宝顺等一些小伙伴们一起玩打野战、躲猫猫那些游戏,深山密林成了我们最好的战场。有的时候也会斗胆到队里的地里偷些包谷来烧了吃,一个包谷捧子先是烧熟一面吃一面,再烧再吃,就跟桑蚕啃噬叶子的方法别有二致。吃饱了些后就不用那么急了,可把包谷放在火炭上慢烤,至金黄金黄甚至有些黑糊了,这才是农村烧包谷最得要领的功夫和馨香的味道,现在想起都会条件反扫射地咽几下口水。说烧东西吃,山里很多东西可以烧,有件事至今不能忘记。当年也是烧包谷吃饱撑的,闲着无聊就捡了些黄栗树果丢进火堆里听一声声炸响,然后就像过年放鞭炮一样高兴。有一次我捡了一颗没有炸开的黄栗树果放在嘴里一咬,啪的一声脆响,一下子把整个嘴都炸得又麻又涩,真是颠狂生悲。
与我们一同放猪的也有女娃娃,邻家的三妹和寨子中间的九妹就和我们一起放过猪,也互相配过对对,但那仅是乡野孩子懵懂至纯的一些乐子,小男伴们谁也没敢去拉一下她们的手。
放猪玩的那些斗智斗勇把戏
放猪并非易事,必须要了解猪的习性。家乡人说,放猪要找三地:一放荒草坡,二放锥栗山,三放烂箐沟。
猪爱吃马蹄草,家乡的荒草地上随处可见这种草。你尽管可以把猪群赶到种荒的地里去放,那里是马蹄草生长最茂盛的地方,猪可以一天到黑不停地吃。只是这样的荒地很远,明明看着猪吃得嘴饱肚圆时把它们赶回家,到家时又都是大瘪肚了,其实马蹄草只是饱一下猪肚子而己。
最好放猪的季节是八九月间,因为那正是山上到处落满饱锃锃的锥栗果实的时候。我们寨子后山每架山梁上都有很多锥栗树,二三月锥栗花竞相开放,引得数以万计的蜜蜂嗡嗡嗡地飞来,酿出了家乡那很有名气香甜醇美的锥栗蜜。锥栗熟落的时候,我们就把猪赶到寨子后山上,猪住山上一放便可什么都不用管了,可任由它们在锥栗树脚下觅食。因为大山上一般人家都不会去种庄稼,还有山里到处都是掉落的锥栗果,猪吃也吃不完,它们是不会到处乱跑的。锥栗果比马蹄草有营养多了,淀粉充足,营养丰富,一个秋季下来,猪都增肥了佷多。
在没有马蹄草和锥栗果的季节,我们就把猪赶到山箐沟里去放,因为在猪没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时候,就喜欢满箐满沟地乱拱。山箐里腐叶下藏着很多蚯蚓和大土蚕,泥地里还有大大小小的山螃蟹,猪们就会一拱一整天,我们大可守住箐门口,保准猪不会跑去糟践庄稼,下午要回家的时候,顺着猪拱的印迹很容易把猪找到。
猪也有难放的时候。第一是那种被村里人叫做扫屎母猪的,一见哪家菜地有点缝隙就会钻进去偷食人家种的东西,这种猪防不胜防,只能在它的脖子上戴一个牢实的三角形木枷锁;第二种是母猪发情的时候就会疯一样到处乱跑,还好母猪发情只消四五天的时间就过了,也不用花太多的功夫去找;第三是小公猪也都不是省心的主,它会脱群东游西逛,有的时候会几天几夜不回家,还以为被人偷了,在我们都快忘记它的时候又神奇地回来了,其实它是去与山里的野猪偷欢去了。还有,猪最难放的时候是稻子开花和谷子黄的时候,猪鼻子嗅觉实在灵敏,稻花和谷香从很远的田间地头飘来,搅得猪也动起歪脑筋,从半山腰一声不响地绕过我的视线去偷吃几嘴谷穗,害得我回家被大人一顿臭骂,还差点挨了一顿父亲的细棍子炒肉。
我们总说猪不长脑子,其实猪一点不笨。起先我总把猪当憨包放,后来我有些懂了,有时我比猪笨,大人不抽我抽谁,自己都想抽自己。
找猪的那些办法也很有味
放猪免不了找猪。一般情况下,只要不让猪长时间离开自己的视线,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把猪找拢赶回家不是难事。可我有时贪玩,特别是可以放野山土蜂的季节,我会把猪赶到山上或者山箐里,自个儿到荒草地里捉几只蛐蛐和蚂蚱,穿在一根长棍子的头上,把采树脂或觅食的蜂娘引下来让它抬食,然后在它的细腰处拴上一匹纯白色的鸡毛,看着它飞向哪里就能找到蜂巢。放蜂放得很投入,往往会把放猪的事忘了,如果天黑了还找不到猪,就只好诚惶诚恐地回家,准备好挨骂甚至挨打。其实父母叫你去放猪,他们心里自有一杆称,其标准就是只要猪不被人偷走或去偷吃别人家的庄稼就行,达到了这个要求,大人们一般是不会有什么想法和打人动作的。有一次,早上出门的时候我就眼皮一直不停地跳。大人总说:左眼跳,酒肉到,右眼跳,棍棒到。又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天我真的又没有找到猪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我想,这回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被父亲狠狠地一顿收拾了。可这次我想错了,我父亲没有说什么,但动作吓人,他拿了一个鸡蛋和一把菜刀,径直去到喂猪的木槽边,先把刀砍在槽沿上,又把鸡蛋放在刀旁扶正,然后“噜噜,噜噜,……”地大声呼喊着。我不知道父亲又在作什么鬼,不大一会儿,奇迹出现了,家养的几头猪就“哽哧哽哧”地跑着回来了。原来父亲是在叫猪魂,真是神奇,不知是巧合还是真有神力。还是安大哥(父名钟正安)有办法,叫猪回家就那么简单,要不然,这天黑地洞的,叫我们如何去找猪。
那是在家里找猪,要是在山上找不到猪,就只有自己来想办法了。有一次,我到一块荒茶地里去放猪,那片茶地多年没有人管理了,草棵密密匝匝的都长得没过了茶树,我找了老半天都没有找到我放的猪。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我就急得大哭,哭着哭着,猪就来到旁边,还一个劲地哼哼着,像是在安慰着我。原以为那只一次偶然,但试过几次这办法都灵。后来,但凡我在山上找猪找不着,就会像猴一样灵巧地爬上荒地中间的野桃树上,先摘了些熟得通红的大桃子把肚皮填饱,然后又学着《西游记》里的孙大圣一样头枕在树枝上美美地睡上一觉。到该回家的时间,我就装模作样地大声号淘起来,几下子,猪们就会跑过来集合回家。原来这些贼猪还是很通人性的,那时觉得自己终于比猪聪明了,但后来一想自己是多么不地道,连猪的感情也去欺骗。
找猪之难还在于到山上去找下儿的母猪,叫猪魂和哭喊俩招都不灵。但我还是有办法,我会到母猪消失的那摆稻田边去守株待兔,一丘一丘金灿灿的谷穗让山间稻香弥漫,闻得我都有些迷醉了。不消几天,母猪就会出来找吃的,只要尾随着它就能很快找到猪窝,然后我就跑回家叫来父亲。通常父亲会拿一个背箩把一窝可爰的小猪背回家,我走在他后面听着小猪儿此起彼伏的叫唤声,心里一路美滋滋的,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征战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放猪丰富了我家的草药园
在老家勐先,家家户户的园圃地除了种菜以外,大都会在地边地角种些草药。本来我父亲是不懂草药的,是有一年他病重到八十多里外的四姨爹家去医了几个月下来,病冶好了,他也成了草医。说起来也真神,父亲不但学回来了很多民间药方,还学会了号脉、打针,甚至会扎钢针和银针。是四姨爹救了我父亲一命,也是四姨爹把我父亲医成了草药医生。此后的日子里,不但我们家头疼脑热的一些小毛病不用再去求人,很多寨子里的人也会找我父亲看病。我觉得父亲很了不起,门大的一字都不识的人,却还知道那么多草药。从那时候起,我家地埂上就种满了各种常用的草药,如牛膝、粉果根、金钢钻、大附子等。在父亲的熏陶下,我知道了一些草药,又因为放猪,我也见识了大山密林中深藏的好多名贵草药,有些还被我挖回家种在园圃地里,好多我现在还记得名字,有重楼、九股牛(白布)、马疙瘩、防风、满山香、紫木通、细桂花等。有些时候,大人需要什么药,一时找不到,就会跑来我家里来找,如果我家里没有种的,也会问我在什么地方见过,我几乎是对答如流,需要药的乡亲很快就能挖回药来。这样的事多了,就能常常听到村里人对我的夸赞,这让我有些得意,毕竟是为大家做了些小小的善事。
放猪的年月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不知现在故乡还有没有放猪的人。我想,家乡人迟早会放弃这个艰难时代催生出来的放猪风俗,毕竟如今已经不愁没有粮食喂猪了,再说现在农村计划生育后也没那么多孩子放猪了,我只是惋惜现在的孩子已经失去了很多童年牧歌的乐趣。如果有可能,我倒真想再回到故乡勐先槽子那个叫太阳村的寨子里再放一次猪,去回忆一下童年放猪那些喜怒与苦乐,那些无邪和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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