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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车司机:我怕来不及丨职业

插图/Nath

夜里休息,他只脱鞋子,最多再脱一件外套,腰间挂着救护车的钥匙,随时准备出车

医院休息室内,李家国和同事在吐槽《珠江新闻眼》播报的一则“私家车路遇救护车不让行”的新闻。在他们眼里,这早已见惯,算不上新闻。

李家国是一家公立二甲医院的救护车司机。朋友常开玩笑,“你上班的时候可别来载我。”医院有三辆救护车,他最常开的是汇众伊思坦纳,车内空间大概为八立方,放着车床(自动上车担架)、药柜、吸痰器、除颤仪、监护仪、呼吸机等医疗设备。由于人手不足,救护车里只有医生、护士和司机三人,体重180斤的李家国除了开车还要承担担架员的工作。

在救护车这个无法站立的狭小空间里,三个人每天都在经历着别人的生死故事。医生和护士用医术为病人缓解病痛,而坐在驾驶座的李家国,在这个故事里则扮演着一个沉默却关键的角色,他的任务是和死神赛跑,用速度缩短病人与医院的距离,为生命争取更多的时间。

“是不是因为我来迟了”

李家国总是睡得很浅。救护车司机值一天主班,休息一天,主班那天24小时候命。夜里休息,他只脱鞋子,最多再脱一件外套,腰间挂着救护车的钥匙,随时准备出车。

按照医院规定,接到警报后,救护车必须在两分钟内出车,夜晚零点过后的限定时间是五分钟,但李家国认为必须要更快些。“铃铃铃!”出车警报声音很大,持续五秒,这种声音深深地刻在李家国脑海里,他能在一秒以内反应过来,闻声就跑。

有一年夏天半夜,李家国躺在值班室的床上休息,刚闭眼,警报就响起。他条件反射般跳下床,穿上鞋子,在与护士的通话中掌握了三个关键信息——地点、伤者情况和联系电话,扔下电话就冲出值班室直奔救护车,前后一分钟。

抵达现场,患者是一个胸痛的老人。赶往医院途中,李家国听到驾驶座后的玻璃被用力拍响。由于车厢和驾驶座之间有隔音玻璃,车上没有对讲机,传递信息的办法就是拍驾驶座后面的玻璃。听到医生拍响玻璃,凭经验李家国猜想到病人可能心肌梗塞。右脚一踩油门,车速冲到了100公里/小时。那天夜里连闯了三个红灯。回到医院停稳车那一刻,李家国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件背心,汗水浸湿了整件白背心。

类似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不分昼夜。夏天是事故频发期,李家国的最高出车纪录是连续12趟。“你不可能控制病人什么时候生病的啊。”

有一次出车赶往车祸现场,高速公路的应急车道上也挤满了私家车。情急之下,李家国跳过“122总台”,直接拨通交警大队电话求助。无奈道路堵死,交警进不来。夏日的炎热直涌驾驶室,足足闷了20分钟,李家国才启动车辆。赶到现场,从事故小车驾驶座抬出的伤者已经没有了意识。李家国拼命往医院赶,途中医生不断拍响驾驶室玻璃。抵达医院,听到病人已经没了心跳的消息,李家国顿时愣住了。望着医生和护士拉着担架床小跑进抢救室,他脑海里闪出一个念头,“是不是因为我来迟了。”站在抢救室外的角落里,看着抢救室紧闭的门,听着门外家属撕心的哭声,内疚、自责一涌而上。事后,他向医生打听,“伤得太重,我们也尽力了。”医生拍拍李家国的肩膀,他才得以释怀。

虽然救护车司机很少遇到医闹,家属一般都只找医生,但抵达现场一下车,也往往迎来家属一句“你怎么搞的,这么久!”生气?理解?实际上他没时间顾及这些,他要做的是观察病人的情况并等待医生的反馈,迅速在脑海里编织出一张能最快返回的路线图。以医院为中心,直径14公里以内区域的每一条街、每一栋楼房,李家国都了如指掌。

警笛鸣起

李家国从小就喜欢车,六岁时,家里买了第一台车,三菱帕杰罗,这台越野车属于爸爸。他觉得爸爸的车高高的,很霸气。那时,李家国常常看一部以山道飙车为题材的动画片《头文字D》,很崇拜拥有高超车技的主人公藤原拓海。刚满18岁,李家国就去考驾照。驾照到手后他异常兴奋,常常偷开爸爸的车上路。三年后他又拿到了B1(中型客车)驾照。

高中毕业后,李家国在职业技术学校读汽修专业。每天都可以接触很多车,但是学校的车不能开,只能拆。李家国开始在虚拟世界里寻找满足。他迷上了《极品飞车14:热力追踪》,这款游戏的多人模式中有警察和车手两个角色。李家国每次都演警察,一路响着警笛追捕飙车族,有种拯救世界的快感。

如今李家国不再玩那款游戏了,因为开上了真正可以鸣警笛的车,真正去执行“拯救生命”的任务。为了尽可能不影响车厢内的病人休息,他不像在游戏里一样一路鸣响警笛,一般只打开警灯,遇到紧急的情况才鸣笛。

平时清洗救护车的时候,他喜欢把玩一下车上的警笛遥控器。半个巴掌大的遥控器,11个按键,可以调出六种警调。李家国能清晰辨明警察、消防、医疗等不同的专用警调。“滴嘟滴嘟”是医疗专用警调,也是李家国常用的,声音比较小。所以他有时也会用消防专用警调,声音大,给人强烈的压迫感,“这样车才会让路”。

一旦警笛鸣响,李家国总会不自觉踩深油门加速。曾经遇到伤患情况危急,李家国打开警笛,路上的车纷纷让道。这件事让他很感动,“好像大家一起为生命努力!”

白色的车身,红色的十字,闪烁的警灯,以及鸣响的警笛声,这些都给了李家国一种使命感。他为自己的职业自豪,因为既能发挥车技又能救人。但救护车司机不是医生,救不了命,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为伤患争取更多的抢救时间,他们也有无奈。

李家国有三怕:堵车、占道和碰瓷。这些尴尬往往会一并袭来。无法避免的情况,李家国能释然,但是人为之祸常常让他气愤。

“简直可恶!”李家国比一般私家车司机更讨厌碰瓷党。碰瓷党不但让他们白跑一趟,还可能会因此延误了其他有需要的病患的治疗时间。去年医院救护车空车率高达30%,司机紧绷神经开着救护车赶到现场,眼前的一幕却是本来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伤者爬起来,灰溜溜地逃跑。

像这样的碰瓷事件几乎每天都有,所以一旦听到是交通事故,李家国都会怀疑是不是碰瓷党。问清楚120中心,确认了伤者意识清醒,八九不离十是碰瓷党了。“也要去啊,不去怎么行。”尽管九成的几率都是碰瓷党,但李家国还是得以最快的速度赶赴现场,因为和死神的竞赛中不能有任何差池。

和死神赛跑

李家国人生中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初中。一天午休,母亲把他从学校领到医院,他亲眼目睹七十多岁的爷爷在医院病床上抽搐了几下就去世了。十年前的场景如今仍然历历在目。那时十多岁的少年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了爷爷的死亡,但还没来得及思考死亡这个严肃的话题。

直到第一次亲手接触尸体。那是李家国入职第一年遇到的一个车祸现场,货车撞摩托车,死者被货车车轮拦腰碾断。因为殡仪馆没有空车,现场交警又催促着清理现场,只好由李家国和医生来清理尸体。事发地点在国道上,周围一片狼藉,一辆黑红色的大货车斜停在路上,右后轮压着农民工的下半身。

医生足够照顾新来的李家国了,只让他去把死者尚算完好的下肢装进裹尸袋。李家国戴了一层医用橡胶手套和一层一次性塑料手套,把压在车轮下的尸体拖出来。他抓住死者小腿,好不容易克服了恐惧,不料死者左小腿突然抽搐了一下,一向大胆的李家国吓得身体往后一退,坐在了地上。好几十秒钟才回过神来,猜测大概是未死的神经。望到不远处的医生爬进货车底,捡死者上半身的碎肉。淌流在地上的血,夹杂着被车轮碾碎的肉和爆满一地的脑浆。整整一天,这些画面在李家国的脑海里一遍遍回放,那天中午他看到食堂那盘红红的番茄炒蛋,恶心得吃不下饭,饿得忍不住才点了个外卖,吃了一碗烧鹅濑粉。

第一次亲历可怕的车祸现场,让李家国对死亡有了恐惧。生命太脆弱,说没就没。“我们也只能尽力给他留个全尸。”如今几乎每天都要经历别人的生老病死,每次出车都要和死神争分夺秒,李家国早已克服了恐惧,面对死亡也更加平静了。

“死亡是迟早都要来的事。”十个字从二十来岁的李家国嘴里逐个吐出。他回想起去年遇到的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母亲,因为换电灯从人字梯上摔下来,丢了性命。抵达现场时,伤者心跳已经停止了,跪在她身边的是三个哇哇大哭的小孩,最大的只有三四年级,最小的才刚刚会走路。最后应家属要求拉回医院尽力抢救。他只记得当天他是开着车猛冲回医院的。当时他脑海里甚至规划不出回程的路线图,只剩下三个小孩的哭声。“我能怎么办呢?”李家国很无奈,痛惜自己不是医生,但哪怕是医生,这一刻也是无力回天。

得知那位母亲抢救无效后,李家国很失落。惋惜过后,他又得继续投入到下一次出车。现在李家国偶然会想起爷爷,老人的面孔逐渐模糊,他发现自己已经能平静地面对死亡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意外就是不测之风云。”

(李家国为化名)

实习记者 何钻莹

编辑 孙凌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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