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回
显原形吓煞泰水
得梦兆打破疑云
却说胡氏行近豆棚,展开老眼,向他这爱婚一瞧。猛然大叫一声,惊倒在地,手中抱着的女孩,年才四岁,也被他损在地上,大哭大喊。一回儿瞧瞧睡在榻上的老子,也是狂喊一声,跟随他外祖母一同晕死。这一阵大闹,早惊动了榻上的诚夫,忙从睡梦中惊起。跃将下来搀起胡氏,抱起女孩,同时春英和两个女仆也赶到了。大家正在忙乱的动问原由,那女孩先醒。一见他的是他老子,又大哭大叫,两只小手,折命挣扎。只向他娘身上乱扯,口中说:“爹不是个人,爹不是个人,我不要他抱呀。”春英听了,大为奇异,忙把孩子挣了过去,一面惊问诚夫,到底是怎生一回事情。诚夫一听女孩说话,心中不晓者什么意意,正在呆呆的不得劲儿,见妻子这般通迫,因说:“连我也不晓得他是怎么一回事儿。如今该快快先把娘送回去,再作道理。大家都在这里,也不是事。”一句话,提醒了春,于是春瑛抱着女孩(还有几个孩子,此时也闻信赶来),诚夫呆了一回,皱皱眉头,猛然儿把胸肺一拍,满面上现出杀气。回头盼附下人们:“伺候几位公子,别教他们跑开。”自己便告着奋勇,亲来背他丈母。春瑛欲待阻挡,诚夫说:“丈母生平爱洁,他又是老诚规矩的太太,别人怎好背他,我做女婿的,和自己儿子一样,当然不大要紧。
况老人家又欢喜我,不得嫌我不干净的。”春瑛只得依他,大众在先,诚夫背着丈母剩在后面,大家已经进了园门,诚夫还在相去几十步的地方,慢慢地走着。但春瑛等耳中,却明明听得胡氏喉中似乎有种什么声气,大家都当他已经醒转,倒也十分开心。一回儿都进了正屋,诚夫将他背至床上,轻轻放将下去。说道:“怎么娘还是老不开口,你们都来瞧瞧,他这样子不是已....”.说到这里,便把下半句忍在口中,不说出来。春瑛听了这话,心中已是明白他娘必是凶多吉少,慌忙把小孩递给二女仆,自己过来一看,只见胡氏双睛暴凸,舌头伸在口外,宛然被人缢死的一般。再摸摸他身上,连一丝游气都没有了。春瑛顿时捶床拍案,呼天抢地的哀哭起来。诚夫自然也伏在床沿号啕大哭,哭过一阵,下人们都来劝解,随后他们的娘舅德山,并老婆张氏,儿子女儿告齐得信赶到,大家哭过一场,诚夫不待他们开口,自己先说丈母死得大奇,死状也忒煞古怪,若说被人暗害,他老人家和什么人有这般大仇,况是自已亲自背了进来,大众共见,没有离开我这身子一步,到了床上就成这副形状。难道是什么缢鬼索替,趁他跌这一交,有些中风的光景,就将他的性命从我的肩胛上夺了去了。这也近于荒谬。舅舅在此,是我们长亲,看该如何查究一下才好。
”德山却是一个醉中圣贤,只要供他好酒好肉,酒肉一饱,就是向他借个脑袋子来一用,他也没有不答应的。此时见诚夫如此说法,只得抱定个少管闲事的宗旨,忙说:“甥姑爷的话不错,你丈母由你亲自背入房中,谁能从你肩上不声不响取了他的性命去。再说句顽笑的话,就是姑爷本人要谋死你丈母,也没有那么容易哇。”说到这句,诚夫不觉变了面色,正待说话,却见德山又接说道:“仔细想来,除你才说缢鬼索替之外,简直没有其他理由可供探讨。总而言之,这些全是前生冤孽,今世报应。人已死了,赶办后事要紧,这些空话,说他则甚。”诚夫听了,心头一块大石头方才落地。当下大家举起哀来,办起丧事,少不得有一场忙碌,这也不必细叙。
单说春瑛,自上年诚夫对他辩明建业之事,心中疑念尽消。那知为时未久,又出这件奇怪的丧事。想母亲死状可惨,决不像是吓死,更不像中风,而且女孩子年已四岁,略知情事,据他讲说,“那天晚上,祖母抱他到了爹爹身边,却不见爹爹只见一条绝大绝大的大蛇,又好像哥哥读的书本子上那条大龙。爹爹原只系了一条裤子,这条裤子,却明明套在这似龙非龙似蛇非蛇的下半段儿,因此祖母一吓,就吓倒了,把我也摔了下来。等我喊了一声时,那东西又不见了,只见爹爹从榻上起来抱我,那时娘和哥哥们也来了,我至今见了爹爹,还是怕颤的。”春瑛听了这番报告,更回想到四个小孩分娩时的梦景,并又想起从前的种种疑点,将几个问题并合起来,越发造成一个总疑案,他只觉得自己的亲亲爱爱的丈夫,必是什么神龙转世,所以有这许多异征,而且有几样征兆,怕丈夫本人都未必一定知道。所以连他自己,也不能说得明白。却不管他本人知道与否,总之即有这等佳兆,可见是个非常之人,将来多分有些造化,也未可知。如此一想,倒欢慰起来。
光阴易过,不觉又是数年。诚夫的小女孩子,也有十二岁了,诚夫即不出门,也不见他有甚贵显朋友往来,虽则夫妻情爱始终不改,春瑛也不是怎样指望他求名求利,封候拜将,但是年华垂老,幻境无穷,芳心默运,终觉种种怪象,来得太没着落。
不由一天,德山夫妇前来闲谈,适逢诚夫出去,德山的妻子尤氏,人极老成忠厚,素来宝爱春瑛,春瑛也事他们两老如父母,有许多说话,在诚夫面前未必敢讲的,对于他们面上,却是无话不谈。这日无意之中,就说到胡氏死状奇惨,大家终是不明白此中真相。春瑛因把孩子们调了开去,对尤氏说道:“甥女有件极不易解的难题,久想请教舅父母,因觉事有关碍,不敢随便出口。今天讲到母亲之事,却使我万分忍耐不住,要把胸中久蕴未泄的说话对舅父母谈谈。”二人问是何等大事,如此慎重,春瑛便将自己对于丈夫种种疑团,从最初订亲之日为始,直至诚夫显形吓死老母为止,讲得详详细细,说完了话,又凄然下泪道:“极知母亲老命,送在冤家身上,但他也不是有心谋死母亲。况事情闹将出来,一家人家就得拆散开来,一班儿女交谁教养,而且当时甥女因他有此许多异兆,疑他是必有造化的奇才英俊,一片痴心,还希望他有些阔大的作为,那么将来也可替母亲争些身后的面子,老人家死在九泉,也可瞑目。在诚夫本人,也算得将功抵过。甥女存了这等思想,所以把那时的情事,一概放在肚子里边,始终没敢向人逗露一句。常时想到亡过的母亲,地下有知,不要恨我做女儿的只顾回护丈夫,不替老人家报仇。我想到这层,兀自心惊胆战的。
可怜甥女自从母亲死后之日为始,对于诚夫身上,不晓转过多少念头儿。一念母仇当报,恨不得立刻将他吓死母亲之事,宣布出来,他的有心无心,有罪无罪,听诸王法判断,那我也算对得住母亲了。转念又望他能够建功立业,替国家做事情,替母亲持封诰,再替儿子们立点根基,也未尝不可邀亡母的原谅。这样两种念头,久留胸中,始终不得个解决。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这人那,舅母舅父都在这里,不是甥女胡乱评断人家,照他这等志趣行为,要想做个英雄豪杰,怕也没甚大指望了。甥女倒也不一定要他怎样荣宗耀祖,但既不能成就事业,倒使甥女对于母亲的心愿没有解决之法,这还罢了。最奇怪的是他这人,说是平常人物,为甚又有那些异征,既有许多的异征,怎又不见一些报应。甥女自幼读书,也曾知道自古以来多少帝皇名臣,当其出世之时,都有几件异于平人的征兆。尤其是梦见金龙,大贵非凡。如今你们甥姑爷,不但几个孩子有此同样的梦兆,而他本身,竟于睡中会显出老形来。这等征象,就了不得了,何以他的情形,却又一些没有发达飞腾的情状呢。甥女对于此事,怀疑至今,想两位老人家见多识广,也定知道这当中的道理。”德山听了这一大片议论,他是一个拘谨小心的人, 深怕这位甥婿真有什么举动起来,功名富贵,倒不大在念 ,却怕身家性 命被他带累在内。
听完了话,早已呆得和木鸡一般,尽自怔怔的瞧他老婆,那里还能答复春瑛的请教。尤氏虽是女流,胆量倒比丈夫大些,见丈夫这般形景,不觉好笑起来, 说道:“甥女你不该把这等话, 对你舅舅讲。他枉为男子,胆子比芥子还微细, 听见这等说话,兀的把他的魂灵儿吓到九霄云外去,那里还有什么主见。”德山见老婆这样讥笑他,不觉红了脸,讪讪的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做娘舅的,有个不望外甥姑爷飞黄腾达么。不过我也自恨才疏学浅,甥女问我的话,惭愧,一句也回答不出。你既这么说法,一定有什么高见。甥女不是外人,他又诚心诚意的请教你我,你却不妨从直谈谈,也好使甥女放心。”尤氏笑着呸了一声,道:“亏你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平时些些事情,吓得不敢出头,总要推我出去替你说话。如今放着甥女嫡亲的骨肉,不过请教几句闲话,说不说打甚紧,懂不懂又没关系,你既说不出来,也就罢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要向我身上推,不是可笑么。”德山经他这么一说,面孔越发红了,正要回敬他几句,可奈口才实在不好,期期艾艾了一阵,半旬儿也说不完全,引得尤氏和春瑛相对大笑,春瑛说:“舅父实是万分忠厚的人,比舅母更来得质补,舅母既如此说话,想来一定能够替我解决这个疑案,还请快快告诉女儿罢。
”尤氏笑道:“甥女也说得好笑极了,甥女人又聪明,又读过许多书,人家多少男子都说赶你不上,难道舅母这样一个不通世务、不读诗书的乡下见识婆子,见识会比你更高吗?不过,说到乡下婆子,又有我们乡下的见识。我听人说,城外东华大帝非常灵应,多少人求福得福,求财得财,求子孙的得子孙。甥女既是心有怀疑,大家又闲着没有事做,何妨备好香烛,同去求告大帝赐支灵签,就可明白此中真相了。”一句话提醒了春瑛,忙说:“身母说的一点不错,东华帝君真是最有灵感的神道,好在离我家不远,舅母,我们拣日不如撞日,难得今儿两位老人家双双在此,你们拥姑爷又出门去,他说要到晚上回来,快去快来,正好瞒住他,一点晓不得信息。两位老人家答应了我,我们即刻就去好么。”德山尤氏听了,时倒也高兴起来。
当即唤进一个下人,等他预备软桥香独之类,三人都坐了子,尤氏桥中带着春瑛幼子毛毛,春自己带了女儿因因,并带了男女佣人各一,一行七个人,直奔城外东华庙内。三人都下了桥,下人们把两个孩子带去各处顽耍。春瑛让舅父母先括了香,自己随后上去。一秉度诚的即了几个头,求出一支签来.三人围了扰来,一同观看,那签上不着一字,是一幅白纸,三人不解其故。春瑛便说:“没有择定日,斋戒沐浴,必是神灵嫌我不诚,不肯赐签。”尤氏却劝他再求一签,春瑛依言,再跪再求,默默通诚,好久好久才又求出一签。说也不信,求出来的又是那支原签,仍旧不见个只字。再由尤氏代求一签,仍是如此。这一来,倒把三人吓得没了主意。据尤氏之见,说:“定是我们三人之中,有什么得罪了神灵,久在庙中,越发惹得大帝厌恶,不如赶紧回去。”春瑛信以为真,大家乘兴而来,扫兴而返。慌慌张张回到家中,春瑛本为决疑而去,如今越发加上疑团。
这日晚上,便觉神思不宁,转辗反侧的闹了一夜,倒把诚夫也闹得睡不着觉。先是疑他有甚毛病,问了几次,春瑛怕他疑心,只得勉强蜷伏,动也不动。诚夫方才睡熟,春瑛还在彷徨,直到晨鸡三唱,东方发白,方有些些倦意,恍恍惚惚的进了梦境。梦见一位年轻仙人,道衣道冠,手持拂子,自言是东华帝君徒弟钟离权,奉帝君法旨,以尔夫获罪于天,屡逃法网,此番恶贯已满,帝君命我行诛。因念尔生性忠厚,生平并无罪过,误嫁匪人,情尤可愍,特先告诫于尔,遇有意外之事,可速避至外家,切勿心存私爱,妄思有所动作,自取无穷之祸。今天你等前来庙中求签,帝君不肯赐示,也是怕事机泄漏。妖人何等灵警,万先期有甚动作,岂非可危可怕,所以不得不格外秘密,你要明自此中利害,务要特别小心,慎之戒之,勿贻后悔。”说毕,自去。醒了转来,惊出一身大汗。回想梦境,历历在目。证明日间求签情形,觉得凶多吉少,又念多年夫妻,深知“我丈夫为人,也颇规矩,有何大罪,致干天谴”。如此一想,又觉幻梦无稽,不足深信。刚值诚夫醒来,见春瑛还是呆呆望着,如有深思,心中不觉大奇,又恐他弄出什么毛病来,便拥住了他, 温温款款的安慰了一番。又问他有甚感触,忽失常度,这样一来,可就坏了。春瑛受此温存,愈觉丈夫关爱之深, 相待之厚,不知不觉间,竞把梦中仙人切嘱之言丢在脑后。 自思身为人妻,祸福与共,无论梦境真假,别人可瞒,丈夫面上,须瞒不得。于是把梦中见闻,一说出来,双手抱住诚夫腰际,悄悄切切地问道:“哥哥你也替我想想,这等恶梦,怎不教人惊弦。”问了一回,见诚夫并不做声,心中大奇,忙把自己一张粉脸靠近诚夫 贴住他的脸儿,正要再问。那知诚夫脸上忽然冷得和冰铁一般, 两目大开,证证的直视帐外。此时天色黎明,晨光透入,约略瞧得出他的神情,十分可怕,这一来把个春英吓得怪叫起来。未知诚夫如何,有此现象,却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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