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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北庄村:此地的人加班加点为天堂铺路

阴森灰暗的街道上,只有绢花是热闹的。牡丹的花型,粉色、橙色,一簇簇拥在一起,此地的人加班加点为天堂铺路,相信天那边有更好前程。这祝福是近人情的。我也就不害怕了。

这是三月关于村庄的专题——我想象过这里曾经热闹而繁盛的样子。

为天堂

Die Well

铺路

// 撰文王雯清

我们从北京坐高铁到保定雄县,再打车从县城到米北庄,抵达市场街时,已是傍晚五点多。天即将黑掉,灰蒙蒙的天色下有半边落日霞光,地平线处不见山影,让人意识到自己是身处在华北平原了。市场街东西走向,近乎笔直,一公里长,路出其地宽。街边是两长排二层楼房,白色细长瓷砖贴面,二十年前的自建房。一楼都是店面,招牌直白,诸如“贺强绢花厂”、“天道寿衣厂”、“刘斌泡沫楼房”、“国磊殡葬大全”,也有更简洁的,黑底红字上写着“尸体袋”。

这些店面垄断着中国 90% 的殡葬用品。人们称这里为地下金融中心,是因为这里有无数的“金元宝”,钞票样式的冥币甚至远销欧美。在网上,市场街被称为地下金融中心、阴间华尔街。

傍晚街上几乎没有顾客。认识的老板说,到了夜里,做批发的人才忙起来,但店铺也大都关着门。天完全黑下来后,挂在店铺门廊的白色引魂幡随风飘动,黄色尸体袋上印着的“走好”字样突然显眼起来,摆在玻璃橱柜的人偶列成一排,古装扮相,男女皆有,大概是金童玉女,双手交握在腹前,斜眼微笑着。胆子小的人或许害怕相子脸,女性面具一张,粗粗描了五官,让人想到鲁迅写的“女吊”,绍兴戏里的女性吊死鬼,粉面朱唇,长发蓬松,穿大红衫子,垂头垂手,专来复仇。不过,“被压迫者没有被报复的恐惧”,不觉得女吊恐怖,鲁迅说,女吊是“比别的一切鬼魂更美,更强的鬼魂”。

殡葬一条街唤起的与其说是对鬼的畏惧,不如说是对死的拒斥。持唯物态度的中国人,对轮回兴趣不大,鬼神的世界复杂得近乎玄奥,现世的道路却是清晰真切的,想到死,停住,再也不敢往下想了。但对亲友的逝去,中国人似乎又有另一种态度。阴森灰暗的街道上,只有绢花是热闹的。牡丹的花型,粉色、橙色,一簇簇拥在一起,此地的人加班加点为天堂铺路,相信天那边有更好前程。这祝福是近人情的。我也就不害怕了。

米北庄村是方方正正的,平房四合院一格一格铺开,人们心中有明确的东南西北。四合院外墙多是红砖,有些屋顶用墨绿菱形瓷砖装饰,天晴时村庄是暖色调的。最常见的字是“福”字,印在院内的照壁上,褪成粉色,背景画的总是迎客松。也有人家标新立异,迎门不是“福”,而是“绢花”。“绢花”二字的确关乎生计,重要性不容小觑。米北庄有90%的人家开过家庭作坊,先做纸花,后来市场大了,又做绢花,渐渐有了“中国殡葬第一村”的称号。

现在,村里的巷道上仍晾着纸半球花,月牙形,打开来是绣球花的样子。这里的人不种庄稼,田地都承包出去,深黄色的纸花挂起来像玉米,是新的“农作物”。

我们在村里遇见石先生。他58岁,做了三四十年纸花。19岁时,他出远门,到哈尔滨、齐齐哈尔、海拉尔、满洲里销售纸花,在这一行当里“泡”了二十年。回忆起最繁华的时候,石先生嘴角忍不住上扬,那时候“市场上人挤人,家家都没有存货”。市场指的是老集市,1984年左右,生产队解散,村里开始有了纸花集市,十天四集。在那之前,生产队会开介绍信,派业务员去天津买拷贝纸,回来染色,粘成各种形状的花,再推销出去。私人是不允许“搞小资产阶级”的,大家只好拉紧窗帘,夜里点煤油灯,在灯下偷做纸花。卖纸花挣的钱,换回来鞋子、秋裤,全做家中用度。

米北庄村做纸花的历史可以往上追溯400年。原先跟殡葬行业无关,纸花是插在头上的,做头饰用,渐渐用到喜事中去,出现在婚礼上是一对花蓝。过年赶年集,红花也卖得紧俏。村里的老人回忆,纸花真正开始用到花圈上,是1976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村里唯一的一条公路,四五米宽,右边汽车刚载满花圈去北京,左边又有车来提货。

现在的市场街建于2003年。当时的县委书记来自河北白沟——那里清代便是北方商品集散中心,对批发市场很感兴趣。全国各地的客户来此进货,市场大了,纸花之外,市场街开始售卖寿衣、骨灰盒。货都是从外面进的。

王雪艳在市场街的金英寿衣店上班。店里只有她一个员工,老板是高碑店人,娶了雄县媳妇后,进入了殡葬行业。寿衣店不大,两间门脸,前排货架上塞满寿衣,有唐装,中山装,西装,还有呢大衣。王雪艳不避讳谈论生死,她个子矮,穿着棉夹袄和格子绒裤,笑着说,“这一条街你自己找,所有死人用的东西一样都不缺。”死人用的,通常随意,比如寿衣不分秋冬,都做均码,一件衣服,70斤到190斤都能穿。但有时又讲究,中山装里会叠一层保暖衬衫,怕人死了感到冷。

王雪艳说,冷也好,暖也好,尽是活人的想象,譬如烧纸钱,烧了半天,也不知道死人能不能收到,但至少尽了责任,这是给活人的安慰。她对手边的唐装寿衣采用一种实际的态度,一件商品,从苏州进货来,批发价五百多。王雪艳今年58岁,也经营过家庭小作坊。市场发展起来后,大鱼吃小鱼,利润摊薄,忙活一天只能挣一百多块钱,她便去绢花厂上班,一个月挣六千块钱。她告诉我,对米北庄的人来说,手不懒就有钱花,存不了大钱,可也不缺零花钱。

但年轻人或许嫌做纸花的活脏。我们在村庄转悠时遇见了王秦萍。她家四合院临街那间房,对外开了一扇小门,她在里面清点布幡。王秦萍40岁,算年轻一辈。结婚前,她在市场街东头的电缆厂干活。生了两个孩子后,她为了顾家,批发过一阵子花圈。她不愿意孩子再进入这个行当,尽管解决温饱不成问题,但“干这个哪有什么出息?”‍

米北庄里的一对夫妇听说我们想了解老集市,建议我们去找陈长彪,他是村里首富,开的制花厂,在村里规模最大,他们指路道,“沿着公路往东走,左拐,往北走就看见了,门口有大石狮子的地方就是。”

长彪制花厂在旅游路上,这条路上聚集着许多家塑料制品厂。塑料包装是雄县的支柱产业。一位出租车师傅告诉我们,他原来就在家里做毛毯的手提袋,这类工艺没有技术门槛,一年挣三四十万没问题。不过,近年环保要求严格起来,家庭作坊都被淘汰了,师傅说,“雄县一半跑滴滴的人都是(这样),自己家原来有个小作坊,现在干不了了,当小老板当惯了,打不了工了。”旅游路走到尽头就能看到长彪制花厂。远远望过去,制花厂是一个三层楼房,装修在二十年前或许算豪华,如今看来有些破旧了。走到石狮子处往里看,院子里南北有两栋平房,大概这就是工厂了。

我们在市场街的金佰岁寿衣店见到了陈长彪。这家寿衣店我们前天晚上来时就注意到了,橱窗里模特穿的寿衣,做工、样式、纹饰,比街上其他寿衣店精致许多。店面很大,风格算是金碧辉煌,有绣着仙鹤的呢子,云锦面料的唐装,枣红色凤凰长袍,还有金黄色的龙袍。

“现在可有人会炒作了,说我们是寿衣届的爱马仕。”陈长彪说。他个子很高,灰发向后梳去,扎成了马尾,对外界的“炒作”,他欣然接受。起先,他以为我们是来推销杂志版面的,问上刊的话收费多少。

陈长彪出生于1968年。村里办集市时,他16岁,初中毕业,就带着村里的纸花样品,去四川、湖南跑业务,做倒买倒卖的生意。他把成为“首富”的契机归结于一次运气:分家时分到一个有八间房的四合院。有了大院子,他才动了雇人的念头,“那时候脑子是闭塞的,不会想到去租个院子,也没钱。”1987年,他结婚第一年,骑自行车去周边村子招工,招来的多是小姑娘,十七八岁,不上校了,“被子一拴,人一坐,都这么接来的。”80年代,农村粮食仍然匮乏,陈长彪能管吃管住,中午能保证工人吃馒头,炒菜只有白菜土豆,一早一晚则是饭汤配咸菜。

院子里工人最多时有一百多人。没有下水道,解手都成了问题。旅游路上的制花厂是2003年建的。陈长彪买了十亩地,春天他盖厂房时,麦子已经长得很高。村里人的土地意识那时仍然很浓,议论他,“这么好的麦子就这么祸祸了?”

米北庄村书记说,村里的人思想上比较守旧,不像南方人那样有转型的野心,手工艺产品成本低,回报率高,一旦知足,就不愿意扩大规模了。市场街是他推动建成的,但他也说,市场街制约了产业的发展:大家都租房子开店,不想出去跑业务了。不知为何,村庄周围的塑料厂也没能激励村民创业,只有陈长彪买了地,建了厂。

不过,2003年以后,陈长彪的招工也变得困难。手机出现后,信息差没了,河北工人都知道去广东打工更挣钱了。年纪轻的工人来他这里,待到18岁就去广州,那是米北庄村无法媲美的大城市。制花厂里的工作时间相当长,早七晚七,中午休息一小时,一天工作十一个小时。机器不会停下来,熬走的是工人。现在,厂里只有二十多个员工。

陈长彪说,市场街的老板,少的一年挣几十万,多的也不会超过两百万,“你看着它表面挺繁荣,这个市场没有想象当中那么大,贡献的GDP也没那么高。”

我们在雄县的最后一天是1月13日,农历腊月初三,据说有集市可看。早上十点,我们到了市场街的西头。的确有人摆摊,但摊位零零散散,产品也没有什么稀奇,大多数摊位只是店铺的延伸,远不如过年时任何乡镇上的鞭炮摊热闹。

最西头的一个摊位边,站着两位老人。宋大爷卖纸花,面前摆着蓝色的、紫红的叠起来的纸灯笼,放得久了,颜色变得很深,一旁挂起来的纸花很新鲜,做成了菠萝、桃子的形状。宋大爷没开淘宝店,也没摆收款码,仍然等各地老板来集上订货,在市场街上,这行为显得颇有古风。行情好的时候,宋大爷也雇过二十多个工人,不过,生意从六年前开始就不好做了。政府开始整治污染,绢花的布都订不着了。

和绢花一样式微的还有纸扎,不过原因不同,纸扎是因为涉及迷信。在一家纸扎店里,我们看到了让人惊叹的物质大丰富的天堂世界:全自动洗衣机、麻将桌、小汽车、大别墅、中华烟。亿万富翁有的,这里都有。或许是因为产品敏感,和前两年面对媒体时的开放态度不同,老板不愿意与我们交谈过多。风靡欧美的冥币我们这次则完全没有见到。殡葬行业推行“绿色环保”后,市场街开始出现电子花圈。在陈长彪寿衣店的对面,张超开了家电子花圈店,他是山东人,原来在陈长彪的工厂打工。

我们在米北庄见到的老板,待人热情,但做生意的那面并不激昂,反而有些沉闷。在雄安新区,在科学的、环保的、高科技产业面前,殡葬生意似乎再也上不了台面。人们对此的共识是缄默不语,世道总会变化,只得接受,改了行的人连怨言都不必有了。

// 撰文 王雯清

摄影 戴敏洁

题图设计 孙毅

编辑 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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