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一个怀旧剧场。
2008年1月2日,电视剧《闯关东》作为开年大戏在央视一套黄金时间段首播,这部剧集拿下平均收视7.68%的成绩,更一举夺下2008年金鹰奖最佳长篇电视剧奖、最佳编剧奖,2009年飞天奖长篇电视剧一等奖、优秀编剧奖等重要奖项,剧中饰演父亲朱开山的李幼斌与饰演母亲的萨日娜也凭借此剧斩获数个奖项,奖项之外,商业价值也被不少观众津津乐道,可谓盆满钵盈。
导演张新建后来又有《知青》、《老农民》、《青岛往事》等作品,而孔笙的名头或许要更加响亮:既有《战长沙》、《北平无战事》这类史诗战争剧在手,亦有《琅琊榜》、《欢乐颂》等热点剧帮衬。编剧高满堂与孙建业也有不少精品剧握在手中,成绩着实不俗。
《闯关东》与之后的《走西口》、《下南洋》都将目光着眼于中国近代史上的移民潮中,将人与家、家与国间千丝万缕的关联复刻在一家一族中,实则投射了整个国家的兴亡。《闯关东》正是以朱家一家五口人的故事作为开端,以老百姓的视角,为观众呈现了一部中国近代史。在剧中,创作团队并未对“山东人缘何要闯关东”,“为何非闯关东不可”等问题做过多解释,仅仅借剧中人物之口,略述闯关东一事的起源。实则,“闯关东”的移民潮与当时的社会背景息息相关。
“关东”约指山海关以东的黑吉辽三省区域,“闯”则是一种介于冒禁与开辟之间的行为。清政府原将关东当作“龙兴之地”,并将其划为禁区,但在战乱与灾害造成流民遍地的情形下,“闯关东”行为是明令禁止实则默许的。至1860年后,清帝已将关东区域向流民完全开放,用以解决山东等处土地兼并、人地矛盾、自然灾害等问题。剧中,朱开山闯关东是因义和团运动失败后只得逃亡关外,而朱开山的妻子闯关东,则是在1904年的山东大灾荒之后。
一、人: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闯关东》中的人物身份是非常复杂的。
父亲朱开山,早年曾跟随义和团与洋人作战,在清政府的围剿中逃过一死,而后孤身前往东北淘金,九死一生挣下家业。杀过人,也被推在北京前门外砍过头;淘过金,也安守本分种过地;做小买卖时开过菜馆、货栈,做大买卖时投资煤矿;一生都在为活命与旁人争斗,敌人可以是隔壁田地的拥有者,可以是同条街道的生意人,也可以是与全国人有国仇家恨的日本人。毫不夸张地说,朱开山代表的不仅仅是为了求生闯关东的七八百万山东移民,更是在乱世中需挣扎求存的全部中国人。他们坚韧顽强、吃苦耐劳,在小事上愿意含糊敷衍、服软求饶,但一旦危及到尊严与性命,便要梗起脖子抄起刀。
李幼斌饰演朱开山
大儿子朱传文则代表了更为普通的老百姓,种地出身,小富即安,识字不多也不懂何为目光长远,原本的心愿极其简单:十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他们在太平盛世里知足常乐,在本业里极擅钻研,做事圆滑妥贴,也好揉捏,但到了乱世,他们很可能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铸下大错,苟且猥琐又不知轻重,不到刀子割肉,就不能明白大是大非。剧中的朱传文曾一度投靠日本人,令家中的煤矿开采权被日本人夺去,险些将父亲气死,直到二弟朱传武为抗日死去才幡然悔悟。
刘向京饰朱传文
二儿子朱传武则代表了最有血性也最无法安分的那群人。在太平年间,这群人可能是刺头,可能是混子,他们不爱读书识字,懒于人情世故,干农活时要偷奸耍滑,做买卖时也贪嘴好利,以剧中台词来论,正是“身上有股邪气”,未必多受待见。但在乱世里,他们却最不惜命,最会打破僵局,敢以一人之力对抗陈旧的枷锁,正因为不信命,也就敢扛起刀枪为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而拼命。
朱亚文饰朱传武
剧中的朱传武逃婚离家,上山场(在深山林场中伐木运木)、下水场(通过水路运输木材),成为兵卒后拼在军阀混战前线,后为了兄弟义气险些落草为寇,而后又跟随张学良,最终死在九·一八事变后的抗日前线中。
三儿子朱传杰是许多乱世生意人的理想投射。他们忠厚聪慧,头脑灵活,富有冒险精神,身为商人,虽然惯于逐利,但却秉持忠孝节义。剧中多次提到朱家来自山东,是受儒家精神教化的礼仪之邦,懂礼知节,极有分寸。
齐奎饰朱传杰
更值得一提的是朱家的女性。
母亲从始至终都没出现名字,连在演员表中都只有“文他娘”三字。虽不知创作团体当初为何有这样的设置,但如果大胆猜测,不难想到,许多女性在历史中原本就是没有姓名的。她们年幼时是父亲的女儿,不足二十岁成为男人的妻子,之后成为儿子的母亲,再成为媳妇的婆婆,成为孙辈的祖母,似乎自始至终都不能拥有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姓名,似乎一直附属于其他人。
萨日娜饰文他娘
但剧中的母亲显然不是如此,她在丈夫投身义和团后一人撑起全家,在荒年时带着三个儿子艰难存活,表面看来不干涉丈夫与儿子的决定,实则却默默将家拉在正轨上。拉家常是劝诫,做饭农活也有深意,更在流言蜚语中拎起菜刀护下身患重病濒临身死的日本孩子。无数像母亲一样的女性在乱世中这样活着,不能也不必留下姓名,但却在无形中撑起了整个家乃至整个国。
大媳妇那文是典型的满清遗少。她身为格格,出身高贵,只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精明大胆,但也懒惰骄奢。在朝代更迭之际,那文身份一落千丈,最终不仅违背祖制嫁给了汉人,还嫁给了不识一字的普通农民朱传文。要她把持家族产业绰绰有余,可要她做农活便难以胜任。
牛莉饰那文
但也就是这样一位常常念叨“我们王府”,酒至酣处要磨墨作诗,诵及“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时要落泪,无限怀念旧时代的“格格”,却最快适应了身份转换,最烈性也最忠义,在得知丈夫投靠日本人时,那文身揣尖刀试图捅死丈夫,几乎可谓是全家人中最决绝的一个。
都能勉强称为儿媳妇的韩秀儿与谭鲜儿大概是一体两面。她们都出身于普通农家,同样善良勤奋,胆大执着,同样在乱世中跟随夫家开启了迁徙之路,但人生选择却截然相反。韩秀儿碍于性格与观念,为朱家做了十八年的二儿媳,最终却以清白之躯嫁给朱家的“日本四儿子”龟田一郎,十八年间所受委屈不可胜数,结尾时尽管丈夫龟田一郎自杀,但总算走出了礼教枷锁。
宋佳饰谭鲜儿
谭鲜儿命运多舛,乞讨,入戏班,被豪强霸占,以女人身份上山场,下水场,险些沦入窑子,之后落草为寇,做了绺子(土匪),结局时投身抗日前线。与秀儿相比,鲜儿早早撕碎了身上那层束缚,正如她自己所说,国将不国时,已不必分男人女人。二人都向往有个家,也各自家破人亡。在人命如草芥的乱世,秀儿与鲜儿仿佛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脆弱但顽强。
三媳妇夏玉书则是新青年的代表。自小读书,思想开明,长大后成为教师,接受西方的诸多观念,理论水平最高,冲破封建的立场也最坚定。
黄小蕾饰夏玉书
“宁为太平犬,莫做离乱人”,十字几乎道尽了乱世艰辛。但对朱家而言,对千千万万如同朱家一般的山东移民而言,不仅要在乱世中活着,还要好好活着,活得越来越好,要家族复兴,要人丁兴旺,要在乱世中仍然挺直脊梁。
二、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烝黎
正如上文所述,朱家家庭成员的身份其实是非常复杂的。
父母聊起儿子婚事
可以想见,在当时的中国,这种复杂的家庭成员绝不仅局限于朱家一家。“格格”虽然不是每家都有,但与当地人通婚却不可避免。伴随着“闯关东”这一行为的,是文化迁移,是民族融合。
家中的矛盾表面看来不过是家长里短,实则却未必。
大媳妇那文与家中的矛盾首先包含了不同阶层的生活矛盾:过惯奢侈生活的那文与农村生活格格不入,不懂种田,不懂做饭,连拉风箱都拉不匀,弄坏了风箱拉杆;她守的是满洲皇族晨昏定省的规矩,要一早候在公婆门前请安道吉祥。好在她嘴甜胆大,在危急时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在争斗中让朱家立于不败之地。阶层矛盾随着那文入乡随俗逐渐淡化,更因朱家生活水平逐渐提高最终消失。
大儿子朱传文与三儿子朱传杰的矛盾贯穿剧集的后半部分。小处来看,不过是长子担心家业被弟弟占据,但放大来看,农商经济与工业经济的矛盾却很明显。朱传文心中存满了小农意识,他开饭馆,管货栈,尽心尽力,生意算是红红火火,但他也着实觉得兴办实业办煤矿的三弟抢了他的风头,败了家族产业。他不止一次要父亲亲口强调自己在做的事才是家族根本,弟弟做的事不过是“空中楼阁”。但当代表工业经济的矿业生意越做越好时,朱传文又难免嫉妒,希望能够在矿业中插手。明明清楚自身能力不足,也多次决心只管好自己的生意,但却在威逼利诱中迅速动摇,为朱家带来大祸。
三儿子朱传杰与父亲朱开山的矛盾是新与旧的矛盾。朱传杰要将新行业、新信息带入家中,更要冒险将全副身家投入其中,要开矿,要贷款,但这对于像朱开山这样老一辈的中国人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在老辈看来,打拼一辈子的身家是为了子孙后代,闯了一辈子关东的人终究要回到山东老家,纵使回不去,坟头也要朝着老家,这是安土重迁在特殊时期的表现形式;但在年轻一辈看来,旧时代已经结束,新时代已经开启,老旧的思想保守蒙昧,已不适应在新时代开疆辟土。这种新与旧的矛盾愈发激化,在剧中,朱开山将三儿子逐出家门,实际是旧体系排斥新观念,老辈人无法将新观念纳入自身逻辑。这一矛盾原本是无法解决的,只能让时间持续,让新代替旧,但剧中也给出了另一种解决方式:日本夺取国人的路权矿权,国家危难时民族矛盾高于一切,新与旧就在这种情形下联手,共同对外。
王德顺饰老独臂
由于朱家为全剧主角,因此,朱家虽经历种种磨难,但结果往往是以胜利告终。除末尾时二儿子传武死去不可逆转,朱家常常反败为胜,一路向上。但若抛开朱家,剧中刻画的许多小人物却未必有这样的好运。
在闯关东的路途中,死者不计其数;逃过一死的男人一路乞讨,为了活命,赌上性命做各类苦工:淘金者为带金粒逃离,有将小腿割开藏金的,有抽签赌命吞金的;山场里大雪封山,陷阱无数一不留神就死在野兽口腹之下;水场江流湍急,兼有流兵水匪,每走一趟都在子弹边打滚;走垛者沿途艰险,路遇山匪丢货丢命不提,一场风寒也常难以醒转。一年到头挣了一丁点钱,守着本心的想法托回家,守不住的便赌便嫖,将赌命钱挥霍一空,后悔后又重新赌命赚钱。逃过一死的女人出路更少,连做苦力都没人要,只能托身戏班行走卖艺,或者嫁给豪强委身为妾,运气更次者只能沦入妓馆卖笑,终生难觅安定。
王永泉饰戏班班主王老永
这些人原本是为了家闯关东,但当真正踏上了这条路,却很难再回到家。许多人的父母妻儿死在家乡的饥荒战乱中,更多人一去再无踪影,尸体随死随埋,连死讯都难托回家中,还谈何“家”呢?
三、国: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头
剧集停止在九·一八事变后,这是一个很巧妙的休止符。
在这一事件后,中国民众开启了极为残酷且漫长的抗争之路。无数人一夕间丧失家园,漂泊流离魂无归所,无数人以血肉之躯填补战壕,“可歌可泣”四字放在此处都嫌太过轻巧。剧中,朱家二子朱传武已为抗日死,包括朱家在内的国人都将在战乱中举目无依。但剧中的台词早已交待清楚寓意,不需观众更多揣测,正如朱开山所言,中国人将活着,还将好好活着。
朱开山与日本军官对峙
不知是否是创作团队有意为之,“抗日”二字的沉重性也全然融合在朱家的家族矛盾中。
率先拥有救国抗日意识的是兴办实业的商人(三子朱传杰),拥有先进意识的知识分子紧随其后(三儿媳夏玉书),但这却并不能救中国。他们必须号召更多群体,如亲历八国联军侵华战争的老辈人(父亲朱开山),厌恶军阀混战的前线士兵(二子朱传武),乱世落草但心怀仁义的土匪(二儿媳谭鲜儿),已经历过丧国之痛的满清遗少(大儿媳那文)。但这仍嫌不够,最终,在这片土地中人数最多最广,看似麻木不仁只想明哲保身的普通百姓,尝到了失去亲朋的切肤之痛,一朝奋起,投身于抗日队伍中(大儿子朱传文,二儿媳韩秀儿)。直到此时,家也好,国也罢,都已到最危急的时刻,朱家,乃至全国普通老百姓,才终于决心“全民抗日”。
但这却要以亲朋的性命作为代价。
谭鲜儿、朱传文在家中杀死日本人
在剧中,为了让剧情圆满,不留太多遗憾,也为了回应那句“留下一片片日本人的尸首”。创作团队选择让被日本人蒙骗的“四儿子”龟田一郎自杀,让误入迷途的大儿子朱传文亲手杀死仇人。但观众都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的确以日本人离开中国,并在中国土地上留下尸首告终,然而牺牲更多的,却是普通的万千中国民众。
剧集结尾时,朱开山再次带着全家人迁徙。新一代人诞生,为暗喻着全国人民的朱家带来了希望。
《闯关东》大力赞美国人的诸多美德,勤劳勇敢,吃苦耐劳,善良淳朴,同时坚韧不拔,但对国人的诸多缺陷也不加粉饰,奸诈狡猾,两面三刀,胆小怯懦,乃至通敌卖国。这样一部《闯关东》在十年前出世,以普通百姓的视角,带领观众再次回顾了中国近代史。在剧中,人事是家事,家事是国事,三者互相牵连,脉络交缠,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更凸显出个人在大时代中的渺小无力。但当无数个体戮力一心,家可兴,国可强,便不必再畏惧动荡。
纵观全剧,朱家老少自始至终不过为了求存。在求存中一步步壮大实力,也就一步步遇到更可怖的敌人。低头弯腰是常事,但如果低到尘埃时仍不能保命,奋起抗争的力量也不足小觑。七八百万如朱家一般的山东移民,仿佛种子一样撒入关东,令习俗、文化跨区域自由生长,并逐渐与当地融为一体。更有不可胜数的民众在“填四川”、“闯关东”、“走西口”、“下南洋”的移民潮中如蝼蚁般被践踏,也如蝼蚁般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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