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孥一室话团圆,鱼肉瓜茄杂果盘。
下箸频教听谶语,家家家里阖家欢。
这年夜是诸神降临时,说什么就会应什么,人说话都托着舌头,稍不吉利的一句也不说。
还有一项颇有意思的活动,今天已经失传,那就是“镜听”。这件事从祭灶开始到正月十五,几乎每家都做,预卜来年家庭形势——早晨起来绝早,怀里揣面镜子,到祖宗牌前念念有词“并光娄俪,终逢协吉”。然后出门,听见外人说的第一句话,比如说“您好”、“您吉祥”——得,这就是你一年的兆头。这件事我在写《康熙大帝》时移植了进去,写明珠用镜听卜算考试功名的事。再接下来的年事,行春、打春、耕春、拜牌、接喜神、上年坟、小年朝、接路头、看参星、斋天、走之桥、放烟火——到闹元宵,一连三天闹,轰轰烈烈的年事告结。
三年前我到马来西亚,听当地华人说:“我们这里过圣诞,也过年、过元旦。”祭天地、祀祖宗的活动仍旧热闹红火。我在大陆看我们自己过年,也伴着圣诞和元旦,随着浓重年节硝烟的弥漫,东方的神和西方的神在天上握手,东西方文明也在糅合,快乐而庄重的钟声交织着、撞击着,会给普天下送来丙戌年的春天。
过清明,有所思
中国人信神和外国不一样,洋人信的——我看是很专一。信天主就是信天主,信基督就是信基督。就是穆斯林,那肯定只信一个穆罕默德——他绝不往别的庙里去掺和,即使进庙随喜,那肯定也是好奇,身子笔挺,连个躬也不会鞠,手懒散合十,礼拜也是没有的事。倘是道地的汉家百姓,那是见庙就拜,见神就磕头的。“头顶三尺有神明”,什么事都有神管着,上头顶级的是玉皇大帝,一层层下来到十殿阎罗,海有龙王,井、河湖、山莫不有神,城有城隍神,宅有宅神,门有门神,灶有灶神,走道儿有大纛神……你看这块地平平无奇,那有土地神管着!你到大庙上去看一看就明白,最高处顶上还矗着个小庙房高高在上——是姜子牙封神,封得没了位,他就踞坐于万神之上,叫“诸神辟易”。
在阳间做事,当然有一整套的人事制度,“礼义廉耻,国之四维”,那是不消说的。但人总是要死的。死了之后呢?变成了鬼,鬼们就归神管着。我在《聊斋志异》上看到,鬼也会死的——人死为鬼,鬼死了呢?叫魙。人怕鬼,鬼和人一样怕鬼一样的魙——这不知是蒲老先生的“蒲撰”,抑或另有一套学术体系?
这么着,过节就过得有点麻烦了。事死如生敬祖宗,祖宗在阴间也得过节,他若不能好好过节,便是活人的不孝,这和“礼”又息息相关。孔夫子没有说过有鬼神,也没有说过没有神鬼,他留下了一道题给后人做,大家就忙活得七颠八倒,有了种种的“节”,咱们过呀过呀,再过呀。阳间的人节是三节:端午、冬至和年夜,阴间的人呢?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也是三节:清明、七月半和十月朔。
七月、十月现在不到,4月5日便是清明,这个节怎么过法?我看我们现在的清明,真的是简化版本,简化了又简化的程序。民俗云“早清明”:夏天来了,阳气太盛,鬼们过了清明就要到地下了,趁着清明我们要及时把他们需用的钱物、吃喝穿戴用的东西备齐,所以要“早”,不宜在节后送。早早地准备了金银纸锭、烧钱纸、阴钞、时鲜果品,男丁们趁夜用百元大钞在灯下很认真地在草纸上象征性地印一下,印印……印很多,第二天合家一齐上坟,或到陵园,请出骨灰匣,放爆竹、洒酒、设祭、焚纸钱、磕头或鞠躬回家,然后各忙各的阳间事去了。
我查查清时的清明,复杂。上述的活动当然是肯定要办的。清明节前两日,那也是节,叫“寒食”。实际上和清明是配套的,要预先把熟食准备好,因为清明这一天不准动烟火。倘有新亡者,这一天要设筵相待至戚,俗称“排座”。若是新丧未过七天,那就还要请僧道诵经礼谶。市上有专门为清明祀祖卖的青团熟藕,有诗为证:
相传百五禁厨烟,红藕青团各荐先。
熟食安能通气臭,家家烧筍又烹鲜。
即便上团坟,儿子上坟、女婿上坟、男人上坟、女人上坟各自有各自的礼数规矩,也各有各的情致。野地到处是坟院,纸钱焚起,亦自成一道特殊的景观。这当然不是喜庆节日,风烟钱灰之中,有《纸钱诗》云:
纸钱纸钱谁所作,人不能用鬼行乐。
一丝穿络挂荒坟,梨花风起悲寒云。
寒云满天风刮地,片片纸钱吹忽至。
纸钱虽多人不拾,寒难易衣饥换食。
劝君莫把纸钱嗔,不比铸铜为钱能杀人。
朝为达官暮入狱,只为铜山一片绿。
这位诗人佚名,但我觉得他很有意思,一句诗插进了九个字的,也不讲究押韵,有点“自由主义”味道。但这诗说出了清明时节不光是“雨纷纷”,还有一些更深的人文思索。
我一直以为,早先在封建社会有这些鬼节什么的,妇女们相对比较自由。过人节她们得照人的道理去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死闷在屋里不动;过鬼节要祀祖,而祖宗们在野地里,如果不是新丧,能出门到旷野去散散风,她们除了面目必有的肃穆之外,心中未尝不能有一分窃喜?这也有诗为证:
清明一霎又今朝,听得沿街卖柳条。
相约比邻诸姊妹,一枝斜插绿云翅。
她们过鬼节,“节外”的兴致高着呢!
佛像前的沉吟(全文在线阅读) > 笑侃“过年”
中国人最讲究什么?打开《二十四史》看,无论春秋大义,抑或信史直述,其实讲得最扎实的只有两个字:“礼”、“孝”。由此发端衍化出来的崇拜情结,各个时代叫法版本不同。到了清代,中国社会风景最茂的时候,叫做“敬天法祖”。这是社会生活中最重要的精神内核。平常时节只是在言语生活行为中“体现”。到过年,也正是劳累一年“该歇歇气儿”时,农业国,这时是全民都有点空闲时间的,于是便张忙这事。
打开《红楼梦》看,贾府里说到的最热闹的事,不是宝玉、黛玉等一团团的“恋爱雾”,也不是蜚短流长的各种人事演绎,元旦祭祀,是贾府内部最郑重最繁复的社会活动。其实何止贾府?贾府如是动作,与之同时,普天下的人都在动。我们现在是“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阴历二十三,全民进入“年时”。
二十三送灶王爷上天,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灶鸡,二十八把面发(蒸馒头),二十九灌(买)黄酒,三十(儿)捏鼻儿(包饺子),初一(儿)拱揖……天天干什么,不用政府下令,全民都一致。就是白痴,怎么过年?“傻子过年看隔壁”——我傻,瞧人家包饺子,我也包。过年时所有的傻子都会聪明得如同正常人。
我有一本《清嘉录》,里头有专写腊月正月的过法的。其实,真正的情况是,入腊月,忙年就开始:跳灶王、跳钟馗、吃腊八粥、做年糕、制冷肉、送皇历、叫火烛(乞丐们每夜打梆子喊“小心火烛”)、打尘埃、过年(放鞭炮送诸神)、蒸盘龙馒头……一天有一天的事,都是规定好了的“口令”。
正规的进入“年”,却比我们今天迟了一天,是腊月二十四,叫“念四夜送灶”。
过年的国家,不止我们。一些东南亚国家几乎与大陆是“同步进行”的。我住在南阳,每到年二十三夜十二点,满城的爆竹会响得暴雨一样。近处的“嘣”“啪”震耳欲聋,远处的不分个儿,有点像开锅的稀粥。这个时候,我常常到阳台上去看,呀!到处都在闪烁着爆竹起火,二踢脚、地老鼠、小焰火,明灭不定中伴着清脆或沉郁的爆响。有时下雪,那就更好看,硝烟中闪着光,雪片被染成五彩缤纷在硝烟中荡漾,夹着密不透风的响声……那是什么景观?你来看看才知道,二月河用笔跟你说不明白,拍照片不行,录音也不行,录像摄像呢?恐怕都不行,气氛是没法“表达”的。
城里人现在简单,在这样的“气氛”下全家吃点、喝点,打开电视“看点”什么,乡里人怕还要祭灶。胖乎乎的灶君夫妇,两旁贴着对联“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香烟缭绕中人天欢喜。
《清嘉录》里头说的,就更热闹,那是“二十四日”:
……比户以胶牙饧祀之,俗称糖元宝,又以米粉裹豆沙馅为饵,名曰“谢灶团”,祭时妇女不得予。先期僧尼分帖,檀越灶经,至是填写姓氏,焚化禳灾……穿竹筋作杠,为灶神之签,升神上天,焚送门神火光如昼……
太繁复了,这还不到五分之一的“工作”,清人杨秉桂有诗:
残腊匆匆一年又,门丞帖旧须眉皱。
祀灶人家好语多,烛影草堂红善富。
清人那时似乎没有我们今天人说的“二十四扫房子”这些口令。接下来的年事令人愈来愈眼花缭乱:灯桂、挂锭、买冬青柏枝、喝口数粥(赤豆杂米粥,食之可免“罪过”)、接玉皇、烧松盆、照田财、送年盘、存年物、过年市——就是亲友来往,送东西,备年货,火爆喜庆气氛充满人间世。佛天人物似乎都亢奋起来了。到除夕这一天,新门神贴出去,一切正常的社会业务全部停止。比如说:做生意、谈事儿、讨债要账——这样惹人烦的事,对不起,你不能进门了,有话过罢年再说!
除夕夜,合家团聚、举宴,这一条“规矩”,我们至今仍旧坚持执行着。这一夜是一个家族一年之中最欢乐、最郑重、最富足、最……什么呢?最和谐温馨的一夜。家中多少事都放下。为了多享受一些这样的“幸福时刻”,形成的规矩叫“守岁”,也有叫“熬年”的。一家人围炉团坐,说喜庆话,说福禄,说丰收,说祖上之德,说丰年有余,说到后半夜,小孩子熬不住,睡在大人怀里,大人们撑着眼皮搭讪着还在说。这天晚上吃饺子,北方家家如此。
我的姑姑说:“年岁夜的饺子大家包,但你奶奶要一个一个仔细看。(往锅里)下饺子,只有你奶奶看锅。这图的吉利,一个饺子也不能煮破的。”饺子皮不够,不能说“皮儿少了”,要喊“馅儿多了”。馅儿少了也不能说,要喊“皮儿多了”!我们如今是锅一开,笊篱一捞,合家就吃。但昔时的吃法,头一碗捞出来,必定是恭恭敬敬供到祖宗牌位前,满供桌的供享呀!各色点心、油炸面食、冷肉……都是平时根本吃不到的,琳琅满目供在桌上。老爷子带全家老小“给祖上磕头?,上供上香,礼敬如生,循循下退。然后是后辈子孙给健在的老爷子、老太太磕头,领压岁钱。这些事毕,才能开怀痛吃、痛饮。我父亲说过他幼时偷吃供享的轶事——那盘点心太诱惑他了,他偷吃了两块,把余下的重新码齐了,躲出去。等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再过去偷吃两块……后来,见重新码盘子也掩不住“偷吃”的事儿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满盘点心吃了个精光……爷爷倒也没有责罚他。关于这一夜,清?周宗泰《姑苏竹枝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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