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会书友:郭红娟、朱春雨、杨武宏、王红芳、刘驰军、景卫平、麻乃进、司开创、梁喜红、苗晓翠、杨蕊。
No.2
导读札记
【形似与神似】
在艺术创造工程中,所谓学习,其目标主要指思想方法,其对象关键是精神实质,也就是那种不同流俗、不入彀中、不落窠臼的原创精神,而不是外在技法的浅表性仿拟。从这个意义上讲,表层学得越像,离独辟蹊径的艺术精神越远了。我们所追慕的大师之所以杰出,正是因为他的独步天下、异于常人,而不是他跟先驱者的“形似”。
退一步看, 即便要模拟,也是指向精神和思想的深层实质,而不是具体的、局部的、机械的、表层的外部技法;是对所涉猎作家作品的共性创造特质,在熔铸后的重新体认,而不是读一个模仿一个。否则,学到何时是个够?学得再像,也超不过对象。
这,就是“似我者亡,逆我者昌”的原因所在。
【模仿与吸收】
其实,压根不存在所谓“仿写”一说。当你面对一个很有感觉的作家、令你心仪的作品时,引力法则就会起作用,因为你和对象之间存在某种潜在的同构性因素。这时,吸收力会不由自主地启动和运作,这是任何一种学习的共性原理。
那种有意式的人为“模仿”,事实上根本就没法进行,因为它是有前提的——对位潜质的存在。没有这个前提,既吸收不进,也模仿不像。再说了,一个专题的时间是有限的,如果这样有意模仿,那么换一个阅读对象咋办?不断地更换外在模仿的对象,最后的结果,必然是猴子掰包谷,啥都没学到,最后反而丢了自己。
而自然吸收,就不一样了。它是吃了多种食物后的综合转化,你根本分不清哪些营养源自哪种食物。它并不是一种简单的对应关系——每吃一种东西就只吸收该种营养。
我们读著名作家的访谈录时会发现,当问及他是受哪位大师的影响时,没人能具体说出他的师傅是谁,而都会说出一长串作家、一大批作品来,而且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兴趣偏向。这样,读得多了,你会把他们都纳入自己心智的筛子去过滤加工,最后形成自己独特的创作风格。一个作者的审美取向和创作风貌,是性情、气质、癖好、基础、环境等多种因素合力运转的结果,而不是机械的来料加工那么简单明白。
【难度或门槛】
对于严肃艺术而言,设置一定的难度之所以成为必要,并非以此来显示作者的高明之处,就像辞采华美不仅仅如孔雀开屏般旨在养眼,更不是为了卖弄所谓“才华”。同时,难度的高低不是任意而为,也不完全由作者随性操控,而是由表意的修辞目的来决定的。
写作,说到底是主体的一种“精神退热”。只有跟作者的内心困惑热切呼应、同主体的灵魂疑难有机结合的创作实践,才是合乎写作伦理的;如果满篇不见主体自身的精神焦虑,而是一路顺风如入无人之境般通达顺畅,这文章的质地就是可疑的、写它的价值就是有限的。所有的技法体系作为战术手段,无不为了更剀切地命中目标,这是一切文体外观的唯一合法性所在。
陌生化,是艺术创作应有的表达效应。不仅仅为了新颖和惊异,奇崛的品格有如乐句中的休止符,可以让接受过程葆有特殊的心理节奏,通过一定的羁绊而挽留读者的脚步,从而催生出“在暂停中深思”的阅读景观,就像一定的摩擦系数可以防止打滑一样。反之,在艺术的创造和欣赏领域,如履平地的矫健身影,源于人云亦云的陈词;易如反掌的接受门槛,来自“老少皆宜”的滥调;“雅俗共赏”的骑墙诉求,对应平庸甜腻的思力;通脱流丽的平整滑翔,只因昏聩寡淡的锐度。
更多的写手,只一味追求包装的花团锦绣,却忘了写作的根本动机在于纾解、终极目标在于缓释、动力源泉在于疏泄;而求得广泛的共鸣,只是由不得你的副产品而已,否则就是一种违背初心的廉价取悦。
【馅饼或午餐】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是说天上没有掉下的馅饼。在这里,“天上”的范围等于“天下”的区间——无限。
作为一种全称判断,两句话都是无条件的绝对真理,而不存在“除非”或“如果”等特殊情况;最多只是换一种方式而已,但在“宰你”的目的上则是步调一致的“没商量”。在层出不穷、花样繁多的“变相”面前,区别也仅在手段的层面不断翻新罢了;算总账,你所得的“优惠”其实不是什么便宜,只要吃亏不过分就是奇迹了。
无论是人还是事,如果遇到掉落的馅饼,就要警惕:那种貌似的“免单”,一定有鬼,只是你一时没发现把戏的玩法(魔术的底,一般人识破不了)。
【“等”与“救”】
“你在等红灯的同时,也在等绿灯。”两种等待,相反的心态源自不同的时态:等红灯是正在进行时中的煎熬,等绿灯是一般将来时里的憧憬。若将两句话前后颠倒,意思完全不一样,就像“屡败屡战”与“屡战屡败”一样,也跟“三落三起”和“三起三落”的情况相仿。
汉语的微妙应用及其表意的复杂实践,中国人不太敏感;由于语境的关系,只有国际交流中的会话场景,才会凸显这种特点。除了语序颠倒带来的语义差别,还有同一“能指”对应相反“所指”的情况。比如“救火”的意思,一种是加法意义上的,表示引燃;另一种是减法意义上的,表示扑灭。
【事实与观点】
事实是观点的基础和源泉,观点是对事实的看法和判断。从道理上讲,争鸣一般发生在观点部分,而“事实”似乎是无需争议、铁板钉钉的。但从实际情况看却并不这么简单:事实部分也有选择性,而不是纯客观的现成物,看你强调什么了;甚至,从既定的观点去倒推出事实的情形也所在多有。
现实中,互相争议的,正是“事实”。所谓历史与逻辑的统一、事实与价值的融合、经验与理性的相交,操作起来并不是那么一清二楚、泾渭分明。它们都与主体的立场、方法和情感取向有关。
【流氓新解】
按照周月亮教授的名词解释,所谓“流氓”,就是说话满嘴跑火车、办事无固定尺度的人。在流氓的眼里,自己就是标准,他的表在某个系统中是最准的。
语言这种东西,本质注定了必须先有逻辑才能开动起来进行表达。也就是说,只有遵循同一性原则,才能说话做事,它是一切表述的起码前提。可在流氓那里,没有这一说,一切都是相对主义的产物、任性而为的结果。他的标准是动态的、逻辑是混乱的,尺子是柔软的、橛子是游移的。
丈量土地时,正常人的尺子是统一的、橛子是稳固的,这样才能开展工作;而流氓呢,手里拿了个橛子,满地乱跑,你根本没法适应,橛子到哪就是那。跟他的“多重标准”比起来,“双标”这种严重的逻辑错误,简直是小巫见大巫的小儿科。
【老人≠好人】
老人,指涉的是年事之高,与品行无关,各年龄段都有好人;好人,说的是个人德行,与年龄无关,各年龄段都有坏人。
现实中,人们时常赋予老人以似乎自明的一些内涵,比如弱者、尊长、可敬等;而许多老人自身也有种道德优越感,仿佛老人就是天然的好人,把别人的礼让视为当然。事实上,许多老人都是坏人老了而已,极端如当年侵华日寇中的许多老指挥官。作为社会公德的尊老爱幼,是相互的而不是单向的,就像公婆与媳妇间的关系一样双向互逆。
让座,本是道义层面的柔性提倡,而不是一种法定义务和刚性规定。有人让是幸运,老者应心存感激、口头道谢;没人让是本分,而非对老者的亏欠,毕竟大家都是买票乘车的。作为老人,如果理直气壮地强行索让,那就是无理取闹了;结果呢,把原本令人同情的事情,弄成了让人反感甚至违法行为。
【“新愚昧”与读书会】
网络时代,人们被雪崩般大量倾泄、难辨真假的信息垃圾所围困,个体很难实现自觉突围。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也是一个制造空心人的“新愚昧时代”。眼睛不停地跟踪,手指日夜地动弹,人们不能说不勤勉;但动作是机械的、心智是被动的,思考能力不知不觉地日益陷入瘫痪。这是一个不见硝烟的无物之阵。
要奋起逆转,必须有相应的载体,围绕兴趣来设计必要的目标,以刚性手段牵引自己上路,最终养成良好的习惯。读书会,就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种机制的意义空间就在于,通过深阅读,跟心智的“死机”状态作斗争:阅读就是“拍打”,思考就是“摇动”,写作就是重启,讨论就是唤醒。所有环节,都旨在倒逼自己实现对网络沉溺的超克,以防被海量的无关信息所掩埋。
在以网络权力为特征的新愚昧时代,读书会可谓个体自救的通途。
【计划经济】
这是一种生产盲目、分配任意的鸵鸟体制,效率很低下、配套无针对,人性的积极一面未能得到有效利用,而消极因素却得到无形的激发。在这种模式里,人会呈现出集体主义的平均状态,恶有掩护、善无价值,委屈被淹没、便宜被淡化,成就被泯平、劣迹不显眼,责任感消失、使命感苍白……
因为大家都长着相似的面孔、戴着一样的面具、生有同质的面目,这种体制便自具奖劣罚优、抑善扬恶的客观效应——劣币驱逐良币。
之所以“两家共屋漏,三家共牛瘦”,只源于这种“一大二公”的反人性体制。由于没有产权概念,人人事不关己、个个高高挂起,好了与己无关、坏了没啥损失。为什么“破四旧”时,大家都出尽蛮力、打砸抢烧?因为不是自家的。珍宝文玩尚且如此,普通财产可想而知:公有共享,没人心疼。
【庄严与荒谬】
许多貌似庄严的事物,大都有个荒谬的内里。这两个要素碰到一起,立马产生一种绝妙的修辞效果——反讽。
当荒诞可笑的内瓤穿上华美肃穆的正装,就像炸药沾了火星一般,立时便引发思想的内爆,把那端严整饬的外套给撕成了脏布絮绺。
铠甲是重浊的,而它所引发的令人目眩的美学效果却因鍍上了谐谑的喜剧色彩而显得轻盈和明澈。
【摇滚精神】
对文艺来说,历史上那些真正杰出的经典,在当时多是“地下”的;而被主流认同和官方嘉奖的,多为速朽的宣传品,既留不下来、也传不下去。
这个现象,既是历史事实,也更合乎逻辑。其中道理很简单:文学艺术是用于抒写人心的;而世间最斑驳芜杂、复杂矛盾的事物,莫过于人心人性。没有谁的内心宇宙是谨遵法度、一尘不染的;铁板一块、整齐划一的情感世界,大概只有一种人具备——那就是死人。
泼辣怒放,是摇滚乐的天然宿命——它就是为了那种生命活力而诞生的。摇滚乐应该是“荆棘化”才对;如果连摇滚乐都沦为被阉割的绵羊,那么这种“草莓化”就是它的衰亡。
读书心得
No.3
新 辞
——浅思周晓枫散文中的女性美与女性力量
刘驰军
人,不会一成不变吧?哪怕他的主张一以贯之,均应随着时间的推移,用更精湛的理论武装,将内容填充,使其丰沛。如,周晓枫。
深读周晓枫,从《收藏——时光的魔法书》到《幻兽之吻》,七本著作读过,每每沉溺入繁复、浓郁的的语言中难以自拔。诚然,她的风格逐步在变化,黏重、陡峭减弱,明快、朴素增添,但文字驾轻就熟的功力更深,哲思更强。
“多元”“广博”“不拘一格”“入木三分”“人类作家”,我想这样标签雌雄同体的她。读她的文字,惊异于她文字中的科普性,动物植物,天文地理,医学工学海洋学交通学等知识的储备量多到溢出,上升为智识;我又常常钦佩于她的勇气:她在写什么?她怎么能如此勇敢?儿童文学编辑出身之故,她另类解读那些童话,灼烫的温度,喻世的理性,对人类命运的悲悯之心,以及忧虑,在她笔下化作感召。谁敢直言否定“人是主宰”?谁敢刺破人类统治的厉害梦?有之,英雄周晓枫。非口头意义的教化,她抨击人类这个上帝的长子,为蛇、鱼、蜘蛛、蝙蝠、乌鸦、魔鬼等哥特式代表沉冤昭雪,甚至为老虎、狮子、狼等猛兽伸张正义。而貌似善良纯洁的白雪公主、灰姑娘,在她那里风评并不佳,她只差套用当下的热词“心机婊”、“捞女”来表达厌恶。她的笔触,看似犀利、锋利,毫不掩饰地揭开生活的表层,把其血淋淋的伤处展示;实则温暖,有对万物的温情体恤,她快速、精准地捕捉到隐身和沉默的群体,并在为他(她)们,以及它们,发声。
暑溽将息,带侄女朵朵来城市体验生活。听闻需四个小时通勤,班车、公交、地铁倒换,弟弟心疼孩子受此磋磨,欲开车送抵,我力拒。全面接触社会,学习生存技能,从不做温室的花朵开始,我期望朵朵直面无长辈荫蔽的现实,近二百里的赶赴,委实辛苦,却能零距离接触数字时代的大千世界。一周的带娃时光,我看到曾开朗大方、灵气逼人的孩子,早在学业的规训、家长的保护下变得羞怯、软弱,缺乏少年的虎虎生气。个中痛惜,难以诉述。好在,朵朵最喜阅读,对城市的繁华与游乐等浅显的事项,无动于衷。“最清澈的,总在源头。”在一张白纸上如何开辟出美好的愿景?我想到了周晓枫文字中所传达出的女性美,及女性力量。
美是什么,女性在这个世界究竟怎样去绽放自己?女性力量何以匹配生命体量,推动人类的发展?我们又应该从中得到什么启示?这是我欲传导向朵朵的话题,也是时代的命题吧。虽无标准答案,我只循着在周晓枫文字中挖出的“矿脉”,以及她所宣扬的主张,作为全景图,本能地用一组意象来指引。
囚鸟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已经忘了天有多高 /如果离开你给我的小小城堡 /不知还有谁能依靠 /我是被你囚禁的鸟 /得到的爱越来越少……”
——歌曲《囚鸟》
闺蜜养了十数只鹦鹉,隔屏常向我展示,数说养鸟的诸多益处。其时正读《鸟群》,看五彩斑斓的鹦鹉,在闺蜜的家中飞翔、在她的手上啄食、与她同床共枕,艳羡不已。闺蜜见状,送我几只,先让她驯养了两个月,等鸟儿们能彻底听从指令,驱车百里,隆重地接回,开启养鸟生涯。
回家次日清晨,我把四只鹦鹉分放在父亲遗留的两个豪华的铜笼里,原想逗弄一番,它们于金碧辉煌的笼里惶恐不安地叽喳,我隐身屋中,一个小时后,发现少了一只。它是向往天堂吧,这渴望自由的鸟儿!看着另外三只不时将身体后半部伸出笼子,张先森忙找来空闲的宠物狗笼,又买回细密的网片,加固、改造,制成天罗地网。填堵隐患,插翅难逃的三只鹦鹉,从此安居。除了周末,我并无太多空闲,食盒不空、水杯常满,是家人能为它们提供的基础保障,但慢慢,它们的叽喳中有了欢快,在笼中上下雀跃,一副没心没肺、快乐无忧的样子,这幸福的俘虏们!
偶尔,我会跟鹦鹉们说话,但对驯化它们毫无信心。读周晓枫得知,“鹦鹉学舌”必须把它尖尖的舌头修圆,才能开始训练说话。残忍、血腥、恶毒,善良的我怎会去剪舌,强迫它们学习“人言”,只是听听叽喳,足矣。
那只逃脱的鹦鹉,怎么样了?最初的两日,我把笼子置放院中,以期用笼里鹦鹉欢叫声中弥散出的亲情来诱捕。奈何,引诱无效,未被剪翅的鹦鹉,再无自投罗网的愚蠢。不知它的结局如何,人工圈养的恶果——饿死?或者,飞往高空,鸟的天堂?本周五,回家发现黄色的小母鸟了无踪迹,家人告知,被两只绿色的子鸟合伙啄死,我施救一番,没有生还,指着两只弑母的鸟儿大骂“忤逆”,它们不见愧疚,依然狼心狗肺地啄食、饮水、雀跃,我倒感伤半日,安葬小母鸟于花树下——来生,不要再做鹦鹉。
周晓枫的文字中,频频出现两个词:“模仿”、“拟态”,原用于动物之间,表达着两种意思。但在人类与鸟的层级之间,内涵不尽相同的两个词,指向两极的同一种愿望达成:鸟学习人类,博取人类的宠爱,被动地进入笼子,以对主人的绝对需要催生出怜爱;人类学习鸟,制造出铁鸟,借助它的承载来完成飞翔。身在天空的笼子里,生命云蒸霞蔚——天空没有鸟的痕迹,但鸟儿已飞过。
作为统治者,人类囚禁动物,把罕见的、珍贵的,关押于动物园售票展览,把温柔的、易驯的,关押于家中爱宠,把鲜美的、营养的,关押于口腔品味、腹腔消化,人类感化着、驯导着,迫使它们交出身体与自由。
自由?何等稀缺——“所有的高贵、独特与稀有的生命都是人类的囚禁之物——他们关押,他们制造,他们展览,他们剿杀。”周晓枫一语中的。行文至此,忽想起我所喜欢的女诗人——封建时代情境下的薛涛,让我伤悲、也最为世人垢病的是借《十离诗》中的《鹦鹉离笼》《燕离巢》连续的“不得”,凄凄艾艾遍诉离伤,金丝铸就的笼,早磨蚀掉她的翅羽,摇尾乞怜之态众目昭彰。不论走出多远,惯于攀附的她,永远走不出囚徒的命运。
在关押动物后,人类又用笼子来羁留同类。披覆“爱”的外衣,以善良、美德为幌子,以房屋、车子等实物为牢狱,美其名曰:“保护”,让婴孩、弱小等进入我们掌控的界域来操纵,待这些被羁留者筋骨初成,还是不肯归还保护权,仍然强行规划并介入其人生。委实,有人甘之如饴,躺平并悦纳。更多的,则是不断地质疑、反叛——慢慢强大和觉醒的他(她)们,告别狭义,飞身向外,打开另一种可能,集体的同盟,或个体的独善。
还有,女性,或因情感牵制、或困入家庭的围城,丧失飞行的能力。“婚姻的领域狭小,没有天堂那么大的鸟笼,也没有河流那么大的器皿,可以盛下想要犯罪的自由。”猜想周晓枫的婚姻美满,但她何以痛心疾首地对囿困于情爱、家庭而自愿或被迫剪掉翅羽的女性,作此结论,缘于恨其不争吧。这个世界从来都对女性苛刻,束缚女性的,何止是婚姻一项?家庭、社会、职场等等,复制现实里的困境,内化外界的压迫,女性承受的枷锁让人窒息。反抗!持续地反抗!一言蔽之,在这个时代,单纯用责任、义务、美德构筑的“雷峰塔”是无法“镇压”住女性,即使牢狱四周都是铜墙铁壁,以一己之力冲破谈何容易;即使阻碍重重,绝非个人努力可改变。却依然有更多的女性突出重围。朵朵,在生存空间愈甚逼仄的未来,不管是打工、创业,还是入编、经商,锤炼为人生买单的魄力和实力努力把目光锚定未来,坚定地向前,拒做“黄脸婆”,祛除“贤良”,可以是“女汉子”,不妨“泼辣”,舒展身心地捍卫自己。哪怕是一腔孤勇……
其实,我们用笼子来关押动物,作为它们的主人,浑然不知我们也被更大的笼子所禁锢——被上帝,作为祂的奴隶。进退失据,以为这是幸福的照拂,我们都是被关在牢笼中的困兽。万物皆有因缘际会,周而复始循环,自有注定。
天高鸟飞。朵朵,每个孩子都是独立的个体,你也一样。每个物种都被有形或无形的笼子既然无法摆脱束缚,当终生成长,让笼子随之无穷大,天空无限辽阔,才配得上你的翱翔。一代国民教师梁启超曾提及:“妇学实天下存亡强弱之大原也。”歌德也言:“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作为女性,唯有超越自身的局限,化蛹成蝶,精进自己,才能够真正践行这样的伟大使命。
女性之美,美在独立,也美在蓬勃的生命力。如周晓枫期望的那样,“懂得智慧的重要性吧,不必因体量渺小和力量薄弱而绝望。”无须乖巧,无须柔顺,无须被他人定义,要超拔,要凌厉,要跳出生活里细枝末节的琐屑,做自己的主人,忠于内心,结婚也罢,单身亦可,也许繁育,或者丁克,锤炼出独属于自己的强大思想。当如飞鸟向往天空,憧憬于生活之外的梦想——灵魂的自由。
何处觅自由?天堂那么高远,鸟能抵达吗?飞吧,飞吧,振翅高飞,以强有力的翅羽,拓展自己的天空。就像,鱼入浩瀚的大海般,畅游。
游鱼
“大鱼的翅膀 已经太辽阔 /我松开时间的绳索……”
——歌曲《大鱼》
我嗜鱼。不选择品种,无所谓口味,一两块足以解馋。
柔软,无声,美味,谁会反感和畏惧?读周晓枫的文字,潜意识里的作恶,原形毕露,作为人类,对这个世界的动物、植物乃至整个自然,我们其实都是有亏欠的。在鱼面前,更是无地自容。鲜美而不自知,鱼毫无掳掠性,不曾瓜分世界的它们,却遭受着千刀万剐。
多年来,周晓枫坚持不懈地说,“美,就是扩大在实用性之外那浪费的部分。”她最喜欢的美艳人鱼公主,小荷老师,以及诸多人与物,都是美的指代。由她们,想到了南嘉。
南嘉极美,是那种让同性也会生发好感的爽朗、大气之美。她的身形合度,脸若银盘,眉目舒展,自有逼人的英气。她又写得一手好字,字体非一般女性的娟秀,笔力雄健,有沉静在其间。南嘉不是本地人,由名字猜测,她的出身应不错,能在几十年前取名自《诗经》,何止是娇娇女,更显示家学渊深。
美不应被辜负。“绝代佳人如果愿意,她的美随时摧毁平静,倾城,然后倾国。”但当与软弱结合,即刻被恶吞噬,不留滓渣。如此美好的南嘉却被欺侮,致离职远避。不能完全否定美貌带来的小恩小惠,就像姿容差她几倍的媚妹能恃靓行凶,把勃勃野心高挂在鲜艳的脸颊,将自己高价而沽,游刃有余地周旋于男人场,不,某些恶的边缘,易得更大的权与利,再以资源变现,所获颇丰。以美为通行证,这种长袖善舞的技艺,南嘉不曾具备。她的美,是软肋,故而带给她耻辱,徒余匍匐在地,宿命般服从。人为刀殂,我为鱼肉。明明她那么美,却要承受这样的因果显现。比小荷老师更为凄惨。但,美,就是原罪!被毁灭,方属正常。
思考着,读到《血童话》,描述大灰狼温馨提示,歧路上有更值得我们驻足和游历的曼妙之美,人生重要的并非工具性地完成任务。”大灰狼比人更享受美好,对幼小的心灵照顾有加,尽管小红帽还是被吃掉,就像美被恶吞噬。
当日提及不反抗的南嘉,愤慨万千:高高大大的人,怎堪受摧残?打也要打回去,最不济同归于尽。原来,懦弱是生长在骨骼里,并不随体形的高大而自成尊严。活着,有尊严地活着,我们奉为圭臬、等同生命的信条,对于一些人而言,并非是绝对选项。若干年后,我在思考,倘若多年前南嘉读到《小荷》《池鱼》,命运是否改变?纵然无法与恶抗衡,如果她的牙齿足够长,指爪足够尖利;抑或是“内脏里长刺的鱼,游动在自己全身的荆棘里”,结局会不会迥异?
拉长时间来看,美,其实能获取的极为有限。看似此时得利,岂知彼刻失却更多。“灾难日常化以后,灾难便不是灾难,仅仅变成简单的习惯。”在巅峰时期,南嘉也曾委身在两个男人之间,对垒、制衡,追求小小的安全,为自己获取薄利:比如,作为上司的亲丛,被委以重任;比如,作为帅气的暴虐渣男第N任婚外情人,与他亦有甜蜜的时光。而当他们一旦不喜,即刻翻脸,她就如孱弱的鱼儿般遍体鳞伤。听说,那年的七夕,因与上司欢度,吃醋的渣男竟拳打脚踢,美被鲜艳的血色染就,渣男的妻子不忍,拉她逃离受虐现场,并擦洗她满脸血迹——干净后,将再呈送于渣男?美,被肆意破坏而不受吝惜,历经践踏、亵渎后,依然具备惊悚的功能!据悉,她的书生丈夫最终带她远离是非之地,在异地从事辛苦的体力讨生活。正值盛年啊!一条总是为填他人欲壑,而不断委屈自己、替错误来背书的金鱼,向命运交付了自己。我唏嘘不已,为美丽的容颜、美好的名字、美好的字体不再……
已无法用谴责表达对恶与丑的痛恨,我更不愿用迂腐的“真善美”追求来粉饰太平,放逐现实,就像周晓枫没有绝对地用善恶、美丑来两极划分这个世界,而是理性地指出,善中须带有恶,美里要有丑添加——“善里有看不见的恶,恶里也有不被承认的善。”
这样的案例,现实中并不鲜见,何况具体到每个因之受害或得益的女性身上,有太多模糊灰色的探讨空间,不是非黑即白。“过分严格地区分美与丑,善与恶,易于形成审美上的局限——当然,它们之间泾渭分明,混淆两者,我们就会丧失基础的衡量标准;但同时,两者存在秘密的交集,对这个交集的发现和承认,是对世界更高的认知境界,也是我们对自己更有价值的宽容。”可怜的人,当真无辜?作为被侵害者,南嘉让人同情,但她的缴械,可以看作是对恶的纵容,也有对另外的两个受害人——上司的老婆和渣男老婆的伤害,从这个角度来说,她又何尝不是作恶者?
霸凌无处不在,校园、职场、邻里、社会,每个地方,恃强凌弱,善被恶欺,美遭摧残,爱被辜负……这就是丛林社会里女性所面对的穷途。上苍有时会额外眷顾某些人,赐予他们美或其他,但世间亦有不平随之伴生,他们的乞求无效,因为上苍没有那么多精力来涤荡不平,去除加在其命运上的诅咒。“最有力的美,携带暴力,如同死神之吻让人彻底沉沦。”所向披靡的利器,绝非仅仅依靠美貌,而是、也只能是自己的矛——坚韧又有锋芒。
美,须由适当的钢铁铸筑骨架,方能矗立。在劫难逃的美,要生有牙齿,要有桀骜不驯的棱角。借助男性实现自我价值的奢想,于女性而言,根本是缘木求鱼,应被藐视。当像以硬壳来保护自己的水母,对胆敢碰触者,杀无赦。
海阔鱼跃。朵朵,在深海里泅渡,究竟我该告诉你以怎样的姿势击水,游弋在汹涌澎湃、一望无际的大海?且看周晓枫用自己的期冀重新界说了鱼:“但愿那些鱼长得比桨还长,让退潮的浪不足以把它们推上歧途。”做一条鲨鱼,或强大的鲸鱼,即使历经腥风血雨,亦可再接再厉、一往直前;倘或收缩自己以渺小者形象存在,也要做带刺的小鱼,挑破杀手——海鲂的胃囊,死,亦壮烈到鱼死网破,重创凶手。
如芬芳,浑身长满刺的,玫瑰。
玫瑰
“哪朵玫瑰没有荆棘/没有荆棘/最美好的复仇是美丽/最绚烂的盛开是反击/别让任何人改变你/你是你,或者是你,都无妨/会有人全心全意地爱你/花瓣枯萎凋谢/姿态没有动摇/世间如此多的道理,哪句道出自己/我忠于我的声音,喊出想说的字句/你并没有罪/罪的是时间……”
——歌曲《玫瑰少年》
在古希腊神话中,玫瑰集爱与美于一身,既是美神的化身,又溶进了爱神的血液。作为爱情的象征,玫瑰,也可以算作美的代称。
玫瑰非最美最香之花,为何屡成标识被赞颂?皆因其刺也!谈到玫瑰,我想起最喜的“金陵十二钗”之探春——《红楼梦》里最富革命精神、极具才干的女子。娇艳欲滴,才华横溢,又凛然不可侵犯,她的境界、风范,与同处封建社会的薜涛高下立判。难怪脂砚斋对其批语道:“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
二十年前,一曲摇滚《铿锵玫瑰》风靡一时,歌坛天后田震用烟嗓音唱出女性的意气风发与叱咤风云。之后,田震因颁奖黑幕摔话筒、被边缘化,再到退圈,从田震身上,印证了玫瑰真是“铿锵”,奋发向上,豪放不羁,既能实力逐梦,也能矗起铁刺对抗外部,维护自己的美丽。由是,我对当下绽放的“玫瑰”,有了更深感悟——做女人,当如玫瑰。
今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韩江说,“很多人不是天生沉默,而是她们的声音被淹没在了生活的规训里,只能以沉默来抗争。但比起理解,或许更重要的是被看见。”周晓枫慧眼独具,看见了玫瑰似的女性。不,以玫瑰,为女性的伟大与不朽来注脚。
周晓枫的文字,对动物关怀甚多,对弱者也投射目光,植物方面着墨较少,但我有限的阅读中,她屡屡称誉玫瑰,“有知而无畏,凛然不可侵,才是最高的纯洁,可以制衡这个世界诸多的不洁。”是说玫瑰,也是说优秀的女性。她又说,“残酷而优雅,凶悍而温柔,勇猛而精密”,看得出,她理想中女性是女巫与婴孩的结合体,既恶毒又无邪,既奸诈又纯真。传统社会对女性美的标准,是兼具林下之姿与闺房之秀,显然,周晓枫期待的女性,是在传统的审美之外。甚或说,与我们的生活场之磁极,隔绝不同频。惊世骇俗,前卫大胆,她所喜欢的女性,莫不如是。
她以《雌蕊》为例,围绕十位伟大女性不吝溢美,叠叠称叹。用这些范例,周晓枫还对“玫瑰”做了颠覆性的定义——她所喜欢的玫瑰,非枝头蓓蕾,而是枯花,带着灵魂之重,以一种精神而存在于时间之外,这样的玫瑰,才是永恒。“在场”是近年高频使用的词,从周晓枫在《雌蕊》中列举的十位已逝女性,她们距离我们最近,且永远参与我们的精神重建。恕我孤陋寡闻,除过玛丽莲·梦露和西蒙娜·德·波伏瓦以外,对《雌蕊》中其他几位伟大的女性一无所知,凭借周晓枫的文字,得以获悉。最让我无法略过的,是周晓枫在评价苏珊·桑塔格时,虹吸了其思想蕴涵,对“女权主义”这一命题给予了全面又深刻的阐释——“女权主义在本质上是关注弱者和边缘人群,给予被忽略者与被损害者以平等,那么它所关注的,就不仅仅是女性。如果只关注一种性别属性,便与女权主义的本质诉求相悖,反而不那么女权主义了。”我有理由相信,周晓枫深度融合这一观念时,一定是站立行云之上,靠近上帝的地方。
“她们留给我们不死的春天。安吉拉·卡特们的活力在于,她永远比你年轻,也永远比你老。我想象旋转如重瓣玫瑰,花期漫长,即使盛开已久,大脑中这朵智慧之花毫无枯萎的迹象,始终散发芬芳而沉郁的香气。时间没有减损她们的魅力,反而变成浓重的赐予。伟大的女性,既没有年轻过,也没有老过。在伟大女性面前,我们永远都是爱的学徒。她们只是把自己变成书籍里安静而壮阔的史诗,变成我们奉献在墓碑前那种倦意却超越生死的玫瑰。”读此,醍醐灌顶,瓦解了我思想中“玫瑰”的象征意义,我们所谓妙手偶得的“美”,仅只一霎的定格,就转瞬即逝,多么偏狭!加诸了直抵向不朽的时间硬核,使我的关于“美”之概念得以重新建立——属于女性的芳华,不止是怒放于枝头的生机盎然,更有凋落之后的芬芳浓郁,这样愈益开阔的美,构成了永恒。
提到未曾生育的尤瑟纳尔,周晓枫更是饱蘸深情:“血缘既无来处,也无去路;除了尤瑟纳尔所创造的,她本身再也不会显形……她是神的传说,是万物的奇迹,是荣耀的历史,是永恒的沉默。她们只是把自己变成书籍里安静而壮阔的史诗,变成我们奉献在墓碑前那种倦意却超越生死的玫瑰。写作就是通过一支笔掘开道路,哪怕这是一把掘进的锄头,挖开自己黑暗中的坟墓……她们在这条路上,向死而生。”不知此处,是否也有周晓枫式睥睨世俗的决绝与骄傲,不用繁衍来捆绑自己,切断后路,超越自我,到无法超越。
在大地上,种什么都丰稔。我敬畏大地上生长着这样的女性:她们内核强大、生命力蓬勃,她们以锐利的切割、智能的温婉,来守恒精神世界维度,独特的生命体验藉由文字,在尘寰间留下了深刻印痕。她们玫瑰般的美,覆盖世界,她们不会消失,将永远被凝视。
私以为,被严重低估的周晓枫,也该划作此类女性。
受惠于周晓枫的文字及思想,无加掩饰对她的偏爱,从书店,到公交,再到餐厅,一路喋喋不休地说,意欲把周晓枫的思想灌输至朵朵的大脑。虽然,孩子的塑造,不是涅槃,区别于积重难返的成年人之重生。但我寄希望于,周晓枫不止影响我,也应该用作朵朵关于女性美与力量的启蒙。
候餐间隙,看沙漏里细沙一点点流泻,隔着瓶体,时间在光滑的玻璃内外流动。斑驳的光晕中,依稀有鸟在蹁跹,鱼在优游,玫瑰在枝头盛开……
朵朵,你只是借鉴,不用遵循什么范式,毋须取悦任何权威,你要做的、且只须做的,就是听从内心,勇敢地绽放生命,做独一无二的自己。最后我郑重申明。
星空下,月光如纱。漫天的亮彩,与长街的霓虹辉映,一点点把人间淹没。
从《斑纹》看周晓枫的动物伦理观
刍 狗
周晓枫《斑纹——兽皮上的地图》散文集(以下简称《斑纹》),共收录了十篇散文,全都是阐述关于动物与人、神、宗教、道德、法律、文学、美学、艺术等关系的。我感受最深的,是她全书中备受关注的动物伦理观。
伦理,在内涵上就是自然规律的意思。是人与人以及人与自然的关系和处理这些关系的规则。动物伦理是指对待动物的道德和伦理原则以及与动物相关的伦理问题的研究。它涉及到人类对待动物的道德责任、动物权利、动物保护、动物实验等方面的讨论和思考(出自百度百科)主要内容涉及动物权利和动物福利两方面。
虽然字里行间并没有出现动物伦理字眼,但《斑纹》中处处隐含着她的动物伦理观。比如,在表达为什么需要给动物以平等地位时,她说:“人在体能与技巧方面往往低动物一等,有一种鱼可以区分浓度相差十亿分之五的石炭酸,啄木鸟持续以每小时两千公里的速度冲击树干。。。”即使在人类引以为豪的情感方面,动物也有人可资学习的地方:“动物体面地自我匿尸,传达出保持个人隐私时应有的内心羞涩,也是它在其他鲜活生命体前的善意辞呈---死者安静地消失,不劫持我们的缅怀,它希望生者的视线里依然是欣欣向荣,而非满目疮痍。这是它留给生者的最后祝福。”人的优势在于智慧,可以用工具、机械来增补感官、体力和技能。离开这些技术武器,人在动物界什么都不占优。恰恰神给予人的智慧,让他实际上充当了生物界的长子角色。这就需要长子承担某种家族主脉传承,抚饲幼小责任。而不能只是一个霸王,用自己独特的语言羞辱血亲,用研究出炫目的科技在行动上任性而为所欲为。看看人类的一些行为,肆意猎杀野生动物、破坏和污染它们的栖息地,以任性的方式折磨家养动物,残忍地剥夺它们的生命,限制它们的自由等,就知道人类在这方面走得太远、太远。
有人不愿承认人是自然界的长子身份,认为人到世界上来就是为统治万物的,杀伐攻略是人的权利。可历史上即使是最暴虐的君王,也不会将他的子民全部杀光。杀光了,那他给谁当统治者,又还有谁来供养他?他还能如神一样的存在?没有了人,神又在何处体现?又有人说,杀的是其他万物,至于人,只杀有违君王意志的。好,动植物为人类提供粮食、医药、服装等生活必需品,世上只剩下人,人还有存活的可能性吗?又有人说,你这只是极端的例子,有用的动植物是不会被清除的。生物界间的关系如蛛网般相互关联,那么,清除了没用的,有用的还能存活吗?当然,周晓枫不是生物学家,她可能无法完全理解地球生态系统运行机制,但用文学语言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
既然万物是平等的,就得尊重动物的权利并加以保障。人类有人权,动物理当具有诸多权利。动物权利的基本体现在丛林法则和生存繁衍两个方面,这里暂且称作(禽)兽权。动物有被取食的自然法则,但有不被残害的权利;有被驯养,但有不被囚禁的权利;有被观赏,但有相对自由活动、不被坐牢的权利;有自然繁衍,不被灭绝的权利。“我们对动物常常不能给予对应的体恤。在动物园随处可见人们拍打着铁栅或玻璃,以惊醒那些沉睡的动物,使自己得到一番动态的欣赏。”“在动物园里,动物在孩子们的快乐中安置自己一生的被囚时光”随着动物园里外界威胁因素的消解,“它们在良好的环境、富有营养的食品,精细的照料中被取走了天性。。。那么,这些在人工繁殖和饲养下长大的动物还是正宗的和本源吗?”。这些从动物内心出发,给出的灵魂拷问,正是她要表达的观点。
动物福利这个概念有着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635年的爱尔兰。包括五大自由:免遭饥饿和饥渴 (需要提供合适的食物和干净的饮用水)、免遭身体的不适 (需要提供适合物种的生存环境)、免遭疼痛、伤害和疾病 (有病需要及时医治或安乐死)、免遭恐惧和极度消极应激反应 (使用人道的处理方式)、有表达正常行为的机会 (每种动物在进化过程中都形成了有着物种特性的行为,比如母鸡下蛋需要有巢箱,否则会非常狂躁难受)。在《斑纹》(它们)一章中,尼斯水怪生存了百万年,却无法躲过科学凶器---麻醉镖的攻击。八哥在“科学”严酷的剪舌训练下变得能说会道,“八哥未必诚挚,这言不由衷的”欢迎“是一个弱小个体在暴力面前只能被迫采取的态度。” 事实上,人类在饲养牲畜、家禽方面,对动物是囚禁或残忍的,圈养、笼养是囚禁,为获得肉类残忍家畜、家禽杀害,活取熊胆那就是残暴;给这些动物吃各种不健康的食物,也是不道德的。我们的动物园,一个笼子一个动物或一群禽类,实际上就是动物坐牢,而且是无期徒刑。
在动物福利方面,更有人走向两个极端。持动物权利观点的人认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对待动物的有些事我们就是不可以做的,因为动物和人类一样都是自然的一份子,都享有平等的权力。哪怕某个行为对人类的益处再大也是不可以利用动物的,比如他们可能会想“动物实验是完全不可以接受的” ,或是“我们不应该食用任何动物”。
反对者认为,如果实践所谓的动物伦理,无疑是肢解人类天然食物链。因为一旦付诸实践必然导致极端行为,是反智的和荒诞的。上世纪英国某环保组织主张钓鱼时放诱饵就是欺骗,就是不道德,其组织成员还跑到垂钓处,往水里扔东西赶走鱼,并声言解救被欺骗的鱼。当人都还没有享受到高福利生活的时候,为什么要给动物提供福利?
周晓枫对此有清醒的认识,要想人与动物绝对平等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们不能对人一律贬斥,对动物一律讴歌,因为要想在这个分配不均的世界实现绝对的平等是不可能的,提倡平等精神不过是期待对强者的石化和对弱者的安慰,在近似的平等状态下,已涵盖了强者对弱者的宽宏和让步。但我仍然觉得,人的任何骄傲都应维持在有限的尺度内,当他滥用着某种特权,他实际上正在违背着天恩。”这,无疑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悲悯和怜爱的信号。
我在想,作为一个文学家而非生物学家,她为什么不遗余力地阐述动物伦理观?况且,她的动物伦理观也并不很专业。事实上,谈论动物伦理,其实是在谈论我们人类自己。“以动物为镜,对待动物的方式,映照出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她是想法设法从动物伦理来看人性。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人性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人性深邃而复杂,有时像深不见底的深渊,有时像璀璨耀眼的星辰。看完这本书,我觉得无论你有没有养宠物、对动物感不感兴趣,都需要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对待动物的问题。因为说的是动物伦理,其实说的就是我们人类自己。动物问题,就是人的问题,对其他生命的尊重,正是我们对自身生命的尊重。直视动物的眼睛,反射的是我们自己。
我们人类必须跟动物生活在一起,需要拉近跟动物的距离。但是我们人类又倾向于以自己为中心,认为人类是万物之灵,需要维系人类跟动物的界限,贬低动物的地位。正是这些现实的需求,在很大的程度上影响了我们人类对动物的看法。
读完这本书,让我从文学的视角出发,明白动物伦理除了关注动物,还提醒我们的社会需要有一种特别讲求同情、关怀的感知与情绪模式。
动物伦理不仅希望减少动物的苦难,更着眼于改善人的道德品质,推动社会道德的进步。它的意义不只在拯救动物,也在拯救我们自己。因为真正的人性之善,只有在它的承受者毫无力量的情况下,才能尽其纯粹和自由地展现出来。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会发现,尽管人性中有自私、贪婪、嫉妒等负面情绪,但同时也有爱、同情、悲悯、宽容等利他的美好品质。当我们选择善良、摒弃邪恶时,我们便成为了一个真正的人。
这,或许是作者谈论动物伦理的真实含义。
蜕变
——周晓枫系列散文阅读札记
景卫平
何谓蜕变?蜕变本指蝉蜕壳变,后喻指人或物发生形或质的改变。蜕变的过程是艰难痛苦的,但它意味着与“旧我”决裂,迎来新的成长。阅历促人蜕变,但如果没有在人生的各种历炼中有过触及灵魂的痛苦拷问及顿悟,就算不上蜕变;阅读促人蜕变,但如果没有在阅读中被唤醒,和作家产生强烈的共情或擦出思想的火花,也算不上蜕变。品读着他人的文字,却在认真地打量着自己,这种借他人的电光来照彻自己幽暗心灵的阅读之旅,很微妙奇炫,亦很灼痛震撼。这是我读完作家周晓枫几本散文之后,涌现于脑际的真实体验。在她霸气的影响力中,我能否在写作上有一次蜕变式的成长呢?
想像中的回忆
周晓枫在《收藏》——时光的魔法书自序中说:“这是在想像中开始的回忆,记忆的参照系数和想像的设计能力共同发挥作用,使我重新成为孩童,满怀好奇,开始打量。一些经验被唤起,一些感受被创造…”这段摘录的句子,在我没读《收藏》这本书时,理解得十分肤浅,可是当我读完整本书再回头读这段句子时,如同闪电和地火,一下子就照彻了我的心空。
大多数人的记忆都是被时光尘埃湮没的宝藏,被弃置于无涯的荒野里而风干。只有天赋异秉的作家,才能通过文字魔法,把寄存人类情感密码的记忆打捞上岸。那被文字激活犹如碎钻似的记忆繁星,每颗都折射出一个令人迷醉而怅惘的情感故事,继而唤醒一个个与之交集的灵魂,在“星光”的指引下,找到折返童年的路径。
想像力有如此神奇丰沛的力量吗?诚然,周氏的想像力丰饶得像是一方沃土。无论撒什么种子,都会在她想像力托举的土地上,开出绚丽的花,结出奇异的果,给人一种繁茂、新鲜而诡谲的冲击力。沉浸在她的文字中,我常觉得自己就是一块贫瘠的盐碱地,一条时常干涸的季节河,而她江河般奔涌草原般辽阔的才情,令我难以克服对她的仰慕和对自己的失望。当沮丧地发现自己的才情远远不及她时,我从此要折笔封墨马放南山吗?心里带着缕缕焦灼和不甘,却默默在她用文字构筑的世界中流连,逡巡。写过散文的人都知晓,童年、故乡永远是写作者开掘不尽的矿藏。但人人所熟悉的题材,为何周氏就写得厚重、深挚、有真率切肤的痛感;有的人就写得单薄、浮泛、平淡得让人有食鸡肋之叹?读完周氏写童年的系列文章,我迟钝幽暗的脑洞似乎露出几缕微光,在作家的魔镜前,我看见了自己的软肋。
如果说周氏的文字有着静水流深的江湖气,我的文字就是清浅的小溪流。同样写记忆,我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着力发掘事物、人性的美好和温情,往往过滤掉了万物之间复杂错综的关系。周氏擅长提炼生命的胎记,以她手术刀似的笔锋,直逼人性的肌理,把美好和丑恶,一并剖析呈现。她说:“记忆并非值得绝对信赖。被虚荣蓄意提升的部分,因耻辱而回避而抹杀的部分,天然丢失的部分,幻觉生根的部分…杂质的化合作用,使记忆闪烁不定,并偏离真相。”面对纷繁的回忆,无论是被虚荣畜意提升,因耻辱而回避而抹杀,都有违散文的本质特征:真!真情真义真痛真苦真性情真慈悲。正是因为周氏有直面真实生活的勇气,她犀利的X光眼,总能发现普通人视野里的盲区,发现公共现象之后的玄机。她孩童般的纯粹和好奇心,使她笔下的文字,有着直逼真相的力量,不只能洞察光影下的黑暗,还能使读者难以试穿皇帝的新装,更有着切中读者命脉的痛感。正如刘亮程在《大地上的故乡》一书中所言:“童年视角不是单纯的孩童视角,它是从作家人生经验中回过头去创造的一种视角。是一个“老小孩”带着他对世界的全部经验,再回到童年,重新审视这个世界。”一些封存的记忆被唤起,一些感受被创造的背后,有着生命历炼之后的锐感和奇想。这些智慧的晶体,才会使被创造的回忆,有着春天般最神奇的盛开,使那些陈旧的琐事重新变得清新,妙味无穷。想像力就是创造力。想像中的回忆,充满了激荡人心的魔力。
语言是思想的外衣
塞.约翰逊提出了“语言是思想的外衣”的观点。他认为,语言不仅仅是思想的表达方式,它更像是思想的“外衣”,这个比喻强调了语言在表达思想时的重要性和作用。
读周氏的散文,没有人不被她古怪刁钻、丰赡华美、入木三分、重金属式的语言所吸引、所震撼、所捶打,让人常常会倒吸着凉气惊叹:她不是天才,就是女巫,精灵得几近通神,密集的金句极具锋芒,常人无法望其项背。在读她的作品《毒牙》一文时,文中她写好友方希的文字,颇有点夫子自道的嫌疑,这哪里是在写冰雪聪明才华横溢的挚友,分明是在写与方希同频共振的她自己。譬如“她的文字,呈现出独特的激情和凛冽,诙谐而严谨,讽喻而悲悯,尤其是她带有邪恶感的智慧,结合着女巫与婴孩的混合气息。她信口信腕,涉笔成趣,饶有兴趣地观察世界,并源源不断提供新鲜的见解…她更近于脑外科手术大夫,残酷而优雅,凶悍而温柔,勇猛而精密——她所打开的世界,同时面对灵肉,形而上的神与形而下的欲,都在这一瓢沟沟壑壑组成的全景图里。她灵活地在神经之间挑切摘剪,如险境拨琴…其境界之高远,胆魄之雄浑,自不待言,难能可贵的,是方希始终保持着孩子式的游戏精神和朴素的民间立场…她才情恣肆,有一种知识分子的泼辣,不受教养禁束的野蛮活力……”文中评价方希语言特色的句子俯拾皆是,而我却偏执地认为这是知己者莫若自我的真实写照。语言的特色,就是作品的风格。
一个作家的语言如此露草般新鲜,蛇蝎式的毒辣,弱水式的柔韧,哲学般的深刻,只有天赋极高学识渊厚者和思想锋芒强烈者才能支撑起这种奢侈的风格。周晓枫就是这三者融会于一起的天才。我在阅读她密集而浓烈的句子时,总会勾划出很多沉甸甸的句子,在这些有“杀伤力”的句子面前,我满怀折服且沉潜其中,如品咂母亲的乳汁般饥渴,如品佳酿般沉醉,她怎么就这么锐利地一语道破别人这半生呼之欲出的生命体验呢?譬如“活着,我们不是在损耗物质,就是被物质所损耗”,举目每日东奔西走行色匆匆的大多数人,谁不是陷入这样无奈的困境中被消耗呢?“孩子,有可能成为我们从自身分娩出的灾难”,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是上苍赐予为人父母者最丰厚的礼物,而一个残障的患儿,是上苍对为人父母者最恶毒的惩罚。人自己种的苦果,能向谁乞哀告怜?因而,一个孕育分娩新生命的女人,真的是一个天使和魔鬼合体的妖姬,美到极致也丑到极致。“亲情,那么动听且温暖的名字,但它也意味着一种潜在的债务”,周氏的人生感悟,令我想起了母亲以她寂寞的牺牲来照顾失忆父亲的辛酸。母亲常说,父亲是她前世的冤家,是她今世的债主。她只能承受命运给她的“债务”,一天一天伺候着日渐木讷、糊涂、低智的父亲。当然,这日久天长的陪伴呵护中,还包藏着母亲对父亲宽厚坚韧的亲情。母亲可以把父亲当作自己的老小孩,她可以凶他斥责他,但决不允许他人轻视慢待父亲……
如果一直沉浸在她感发性极强的金句中,我会打捞出记忆中的无数个鲜活的场景,会不浪费记忆赐予我的每株谷穗。然而我心中又跳出一个问号:既然我认同语言是思想的“外衣”这个观点,我又好奇周氏为何会有这么强大的思维磁场,为什么会与生活擦出那么多闪亮的思想火花?这就如同吃了大厨烧得的一桌好莱,忍不住想去后厨探寻一下食材的源头。绕过作家的天赋异秉,我想知晓作家如何锻造独特的语言风格,写出人人心中有、笔下却无的感触。周晓枫在作品《巨鲸歌唱》一书跋中说过:“比之写作,我更愿意成为阅读者…究竟什么才是我文化意义的经书?我的兴趣和能力集中在翻译文学领域,那就是我的源头。”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创作谈,却颇有深意。周氏是吃国产奶酪长大的孩子。正因她在国际视野中广读博览、深厚积淀,在世界名家阵容里寻找与自己相似的血缘,并用心揣摩、借鉴、甚至学习心仪者的语感,杂取种种人的优长,才日渐形成自己繁复、绵密而浓烈的卓异风格。升级的思维模式,才有了感性思维的丰沛和理性辨证思维的深刻且水乳交融的理想境界。想想自己少得贫血的阅读量,想想自身因阅读视野的局限及在人文、哲学阅读方面的缺失,想想自己囿于眼花缭乱的二流作家中自得的傻样,想想自己无法突破自我局限的迷惘,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到愧悔、虚弱而惊觉。对周氏语言风格的观照,使我意识形态中的那点“小”,无处遁形。
无边界的书写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再次被她专注于散文写作且把散文的边界纵深拓展的魄力所折服。我是写散文的业余作者,也自认为散文是“雕虫小技”,是属于缺乏灵性和发达的想像力、不擅长写诗和小说资质平凡者记录生活、抒情释怀的一种文体,是小泥鳅掀不起大浪却又生机勃勃的一种发声。但读了一些名家散文及活跃于当代颇有实力、影响力的先锋散文作家的文章后,基本颠覆了我对散文偏颇狭碍的认知。
著名诗人、散文家于坚有关散文的论述,特别有见识,给写散文的作者仿若吃了颗明目定心丸。他说:“散文在中国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散文就是文章,李白说,大块假我以文章。基于中国道法自然,随物赋行的哲学思想,为它种语言所不多见。散文是最基础的写作,也是最开放,最具有创造空间的写作。散文没有边界,怎么写都行。中国过去五千年的文章基本上都是散文。黄金时代作品的杰作都是散文。但在20世纪以来,受西方文化影响,小说兴起,散文在汉语写作中的重要性被严重低估。散文不是什么轻骑兵,而是一种高难度的写作,我认为,伟大的散文其实在一切写作之上。”于坚对散文人文传统的认知、定位比较客观,而我读周晓枫的散文,又找到了对于坚观点的强有力佐证。
周氏的散文确实承续了散文的人文传统,在自然生灵、传统文化和人生日常中,发掘、发现复杂的富有智慧的意义联系,体现了最开放、最具有创造空间的写作,从她的散文中,似乎找不到边界感。所有题材在她笔下,似乎都被施予了魔法般炫奇立异,剥皮见骨。当我在阅读《巨鲸歌唱》《素描簿》等篇章时,我觉得周晓枫就是一个精灵的化身,她沉潜在神秘的海洋、生物世界,动用自身雷达式的敏锐观感,利用象征、隐喻、类比等写作手法,以她博大深厚的自然感发力,结合着逼真描摹和超凡想像,会探入任何事物的轴心,再无限延展,洞察万物的特性、神性和局限性,再提炼出诗的美学和哲学的深刻因子,给读者醍醐灌顶式的觉知。她深度诠释目睹、体验到的一切,让人觉得她的神经末梢不只会探入平凡人身边司空见惯习焉不察的物种,还会深入到常人认知以外的领域,揭示人与万物关系,字里行间弥漫着那种超乎事象之外的情致、意境,令人着迷,又令人震憾。以她为参照物,我觉得自己不只是个生涯潦草的碌碌之徒,还是支愣着耳朵的聋子和睁着眼的瞎子,心智迟钝充满了锈斑,无暇顾及身边许多细微的神性之物。就如同周氏自己所言:“大地的律动如此细致,唯专注而敏感的心才能聆听。当我们丧失了足够敏感的体察和感悟,也就是说,我们将丧失作为艺术家的基本天赋。”周晓枫对生活极其锐感,锐感到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挥洒自如,真正达到了自由创作的境界。
在我阅读周氏的散文《盛年》《夏至》《硬果核》等文章时,我仿佛深入到了作家心灵的秘境,听到作家将自己这些年成长的故事和盘托出的真诚。谁的成长不迷茫,谁的写作是一蹴而就的?作家王族说过:“散文是一种酷似自我实施手术的文体,它不容许写作者自身的光芒被遮蔽,更不容许写作者剖析自己的精神时忽略杂质。它要求写作者将心灵彻底袒露出来,自己做自己的心灵判官。”而周晓枫的率真,就体现在她是个清醒而朴素的写作者,时时不忘在反省中蓄积能量。在每部作品中,她都是生活的密切接触者,她都是灵魂在场者。她回望流年中自己的成长,感受生命由盛渐衰的悲哀,“像竹子一样,有力地拔节,不断在否定中塑造更高的自己”,这是她对自己的期待,但她也隐忧随着时间的蛀蚀,自己写作的热情、动力和好奇心会衰减,“在灵魂的贫瘠之地,我能否艰难地掘进,找寻幸福的矿脉,并把它作为一种终身制的努力?”她渴望“像那些伟大的作家一样拥有蓬勃旺盛的创造力,并且有勇气不断把自己驱遣到更遥远、更荒凉的领域,从而完成生命意义的壮丽迁徏。”她成长中的心声,会引起多少写作者的共情呢!的确,周晓枫是个勇锐探索的智者,读她的《巨鲸歌唱》,让我总会联想起她就是那潜游动荡大海的巨兽,想起巨鲸以不可遏止的激情歌唱的深沉喉音,想起它优雅的尾鳍重击水面所激起的雷霆般的浪涌。而我,这个被她的写作激情挟裹的读者,却只能茫然而激动地望洋兴叹,像个滑稽的小泥鳅,却梦想着在狭窄的沟壑中蓄养气力,有朝一日也作腾空一跃。
当读到她的代表作《有如候鸟》《离歌》时,我再次感受到了周晓枫在写作上不断突破写作边界强悍而柔韧的定力和魄力。她始终保持着一种丰沛的悲悯情怀,在人的内心与外部困境中往来交通,试图撕破人性幽暗复杂的面具,把人最真实的状态曝晒在阳光下。她说:“写作,并不能使我们驾驭万物,我们愿望中的文字道德也无法统一世界。唯有诚实运笔,表现自身的混沌,我们才能把脆弱转换成直面真相的果敢。也唯有完成这个阶段,我们所追求和达至的温暖,才具有真正的不毁之力。”那么,如何诚实用笔呢?就是面对真相,不蓄意提升,不刻意回避,以作家的良知为底线。《布偶猫》中的家暴,《有如候鸟》中的成长隐疾,《离歌》中有关友情、爱情及理想与现实冲突的撕裂,小说和散文的界标被她在此媾和、交集,给人一种跨跃式的阅读体验,她这种尝试把戏剧元素、小说情节、诗歌语言和哲学思考都带入散文的理念,是在摸索写作路径中的觉悟,这种写法在先锋散文写作中并非首创,但她却以更多元、抽象、犀利的技法,让散文写作更加自由和深刻。这种不重复自己、不辍探索的创作态度和勇气极其珍贵,对我这种业余写手有很多的启发和指引。正如作者所言:“我愿自己和自己的散文,都能舍弃旧习,在更大的空间里,既勇敢又怀有怯意地,成长。”
是的,凤凰在浴火中重生,毛毛虫在蜕变中羽化成蝶。我愿自己在各种影响中汲取营养,打开视界,提升认知;愿自己的业余写作不再写得那么业余,真正摒弃旧习,迎来新的蜕变。
一腔悍勇又何妨
王红芳
“所谓长寿,不过是有幸见识过更多的死亡。”周晓枫在《盛年》中如是说。大家普遍认为长寿是一串闪光的珠贝,珠链愈长,财富愈足,所以我们要向长寿者投以艳羡的目光,奉上美好的祝福,但周晓枫不会,她反其道而行之。她的意思是,你越长寿,越是和死亡熟稔,让耀眼明亮的长寿者拖着一片阴森浓重的黑影,长寿成为悲剧性的承受苦难。她的思维和常规严重抵触,但周晓枫全然不放在心上,依旧以挑战者的勇气和魄力,无所畏惧,言他人之未敢言。笔者想就写作题材和写作立场两个方面谈谈自己对周晓枫的粗浅认识。
还原生活的本真
人们喜欢将真善美三者并列,但是真是不是意味着善与美?善与美是不是一定是真的?生活中的丑与恶真真正正的存在,不容忽视地占据着显著的位置,有时候灰黑色地带占据的面积大过了清新明朗的疆土。所以把读者当做智障,一味灌鸡汤式的作者是不是对读者进行了愚弄?彩光云雾里的现实生活如同“纸艺里的乡村”一样,是“纸艺里的生活”。读者的成熟不在于沉醉于虚假的美,而在于洞悉真实的丑, 因此,我们的作家应该有打开探照灯,让一切分毫毕现的直视的勇气,应该有挤破脓包,让腥臭气味随风飘散的胆量,这份勇气与胆量在周晓枫的文字里十分饱满,她在书写阴暗、恐惧、丑恶时,从不是适可而止的,而是要讲得充分、说得明白,她是打定主意狠狠折磨读者的。正如《形容词赞美诗》中所说,“我讨厌甜美主题,讨厌花丛中的嘤嗡。我像只彩虹色的热带苍蝇,带着过分的艳丽,带着蛛网般的细腿上携带的一点点不祥的观念”。
我们来看看《纸艺里的乡村》对农村的奶牛的描写,“膨胀下坠的乳房上,散发着腥膻和奶香”,眼球“正分泌出浑浊而略带粘稠的液体”“翻动眼皮的时候,偶尔露出眼角夸张的猩红色和已经非常不干净的白翳”,苍蝇“并排靠在牛下眼睑的部位”“吸吮病变流出的眼液”“偶尔的‘哞哞’声徘徊在低音域里,仿佛从未摆脱过哀痛”,这段描写足以让人肠胃痉挛,浑身起鸡皮疙瘩,乡村生活的惨景给期待蕴育童话般奇迹的读者以重击,什么田园牧歌,什么乡土风情,这一切都是读者一厢情愿的痴情美化,真正的乡村是肮脏穷苦的。
《盛年》中,写下棋的老者,用的棋子“边缘被摩挲出一层包浆”“年届古稀的老头儿体内一定也有秘密萎缩的器官”“手上排列着星座般密集的老人斑”“汗腺分泌出腐木气味”。在周晓枫笔下,颓废衰弱的老年人是丑陋的,令人厌恶的。《种粒》中她这样描写老年妇人:“废墟般零落的古老牙齿,松弛的皮肤上深深的褶印如同刀痕劈砍着,懈怠而无力的肌肉组织挂在疏松并易于折断的骨骼上,干瘪丑陋的扁长乳房垂向腹部,肚皮上由于生育留下了终生无法抹除的明显印记”。难道闻到老年人身上的不洁气味,我们不应该默默忍受,避而不谈吗?难道看到老者被岁月毁坏的青春,我们不应该发惋惜同情,不忍直视吗?对老年人,作者的笔端没有尊敬,甚而没有同情,而是客观冷漠,甚而是奚落讥讽,残忍冷酷,作者的思想观念与尊老爱幼的主流思想完全抵触,作者根本不怕背负忘祖背恩的恶名。
不动声色,揭开真相,不管读者脆弱的神经遭受怎样的揉搓碾压,周晓枫始终面容平静,她似乎淡淡地说: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挑战世俗的价值观
一朵迎风怒放的花儿,占断春光,成为关注焦点,必然是幸事,深谷幽兰,孤芳自赏时,也存有被众人发现的隐秘梦想,所以,作家撰写文章,希望得到读者的认可和欣赏,这是天经地义的。但有些作家为了聚拢读者,曲意逢迎,媚俗竞利,看起来一片红红火火的销售景象,其实作家自身的人格独立、思想独立荡然无存。作家应该是不苟同于世俗,不受制于他人,唯自己的性灵是从,唯自己的尊严是重,
在周晓枫身上,闪耀着这种坦然从容的挑战精神。
在《形容词赞美诗》中,周晓枫这样表态,“我明白自己由此偏离公众的趣味,丧失读者”“但我并不为此羞耻”“寂寞就寂寞吧,我喜欢人烟稀少处的清净”,完全的我行我素,特立独行,不迎合、不谄媚,任性而为。“掉粉”让多少主播焦虑不安,让多少作家走投无路,但周晓枫根本不在乎,她非但不笼络读者,而是公开与部分读者决裂,她创作的定力强大,她为文的内核坚若金石。
对于人们普遍向往的悠游自在的乡村生活,周晓枫的表态直截了当,“我不喜欢乡村”,乡村中“许多人笨拙、自私、鲁莽、狭隘”“在最贫穷的地方,他们生活得像一件简易的农具”,并为此不惜“背负忘祖的罪名”。对于乡村文学,周晓枫也丝毫不留情面,“坦率地说,我在这些大量涌现的乡土散文中,很少读到什么优秀之作”“如果更坦率,我承认,自己甚至讨厌被批发的怀旧情绪中那股集体散发的霉味”,几乎想要一拳砸倒一大片的以陶渊明自居的文人雅士,作者真的是青面獠牙、凶狠恶毒的,她指责这些人“头不在艺术,脚不在乡村,他们飘浮在丧失时空坐标系的虚妄里”。这些文字,足以让那些微闭双眼以陶氏假面示人的乡村文学作家们脊背发凉,恼羞成怒。
对于童话作品中为大众喜爱的文学形象白雪公主、灰姑娘,周晓枫也伸出了她的尖锐的毒针。《齿痕》中她说白雪公主“挑剔——轮流睡遍七张小矮人的床,以便不错过最为舒适的一张;虚荣——她迫不及待地拿起毒梳子打扮自己”“贪婪——甜的能够裹住罪的苹果,她根本无法抵抗它的诱惑”,纯洁的、无辜的白雪公主被周晓枫刻薄以待,多少年来我们心中珍藏的完美形象就这样被周晓枫大张旗鼓地抨击。被抹黑的童话故事中的人物还有灰姑娘,周晓枫认为,“这则童话展现了低贱者的篡夺能力和智慧”,遗落水晶鞋是灰姑娘的预谋,是蓄意留下的独特的徽记,以便以很少的给予索取一个豪华的世界,灰姑娘成了城府极深的心机女了。周晓枫真敢说,难道她不害怕毁坏读者心目中美好的童话世界引发读者的集体怨怒?难道她不怕玷污纯洁美好的人物形象导致读者普遍厌弃?
野兽般的蛮力,刀锋般的毒舌,周晓枫以狂傲不羁的姿态,揭露真相,挑战世俗,尽展悍勇之气,不愧为文坛的新锐作家。
想象力与哲思共舞
——周晓枫系列散文读后感
郭红娟
走近一个作家,如同踏上一片未知的新大陆。一开始,你遇到的可能是茂盛的森林,听到啁啾的鸟鸣、树木生长的窸窣,看到温柔的黎明、缭绕的雾气,你感到生机和润泽,你很快的给她贴上标签,奉上你的热爱;接下来,随着走进、深入,你可能遇到沙漠、海洋、峡谷……会推翻很多初始的印象,你会有新的思考和感悟。但也有一些感觉始终一直都存在。周晓枫的散文,系列读下来,掩卷深思,除过之前在上期作业中阐述过的——密集浓烈的写作风格、繁复华丽的句式语汇、波云诡谲的文字秘境外,那些一直都存在的感觉是:周晓枫的散文到处弥漫着童话的气质、丰富的想象力和深锐的哲思。
写作是需要天赋的,这是我在阅读本专题时不断闪现的念头。感受非常强烈的,是周晓枫散文中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我觉得,这是一个人与生俱来自带的异禀天赋。在周晓枫的散文世界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奇思妙想简直令人叹为观止。在《它们》《鸟群》《斑纹》《马戏与杂技》以及《巨鲸歌唱》《素描薄》《弄蛇人的笛声》中,作者将视角投射到各种动物身上,让人强烈的感受到了童话的气质。这其中有着对现实生活的巧妙规避,也可能有发挥个人天赋的策略考虑。重要的是,这些动物是大自然中纯洁的生命,它们的行为都呈现自己的本性。在这些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动物身上,有着婴儿般“无过失状态”的光芒。它们的一切,来自天性的召唤,体现了上帝造物的初衷,我们似乎从中能找到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乐园前的生命景观。
《它们》在开篇就说:“在上帝眼里,人绝不是他唯一的子民。因为禀赋智慧,在自然的家园中,人近乎长子的角色,担当着某种家族主脉的承递,及抚饲幼小的责任。那所有盛纳着生命的,都是人类血缘意义的亲人。”周晓枫告诉我们,人类不是征服者,不是不择手段的自利者,而是大自然的共同分享者,以及一个大家庭中的一切责任承担者。显然,这是一种理想状态,一种令人向往的、万物平等的、深含着正义价值的宗教图景。它与现实形成巨大的反差。周晓枫直接、直白、大胆的说出自己复杂的内心感受,她在用某种歌颂美好事物的方式,试图唤醒人们冷漠麻木的、无梦境的睡眠。在《它们》的讲述中,周晓枫由它及人,深挖人性的温暖与不堪,也坦陈暗藏在生活中的秘密。她以自然生态与人的精神生态的胶合为切入点,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以细腻的体恤、坚定的良善、动情的规劝和无奈的愿望,将深爱、忧虑、惊叹以及愤怒都慢慢揉碎,化作心血,融进她悲悯情怀的文字中:“秋日的阳光淡淡照耀着,树叶缓缓飘落下来。我穿着一件慰帖的羊毛衫,坐在动物园的长椅上冥想着。我不知道动物怎样看待我这个披着羊皮的人,但我知道,我此刻的温暖是动物给的,是它们脱下了唯一的衣裳,披在了我的肩上。”这种动人心弦的描述,超越了人类中心范畴的更高远的理想和更纯洁的道德,产生了无比锋利的穿透力,直击我的心脏。周晓枫让我们感受到天真与冷酷、理性与狂热的矛盾与统一,时而像在读一种意境,时而又被拉回现实扪心叩问。她通过细腻的体察,展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以及对动物生命的尊重和思考。
周晓枫用丰富的想象和拟人化的语言,赋予动物们令人震惊的美:“孔雀收藏着一把绝代华丽的扇子,它们在这个时候喜欢把它打开。阳光的丝线在扇羽上编织着,光影变换,璀璨夺目。孔雀是世袭的贵族。”“豹子是长得最精简的一种动物,它的肌肉布置、组织结构都是为了速度设计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被剔除了。豹子甚至克制食量以保证身材、维持速度。”“象是陆地上体型最大的动物,但它却是草食,为了维持庞大身体的热量,它长途奔走,花费数倍的精力和时间来寻找食物——相等的热量本来可以从一只动物身体上得到提供。相反,象群在野外常会庇护被追逐的鹿麂……”
在《素描薄》中,她发现了蛇的神奇以及与僧侣之间的神秘关联:“光头,它剃度过。蛇的神情,融合了出家人的悲悯和淡漠。它的身体没有轮廓,始终维持额头的宽度——去除四肢里得以藏污纳垢的欲望,它修行。以最低微的匍匐,以磨蚀中的寸寸鳞皮,受难般,感知大地上无尽的石块和刺丛。”在《马戏与杂技》中,她发现了马戏团里“集中着大量的动物天才”:“本性谨慎胆小的山羊,现在熟练地把分瓣的高跟的蹄子落在细细的钢丝上,它中空、后弯的角上,像女孩的冲天辫系着红绸带。小狗排队亮相,摇摇晃晃,步子还不稳,穿着可爱的卷着花边的小花裙——幼儿园的一群小朋友。”这些形象的、令人感奋又耳目一新的描述,无不弥散着浓郁的童话气息,她似乎已习惯于用童话的视角观察世界和解读自我。
动物的这些种种特征,和我们人类引以为荣的很多品性具有相似之处,甚至那些隐藏于人性中阴暗、卑微、猥琐的东西远不及动物的德行。它们惊人的本领以及天然之美同样会引发我们的惊叹,并让我们这些万物的灵长感到相形见绌。这中间一直闪烁着一个不朽的主题:爱。周晓枫的童话让我们觉得,世界是如此美好,大自然中竟然存在着这么多美好的同行者,这给了我们热爱生活的充足理由。生活的繁荣不是人类自己在生活中获得的,而是无数存在者和我们一起造就的。这些可爱的动物们,不仅给予我们快乐,还不断用它们身上具有的神性,让我们思考,充当我们拂去尘埃的一面面镜子,从而找到迷茫丢失的自己。
虽是童话笔触,但却处处哲思。佩服她对于动物们的细心关照以及感同身受的代替它们思考和发声,给冷漠的人类炸雷般的惊醒。以《弄蛇人的笛声》为例,清晰的记得初读时的感受,汗毛竖起、鸡皮疙瘩满地。在这篇用12000字写就的长文里,充满了紧张和恐惧的氛围。她用精湛的修辞技艺,不厌其烦地描写蛇的毒牙、蛇信子以及毒液注入人体的感觉,这种描写让人感到两腿发软。这种写作方式不仅展示了周晓枫对细节的极致追求,也反映了她对现实和人性的深刻洞察和责任感。以蛇为起点,通过一系列跳跃性的思维和丰富的想象力,展现了作者对于生命以及真理的深刻思考和理解。文中的蛇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生物,而是成为了连接作者思想与情感的纽带,通过与蛇相关的各种情境,周晓枫探索了人性的复杂和生命的多样性。从“天敌”到“伊甸园”,再到“酷刑”“自由”,这些看似不相关的概念在周晓枫的笔下被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哲学思考和文学表达。“对蛇来说,弄蛇人是权威,是统治者,是给自由宣判的神。当蛇仿佛被压扁的头慢慢伸出委身的陶罐,像是从囚禁之所里释放出的魔鬼,它将报复还是感恩?令人意外,蛇一旦越出牢狱,竟开始给剥削它自由的独裁者跳舞。起舞,仿佛有从内心升起的颂歌,它无视曾经和随后的屈辱。蛇可以随意弯曲,就像每根骨节都被打断;全身都是关节,所以无需弯下膝盖,蛇的屈从无着痕迹却面面俱到。”她的文字既锐利又沉重,将个人的生命体验和广泛的知识背景相结合,在自然、文化和人生的交织中,发现了复杂且富有智慧的意义联系。这种写作方式不仅展现了周晓枫对散文人文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也体现了她对生命深刻而独特的理解。此外,可能是因为在张艺谋团队担任过“文学策划”的缘故,她的作品中充满了电影般的镜头感和节奏感。通过不断的场景切换和视角变换,让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充满悬念和转折的故事中,这种叙事方式不仅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也让读者对她想要表达的主题有了更深的哲学思考,进而产生震撼心灵的触动。
在《斑纹》中,周晓枫展开丰富的联想,从各种动物的斑纹,写到大自然的斑纹以及人类的斑纹,由具体的斑纹写到抽象的斑纹,揭示了生命的神奇之处:正像有形的斑纹被不同的生命个体选择一样,不同生命感受给不同的生命个体留下了不同的情感记忆。为了说明这一点,不惜动用了两组反差极大的意象:美女的曼妙纹身和病变的疱疹,母亲的妊娠纹和遇害者身上的恐怖条痕。她在告诉我们,斑纹并不都是美丽的,斑纹并不都代表完整,就如我们记忆的斑纹一样,有爱也有悔恨。周晓枫的视野,从具体可感的各种动物,推延到了植物、大地、人类的劳动、宇宙、直至我们人类的内心世界。这种由具体而走向抽象的文章格局,在进一步扩充斑纹内涵的同时,也引领着我们走入她真正希望表达的文本主题意义范畴。周晓枫说:“因为距离的遥远,在神眼里,我们,不过是一些斑点。”这里的“神”可以理解为大自然,同样,在我们眼里,“神”也是一些斑点。周晓枫旨在告诉我们,天地万物平等,互养共荣,贵在平衡。
同其他各篇的繁复华丽、波云诡谲相比,《鸟群》更为朴素、简约、收敛、清晰和冷峻,能感觉到语言飞驰的欲望被作者加以有意的羁绊和压抑——然而这种压抑却在文章内部积聚起某种张力。鸟类成了她探测人性、展开思想、对生存发言表明态度的切入点和载体,成为人类观察自己的镜子。她从太平鸟的尽职和欢聚,“看到世界对忠诚的公正报答”。从燕子为成为“空中王后”而付出重大牺牲,足部几乎完全萎缩,丧失了奔跑蹦跳的能力,“我看到了途中必然的苦痛与牺牲……牺牲是前提,是先决与必备条件——但正是在苦难里、在残酷中所展现的执着里,燕子体验着至深的生命狂喜”。她进而指出,这也是一切将创造视为生命意义之所在的科学家、艺术家的共同宿命。而从倍受人们宠爱的鸽子身上,她的发现更是堪称独特。鸽子既可以自由飞行,又可以随时回到主人的笼内,享用唾手可得的口粮。从鸽子的“具有投机色彩的双重身份”,周晓枫感悟到世间“最名利双收的人是在天平两边找平衡的人”。鸟儿的习性再一次成为人类行为的旁证:“我们日益提炼出世俗生活的秘方:降低精神生活的高度,可以弥补物质生活的匮乏。减少灵魂的成色,可以丰富肉体的娱乐……这就是生存可悲的等式。”但这并不表明她是赞同这种生存策略的,“鸽子的妥协与投降有悖于鸟的气节”,而她“多么震撼于那种对理想的忘我捍卫。”
在周晓枫的散文中不难发现,人与动物的关系不光是温情和美好,也有一连串令人痛苦的生存事实:“我不会忘记一只长颈鹿给予我的细腻温情。我喜欢喂饲一些我喜欢的动物,我知道这是非法的。有一次,我带了苹果给长颈鹿。它的笼子太高了,我无法投递,只好把苹果切成块,从网笼下面扔进去。这种天生没有声带、受了伤也永不呻吟的高大动物,以优美的弧度垂下它的头颅,因为苹果紧贴地皮,它必须困难地劈开双腿、尽力低头才能吃到。”在《鸟群》的B部中周晓枫说,教堂的彩绘玻璃上有一幅生动美妙的图景——鸟儿挂满枝条,就像圣诞树上挂满了礼物。这个画面是何等的温暖和谐和令人神往。那时候《圣经》中的圣芳济据说可以用爱心召唤天使。然而,人类的罪恶是从谋杀天使开始的。“人类有多么的忘恩负义,连残暴的鳄鱼都张开嘴,放走为它清理口腔的小鸟医生。而地球上五十亿个人,五十亿张嘴,五十亿口可能的陷阱。从食道到胃囊,这是到达死亡的最近路程,我热爱的小鸟们永远不能折返。”“人在动物界有着一致的恶劣口碑,也许正因此,才被开除出动物籍。”“人类还有一个可鄙的习惯,以吃过食物的种类和价钱,来体现他的身份。如果说原始捕猎过程中存在很多风险,先民吃掉猎物还可以表现征服中的力量、勇气和智慧,那么现在,那些‘见多识广’的饕餮,只剩下无知可供展览了。”人类不胜枚举的暴行,损毁着和动物们应有的温情。在对物欲膨胀、生态异化、人的生存条件恶化的反思中,周晓枫无论是温暖感人的悲悯,还是冷眼旁观的清醒,都秉持着宽广博爱的胸襟,背负着理性的反思和自我矫正的决绝,深情期盼“它们”和“我们”和谐共生,谋求人类“诗意的栖居”。
周晓枫的散文写作具有词条的性质,这一点在《巨鲸歌唱》里特别凸显:鲸、壳、海鸟、乌贼、水母,一条一条……她的一条一条里隐藏了非常多的知识,这是一个基础;第二,隐藏了她许许多多的想象;第三,隐藏了她许多想象与想象之间的关联;第四,隐藏了这些东西对她内心的触动。因为过多地涉及人性深处的冷酷与绝望,《巨鲸歌唱》更像一个笼罩着死亡气息、具有哲学意味的文本。从这篇冷峻犀利的文字里,强烈感受到了周晓枫的理想主义情怀,也看到了她的精神挣扎。尽管这个世界充斥着蓝色的绝望和海底世界般瞬间被毁灭的秩序,但我们的精神依然需要一种像大海一样的镜像和历史的想象力。周晓枫像一个在无影灯下手执手术刀的外科医生,划向了自己的灵魂深处和这个世界的痼疾,这或许会成为人类一种自救的方式和力量之一。
周晓枫的散文,不是我们阅读经验里的任何一种散文;她用讲究而精准的文字,深潜于表达的内核;她用奇诡的联想建构起精妙绝伦且独一无二的修辞;她不惧于在语言和表达方式上冒险,不妥协也不迎合,用童话的充沛想象与成人的智性深刻,挑战读者惯常的阅读习惯。正如她的闺蜜方希所说:“周晓枫是一个被大众低估的作家。她无法归类到任何一个固有的文学流派和团伙中,她具有凛冽的多样性,又有深入骨髓、丰瞻华美的个性。作家因其独特而被阅读,因其文学的锐度而让每个角落都产生了意义,丰富和敏锐了人们的感知。她值得被更多人读到。”
周晓枫散文读后感
麻乃进
在生活的间隙,我有幸沉浸在周晓枫的散文世界,仿佛穿越了一片静谧而深邃的森林,每一次翻页都如同踏过一条隐秘的小径,引领我走向那些未曾触及的思想角度。周晓枫的散文,不仅是对自然与生命的细腻描绘,更是对人性社会的深刻反思,让我阅读中不断感受到心灵的震撼与启迪。
一、独特的视角与深刻的哲理洞察
周晓枫的散文以其独特的视角著称,她不拘于传统的叙事方式,而常常从一些看似平凡又充满哲理的切入点入手,将读者带入一个全新的思考维度。例如,在《斑纹》中,她通过形形色色斑纹的描写,不仅展现了自然界的奇妙与美丽,也揭示了自然界中的生存智慧,如伪装、警戒、吸引等策略。这些生物进化的智慧,更深刻探讨了这些斑纹背后所隐含的自然规律和人类社会之间某种关联的哲理,她反思了人类与自然的关系,提醒人们在追求文明进步的同时,不应忽视对自然的敬畏和保护。在当今社会,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和人类活动的不断扩张,自然环境的破坏和生物多样性的丧失己成为全球性问题,斑纹所传递的思想对于我们理解并应对这些挑战具有重要意义。她在《聋天使》中描写婚礼形式时写道:“婚礼仿佛是一场庄严的公证仪式,通过这一过程,我们的命运被公开的绑定在一起,我们无名指上的婚戒相辉映,如同精心制作的小手铐,有效地监管着它的囚徒—一终生〞。这种对婚姻比喻的方式颇为独特,她将通常用于惩罚罪犯的冰冷刑具一一手铐,巧妙地应用于充满浪漫与温情的婚礼戒指上。尽管这种比喻看似不寻常,但它恰恰展现了作者哲学思维的深度和独特性,令人无可挑剔。
二、细腻的笔触与丰富的情感,揭示了人性的复杂多面
周晓枫的散文之所以能够打动人心,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细腻入微的笔触和丰富饱满的情感,她的文字如溪水般潺潺流淌,不经意间就渗透进了读者的心田。在《上帝的隐语》,她写道:“情欲是强大生命力的外在显示,但同时也被赋予了负面色彩,如罪孽子、羞耻等,人们几乎本能地把性当作含有罪孽色彩的事情,平时缄口不言,但一旦发生争执,性就成了最通用,最肮脏也最有效的语言武器,这种对性的回避和谩骂,实际上反映了人性中对生命本能的压抑和否定,以及由此产生的原罪心态。”她通过对自然现象的深刻感悟,表达了对生命以及人类存在意义的深刻思考。那些看似平淡的日常现象,在她的笔下却变得充满诗意和哲理,让人在平凡中感到不平凡的力量。周晓枫还通过一些具体的故事情节,揭示人性中的暴力和善良。如她在《上帝的隐语》中,描写了众人以暴力行为惩治一个已在求饶的小偷事件,这种暴力行为虽然看似正义,但实际上却暴露了人性中的残忍和冷漠。同时,文章也展现了人性中的善良和宽容,如主人公在面对困境时依然保持对他人的关爱和帮助,这种善良与宽容成为人性中闪烁的光芒。周晓枫在《上帝的隐语》中通过多个角度和层面揭示了人性的弱点和缺陷,她以细腻的笔触和深刻的思考,让我们在共鸣与反思中更加深入理解人类的复杂多面,这些弱点和缺陷虽然让人深感无奈和痛苦,但也正是它们构成人性的真实面貌,让我们在追求完美中不断前行。
三、绿色生态与人文精神的融合
周晓枫的散文作品中,绿色生态与人文精神的融合是一大亮点。她不仅关注自然界的美丽与和谐,更关注人类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类自身的生存状态。在《斑纹一兽皮上的地图》中,她通过对动物斑纹的描绘,探讨了人类与自然界的共性关系,強调人类应该尊重自然,保护生态的重要性,同时她也通过对人类社会现象的深刻剖析,揭示了人类自身发展过程中所面临的问题和挑战,呼吁人们要反思自己的行为,珍惜生命追求和谐,这种绿色生态与人文精神的融合,使得周晓枫的散文具有了一种超越时代的意义和价值,她不仅关注眼前的现实问题,更关注人类未来发展方向和命运走向,她的文章不仅是对现实的批判和反思,更是对人类未来的期许和呼唤。
四、独特的语言风格
周晓枫在《斑纹》中描写动物时,不仅能够准确捕捉到它们的特性,还能够通过细腻的心里描写赋予它们以人的情感和思想,这种拟人化的手法使得她的散文充满了温度和深度。她还常常通过对比和反复的修辞手法,强化表达效果,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能够感受到一种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她还使用巴洛克式浓墨重彩的形容词,如在《巨鲸歌唱》中形容海,“海,宽广到难以概括,占70%以上地球面积,海如巨鲸,本身就是世界最大的动物。蓝鲸般的海啊,波浪是它的呼吸,那些岛屿就是寄生在鲸体上的贝类和藤壶,听风浪,听海深沉而孤旷的歌喉;尤其夜晚,海就像俯下身子的巨兽,听它格外浊重的鼻息。”这些形容词不仅丰富了文本的表现力,还让读者对那片神秘莫测的海洋有了更加清晰直观的认识。在《有如候鸟》这部作品中,描写家庭暴力时她写道:“失控的情绪和肢体配合在一起,很像强烈到失控的爱欲。”这种语言不仅让人震撼,更引人深思,展现了其波洈云谲的语言风格。
五、“自我”的散文
周晓枫曾在接受访谈时谈到,“散文写作是尽力挖掘自己,更勇敢、更真实地呈现自己”。这种对自我的挖掘剖析不禁让我联想到了读书会前几期的作家黑塞。无论是在作品中还是现实里,黑塞都将“内心道路”看作是摆脱生活矛盾的手段,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实际上也是在完成“自我救赎”。不同的是黑塞的笔墨更多在于小说方面而周晓枫则是在散文方面。散文往往追求真实,小说则通常是虚构的,不过黑塞的小说被认为带有自传色彩,所以从某种程度上讲,《荒原狼》其实是作家本人寻求心理治疗的病历,只不过形式是小说体裁而已。从这一点上,我认为二者具有一定联系,可以探究讨论,不过由于水平的局限,我只能浅尝辄止,希冀抛砖引玉得到书友们及老师更高深的见解。
读了周晓枫的文章,我仿佛经历了一次心灵的洗礼和升华。她的思想如同一股清泉滋润了我干涸的心田。在她的文章中,我不仅看到了人类社会的复杂与多面,我不仅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坚韧,更感受到人类精神的伟大和崇高,我会继续沉浸在她的作品中,不断汲取智慧和力量,为自己的人生增添更多的色彩和意义。
此岸,彼岸
——关于《种粒》的窥察
意 珺
周晓枫说写作就像一个追逐的过程,而我觉得写读书笔记却更像追根溯源、研究一部作品回放的过程。作家手中的笔好似影片的镜头,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不仅冲击你的眼球,还撞击你的心灵,让你的情感泛起涟漪,一起和它共振共鸣。因为,好的艺术作品是拨动心弦的一根琴音,更是吹皱池水的一缕清风,也是射进窗棂的一道劲光,它调动了你全身的细胞为之颤栗。
阅读周晓枫,只要进入她的文字王国,魅惑的语言,魔性的形容词,冷峻的思考,近乎神祇的哲思,闪着波光的想象力,无不让你惊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怎么可以写出如此美艳的作品?她深刻得让你不容易亲近,可能是思想的深度拉远了情感的狎昵。她是冷静的,甚至低温的,有时候更是零度的。她厌弃廉价的自我陶醉式抒情,描写主体时,她观察角度独辟蹊径,语言磅沛而绚烂,象征引申充满性灵之美,美到极致幻化出恶,恶到极端萌发出善。她的文气从不煽情,更远离平庸。阅读时,当你刚刚进入小说的结构,故事的情节,她的镜头立刻又把你拉回散文的语境。她浪漫而又现实,冷酷却又热烈,理性而又无情……研究她,你只能远远窥探,细细揣摩,逐字精读,跟着她的思绪天马行空,当然她的“天马行空”是有目标的——“鸟是天堂撒下的花籽”,“蛇,那逶迤着长腰酝酿风暴的美人”,“人,裹着动物尸体的皮毛在炫耀……”读着这些“神话”,你何曾不灵光乍现、恍然大悟?她文学秘境的法宝其实就是丰赡的想象力——这,才是她的“秘密武器”。想象的浓烈稠密决定了比喻的出神入化,她总是籍着“此岸”的具象,撬开“彼岸”的本质,带你冲入云端,直抵神的地界……
深耕《种粒》一文,便可领略她驾驭想象力的高超技艺。你看“最小的水系在果实里流动,我把这个光亮的苹果举起来,就听到了声音,非常小的声音,类似于安静。在表皮之下,清甜的浆汁不断冲刷着果肉,每个细胞都慢慢膨胀,日渐充盈,这就是成长……”看看这些动词“流动、冲刷、膨胀、充盈”的使用,电流般击中了臆想的神经:果园仿佛变成了沸腾的操场,奔跑着冒汗的青春,勾起了我们对蓬勃、莽撞的全部回忆。“砰砰”冒节而长的青涩岁月潮水般涌来……而当你刚沉入其中,岂料她笔锋一转:“这是一处深藏的果园,而在几个月前,它只是一座绚烂的花园……”于是,花园的帷幕徐徐拉开:“金黄透明的蜂子,仿佛自由逃跑的蕊,在花瓣的故乡上流连”。蜂、蕊、花瓣,三位主角的登场,几乎窒息了你全部的艺术感觉。我们一般的视角一定是“二元论”:蜜蜂在花丛间飞舞或花蕊是蜜蜂的乐园等,但看周晓枫这语言大师是如何调遣想象力的?蕊自由灵动,东窜西跑,仿佛长了翅膀在和蜜蜂嬉戏,轻薄的花瓣被赋予了故乡的厚重,如此古灵精怪的想象,怎不让人沦陷她超拔的布景能力?类似的描述不胜枚举:“蜻蜓无声盘旋,这夏日的精灵为谁舞蹈?”,“而翅膀锃亮的蟋蟀,世间最小的乐器将在夜晚登上主角的位置”……盘踞花园的主角不仅仅是这些小小的精灵,还有那从秘密通道偷渡而来的少年,果园充溢着粗野和早熟的气息。成长意味着破坏,挑战、倔强地昂扬自己、勇敢的挣脱安全区,表现之一就是叛逆,对抗,自我……“仰面躺在草地上,草尖划过侧面的脸庞,痒痒的,唯一让人乐于享受的甜蜜的伤害,那熠熠闪光的果实,它象征幸福,属于远方和未来。”残红褪去,雏果已挂满枝头。下面,该谁上场呢?作者早已设好了局:“传来一声鸟鸣,来自天上的异族部落。鸟吞咽下果实,种子也由此进入它的肠胃,并借助鸟的飞翔开始旅行。就像借助河流、风、迁徙的兽群……天上地下,这些勇敢的理想主义者,它们要尽量生活到远离父母荫护的地方,进行生生不息的繁殖!”——这,难道只是种子的志向吗?不,还有少年,神创造的物类异曲同工般雷同!
在自然界,神豢养了三种能够生死循环的物种于祂的领地:植物、动物和人。草木荣枯,周而复始,人类生命如同一个圆,起点即终点,不断循环,无始无终,永不停歇!周晓枫说:“还有一类种子,动物的……”只是她选择了动物界繁殖力最强大,却也最不起眼且让人生厌的物种——苍蝇。我一直纳闷,她为什么单单选了苍蝇而不是蚊子、蟑螂、老鼠呢?这些物种也具备极强的繁殖力哦!猜想的解释可能是苍蝇伴随了六七十年代人生活的统一记忆,就像牛的周围一定有牛虻,水沟的地方一定蚊子多。农村的旱厕、臭水沟及捂肥,城市的垃圾场……苍蝇掌握了制胜的法宝,因为自然界不断生产着垃圾,人类也一样。垃圾不断腐化着诞生苍蝇的温床,又在微生物的作用下化为腐质和有机肥,成了庄稼地的食料、农作物的珍馐。人呢,只要活着,就在制造低级垃圾和衍生“高级垃圾”,人性所有的贪、嗔、痴、慢都会化作一种坏情绪,令人难受,我们叫它“痛苦”。它是人给自己制造的独有的垃圾,和自己身体的代谢废物一样,永恒存在。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痛苦这把利刃一方面刺破了你的心,一方面也掘出了生命的新水源。”泰戈尔也说痛苦是对改变的渴望。所以,人真正的蜕变、成长来自于痛苦,痛苦让人深刻,改变,再造,直至涅槃归来。回顾人的一生,谁的成长没有经历过苍蝇似的嫌恶呢?正是这些霉菌一样的物种让你时刻保持清醒,梦魇一场,大悟方可觉悟。“所谓少年的成熟,往往意味着对繁殖秘密的了解。女人就是人类所保持的种子的方式,酷似花,由盛而衰,而死,献出全部的血肉,只为留下她的孩子。如果说人类繁衍是多股绳子拧成的缆索,那么每个女人都以有限的一生去充当一根脆弱易断的纤维,承受整根绳索分摊在她身上的压力”。至此,《种粒》的谋篇布局,已清朗明晰。
从一个写满成长的青苹果倒推苹果树蓓蕾的绽放,再到处处留情的蜂子是果实的媒妁,直至成熟的种粒从熟透的果实里剥离,拼尽全力地投入土壤的怀抱,甚至不惜跌入腐臭的黑暗——鸟的粪便,去远方扎根生长,履行自然赋予的神性,完成生生不息的传递。她笔下的人,透视着一样的视角。蓓蕾一般的少女,吹弹可破的青春,因为孕育、抚养下一代,窘色的时光让她衰到零落的牙齿,松弛的皮肤,懈怠无力的肌肉,易于折断的骨骼,干瘪丑陋的乳房,肚皮上无法抹除的胎纹……她像一枚烂熟的浆果,而子房的种粒却成熟得刚刚好,是成熟的青春,它要顶破一切力量发芽的!父辈殚精竭虑抚养了我们,而我们又拼尽全力托举我们的儿女,在父母一生的辛苦和我们半生的羁旅里,尽管体会到生命的底色是苦味的。要不然婴儿出生时发出的第一声为什么不是“笑”呢?但是,人人都渴望幸福地活着,总是充满期许去繁衍下一代。殊不知一个新生命的出现,实在是一次痛苦的挣扎,因为他要赢得第一次呼吸。从此以后的每一次呼吸,都是对死亡的威胁的抵抗,直到他的抵抗彻底失败时为止。人性中充溢的原始欲望,又使他不断寻找满足欲望的种种手段和途径。每一次,欲望暂时得到了满足,但结果是新欲望地不断产生。欲望似乎是没完没了的,新的欲望催生一种新的痛苦,同时,也催生了一种新的变革,新的进步!因为无论如何,人都不能因为害怕收获无望而不去劳作,这,就是活着。
一枚小小的青苹果,铺开了物类生命循环的创造画卷,种子发芽成长,树木开花结果,成熟衰老育种,死亡新生,新生死亡,反反复复,代代循环。她明锐的洞察力由此及彼,由彼及他。如果用几何解析周晓枫的写作,她用点、线、面勾勒出丰富多彩的空间,平面、立体甚至多维。她手握一根鱼线,串起想象的颗颗明珠,把每一个素材具象化,描述扎实,繁华得密不透风。把现象用魔性的文字叙述,让读者沉浸其中,甚至微醺,再用凿出本质的哲思让读者彻悟:肉身的存在,是此岸性的、物质化的;而灵魂的冒险、思想的探索,则是通向彼岸的超越之旅。把两者结合——站在此岸又不忘彼岸,才是完整的生存。所以,她是魔性的,属于女巫类的。
这样的写法在她的系列散文里已不是秘密。如《斑纹》、《鸟群》、《锯木场》等等。
“当一个人凝视石堆,想象着大教堂的画面,石堆就不再是石堆。”这句话概括周晓枫再贴切不过。首先,她有鹰隼一般的眼睛,当她发现了写作目标,最先启动的是想象。假若是她凝视石堆,那么石堆一定大放异彩:因为她不仅会想到大教堂,可能还会想到云冈石窟。她不仅能想到上帝的博爱,可能还会想到佛陀的慈悲。也许她还会想到皇家的拴马桩,百姓家的石门墩,腌菜的压缸石,捣蒜的石臼,英雄的纪念碑,广场上的青石板,甚至想到火山喷发,想到女蜗补天。她还可能去研究摧毁它的敌人是谁?是风?是水?水滴石穿,风雨剥蚀,世间最柔软,恰恰攻克最刚硬。
其次,她有通灵的悟性,她总带着哲学思维去写作,去寻觅意义。当人们普遍奢享于美轮美奂时,她无情地揭开包裹着丑陋的面纱。当人们对生物链底端的蟑螂、苍蝇鄙夷不已避之不及时,她却总能发现蝼蚁生命的顽强和勇敢。她总能觉知到,事物低到底部一定会上去,高到极致一定会落下来。至于何时,只有遵循神谕。当人们感动于美德时,她在侦察私欲,她的肩膀仿佛扛着摄像机,不断地调整焦距,放大到失真的画面里,寻找诗意的美和打动。在不断放大的效应里,熟悉感变成了陌生化,甚至呈现可怖的一面。她用文字抓住你的心弦,惊心动魄却又丝丝入扣,细腻温情又狂野冷酷。她仿佛站在神的视角,睥睨众生,她又仿佛时时自我发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到哪里去?由此岸及彼岸,再至神的宫殿,她来去自由,潇洒无羁,因为她具备深厚的哲学素养、神学造诣。如康德所言:“有两种东西,我们越经常越持久地加以思索,它们就越是心灵充满与日俱增的敬畏和景仰,这就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所以周晓风说:“敬畏是人面对伟大自然涌起的无言”。她也审判科学:“有时候科学就像一种伪正义,另一种形式的暴君,它吞噬仁爱,如同钢铁葬送麦田,工业抹杀温情。难道我们与动物的联系只剩下科学?”
人只有心存敬畏,才可有容乃大;只有心中无我,才可怀有江河;只有大格局,才可以有大悲悯。所以苔米开花,蜜蜂采蕊,蚱蜢跃起,蟋蟀演唱,蛇蜕青衣,种粒发芽,青春萌动……在周晓枫的笔下都大有可为,因为她抓住了细部。
“近小者大,慎微者著”,老子说过:“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牛顿在观察苹果从树上掉下来中发现了万有引力定律,瓦特从水沸腾后水壶盖子跳起来里发明了蒸汽机。江河不择细流,才成其深;大山不拒细壤,才成其高。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生活常常因细节显得丰盈且意味深长。看着透明玻璃杯上的一抹工艺贴梅,灵动感扑面而来。茶桌氤氲中的一盆六月飞雪,森林气息瞬至。骨瓷盘上的一缕雕花,甘旨欲叠加。惺惺相惜的一个眼神,神交感了然。哀恸中的一个拥抱,寒夜里的偎火相依……所以,周晓枫的文字总能抓心,摁住喉咙,打中七寸,让你在阅读中陷入神迷状态,因为你早已置身一片罂粟花海。比如,她在《种粒》中描写未成熟的青春时:“我躺在了草地上,好像一枚刚刚坠地的果实。偷偷闻了闻自己,味道却是苦涩的”。她在叙述苹果花落,小果初成时:“多么奇妙的累积和变化,轻薄的梦一般的花瓣消失于丰美圆满的果形之中……”她在带给你哲理思考的细节里这样写道:“看似鸟霸占了果实,但种子正是利用侵略者的贪婪实现自己的使命。这是一条循环的至尊而公正的律令,强者欺侮弱者,弱者同样于欺侮中谋利。”再看她如何描写手中的树种:“轻轻摇晃纸包,里面沙沙作响,我从根部摇动整座森林……”当一个懵懂的少女反刍自己生命的起源时:“想到自己的来历,我的脑子停滞了,果园逐渐沦陷在一种不安的酱色中!”再看她描写少女的处子之身:“少女纤长的无辜的杏色身体,苹果花一样的初恋,外表安宁,内心狂热。她们的嘴唇从未被异性碰触,宛若荒野中的蓓蕾。”处处细节托出帧帧画面,无不让人的阅读体验沉醉于作家想象中时而恢宏时而妩媚的章法之美中,美不胜收,难以自拔。
爱迪生提到:“身体的主要功能是带着大脑四处走动。”出行不是闲逛,而是心与脑的联动。看见江河,你不仅要想到大海,还要想到含有水分细胞;看见高山,你不仅要想到地壳挤压,更要想到支撑身体的骨骼;看见森林,你不仅要想雪夜里的木屋,还要想到夹在书籍中的书签;看见人群,你不仅要想到肉体松弛的狂欢,还要想到它本质上的意志、冲动和渴望。写作是一个追逐的过程,梦一般的臆想靠着文字的奔跑去完成,活着更是一个追逐的过程,一个目标完成接着下一个,如周晓枫所言:那熠熠闪光的果实,名叫幸福,属于未来和远方。
回溯《种粒》的文理以及作者的文脉,我仿佛看到普鲁塔克在这秋高气爽阳光洒进窗帷的圆形玻璃小桌上,掰着一块玛德莱娜小蛋糕,蘸了蘸椴花茶,顿时氤氲在口腔里的味道弥漫了整个记忆的通道,一部煌煌大作诞生了……对周晓枫,我满怀期望。
心灵事件——再读周晓枫
佳 禾
“上课铃响起,我打开铅笔盒,赫然看到一条硕大的深绿色豆虫。震动使它转变方向,露出从头到脚两排绵延的腹足,瞬间惊恐。让我头脑空白,濒临爆炸。然后,我吓哭了,但不能哭出声破坏课堂纪律。数学老师不喜欢我,她跟我说话,带着明显的厌恶……同桌的恶作剧,似乎是暗合她心意,她格外温和地鼓励那个顽皮男孩回答问题,丝毫不理睬我的战栗。我一直哭,不知怎么停止——我缺少一个哪怕是象征性的安慰。似乎是领会了数学老师的默许,下课铃响之前,同桌用圆规几次扎我的腿,低声说:'你等着。'利用课间,他报复了那条虫子,他趁虫子向外爬的时候用力按下铅笔盒的盖子——身体变形挤压出体液,它被斩断逃出来的是头部和小半截胸腔。铅笔盒成了盛殓他残肢的棺材,我满脸泪痕,不得不自己把它扔进垃圾袋。这种小事留给我这样的不实印象:我的自尊被女老师伤及,而我同时迫使一条称为美人鱼的虫子去死,而那个肇事的小男孩正热衷于和伙伴打闹,他和此事牵扯甚少。”
这是周晓枫《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一文中写到的一件事,一件发生在她的童年的事,是她第一次面对死亡的痛苦与恐惧,还有那份难以释怀的自责和哀伤。在这个过程中,贯穿着数学老师对自己的讨厌、忽视、不友好和默许,咀嚼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不够好让老师这么讨厌的疑惑;体验着被伤害的恐惧中深深的孤独、不安、无助和难过。
在心理学知识中,我们知道童年和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前额叶皮质发育还没有完成,遇到问题时不能和成人一样思考,迅速找到合适应对的方法,会陷在自己的各种情绪中难以自拔。而且对成人有着天然的信任与依恋,如果遭遇伤害,渴望获得成人帮助的愿望特别强烈。如果遭遇来自成人的伤害,她幼小心灵中的信任之塔会轰然倒塌,心灵世界一片混乱、黑暗,价值观在瞬间碎裂,不知所措。
周晓枫童年遇到的同桌,遇到的数学老师,遇到的这件事情,在我以心理学角度看来,就是一个心灵事件。经历了事件过程分分秒秒的煎熬,她过早饱尝了恐惧、痛苦、自责,无助,从而对世界产生了不安全感,对人的信任产生了危机感,对未来有了不确定感。但这些念头,想法、情绪、感受,幼小的她并不完全明白时,却被深深压在潜意识中,这是身体的保护机制在发挥它的作用。可那个受伤的内在小孩,那些情绪的记忆,永远停留下来,在身体和心灵的地下室中哭泣,直到有一天被看到,被抱持,被疗愈,才能与当下的自己链接、融合,直至完全合二为一。但这是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机缘巧合下的漫长过程,而且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这样的契机,更多的人都在某些特殊的时刻,特殊的关系场,以内在小孩的反应和方式在与他人链接、互动,并让自己感觉受伤和心身俱疲。
我在周晓枫的文章中多次看到死亡的字眼、比喻,起初有些不解和好奇,感觉似乎是她不经意间随手拈来。随着阅读深入,我越来越明晰了她为什么会这样做,那就是她在童年时猝不及防遭遇死亡的悠长回声。与此同时,数学老师的默许和纵容,让她怀疑自己,自卑,不自信,缺乏安全感。而感觉自己不够好的这个核心信念深植内心,逐渐形成自动思维——我必须优秀才能被接纳,被爱。这个由核心信念到自动思维的完整体系不断在我们的人生中回环往复,就成为我们稳定的思维模式、反应模式、行动模式,伴随我们很久很久。这也就是一个成人不能理解的小孩子的“倔”与“犟”,因为他们压根儿就没看到孩子经历的事件与受伤,即使看到了,也感觉小事一桩,根本就不值一提。殊不知,就是那在成人看来不起眼的小事,在小孩子的心灵中却以几何倍数的能量爆炸、蔓延、危害无穷。
在周晓枫的一次被采访视频中,周晓枫说她依然很紧张,跟主持人要来一杯咖啡,当双手碰触到温热的咖啡杯,温暖触手可及时,她的紧张才烟消云散。她出了那么多书,获了那么多奖,见了那么多人,经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还会紧张呢?这就是她的核心信念与自动思维不受意识支配的自动反应,这些都是在潜意识里完成的。
由此我想,在日复一日平常的生活里,在无数个琐碎的瞬间里,我们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对一个脆弱敏感的孩子来说,可能就是一声响在耳边的炸雷,一丝不知所措的无助和恐惧,一种每每想起都很自卑的谶语,从而成为一个心灵事件,深深埋进心底,伴随并影响孩子漫长又短暂的一生。心存慈悲,谨言慎行,难道不是我们每一个人一生的修为吗?
用想象串起童年的记忆碎片
评论(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