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向一众巨大的城堡走击。
城堡的正面写量:“我不属于任何
人,而是属于所有的人。你们在尚未
进来之前就已经置身其间,而当你
们出去之后依然身在其中。”
——狄德罗
第一章 无字天书
所有的瞬间是同一个瞬间。
现在听到的寂静至高无尚:它以暴君般的荣耀入主众物的血肉之躯,朝五个方向狂奔成五匹烈马。五内俱裂;散为五行——金,木,水,火,土。
现在读到的天书以眼睛为文字:每一只眼睛是一种语言的消逝或一堆风景的破碎,繁殖禁忌和遁辞。回声浮动,层层山群睡如美人。黄梅之雨在无可奉告中悬挂,遍地歌哭晒成盐中之盐。
现在触摸到的本体形同乌有:面对空旷八荒,面对生生灭灭、聚散无常、千人一面的族类,悬棺无魂可招,无圣可显。皇皇天道泼为风水,一空耳目幻象。
无冕无国的诸王之王:那是谁?
从重心到边缘,一切解体是反方向形成。为了对称,必须再次君临,并在两个母体中居丧于同一个日限。这日限涂满矿坯之冷——
那么你,幸存者,面对高悬于自身陨落的唯一瞬间,有什么值得庆幸?被无手之紧握、无目之逼视所包围,除了你自已,除了一代又一代的盲目,又能收获些什么、炫耀些什么?
人头骤如谣传。
款款的千古狂发披散于断颈之悬头,拖曳成冗长绝笔,于横亘之前四溅,如手相,如鱼卵,如战乱杀伐之消息。一段缠满死蛇之结的岁月被拾起,腰斩之后,凌空甩成响鞭。
滚滚黄沙吹酸了空旷,吹酸了薄暮时分的视界。反目抽出太阴之气,使四顾茫然的目力消逝于所见之物,既无灰烬又无烟水之痕:那是谁?以炎黄血缘引灌年复一年的新婚之夜、破水之夜、弥留之夜:那究竟是谁?
无边无际的斋戒使所有供品变为石头。更深更远更为冷漠的绝食聚成某种气氛,足够饿(此字为左右结构,左边为周,右边为鸟)之群挥霍,施舍,自戕,或醉翼一挞凌空狂想一番……
那么,有什么值得庆幸?
既然没有死于数千年前的结绳之死,溺婴之死,丧伦之死,无端卦裂之死,其血玄黄之死。所有这些死亡与生者同在,划地而永居,一如骨臼中的红色炎症,又如血气中不可祛拔的腥膻之根脉。你,幸存者,除了死亡又能延续些什么?
再沉重的石头一经翻动就成为天书之页,那么,有什么声音被听到时不发出一种撕裂?那些智慧、那些匮乏、那些非非之想,在成阵蜂拥的词语中盘结如盛大的军队,参酌于精心删削过的空空头颅,相克相生;唯一的神谕说:一切死亡都是未遂的。所有的人死于同一个杜撰死于比死亡更为可怕的永生、每一个诞辰和忌日,都把众多亡灵从各自的超度中唤醒,为了再度死去。为什么要杜撰一个不死,旋即放弃,让生命在幸存者的寿限中成为一片悄声细语?
而诸王之王的诏书一再展读。
鼓盆之声不绝于耳……
那么,又能炫耀些什么?
既然很深的凝视被剜去了眼核。时间以咤然忘言的款式和人类联姻,一如和昆虫联姻那样。空洞任意肿胀,仅有影子的蹲鸟在一片纯光中形成功态盲点,穿刺角膜,改变太阳的方向。左目之侧某个凶兆的舞蹈是多手足多面具的。你,幸存者,除了谎言还能说出些什么?
最高的寂静在寂静之外。而你拘守在声音中,并无花粉的耳垂绽开于裹胁如黄烽的音群,听而不闻。食肉的触须捕杀幻象有如捕杀落水之禽、扑火之鸟。
无数不可言说的症状被随意揉捏成各种器官,垂挂如悬赏,如版图,诱惑如无蕊之花。含混的端倪洞开于睡眠之终了,这就足以使眼睛生长出芒刺和肉毒。是谁膺造了刮削术并任其阉割媒介,横流千古,高踞于不可逾越的戒律之上?
那么,又能收获些什么?
成千次掠夺和奉献之后,空无一物的收获只能萌生饥饿。未经垦拓的灵魂空地谜一样开满处女的乳名,仅有的人性之荣耀,像初夜权一样充满放弃的危险。成熟的形象是地狱,整个秋天是涌自地狱深处的疯狂攫有。太阳以死人之电渗和大气、急风、陨石之雨,在果肉暴溢的季节隆起金黄色的蛊惑,压迫人类,怜悯人类,出卖人类。难道一次次采摘会将四周松懈下来,变累累果实为活血吗?
如果生存下去的全部理由只在一年一度的谷稳中才显得饱满,收获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个迫近因拒绝而始终遥远。
歃血为盟,如此多如此无辜的流失形成山脉的走向。
在源头,人的血流自禽兽的血,石英的血,植物的绿色的血,被烫伤并被畅饮的火酒的血。多足虫似的伤口纹丝不动地爬行于时间的表层创面。盟约过于单薄,羊皮纸的天空一撕就碎。
于是,泼鸦阵之黑于青铜器皿。混血的食谱,无起源无向度的食谱,于断乳众兽的火拼中淬成金属,削发为剑。人子之头在鸿爪或游刃上成熟,三捣之后,纷如糠秕。
角号蘸着圣牛之血,吹奏空中飘魂。一丛丛眼睛和水洼茫然无主,无孕可受者仅仅是火、是狼烟、是无女之高丘吗?
一些瞬间在另一些瞬间中被界定。一切瞬间都需要雪洗,以至水流成速度。怎样的崩如乱雪之碎思,怎样的犀角挂影之长飘、之搅扰、之幽独。怎样的夭折和逃离和骤然之变,一一粘着于通体透亮的水晶之词;动弹不得。
天年之轮在其中作静止的转碾。
真正的死亡是天外大鹏之俯瞰,没有高度能够抵达。
每一次死亡都推出一片渐深渐远的衬影,不可企及却又历历在目。过多的重复使死亡成为唯一的箴言。
建造那高高在上、下临无地、横绝万世的空中城堡仅仅为了预示崩溃?
你,幸存者,将在哪一页天书中读到自己的名字?
第二章 五行遁术
所有的归宿是同一个归宿。
狂想挣脱结绳,一种君临、一种漠然从怪鸟之飞旋获得时间的形象,渺而静,而动,不问谁去谁留。一片咒语把黄道吉日收成冷调子,直到吹出血来,直到眼睛在关闭之前像伤痕一样被吹裂,直到汹涌的阴影在亮光中形成水晶般清澈的茫然。
既然流出了最初的一滴,血就会流尽。既然一次又一次生还依然返回一样的谎骗,一样的仪式,血,空无所有,那么,死亡拥有一切。天葬。土葬。水葬。火葬。风葬。
悬棺葬……
死者离去,而你们生还。
你们的旷世的头颅空空如获救之谜,空空而在重量之中,充溢之中,低俯或高仰都不可能,一脸惶惑像水在礁石间的布影。你们以涂沫五毒的舞蹈聚束肢体,像微风的姿态来自断树,透露并虚构阴影,让获救的短暂时刻完成时间,化为危巢之卵遍野溅起。这短暂时刻是没有中心的权力之时刻。一切权力都逃自阴阳之交替,灵肉之交替,毁掉不见的脸孔与面具之交替。交替之外、无昼无夜,无动无静。一切发生都是词语的发生。这一刻无人获救,也无人死去。
大限如遏,永远是这一刻。
切开子夜,一道狂暴的豁口伸入流言或血,裂子宫为两岸,不舍昼夜的白色流逝有光之皱褶,剑之速度。逝者无争,思之闭、目之闭、毛孔或穴位之闭在洞开中守如处女,舀干水滴,让梦中之醒对梦无法远离。梦与醒之间:沉沉睡眠如浇。
黯淡黑鸦之日,你们沉闷的形体如一支哀歌盲目响起。成群枯骨踏歌而舞,直到哑然变白的动作脱去四肢栽入泥土,以根的形状暴裸年华。太阳是血的第二次,很深的流淌像风受困于空心,像再度的光滥杀死者,他世之身从来是无辜的。旁枝错出,成千只手臂来去自如,抓住并瓜分鸟巢,一年一度结胎,一年一度还魂,柔软的天空摊开,收敛如肿块,静止如末日。离心或向心在同一倾向里,边缘意识冷冷贫血。
深不见底的渊薮悬于绝顶。时间有太多的荣耀,足以使鹰之权威占有死亡的高度。人伏罪于地,朝鹰之啄泼肉之铁,谣传压顶,阴影之征服向南方,高不可问之天意向猝然一片击倒。鹰之羽蓬松如晕,近乎预谋但比预谋更不可限量。白而猛烈之光挥动如逆之笔草就黑暗,挖出眼球命中盲瞳。反响从各处传来。
你们耗空时间一黑一白,耗空劫数亦此亦彼。如窠臼的人头一掷而成孤注,果真能在天为鸟,在水为鱼吗?如果始终不来的消息是渺渺黄鹤,水便是你们高深莫测的居所,谁也不知道在水一方的鱼人是怎样变作宁静的图腾,在浮起的纹饰中囚于终生流放,在无水的陶罐中啜饮千年焦渴,在弱于空气的消逝中将鱼之声音敲叩成必朽之木。
被遗弃的从前的罪孽在尸肉中行走;一些不曾掀起的卷帙浩繁之风暴,一些堆满哑谜的虚白之页,一些底细,一些活着凿入碑阴的蒙难日。殉葬品的公开发表。使人之血一再失去最初的红色。聚敛腐朽的墓穴也聚敛人世的奢华。饥饿一经装饰,就剽窃牙齿的形状。牙齿自牙床和咀嚼的逃窜,被看作取缔饥饿的先兆。
第三类接触无非是以牙还牙,以影子对影子,以拒绝对拒绝。穿颅术以一念之差洞穿千里,反串从死到生的悬殊。万类在轮回之圆同心,造化终极布满转捩点,每一种语言都是倒叙;每一次前行都是逆向。要走出自身必须反身进入;第一次迷失后便不会再有方向。
一旦凌驾色空,人就是悬而未决的器官挂图。十二生肖肢解匀称,死者生者在九曲回肠中互相遗弃。刹那即生,刹那即灭。千秋功罪无非横笛一声,霜迹一片。多么纤弱的兽骨之针刺探记忆,空洞到处渗入。那恐怖被当作别的无人君临。
多毛的敞开的阴天,深的湖、更深的海是痒酥酥的。其血如遮的宽皮肤女巫将第三眼(此字为左右结构,左边为“黑”,右边为“京”)刺于额首,删掉十二肋骨,遍体皆水,而那高于水的部位像裸岛一样剥光植被,披挂脂肪和七月流火,吃土的植物有牙而无嘴,有衣饰而无身段。很深的渴意来自水,海的未来仅有一滴。沙漠最后会钟情你们,达到新月的湿度,代替海蒙受正午的狂热而水的波动将无人问津。
魔咒毁于应验,石头没有更多的空虚让你们点化成金。指尖无法挑起的死角正成熟着不见凶手不见其血的屠杀。兀鹰伸展自己的形体让你们想象杀机之上心的扩张。心之全部即阴影之全部,或法典或不可知或注定的天命之全部。水银之瓮向自诩的人类的行星关闭吻或光芒。
鸟的高贵羽毛和山岳有相同的重量。仅有的一个字和全部书卷有相同的重量。最神秘的时刻,死亡或掉头而去都是一种炫耀。每一个死于重量的人,每一个死于不死的人,你们就是他。无论去留他始终在世界的中央,光明的中央,血的中央,用六十四种光荣的仪式要求你们,发动你们。他仅仅存在,这就够了。
走吧,离开此时此地。离开他人,也离开自身。因为心是收获之后遗留的最后因果,一旦发白将会万念俱灰。因为双手掬捧形体如水的月亮,中天孤悬,划出黑暗永无止境。
乡思粘稠如疾病。无处不是异乡,无往不是放逐。你们必须离开,但永无抵达。你们的侥幸离开被根攫住,远远伸及水之遁,火之遁,光或风或尘土之遁,遁入祖先的迷错根系,织恢恢天网于此时此地。而此时此地并不存在。
那么,离开此时此地。
第三章 袖珍花园
所有的启示是同一个启示。
在另一种死亡里,花园就是一切。不明来历的蝴蝶之梦兆几乎是一种无花的凋落、无火的焚燃。满目狼藉中空无一物,于是花园并无肉体。解脱自身的空棺在别的星象的布散中孤悬而已。
迷阵之笑布于岁首,像闪电像切口那样深深?入,季节因此而突然逆转。不可睁之双目中有始祖鸟的睡魂,每一次苏醒都夷为地貌,受伤的天空纷呈鱼鳞之皱。
整座无花可开的泛泛花园是形而上的,一俟悬搁将永远悬搁。飘忽不定的人面和那些看不见的诡谲花朵混杂在一起,莫辨彼此,任意摘下一朵花也就同时摘下一枚人头。因此花园红得格外夸张。不要把花园仅仅看作花园。
无端岔开的幽径正以交尾方式指点迷津。冷宫座北朝南,一次撩开使帷幕重重垂坠,之间的裂隙是隔夜幽闭的翕张。带吸盘的窥觑是陷入太监之目的唯一勃起。众花委地,背影中美人断续如焚香。梳子沿骨脉和手腕形成疾走之势,方寸对影自乱,头发和细节丝丝如注。沿锋棱折返莫测之回光,使无性繁殖遁迹于斯。
尤其在暴露的亮光中,暗地被取消的性别将数度蚕食纸人。如果衣袂转冷,就随手撕碎如脸色的天气,直到花中之白血纷如鹰暴。一种阴气的贯通从端末到根须,贮满质地如水晶的浓睡,笼盖历代君王。
那些肤色染作烟雨,形体删成段落的女人,脱去亵衣般贴身的花期,腹部就会肿胀成居所。一旦走动将只剩下断壁残垣,使行人到此如临史前遗址。于是她们躺下,动容如水月弄影,花木掩映处有溪流的婉转,流水落花相戏相逐。此中自有天意。
一夜之间,种种包孕开成桃瓣的涣散。幽会像花朵,到处被摘去,杯子在斟满之前落空了。于是情人们被水性充满,种子和腋下被酸充满。
这样随意吐露媒妁之言,任如歌的泛爱被四面八方的垂青层层裹住,苦果不孕便挂向三月的枝梢。满枝幽独更无一人攀摘。况且如花的开开落落中,人面已非昨日。风摇碎千树梨花的时候,冷热如春水的处女有足够的理由在梨子里变甜,就像人面有足够的理由沿狮子的身躯上升,漠视时间的荒凉。
这样浏览着广泛而惺忪的背景,看雾中之莲步于花开花落间来去无迹。空气在破晓时分充斥着盲断。血潮已经冷了,两股喷泉间乳月将再度生晕,一种律动从中央过渡,分开年华和波纹,像潮汐分开昼夜。混血的隐隐胎动是对血缘的即兴逃离。
翻覆手掌便有啼血的杜鹃,便有坠入茫茫消息的骰子。不如归去……
一次分身会使两侧的影子生肉,并在一片非雾之雾中催眠那些非花之花,使仅有腰肢的轻薄柳絮向身外曲尽风流。但净骨一丝不挂,光或镇魂之剑切肤逆走,痛感消失,目力内敛如天体。所有的躯壳将依次冷却于同一个谜语,被灌满铅毒的寓意越缠越紧,凭空结石。
那些穿着懒散皮肤的骸骨是用空气中的泡沫捏合的,面孔贴满表情之前是丧失官能的烟花脸谱,头颅改变年代就是凿空之颓石。千古阴魂乘虚而入,聚风敛雨形成背阴的气候。一个洞悉自中枢视而不见,眼中之核呼之欲出。
在深入的花气中生理被紫色燎伤了。风纠结成团,荨麻滑走如蛇冷,贴着触觉分泌肉感的怪香。裂叶斑疹向重心扩大崩溃之后的宁静,阻遏飞鸟的占象,而把无边昏热旋转成裙裾的缭绕。
众花一经团弄便相互株连。它们各自的容面中不断闪现出别的容面,因别的采撷夭折自己;于是花园被削减到古典的瘦度。需要各种疾病象空地一样容纳品类不一的花卉和植物,最后的疆域只能在入药的偏方中划定。
一次来潮可能泛滥一片秋水,整个十月显得繁忙而盛大。万物临盆,胚芽突破自身返回创世之初。一点精血竟如此源源不绝!大地尘土之颗粒从四野八荒剥夺花粉,柔柔香气是揽不住的,于是众花将果核打开。
临渴思饮,抱梦欲眠,一夜女儿弱于水。断桥行于水上,行走的姿势悬如弓、弯如溺水之初月。女儿轻盈的身子是杨花,一到夏天就片片飞去。此刻肉体与灵魂没有界限,而风景是万物对形象的离开。那么,掌中之天地可以任意扭转。
即使那些轻描淡写的水墨烟霭,那些任意东西的四壁来风,也无一不在花园深处有根可溯。只要逆根返祖,待孕于花园之内腹,眼里将别是一番景象。
花茎避开阳光便在地极中郁结如谜团,衍生走向不明的歧义。众相被歧义之根茎无穷纠缠,没有一枚后果仅仅限于自身。任一身躯都可能等分,以便两个或更多的头颅并居。所有这些头颅将继续等分,因为到处的植物仅有躯干。这花园从来就阴差阳错。
那么,在一个透彻之观中人类将面目全非,貌似一切而什么也不是。于是,附体于那些未经穿凿的无状之状,那些抟土为肉,化水为血的还魂邪术,在如蜡像的子孙后代中积攒现在的他日。于是,被握住的成为手,被听到的成为声音,水不流淌就是血或玻璃,或一汪寂静。
那么,唯一的群体将在唯我独尊中形成。各种颜色、各种花饰的衣裳经由文身与皮肤相混,人头与众兽之头经由闪成一片的刀刃相混。食物与饥饿经由斋戒相混。花园与悬棺经由轮回相混。
那么,这个启示将是唯一的启示,葬花之人也在埋葬自己,置身于花园即是置身于悬棺。这唯一的启示与诞辰俱来,留末日独去。
界限并不存在。
1984年·成都
作者简介:欧阳江河(1956—),原名江河,四川泸州人。著有诗集《透过词语的玻璃》、《谁去谁留》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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