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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城市中的荒野,与自然约会——对话自然记录者

几年前,任众出版了《大自然笔记》,这本自然笔记书用手绘插图和文字,记录了2011年一整年,由春到冬,在上海浦东的一处居民小区及其周边的各种生物和物候变化。很多城市人不会想到,就在自己身边,就有一个由植物、飞鸟、虫子构成的精彩绝伦、生机勃勃的小世界。那任众是如何观察、记录、思考这个世界的呢?

任众肖像。本文图均为 受访对象提供

澎湃新闻:我们常常以为自然笔记是要去野外做的,但是你的书提到你做笔记的地方就在你居住的地方附近?

任众:我主要观察的就是我居住的小区,以及我的小区附近的一块湿地。那里有一片高压线塔,因此在房地产开发时被空下了。此外,我家附近还有一座图书馆,我也经常在去那里的路上观察。

任众笔下湿地中的芦苇

澎湃新闻:你是怎么开始记自然笔记的呢?是有绘画的基础么?

任众:倒也不是。画画是我几年前开始发展的个人爱好。我的爱好也特别多,比如说有拍照、集邮,集邮也是主要集花花草草的主题,还有刻图章,图章用到的自然元素也很多。所以有一天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不画花鸟呢?画我真实的、见到的花鸟。

澎湃新闻:做自然笔记,和普通的绘画有什么区别?

任众:画之前要做仔细观察,带着问题去观察,其后在画的过程中,会有意凸显观察到的细节,甚至比看实物或者照片更全面、更详细。而且,做自然笔记的记录不仅仅是画画,我在下笔之前就要构思好如何排版。后来《大自然笔记》中的几乎每一页的版面都是我自然笔记的原版面,而不是编辑的排版。

任众自己的排版,有分镜头的趣味

澎湃新闻:你是带着素描本去观察么?

任众:带着相机。我很羞涩,在有人的地方不敢画画。包括我的本子,即使出去玩,也是在宾馆里和飞机上画。

澎湃新闻:那回来后对着照片画会不会不够全面?

任众:我要画的东西我提前已经想好了,包括我想问的问题,想找的答案。带着问题去拍照。以前,手机不能拍照时,我的包里整天都有一个相机。我一直没有买单反,就是因为我不需要拍很美的照片,需要的是即时的记录。以前我有一台佳能的小卡片机,后来为了看鸟,我买了焦段六百的长焦相机。画质虽然很差,但是用来记录够了。

澎湃新闻:很多人觉得这太难了,我又不是动植物达人,那我们怎么知道自己观察到的动植物是什么呢?你是怎么做的呢?

任众:从简单的说起。如果是城市里的常见种类,你可以直接用关键词搜索,比如红嘴蓝鹊,它长着像喜鹊一样的长尾巴,红嘴红脚,蓝身子,黑头,我就用这些关键词去网上搜索,很容易就得到结果。这是最基本的方法。当然,如果是去深山,你可能需要找当地的图鉴、植物志,以及一些专业知识。

我在做笔记之前,只认识麻雀和白头鹎两种鸟,以前被我认作鸽子的,其实是珠颈斑鸠。做自然笔记后,我开始注意观察了。到今年为止的五六年来,仅仅在我家小区,我就记录到了26种鸟。

澎湃新闻:真的?上海的城市中就可以观察到这么多鸟?

任众:是的。有些鸟不是一直住在那里,只是固定在某些时候来,比如小区里有玉兰树,秋天时结出了果荚,此时丝光椋鸟就会来,果荚被它们一个个给啄开了,吃掉种子后不见了。

澎湃新闻:这一点你是怎么观察到的呢?

任众:这棵树就在我家楼下,这几年我都在拿望远镜和长焦镜记录它,发生在玉兰树周围的人的事情也记录,比如孩子们会被掉落在地上的玉兰花瓣吸引,想去捡,但总会被家长以卫生的理由阻止。

澎湃新闻:此前你曾说自己比较喜欢花草,但在《大自然笔记》中,虫子的出镜率是很高的。你是怎么开拓了这个新的兴趣点呢?

任众:这就像个奇迹。我一直在图书馆借书,其中一本叫《邮票上的昆虫》,发现虫子之所以长成什么样子,有什么本事,都是有目的的,于是就觉得相当好玩。虫子的惊喜,对我来说比植物大。我特别喜欢看现象,不是看到一只虫子,而是看它在干嘛。它们的生存智慧,如拟态、保护色,都非常有意思。举个例子吧,我书里画过的角蝉,它非常小,会排在月季的枝上一列——其实它们是在拟刺。

任众会在笔记中细细描述遇见虫子的过程,以及虫子的行为

澎湃新闻:那虫子不是更难发现,更难观察么?

任众:确实是。我有时会一下午就在一小块地方呆着,不停地看。这两天我在整理我2016年养的玉带凤蝶的笔记。记得那段时间,有一次我和我女儿出去找虫子时,眼睛离得极近时还是看不到。再一看又看出来了,就像是看3D画一样,需要不断调整自己的观察方式。

澎湃新闻:你有时也会做一些博物旅行,能说说你理解的博物旅行和普通旅行的区别么?

任众:前两年在张家界遇到了特别糟糕的天气,栏杆外一片雾茫茫,什么都看不见。整个团队里只有我很开心,因为我还可以看脚边的植物。那里有非常多纤柔的蕨类,我用纸巾压制了标本。也捡了许多落叶,观察它们的形态,感受它们的气味。石板路上我观察到非常多的角石化石,甚至还在岩壁上发现了一个小小的水晶洞。如果你在喜欢自然的状态下去玩,就会发现很多东西,而不是只去看所谓的规定好的“景点”。我理解的博物旅行,就是在旅行中时刻关注自然,而自然不仅仅指花草,它可以是虫、鸟、地质地理,甚至天气天文。

石板路上遇见的角石记录

澎湃新闻:你现在每天还坚持做笔记么?

任众:做。辞职后我没有再找工作,每天花五六个小时,就是写和画。除了此前说的观察过程记录外,还做旅行笔记,以及最近开始的一个新的项目叫“痕迹调查”。比如我们吃剩的扇贝的壳,它上面沾的东西,有管虫、藤壶、珊瑚……通过发现这些,去发现它们背后的故事。再比如,我发现墙上斑驳的墙皮有时是某种动物爬过的痕迹时,也开始了调查。有朋友告诉我说那可能是蜗牛造成的痕迹,我便养了两只蜗牛,做实验,用有机板,往上铺了一层灰,观察了半年,才确认了答案。

此外,我现在定点观察几棵树,观察树上的鸟、虫、甚至真菌。我也想多写写我丈夫的家乡赤峰,最近写了一篇有关那里的野鸡的笔记。

澎湃新闻:那关于这些笔记还有新的出版计划么?

任众: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下一本书可以写写具体如何观察的过程。不再有那么多插图,以文字为主。

澎湃新闻:这是为什么?似乎现在的读者都很爱看图。

任众:是的,《大自然笔记》的反响还挺大的,尤其在北京那边。但我有一个感受,大家对画本身太重视了,而把画背后的观察过程忽略了。现在做自然笔记的人特别多,在重庆还有自然笔记大赛。但大家把注意力都放在画上,评价笔记的标准是好看。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自然笔记应该来自于真实的观察,很多人很会画画,就说,我也可以出一本自然笔记书了,实际上他可以出画集,而不是自然笔记。

现在我在写的东西是把我观察的过程写下来,以前我写的文字量比较少,主要关于我的观察结果:提出问题,找到答案。但没有验证的过程。但其实观察和验证的过程是最有趣的,比如说我发现有一种蛾子,它是一种夜行蛾,白天就平铺在叶子上。它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先从查名字开始,发现它叫丝棉木金星尺蛾。才发现它原来是在拟态鸟粪。

又或者画猪笼草的时候,我会问自己,它的“笼子”,到底是植物的哪个部分?后来我找到答案,原来“笼子”是猪笼草的变态叶,我这才想到,原来中学的生物课本里已经教过这个知识点了,但是我们当时只是背了一个答案。只有提出问题,你才能深入下去,否则就是看热闹,画完就结束了。我觉得自然笔记是一种学习方法,我希望可以将这种方法普及给大家,而不是现成的作品。

澎湃新闻:做自然笔记带给你的乐趣是什么?

任众:像回到小时候,满足好奇心的过程让我乐此不疲。以前我会觉得小区里的东西看一两年,可能就差不多了。但如果深入下去,年年可看,事事可看,总有新东西,总有新发现。我不太在意物种的新发现,而是同一种鸟,同一棵树的变化,这对我更有吸引力。到今年,我做自然笔记已经七年,没有厌倦过,而且是越来越觉得有趣。

我还记得曾参与过的一次拆捕鸟网行动,那次之后,我才发现我以前那种爱鸟、护鸟的观念只停留在口号上,如果真的爱自然,那就需要去做一些什么。做自然笔记,去亲自观察、记录,也是一种行动。自然笔记的意义就是要将观念落在行动上,通过行动,你才能去理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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