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
【题解】
汉武帝刘彻(前156—前87)公元前141年至前87年在位,在位时间长达五十四年。自十六岁登基后,他对内大力加强中央集权,削弱诸侯,开创察举制、刺史制,强化思想统一,废黜百家,独尊儒术,进行币制、历法改革;对外攘夷拓土,开辟丝绸之路,强化对西域的控制,将西汉王朝推向了鼎盛。但他统治后期,由于穷兵黩武,国库渐渐空虚,赋役繁重,百姓疲敝,晚年又酿成了巫蛊之祸,因此留下严重负面影响。
汉武帝接受主父偃的建议,颁布推恩令,有力地削弱了诸侯王势力,从而解决了困扰西汉王朝数十年的诸侯王问题,巩固了中央集权统治。王夫之将武帝削藩的成功置于长时段历史中考察,指出这种成功是建立在分封制向郡县制转化这一不可阻挡的历史趋势下的,武帝之所以能成功施行当初贾谊提出的“众建诸侯而少其力”的策略,是因为“承七国败亡之后”,诸侯王实力大减,无力再强硬对抗朝廷,武帝“明于时故”,充分利用了这种有利局势。王夫之高屋建瓴地指出,西汉初年汉高祖的分封,不过是继承周代分封之余绪;而武帝众建王侯而削弱其势力,则是唐、宋中央集权的先声。这一观察,无疑是把握住了古代中央集权制度演变的大势。
武帝在位时期,通过北击匈奴、南灭南越,西南通西南夷等军事行动,大大拓展了统治版图。对于汉武帝的攘夷拓土之举,历代尽管不乏赞誉者,但批评其穷兵黩武、与蛮夷争地的声音也不绝于耳,本篇中提到的淮南王谏阻武帝伐南越的奏疏就反映了这种观点。王夫之对武帝的拓边之举给予了正面评价,他结合中国地理形势的基本特点,指出“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西隔大山,南穷炎海”的中国版图,是“山围海绕”所造就的自然地理单元,彼此之间的联系难以切断。汉武帝将岭南、西南等区域纳入版图,尽管违背了民众休养生息的愿望,增加了其负担,但客观上促进了华夏文化的传播,使得这些区域与内地逐渐融为一体。基于“山围海绕”的版图观,他批评北宋弃燕云之地,使得“文明之气”日渐南移,北方地区沦为异族统治区域;同时他也反对统治者越出这一自然地理单元而染指中亚、朝鲜等地区。这些论断,显示出王夫之论史的宏大气魄和视野。
对于汉武帝的失政之举,如迷信鬼神、淫侈无度、滥用民力等,王夫之均予以了直率的批评,对于武帝任用酷吏、崇尚严刑峻法的方略批评尤甚。王夫之继承儒家重德慎刑的思想,主张刑法教化相辅相成。他指出,严刑峻法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法密而天下受其荼毒”,武帝粗暴地“立一切之法”,是“丧邦之道”,而武帝后期严刑峻法下盗匪愈加猖獗的史实印证了这一点。
在本篇中,王夫之还提出了两个值得思考的贯通性历史命题。其一是历代王朝的衰亡形式,即所谓“土崩”与“瓦解”。他借鉴徐乐提出的这两个概念,进行了重新解释,认为瓦解意味着全面的混乱和无序,持续时间通常较短,重建新的统治秩序通常也比较快;土崩则意味着在整体秩序崩溃之后尚有局部的秩序保存,其衰亡往往要持续较长的时间,新的统治秩序和统一局面的重建也要经历较长的时间过程。秦、新、隋和元的灭亡便属于瓦解,东汉、西晋、唐和宋的衰亡则属于土崩。其二是黄河的治理问题,王夫之认为历史上黄河多次决口,往往经“梁、楚、淮、泗”地区南下入海,这并非偶然,而是合乎“天意”即自然地理条件的一种必然。他认为,与其像汉武帝那样花费巨大人力、物力堵塞黄河,将其固定于北道,不如顺其自然,任由黄河夺淮南下,反而可以实现安流。尽管时移世易,这两个问题仍值得我们继续深入思考。
一 封建贡士之法不可行于郡县之世
董仲舒请使列侯郡守岁贡士二人,贤者赏,所贡不肖者有罚,以是为三代乡举里选之遗法也①,若无遗议焉②。夫为政之患,闻古人之效而悦之,不察其精意,不揆其时会,欲姑试之,而不合,则又为之法以制之,于是法乱弊滋,而古道遂终绝于天下。
【注释】
①乡举里选:古代选拔人才的一种方式,从乡里中考察、推荐人才。
②遗议:指遭到异议和非议。
【译文】
董仲舒请求朝廷命令列侯和郡守每年向朝廷举荐两名士人,所举荐的士人贤能则奖赏举荐之人,举荐的士人是不肖之徒则惩罚举荐者,他认为这是古代遗留下来的乡举里选之法,好像没有异议似的。执掌国政,最值得忧患的就是听闻古人的成功做法而高兴羡慕,但是不明白地体察其中的精深意旨,不顾及不同的时代特点,想要姑且生搬硬套地试一下,如果不合适,就再制定一套办法来制约它,这样难免造成制度混乱,弊端丛生,而古代的道也最终在天下断绝了。
郡县之与封建殊,犹裘与葛之不相沿矣。古之乡三年而宾兴①,贡士唯乡大夫之所择,封建之时会然也。成周之制,六卿之长,非诸侯入相,则周、召、毕、荣、毛、刘、尹、单也②。所贡之士,位止于下大夫,则虽宾兴,而侧陋显庸者亡有。且王畿千里,侯国抑愈狭矣。地迩势亲③,乡党之得失是非④,旦夕而与朝右相闻。以易知易见之人才,供庶事庶官之冗职,臧否显而功罪微⑤。宾兴者,聊以示王者之无弃材耳,非举社稷生民之安危生死而责之宾兴之士也。
【注释】
①宾兴:周代一种举贤之法,指乡大夫自乡小学荐举贤能而宾礼之,使其升入国学。
②周、召、毕、荣、毛、刘、尹、单:指周公、召公、毕公、荣公、毛公、刘公、尹公、单公。皆为拥有采邑且世代相继在周朝廷中担任辅佐周王之职的公卿大臣。
③迩(ěr):近。
④乡党:古代五百家为党,一万二千五百家为乡,合而称乡党。
⑤臧否(zāng pǐ):善恶,得失。
【译文】
郡县制与分封制的不同,就好像裘皮衣服与葛麻布衣之间的巨大差别一样。古代的乡每三年就举行一次宾兴,贡士的人选完全由乡大夫决定,分封制时代就是如此。周朝的制度,担任六卿之长的,不是诸侯入朝拜相者,就是周公、召公、毕公、荣公、毛公、刘公、尹公和单公这些世卿大臣。各地所举荐的士人,地位最高的也不能超过下大夫,可见,虽然各乡都举行宾兴,但所选的两名士人并非是具有才能而地位卑微者。况且,天子的王畿方圆千里,诸侯国的领土就更狭小了。由于地近势亲,所以乡党的是非得失,朝中显贵们一天之中就能够听闻。用容易知晓、容易显现的人才,去充任处理各类事务的普通官员之冗职,得失优劣明显而功罪都很轻微。所谓宾兴,只不过是为了显示国君没有埋没人才而已,并非是把江山社稷和人民的生死安危托付给所荐举的士人。
郡县之天下,统中夏于一王。郡国之远者,去京师数千里。郡守之治郡,三载而迁。地远,则贿赂行而无所惮。数迁,则虽贤者亦仅采流俗之论,识晋谒之士,而孤幽卓越者不能遽进于其前。且国无世卿,廷无定位,士苟闻名于天下,日陟日迁,而股肱心膂之任属焉①。希一荐以徼非望之福,矫伪之士,何惮不百欺百雠以迎郡守一日之知?其诚伪淆杂甚矣。于是而悬赏罚之法以督之使慎,何易言慎哉!
【注释】
①心膂(lǚ):心与脊骨。此喻重要的部门或职位。
【译文】
实行郡县制的天下,整个中国由一个君王统治。郡和封国中较远的,距离京师有数千里。郡太守治理所辖郡,每隔三年就要迁转调动。由于地处偏远,所以贿赂公行而无所忌惮。由于官员经常调动,所以即使是贤能之人也仅能采集流俗的议论,认识前来晋见、拜谒自己的士人,而孤高自守、才能卓越的人不能很快被举荐到他们面前。而且,国家没有世袭的公卿,朝廷中没有固定的职位,士人如果闻名于天下,就可以接连不断地获得升迁,而最终非常重要的职位就会落到他的手中。通过一次举荐就可以得到出乎意料的好处,虚假作伪的士人,又怎么能不想尽一切办法欺骗郡守,极力兜售自己,以期望有朝一日得到郡守的赏识呢?这中间真伪混杂也太严重啦!于是朝廷采用赏罚之法以督促官员们,使之审慎荐举人才,但是审慎又谈何容易呢!
知人则哲,尧所难也。故鲧殛①,而佥曰试可者勿罪②。生不与同乡,学不与同师,文行之华实,孝友之真伪,不与从事相觉察,偶然一日之知,举刑赏以随其后,赏之滥而罚者冤,以帝尧之难责之中材,庸讵可哉?其弊也,必乐得脂韦括囊之士③,容身畏尾,持禄以幸无尤④。又其甚者,举主且为交托营护,而擿发者且有投鼠忌器之嫌⑤。则庸驽竞乘,而大奸营窟,所必至矣。
【注释】
①鲧(gǔn):传说中大禹的父亲,因治理洪水失败而被尧杀死。殛(jí):杀死。
②佥:众人,大家。
③脂韦:油脂和软皮,比喻阿谀或圆滑。括囊:结扎袋口。比喻畏首畏尾,缄口不言。
④无尤:没有过失。
⑤擿(tī)发:揭露。
【译文】
能够知人就叫作哲,这是尧帝也感到困难的事。所以鲧因治理洪水失败而被尧杀死后,众人都说再试一下,如果成功就不要降罪。官员与士人,不在同一乡里生活,不在同一师门中学习,士人文章、德行的华与实,孝顺友爱的真与伪,都没有经过长期的相处来仔细观察,仅凭偶然一日的认识和印象,就把赏罚加在他身上,赏得太滥而被罚的则蒙冤,把尧帝也认为困难的事情责成给才能平庸的官员,怎么能够办好呢?其弊病就在于,官员们都乐于举荐阿谀奉承、明哲保身的士人,仅求自保,畏首畏尾,持有俸禄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过分的是,还有举荐官员竟然为被举荐者提供庇护,使得揭发者难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如此一来,则庸劣之人得志,大奸大恶之徒经营起藏身避患之所,这是势所难免的。
闻一乡之有月旦矣①,未闻天下之有公论也。一乡之称,且有乡原②;四海之誉,先集伪士。故封建选举之法,不可行于郡县。《易》曰:“变通者时也③。”三代之王者,其能逆知六国强秦以后之朝野,而豫建万年之制哉?且其后汉固行之矣,而背公死党之害成,至唐、宋而不容不变。故任大臣以荐贤,因以开诸科目可矣。限之以必荐,而以赏罚随其后,一切之法,必敝者也。
【注释】
①月旦:即月旦评,东汉末年由汝南郡人许劭兄弟主持对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等品评、褒贬的一项活动,常在每月初一发表,故称“月旦评”。后泛指地方上对人物进行品评的活动。
②乡原:即“乡愿”。指乡里中言行不一、伪善欺世的人。
③变通者时也:语出《周易·系辞下》:“变通者,趣时者也。”意思是所谓变通,就是要努力与当时的形势、环境及条件相适应。
【译文】
我曾听说过一乡之中有品评人物的“月旦评”,却没有听说过天下有什么公论。一乡之中被称誉的人里,尚且有言行不一、伪善欺世的乡愿;四海之内的赞誉,会先集中在虚伪之士身上。所以分封制时代乡举里选的办法,不能在郡县制中实行。《周易》中说:“所谓变通,就是要努力与当时的形势、环境及条件相适应。”三代时期的君主,难道能够预测到战国、秦朝以后的形势,而预先制定可实行万年的制度吗?况且,后来汉朝固然实施了所谓三代之法,却造成了背公行私、结交朋党之祸,发展到唐宋时期,已经不容许不进行改变了。所以,责令大臣举贤,在此基础上进行各科目考试是可以的。限令大臣们必须举荐人才,而以赏罚紧随其后,这实际上是一刀切的办法,肯定会有不少弊端。
封建也,学校也,乡举里选也,三者相扶以行,孤行则踬矣①。用今日之才,任今日之事,所损益,可知已。而仲舒曰:“王之盛易为,尧、舜之名可及。”谈何容易哉!
【注释】
①踬(zhì):被东西绊倒。比喻事情不顺利,受挫折。
【译文】
分封、学校、乡举里选,这三者必须同时施行,相辅相成,如果只单独施行一种,则必然要摔跟头。用今天的人才,办今天的事情,自然应当对前人制度有所损益,这是显而易见的。可是董仲舒说:“三王的盛举容易做到,尧舜的名声可以达到。”这又谈何容易呢?
二 董仲舒专以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取士
乡举之法,与太学相为经纬①。乡所宾兴,皆乡校之所教也。学校之教,行之数十年,而乡举行焉。所举不当者罚之,罚其不教也,非罚其不知人也。仲舒之策②,首重太学,庶知本矣。不推太学以建庠序于郡国③,而责贡士于不教之余,是以失也。
【注释】
①太学:中国古代官方设立的最高学府。太学之名始于西周。汉武帝时,于京师长安设立太学。此后历代沿置。
②仲舒之策:指汉武帝即位后,举贤良方正,董仲舒应诏对策,共三篇,后称“天人三策”。其策文交杂阴阳五行之说,强调“天人感应”,认为统治者应顺应天意,改制更化,以道德教化人民。并主张“立大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施行教化。事见《汉书·董仲舒传》。
③庠(xiáng)序:指古代的地方学校。
【译文】
乡举里选制度,是与太学制度相辅相成的。乡所举荐的士人,都是乡校培养的。学校的教育,实施了数十年,然后才开始进行乡举。举荐士人不当则举荐者必须受罚,这是处罚他不好好教育的罪过,而不是处罚他不知人的过错。董仲舒在给皇帝上的策文中,首先推重太学,这差不多可以算是知道根本所在了。不推广太学制度在各地广泛建立地方学校,却责罚由于教育不够而举荐士人不当,这显然是不合适的。
经天下而归于一正,必同条而共贯①,杂则虽矩范先王之步趋而迷其真。惟同条而共贯,统天下而经之,则必乘时以精义,而大业以成。仲舒之策曰:“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②,皆绝其道。”此非三代之法也,然而三代之精义存矣。何也?六艺之科,孔子之术,合三代之粹而阐其藏者也。故王安石以经义取士③,踵仲舒而见诸行事,可以行之千年而不易。安石之经学不醇矣,然不能禁后世之醇,而能禁后世之非经。元祐改安石之法④,而并此革之,不知通也。温体仁行保荐以乱之⑤,重武科以亢之,杨嗣昌设社塾以淆之⑥,于是乎士气偷、奸民逞,而生民之祸遂极。皆仲舒之罪人也,况孔子乎!若夫割裂鞶帨而无实也⑦,司教者之过也。虽然,以视放言绮语、市心恶习、睨径窦以徼诡遇者⑧,不犹愈乎!习其读,粗知其义,虽甚小人,且以是为夜气之雨露,教亦深矣。
【注释】
①同条而共贯:串在同一钱串上,长在同一枝条上。比喻脉络连贯,事理相通。条,枝条。贯,钱串。
②六艺:指儒家要求学生掌握的六种基本才能:礼、乐、射、御、书、数。
③王安石以经义取士:指熙宁四年(1071),王安石颁布改革科举制度的法令,以儒家经义取士,进士科考试罢诗赋、帖经、墨义,只考经义、论与策,并实行太学三舍法制度。事见《宋史·选举志》。
④元祐:宋哲宗赵煦的第一个年号(1086—1094)。这一时期高太后以太皇太后身份执政,任用司马光等旧党大臣推翻王安石新法,史称“元祐更化”。
⑤温体仁(1573—1638):字长卿,号园峤,浙江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崇祯三年(1630)以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辅政,不久晋升为首辅。崇祯十年(1637)被罢官回家,第二年在家中病死。传见《明史·奸臣列传》。
⑥杨嗣昌(1588—1641):字文弱,一字子微,自号肥翁、肥居士,晚号苦庵,湖广武陵(今湖南常德)人。崇祯十年出任兵部尚书,翌年入阁。他提出“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镇压农民军,同时主张对清朝议和,但他的计划没能成功。崇祯十二年(1639)以“督师辅臣”的身份前往湖广围剿农民军。他虽然在四川玛瑙山大败张献忠,但随后被张献忠利用战术牵制,疲于奔命。崇祯十四年(1641)张献忠破襄阳,杀襄王朱翊铭,杨嗣昌已患重病,闻此消息后惊惧交加而死。传见《明史·杨嗣昌列传》。
⑦鞶帨(pán shuì):腰带和佩巾。比喻雕饰华丽的辞采。
⑧径窦:门径。
【译文】
把天下统一起来置于一个政权的统治之下,一切事情都必须脉络连贯,条理顺畅,互不干扰;如果各项工作都混杂在一起,没有章法,那么即使跟在先王身后亦步亦趋,也会迷失方向而抓不住本质和关键。只有脉络连贯,条理顺畅,把天下统一起来加以治理,且把先王之法的精华之义与时代特点结合起来,才能成就大业。董仲舒给武帝的策文中说:“那些不在六艺之列、不合乎孔子思想的学说,都要断绝它们传播的渠道。”这不是三代之法,但三代之法的精华之义已在其中。为什么呢?因为六艺之科与孔子的学说,是在融合三代之法的精华并阐发其隐藏的奥义的基础上得到的。所以,王安石以经义取士,是步董仲舒的后尘而将其学说付诸实践,这种方法可以使用千年而不必更改。王安石的经学不纯,然而不能禁绝后世的纯,却能禁绝后世非议经学。元祐年间废除王安石新法的时候,把以经义取士的政策也废除了,真是不知变通。温体仁推行保荐法使经学取士混乱,又提高武科的地位来对抗它,杨嗣昌设立社塾来使其变得淆杂,于是士气苟且,奸民得志,而百姓的灾难达到了极点。他们都是董仲舒的罪人,何况是孔子呢?至于有些人徒有读书人的文辞和外表却没有读书人之实,则是负责教育者的过错。尽管如此,将这些人与那些无所顾忌地谈论淫秽语言和市井恶习、时刻寻找门径来获取不义之财的人相比,不是还略胜一筹吗?如果学习过圣人典籍,了解其句读,粗略地知晓其大义,那么即使是最卑微的小人,也能够将其视为夜晚空气所形成的雨露以滋润自己的心田,他们所获得的教益也是够深刻的。
三 淮南王安谏伐南越书挟私以讦武帝
淮南王安之谏伐南越①,不问而知其情也。读其所上书,讦天子之过以摇人心②,背汉而德己,岂有忧国恤民仁义之心哉!越之不可不收为中国也,天地固然之形势,即有天下者固然之理也。天地之情,形见于山川,而情寓焉。水之所绕,山之所蟠③,合为一区,民气即能以相感。中国之形,北阻沙漠,西北界河、湟④,西隔大山,南穷炎海,自合浦而北至于碣石⑤,皆海之所环也。形势合,则风气相为嘘吸;风气相为嘘吸,则人之生质相为俦类;生质相为俦类,则性情相属而感以必通。南越固海内之壤也,五岭者⑥,培
高下之恒也⑦,未能逾夫大行、殽函、剑阁、黾阨之险也⑧。若夫东瓯之接吴、会⑨,闽越之连馀干⑩,尤股掌之相属也。其民鸡犬相闻,田畴相入,市买相易,昏姻相通,而画之以为化外,则生类之性暌(11),而天地之气阂矣。孟子曰:“吾闻用夏变夷者(12)。”帝王之至仁大义存乎变,而安曰:“天地所以隔内外。”不亦傎乎(13)!顾其所著书,侈言穷荒八殥九州之大(14),乃今又欲分割天地于山海围聚之中,“将叛之人其辞惭”(15),当亦内愧于心矣。
【注释】
①南越:亦称南粤,秦末汉初位于汉地岭南地区的一个王国。秦末南海郡尉赵佗乘秦亡之际,封关、绝道,于前204年正式建立南越国,定都番禺。疆域包括今中国广东、广西、海南、福建和越南北部地区。前112年冬为汉武帝所灭。
②讦(jié):揭发别人的隐私或攻击别人的短处。
③蟠:环绕,盘伏。
④河:黄河。湟:湟水,黄河上游重要支流,位于青海省东部。
⑤合浦:今广西合浦。碣石:山名,在河北昌黎北。
⑥五岭:指大庾岭、骑田岭、都庞岭、萌渚岭和越城岭,是长江流域与珠江流域的分水岭,横亘在江西、湖南与两广之间,五岭以南的两广地区也因此被称为岭南。
⑦培
(pǒu lǒu):小土山。
⑧大行:即太行山,是黄土高原与华北平原间的天然屏障,山中的诸多关隘是沟通山西、河北的重要通道。殽函:殽山和函谷关的合称,在今陕西潼关至河南新安间,是出入关中的门户。剑阁:也称剑门关,位于四川盆地北部的重要关隘,是进入四川的必经之地。黾阨:即广水三关,也称鄂北三关,指在今湖北广水境内的武胜关、平靖关,湖北大悟境内的九里关。在古代是中原腹地进入江南的一条重要通道。
⑨东瓯:指东瓯国,是越王勾践的后裔建立的国家,所辖范围包括浙江温州及浙南沿海地区,汉武帝时期举国内迁,东瓯国随之消亡。吴:汉代吴郡,治所为吴县(今江苏苏州姑苏)。会:汉代会稽郡,治所为山阴(今浙江绍兴越城)。
⑩闽越:指闽越国,是楚国人后裔与百越人共同建立的国家,辖今福建大部分地区。汉武帝时期被汉朝灭亡。馀干:指今江西余干一带,是古代百越族活动的地区之一。
(11)暌(kuí):分离,背离。
(12)吾闻用夏变夷者:语出《孟子·滕文公上》:“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意思是我听说过用华夏的文明去改变蛮夷的,没听说过被蛮夷改变的。
(13)傎(diān):颠倒错乱。
(14)穷荒:边远荒凉之地。八殥(yín):八方边远的地方。
(15)将叛之人其辞惭:语出《周易·系辞下》:“将叛者,其辞惭。”意思是将要背叛别人的人说的话带有愧疚感。
【译文】
淮南王刘安上书劝谏武帝不要征伐南越,不用问就可以知道他的真实意图。读他所上的奏疏,可以看到他攻讦皇帝的过失以动摇人心,指责汉朝廷而美化、抬高自己,哪里有什么忧心国事、体恤民众的仁义之心呢!南越之地不可以不收归中国,是由天地间固然的形势所造就的,也是拥有天下者理所当然的想法。天地之情,外在表现为山川地势,而情则蕴含其中。河流所环绕的地方,山脉所环绕的地方,合为一区,民众之气就会相互感应。中国的地形,北面阻隔着沙漠,西北以黄河、湟水为边界,西面阻隔着大山,南面一直到炎热的南海才穷尽,从合浦向北直到碣石,都被大海所环绕。地理形势相合,则风气相互鼓荡、吐纳呼吸;风气相互鼓荡、吐纳呼吸,则人的特征相互类似;特征相互类似,则性情相近而感应必定相通。南越本来就是海内的土地,五岭只不过是横亘东西的几个小土丘而已,并没有太行山、殽山、函谷关、剑阁、鄂北三关那样险要。至于东瓯与吴、会稽相接,闽越与余干地区相连,尤其像大腿和手掌那样共同属于一个身体。那里的百姓鸡犬之声相闻,田地相互交错,有买有卖,互通有无,世代互通婚姻,如果将东瓯、闽越等地列为化外,不予以教化,则违背了人民的性情,隔阂了天地之气。孟子说:“我听说过用华夏的文明去改变蛮夷。”帝王的至高仁德与大义就在于这种改变。而刘安说:“南越与内地之间有山岭阻隔,是上天特意用来阻隔内外的。”这种说法不是太颠倒了吗!看刘安所著的书中,大谈所谓穷荒、八殥、九州之大,而现在却有想把山海包围环绕之下的中国领土分裂开来。“将要反叛的人说的话带有愧疚感”,刘安应当也是内心感到有所愧疚了。
夫穷内而务外,有国之大戒,谓夫东越大海、西绝流沙也①。《书》曰:“宅南交②。”则交阯且为尧封,而越居其内。越者,大禹之苗裔,先王所以封懿亲者也,非荒远之谓也。新造之土,赋不可均,如安所云:“贡酎不输大内③,一卒不给上事。”诚有之矣。且城郭、兵防、建官、立学之费,仰资于县官④,以利计之,不无小损。然使盗我边鄙,害我穑事⑤,置兵屯戍,甚则兴师御之,通计百年之利,小吝而大伤,明王之所贱,而抑岂仁人之所忍乎?
【注释】
①流沙:指我国西北的沙漠地区。
②宅南交:语出《尚书·尧典》:“申命羲叔,宅南交。”宅,居于,居住。南交,指交趾。
③贡酎(zhòu):进贡的土产和助祭之费。
④县官:朝廷。
⑤穑(sè)事:农事。
【译文】
穷尽国力而向外扩张,是国家统治者的大忌,这主要是指向东越过大海、向西越过沙漠的征伐。《尚书》中说:“居于南交。”这表明交趾地区是帝尧所分封的土地,而越人居于其中。越人,是大禹的后裔,先王特意将其封给至亲,并不属于荒远之地。新开拓的疆土,赋税是不能与内地均等的,像刘安所说:“越地的土产贡品和助祭之费没有输入皇宫大内,也没有派出一兵一卒为皇上服务。”确实有这种情况。另外,新开疆域的城郭、防务、建立官署、设立学校的开支,都仰赖于朝廷拨款,如果从经济角度考虑,确实不是没有小损失。但是如果让他们侵扰我们的边境,破坏我们的农业生产,我方不得不派兵戍守,甚至兴师动众地抵御他们,从百年的利害得失看,则是因吝惜小利而失大利,圣明的君主是鄙夷这种行为的,而仁义之人难道会忍心这样做吗?
君子之于禽兽也,以犬马之近人,则勒之、靮之、驯之、抚之而登其用①。顾使山围海绕、天合地属之人民,先王声教所及者,悍然于彝伦之外,弗能格焉,代天子民者,其容恝弃之哉②!武帝平瓯、闽,开南越,于今为文教之郡邑。而宋置河朔、燕、云之民③,画塘水三关以绝之④,使渐染夷风,于是天地文明之气日移而南,天且歆汉之功而厌宋之偷矣。安挟私以讦武帝,言虽辩,明者所弗听也。
【注释】
①靮(dí):本义指马缰绳,这里指给马系缰绳。
②恝(jiá):无动于衷,淡然。
③河朔:指河朔三镇,唐末五代时期割据河北的范阳、成德、魏博三个藩镇。燕、云:即燕云十六州,指河北北部的燕、蓟、瀛、云等十六个州,后晋时被石敬瑭割让给契丹。
④塘水:指北宋为阻止契丹骑兵南下而在宋辽边境附近构建的防御水系,由众多的河流、沟壕、堤堰连接的湖泊群、草泽地和一些水田构成,是北宋的北方国防线。三关:指北宋时期河北地区的淤口关、益津关和瓦桥关。
【译文】
就人类与禽兽的关系而言,狗和马与人类的关系如此密切,尚且需要勒上嚼子,系上缰绳,驯化、安抚以后,才能够为人类所用。眼看着被同样的山海围绕、气候相合、地理相近的人民,先王声教所及的地方,被悍然划分在天地人伦的常道之外而不能予以制止,为天子治理民众的人,难道忍心抛弃他们吗?汉武帝平定了东瓯和闽越,开拓了南越,这些地区今天都成了文明的郡县。而北宋朝廷将河朔地区、燕云十六州的人民置于契丹统治下而不顾,设立塘水防线和三关以隔绝他们与内地的联系,使他们渐渐沾染蛮夷的风俗,于是天地间文明之气一天天地移向南方,连苍天也赞赏汉朝的功绩而厌恶宋人的苟且。刘安裹挟私心来大肆攻讦汉武帝,言辞虽然雄辩,而聪明的人是不会相信的。
四 汲黯不知救多欲之失在行仁义
言有迹近而实异者,不可不察。申公曰①:“为治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汲黯曰②:“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③!”于以责武帝之崇儒以虚名而亡实,相似也。然而异焉者,申公之言,儒者立诚之辞也;汲黯之言,异端贼道之说也。
【注释】
①申公:名培,鲁地(今山东曲阜一带)人。西汉经学家,尤长于《诗经》。今文《诗》学“鲁诗”派的开创者。曾在武帝召见时进言劝谏。事见《史记·儒林列传》《汉书·儒林传》。
②汲黯(?—前112):字长孺,濮阳(今河南濮阳)人。汉景帝、武帝时期大臣。为人耿直,好直谏廷诤,汉武帝称其为“社稷之臣”。传见《史记·汲郑列传》。
③唐、虞:唐尧与虞舜的并称。
【译文】
有些言辞貌似相近而实际上差别很大,不可以不详察。申公说:“执政不在于多说话,重要的是如何付诸行动。”汲黯说:“陛下您内心欲望很多而对外施行仁义,为什么想要效仿唐尧、虞舜那样治理天下呢?”两人在指责汉武帝只有崇尚儒学的虚名而没有实际行动方面是相似的,然而实际上却大不相同:申公的话,是儒家建立诚信的言辞;汲黯的话,则是异端邪道的说法。
黯之自为治也,一以黄、老为师,托病卧闺阁而任丞史,曹参之余智耳,而抑佐以傲忽之气①。其曰“奈何欲效唐、虞”,则是直以唐、虞为不必效,而废礼乐文章,苟且与民相安而已。内多欲,则仁义不能行,固也。乃匹夫欲窒其欲,而无仁义以为之主,则愈窒而发愈骤,况万乘之主导其欲者之无方乎?故患仁义之不行,而无礼以养躬,无乐以养心耳。如其日渐月摩,涵濡于仁义之腴,以庄敬束其筋骸,益以强固;以忻豫涤其志气②,益以清和。则其于欲也,如月受日光,明日生而不见魄之暗也,何忧乎欲之败度而不可制与!故救多欲之失者,唯仁义之行。而黄、老之道,以灭裂仁义,秕穅尧、舜③,偷休息于守雌之不扰④,是欲救火者不以水,而豫撤其屋,宿旷野以自诧无灾也。黯挟其左道,非侮尧、舜,胁其君以从己,而毁先王仅存之懿典,曰:“仁义者,乃唐、虞、三代已衰之德。”孟子曰:“言则非先王之道。”又曰:“吾君不能谓之贼⑤。”黯之谓与!武帝之不终于崇儒以敷治⑥,而终惑于方士以求仙,黯实有以启之也。
【注释】
①傲忽:傲慢。
②忻豫:欢乐。
③秕(bǐ)糠:瘪谷和米糠。比喻没有价值的或无用的东西。
④守雌:典出《老子》第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吴澄注云:“雄,谓刚强;雌,谓柔弱。”后遂以“守雌”指以柔弱的态度处世。
⑤“孟子曰”几句:出自《孟子·离娄上》:“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
⑥敷治:治理。
【译文】
汲黯自己治理民众时,一切以黄、老为师,托病卧于家中而把政事交给下属官吏处理,这只不过是曹参的余智罢了,而且他还带有傲慢之气。他说:“怎么想要效仿唐尧、虞舜那样治理天下呢?”则是直截了当地认为唐尧、虞舜不值得效仿,而废弃礼乐文章,姑且与百姓相安无事而已。内心欲望太多,则仁义不能施行,这是肯定的。但是普通人想压抑自己的欲望,却没有仁义来支配,则越压抑爆发越快,何况是万乘之君疏导其欲望不得法呢?所以,担忧仁义不施行,而没有礼来修养自身,没有音乐滋养心田。如果日积月累地渐渐接受仁义之道的熏染,以庄重恭敬约束其形骸,使其日益强健坚固;以欢乐荡涤其志气,使其日益清净平和,这样他们对于欲望,就像月亮接受日光,明亮的太阳升起而看不见微弱的月光的暗淡,何必担忧欲望过度以至于无法控制呢?所以医治欲望过多的过失的良方,只有行仁义而已。而黄老之道败坏仁义,轻贱尧、舜,苟且偷生地休养生息,安于现状而不困扰,这就像想救火的人不用水,而是提前拆掉房屋,露宿在旷野来夸耀自己没有灾祸。汲黯挟带着自己旁门左道的学说,非议、侮辱尧、舜,胁迫其君主来听从自己的主张,而毁弃先王仅存的宝典,并且说:“仁义,是唐尧、虞舜、三代已经衰落的道德。”孟子说:“张口说话就诋毁先王之道。”又说:“认为君王不能行善,这叫坑害君王。”说的不就是汲黯这种人吗!汉武帝最终没能崇尚儒学而治理好国家,却被方术之士迷惑而求成仙之术,这实际上就是汲黯开的头。
庄助称“黯辅少主,贲、育不能夺”①,恃其气而已。刘安惮黯而轻公孙弘,安固黄、老之徒,畏其所崇尚而轻儒耳,非果有以信黯之大节而察弘之陋也。主少国疑,唯行仁义者可以已乱。周公几几于有践之笾豆②,冲人安焉③。充黄、老之操,“泛兮其可左右”④,亦何所不至哉!黯其何堪此任也!
【注释】
①贲、育:指战国时著名勇士孟贲和夏育。
②几几:通“汲汲”。形容急切的样子。笾豆:笾和豆。古代祭祀及宴会时常用的两种礼器。竹制为笾,木制为豆。
③冲人:年幼的人。这里指周成王。
④泛兮其可左右:语出《老子》第三十四章:“大道泛兮,其可左右。”意思是大道广泛流行,左右上下无所不到。
【译文】
庄助说“汲黯辅佐年幼的国君,即使像孟贲和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无法改变其志向”,只不过是凭恃他的气势而已。刘安忌惮汲黯而轻视公孙弘,刘安本来就是黄老学说的信徒,只是敬畏他所崇尚的学说而轻视儒生罢了,并不是真的相信汲黯有忠贞的大节而觉察到公孙弘的浅薄卑鄙。君主年幼,国人疑虑不安,这种情况下只有厉行仁义的人才能制止动乱。周公急迫而孜孜不倦地致力于祭祀等礼仪,年幼的周成王于是放心了。坚持黄、老的操守,“大道广泛流行,左右上下无所不到”,又有哪里不能到呢!汲黯哪里能够承担起这样的重任啊!
五 李广程不识各得将兵之一长
太史公言①:“匈奴畏李广之略②,士卒亦乐从广而苦程不识③。”司马温公则曰:“效不识,虽无功犹不败;效李广,鲜不覆亡。”二者皆一偏之论也。以武定天下者,有将兵,有将将。为将者,有攻有守,有将众,有将寡。不识之正行伍,击刁斗④,治军簿,守兵之将也。广之简易,人人自便,攻兵之将也。束伍严整,斥堠详密⑤,将众之道也;刁斗不警,文书省约,将寡之道也。严谨以攻,则敌窥见其进止而无功。简易以守,则敌乘其罅隙而相薄⑥。将众以简易,则指臂不相使而易溃。将寡以严谨,则拘牵自困而取败。故广与不识,各得其一长,而存乎将将者尔。将兵者不一术,将将者兼用之,非可一律论也。人主,将将者也。大将者,将兵而兼将将者也。
【注释】
①太史公:指司马迁。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夏阳(今陕西韩城)人。西汉史学家、散文家。继其父之职任太史令,因替李陵败降之事辩解而受宫刑,后任中书令。著有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史记》,该书被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传见《汉书·司马迁传》。
②李广(?—前119):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西汉名将。景帝和武帝时长年镇守边郡,与士卒同甘苦,深受士兵爱戴,匈奴畏服,称之为“飞将军”。元狩四年(前119)漠北之战中,李广任前将军,因迷失道路,未能参战,触犯军法,想到将要受到刀笔小吏的羞辱,愤愧自杀。传见《史记·李将军列传》。
③程不识:西汉名将,曾担任山西太守、长乐卫尉。长期镇守边疆,抗击匈奴,是与李广齐名的边将。治军有方,军纪严明,生平未尝败绩。
④刁斗:古代军队中用的一种器具。铜质,有柄,能容一斗。体呈盆形,下有三足细柄向上曲,柄首常作成兽头型,口部带流。军中白天可供一人烧饭,夜间敲击以巡更。
⑤斥堠(hòu):也称“斥候”,汉代军中的侦察兵,一般由行动敏捷的军士担任。
⑥罅(xià)隙:缝隙,裂缝。
【译文】
太史公司马迁说:“匈奴人畏惧李广的胆略,士兵们也乐于跟随李广而苦于受程不识指挥。”司马光则说:“效法程不识,即使没有功劳也不至于失败;效法李广,则很少有不败亡的。”这两种说法都是片面、偏颇的议论。用武力平定天下的人中,有的善于统领士兵,有的善于统帅将领。做将军的,有人长于进攻,有人长于防守,有的善于统帅大部队,有的善于带领小部队。程不识端正军队纪律,要求军营中夜晚敲击刁斗巡更来防止意外,整理军中的账簿使其清楚无误,这是守兵之将。李广治军宽松简易,使士卒人人得以自便,这是攻兵之将。队伍编制严整,侦察警戒周详细密,这是统帅大军之道;不用击刁斗来示警,军中文书简约,这是统帅小部队之道。队伍整齐严谨地去进攻敌人,则敌人容易观察到其动静而往往无法取得战功。作风简易的部队如果要防守,则敌人会发现其漏洞而逼近攻打。以宽简的作风统帅大军,则会因指挥不灵而导致军队容易溃散。以严谨的作风统帅小部队,则会因过分拘泥束缚自己而遭受失败。所以,李广和程不识各自有一方面的长处,而胜败的关键在于统帅将领的人身上。统兵之法各有不同,统帅将领的人应当兼采众长,不可以拘泥于一种方法,一概而论。君主,当然是统帅将领的人。大将,则既统率士兵又兼统将领。
三代而下,农不可为兵,则所将之兵,类非孝子顺孙,抑非简以驭之,使之乐从,固无以制其死命。则治军虽严,而必简易以为之本。非春秋、列国驰骤不出于畛轨①,追奔不逾于疆域,赋农以充卒,夕解甲而旦相往来,可以准绳相纠,而但无疏漏即可固圉之比也。故严于守而简于攻,闲其纵而去其苦,有微权焉,此岂可奉一法以为衡而固执之哉?
【注释】
①驰骤:驰骋,疾奔。畛(zhěn):界限。
【译文】
三代以后,农民不能当兵,这样,将领所统帅的士兵,基本上都不是孝子顺孙,如果不用宽简的方式驾驭他们,使他们乐于听从,就根本没有办法使他们拼死报国。所以,治军虽然要严整,却必须以宽简作为根本。这与春秋列国时期驰骋不超出规定界限、追逐溃军不逾越疆界、召集农民充当士卒、晚上解下铠甲而第二天早上就可以相互往来、对坏人坏事可以依法相互检举、只要没有疏漏就可以巩固防御的情况是大不相同的。所以,在防守时严谨,在进攻时简易,约束其放纵而去除令士卒叫苦的规定,其中自有权衡的奥妙,难道可以尊奉单一的一种方法为正道而死守着不放吗?
班超以简①,而制三十六国之命,子勇用之而威亦立②。诸葛孔明以严,而司马懿不敢攻③,姜维师之而终以败④。古今异术,攻守异势,邻国与夷狄盗贼异敌。太史公之右广而左不识,为汉之出塞击匈奴也。温公之论,其犹坐堂皇、持文墨以遥制阃外之见与⑤!
【注释】
①班超(32—102):字仲升,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军事家、外交家。本为抄写文书的吏员,后投笔从戎,随窦固出击北匈奴。又奉命出使西域,在三十一年的时间里,平定了西域五十多个国家。长期担任西域都护,为巩固西域、促进民族融合做出了巨大贡献。因功封定远侯,世称“班定远”。传见《后汉书·班梁列传》。
②勇:指班超之子班勇(?—127)。字宣僚,扶风平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将领。汉安帝时,匈奴贵族攻扰西域,他任西域长史,将兵五百人前往西域,与龟兹合兵击走匈奴伊蠡王。永建元年(126),领导西域各族大破北匈奴呼衍王,进一步巩固了汉朝在西域的统治。著有《西域记》。传见《后汉书·班梁列传》。
③司马懿(179—251):字仲达,温县(今河南温县)人。西晋王朝的奠基人。曾任曹魏的大都督、大将军、太尉等职。两次率大军成功抵御诸葛亮北伐,远征平定辽东。正始十年(249)正月,发动“高平陵之变”,诛灭政敌曹爽,掌握了曹魏朝廷的实际大权,为其孙司马炎建立晋朝奠定了基础。司马炎称帝后,追尊司马懿为宣皇帝,庙号高祖。传见《晋书·宣帝纪》。
④姜维(202—264):字伯约,天水冀县(今甘肃甘谷)人。三国时蜀汉名将。原为曹魏天水郡参军,诸葛亮北伐时他投降蜀汉,被诸葛亮重用。诸葛亮去世后,姜维在蜀汉开始崭露头角,费祎死后他独掌军权,率领蜀汉军队多次北伐曹魏。后司马昭派军伐蜀,姜维率军据守剑阁阻挡锺会军。刘禅投降后,姜维希望凭自己的力量复兴蜀汉,假意投降魏将锺会,打算利用锺会反叛曹魏以实现恢复汉室的愿望,但最终锺会反叛失败,姜维与锺会一同被魏军所杀。传见《三国志·蜀书·姜维传》。
⑤阃(kǔn)外:指京城或朝廷以外,亦指外任将吏驻守管辖的地域。与朝中、朝廷相对。
【译文】
班超用宽简的方式控制了西域三十六国的命脉,他的儿子班勇仿效其父的做法也取得了威名。诸葛亮以严治军,而司马懿不敢进攻,姜维效仿诸葛亮结果却遭到失败。古今方法不同,攻守形势不同,邻国、四方各族以及盗贼为敌的情况也不同。司马迁尊崇李广而贬低程不识,是针对汉朝出塞攻打匈奴说的。司马光的说法,好像也是高坐在朝堂、舞文弄墨以遥控朝廷以外事务的见解啊!
六 王恢不知汉之所以困于匈奴
王恢言①:“全代之时②,北有强胡之敌,内连中国之兵,尚得养老长幼,种树以时,匈奴不敢轻侵。”夫恢抑知代之所以安而汉之所以困乎?恢言以不恐之故,非也。汉穷海内之力,与匈奴争,而胜败相贸。夷狄贪鸷而不耻败③,何易言恐也!全代之安者,代弗系天下之重轻也。匈奴即有代,而南有赵④,东有燕⑤,不能震动使之瓦解。燕、赵起而为敌方新,势且孤立而不能安枕于代,而觊觎之情以沮。天下既一于汉,则一方受兵而天下摇。率天下之力以与竞,匈奴坐以致天下之兵,一不胜而知中国兵力止此也,恶得如全代之时,曾莫测七国之浅深哉?西汉都关中,而匈奴迫甘泉⑥;东汉都雒阳⑦,而上谷、云中被其患⑧;唐复都长安,而突厥、回纥、吐蕃乘西墉以入⑨;宋都汴⑩,契丹攻澶、魏(11),卒使女直举河北以入汴(12),元昊虽屡胜而请和(13)。天子之所在,郑重以守之,彼即睨是为中国全力之所注,因殚其全力以一逞,幸覆败之,则天下若栋折而榱自崩。且京师者,金帛子女之所辏也,其朵颐而甘心者(14),非旦夕矣。繇此推之,代之所以捍匈奴而有余者,唯无可欲而不系中国之安危,故不争也。
【注释】
①王恢(?—前134):边吏出身,后任大行令。元光二年(前133),在他的建议下,汉武帝任命他为将屯将军,与其他将领共同率军在马邑诱敌伏击匈奴。事情败露,匈奴撤退。王恢为保全师,没敢追击。汉武帝怒其不出击匈奴辎重,欲诛之,王恢自杀而死。事见《史记·韩长孺列传》。
②全代之时:指代国保持独立的战国时期。当时代国领土包括今山西中部、东北部与河北西北部。
③贪鸷:贪婪而狠毒。鸷,凶猛的鸟。
④赵:指赵地。相当于今河北中南部。
⑤燕:指燕地。相当于今河北东北部、辽宁西南部及内蒙古一部。
⑥甘泉:指甘泉宫,在今陕西淳化西北甘泉山。本为秦林光宫,汉武帝增筑扩建。武帝常在此避暑,接见诸侯王、郡国上计吏及外国宾客。
⑦雒阳:河南洛阳的古称。
⑧上谷:汉代郡名,辖今河北张家口宣化、怀来、涿鹿、赤城、沽源以及北京延庆等地,郡治沮阳(今河北怀来东南)。云中:汉代郡名,辖今内蒙古南部部分地区,郡治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东北)。
⑨突厥:北朝、隋、唐时期的北方游牧民族及其所建政权。初臣属于柔然,后建立突厥汗国,全盛时与中原的北周、北齐相抗衡。隋开皇二年(582),分裂为东突厥和西突厥两汗国。西墉:西面的高墙或城垣。
⑩汴:指汴京。北宋都城,即今河南开封。
(11)澶(chán):指澶州,今河南濮阳。魏:指魏州,今河北大名。
(12)女直:即女真。
(13)元昊(1003—1048):即李元昊,小字嵬理,又名曩霄,党项族。北魏鲜卑族拓跋氏之后,其先祖唐代时有功被赐姓李,世代占据银州。李元昊继西平王之位后,对宋采取强硬政策。1038年,元昊建立大夏国,史称西夏。李元昊在对宋作战中多次击败宋军主力,又在河曲之战中击败辽军。1048年为其子所弑。传见《宋史·外国列传》。
(14)朵颐:本义指动腮帮进食,比喻向往。
【译文】
王恢说:“战国时期代国仍保持独立的时候,北面有强大的匈奴为敌人,内与中原各国交战,尚且能够赡养老人、抚育幼儿,适时耕作,匈奴人不敢轻易侵犯。”王恢难道真的知道代国之所以平安而汉朝之所以受困的原因吗?他说匈奴不敢入侵代国是因为代国不惧怕匈奴,这种说法是错误的。汉朝以整个天下的力量与匈奴相互争斗,而胜败相互变易。夷狄之人贪婪狠毒,不以失败为耻辱,哪里会轻易地说害怕谁呢!独立的代国之所以平安,是因为代国对整个天下没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匈奴即使占领了代国,而南面有赵国,东面有燕国,不可能使这两个强国受到震动而土崩瓦解。当燕、赵两国奋起抵抗、与匈奴全力为敌的时候,匈奴势必陷入孤立而无法在代地安眠,有鉴于此,匈奴觊觎代国的心思自然要有所收敛。天下既然已经被汉朝统一,那么一方有战事而整个天下都会动摇。汉朝动员整个天下的力量与匈奴争锋,也就是说,匈奴不费吹灰之力就招来了全天下的军队,一旦汉军不能取胜,匈奴人就会知道中原的兵力不过如此,不足以畏惧,这哪里能够像代国独立时那样,匈奴人根本无法探测到战国七雄的深浅呢?西汉建都于关中,而匈奴人曾迫近甘泉宫;东汉建都于洛阳,而上谷、云中地区遭受匈奴入侵的祸患;唐代又建都于长安,而突厥、回纥、吐蕃等少数民族从西面攻入长安;北宋建都于汴京,而契丹人打到了澶州、魏州,最终女真拿下河北而攻入了汴京,西夏的元昊虽然屡次取胜却与宋朝讲和。京师是天子所在地,自然要以重兵严密防守,夷狄之人正是看到京师是中原全部力量倾注的地方,因而敢于全力孤注一掷,如果侥幸攻破了都城,那么整个天下就会像是断了大梁的房屋一样,椽子和房顶必然会土崩瓦解。况且,京师是金帛美女聚集的地方,少数民族的达官贵人非常羡慕而已经急不可耐了。由此推断,代国之所以能不费力地抵御匈奴,是因为这里没有对方想要的东西,而且不关乎整个天下的安危,所以匈奴人不愿意力争罢了。
南蛮之悍,虽不及控弦介马之猛,然其凶顽奰发而不畏死①,亦何惮而不为。乃间尝窃发,终不出于其域。非其欲有所厌也,得滇、黔、邕、桂而于中国无损②,天子遥制于数千里之外,养不测之威,则据非所安,而梦魂早为之震叠。中国之人心亦恬然,俟其懈以制之,而不告劳,亦不失守以土崩。滇、粤可以制南,燕、代可以制北,其理一也。
【注释】
①奰(bì)发:勃发。奰,急迫。
②滇:今云南地区。黔:今贵州地区。邕:以今南宁为中心的广西南部。桂:以今桂林为中心的广西北部。
【译文】
南蛮的强悍,虽然不如精通骑射征战的北胡那样勇猛,但是他们凶狠顽强、暴躁冲动而不怕死,又会有什么忌惮不敢做的呢?他们曾经悄悄发动突袭,但最终没有将势力扩展到自己疆域之外。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而是因为即使占据了云南、贵州、广西等地也对中原王朝没有大的损害,天子遥控于数千里之外,涵养不可测度的威严,南蛮即使占据这些地方也不敢安心,早已被中原王朝的实力所震慑。中原王朝的人心也很平静,只要耐心等待南蛮懈怠就乘机发动进攻来制服他们,这样既不兴师动众,也不因城池失守而土崩瓦解。云南、广东可以抵御南蛮,与燕、代之地可以抵御北胡,其道理是一样的。
女直、蒙古之都燕,所以远南方也。中国之全力在于南,天子孤守于北,何为者乎?代以一国制匈奴则有余,秦以天下则不足,汉、唐任之边臣而苟全。天子都燕,一失而不复收,其效大可睹矣。威以养而重,事以静而豫,如是者之谓大略。
【译文】
女真和蒙古之所以定都北京,是为了远离南方。中国的主要力量在南方,而天子孤守北方,有什么用呢?代国凭一个小国抵御匈奴则有余,而秦朝以整个天下来抵御匈奴却力不从心,汉朝和唐朝重用守边大臣以抵御外敌,结果只是苟且保全了社稷。天子定都北京,一旦失守便不再能收复,其效用是很容易看到的。威严因为养而重,事情因为静而能办好,像这样就称为有大略。
七 主父偃徐乐严安初上书徼主言皆不悖于道
主父偃、徐乐、严安①,皆天下之
人也。而其初上书以徼武帝之知,皆切利害而不悖于道。然则言固不足以取人矣乎?夫人未有乐为不道之言者也,则夫人亦未有乐为不道之行者也。士之未遇,与民相迩,与天下之公论相习。习而欲当于人心,则其言善矣。言之善也,而人主不得不为之动。迨其已得当于人主,而人主之所好而为者不在是;上而朝廷,下而郡邑,士大夫之所求合于当世者,又不在是,遂与人主之私好,士大夫怀禄结主之风尚相习。习而欲合乎时之所趋,则其行邪而言亦随之。故不患天下之无善言也,患夫天下之为善言者行之不顾也。不患言之善而人主不动也,患夫下之动上也,以谔谔于俄顷②;而下之动于上也,目荧耳易,心倾神往,而不能自守也。
【注释】
①主父偃(?—前126):临淄(今山东淄博临淄)人。汉武帝时大臣。出身贫寒﹐元光元年(前134)在长安直接上书汉武帝刘彻,当天就被召见,得到武帝的破格任用﹐一年中升迁四次。他向汉武帝提出了“大一统”的政治主张。后因被告发收受诸侯王贿赂及牵涉齐王自杀事件而被杀。徐乐:燕郡无终(今天津蓟州)人,武帝时大臣。与主父偃、严安等同时上书武帝,受到召见,拜为郎中,是武帝重要的文学侍臣之一。严安:临淄(今山东淄博临淄)人。与主父偃、严安等同时上书武帝,受到召见,拜为郎中,后为骑马令。三人传皆见《汉书》。
②谔谔(è):直言争辩的样子。
【译文】
主父偃、徐乐和严安,都是天下有名的奸邪小人。可他们当初上书以求得汉武帝赏识的时候,言辞都切中利害而不违背道义。既然如此,那么言论本来就不值得用来作为选拔人才的依据吗?人没有喜欢说无道的言论的,则同样也没有喜欢做无道之事的人。士人在没有得到贵人赏识的时候,与普通百姓相近,熟悉天下的公论。熟悉天下的公论而又想取得他人欢心,则他们的言论听起来肯定顺耳。其言论听起来顺耳,则君主不得不为之动心。等他们已经得到君主赏识了,则发现君主所喜欢并做的事与公论无关;上至朝廷,下至郡县,士大夫们所追求的合乎当世潮流的事情,也与此无关,于是他们对君主的私人癖好、士大夫为保全俸禄而阿谀奉承君主的风气越来越熟悉。熟悉之后又想顺应时代的潮流趋向,于是他们的行为日益奸邪,而言论也紧随其后变得奸邪。所以不愁天下没有好听的言论,而忧愁天下说好听的言论的人言行不一;不愁言论好而君主不动心,而愁臣下打动君主时,只在顷刻间直言争辩;而臣下被君主的威严和嗜欲打动时,头晕目眩,心荡神驰,无法自我把持。
中人者,情生其性,而性不制其情。移其情者,在上之所好、俗之所尚而已。使天下而有道,徐乐、严安、主父偃亦奚不可与后先而疏附哉!故文之有四友①,惟文王有之也。若夫穷居而以天下为心,不求当于天下之论;遇主而以所言为守,不数变以求遂其私。此龙德也②,非可轻责之天下者也。
【注释】
①四友:指周文王的四个亲信大臣南宫括、散宜生、闳夭、太颠。
②龙德:圣人之德。
【译文】
普通的人,由情而生性,而性不能控制其情。能够打动其情的,只有在上位者的喜好和世俗所崇尚的事物而已。假如天下有道,那么徐乐、严安和主父偃又怎么不可以先后率领众人以亲附君主呢!所以文王有南宫括、散宜生、闳夭、太颠这四友,也只有周文王才有啊。至于穷困地居住于乡野而心忧天下,不求符合天下人的公论;见到国君后能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的主张,而不见风使舵、随机应变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这是圣人之德,不可以轻易地以此要求天下人。
八 徐乐瓦解土崩之说非古今成败通轨
徐乐土崩瓦解之说①,非古今成败之通轨也。土崩瓦解,其亡也均,而势以异。瓦解者,无与施其补葺②,而坐视其尽。土崩者,或欲支之而不能也。秦非土崩也,一夫呼而天下蜂起,不数年而社稷夷、宗枝斩。亡不以渐,盖瓦解也。栋本不固,榱本不安③,东西南北分裂以坠,俄顷分溃而更无余瓦,天下视其亡而无有为之救者。盖当其瓦合之时,已无有相浃而相维之势矣④。隋、元亦犹是也。
【注释】
①徐乐土崩瓦解之说:指徐乐向汉武帝所上书中有“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古今一也”的说法。
②葺(qì):原指用茅草覆盖房子,后泛指修理房屋。
③榱(cuī):房屋的椽子。
④浃:融洽。
【译文】
徐乐所谓“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的说法,并不是古今成败的普遍规律。土崩和瓦解,其结果都是灭亡,但具体的形势有所不同。所谓瓦解,是没有人出来施行补救措施,而坐视国家灭亡。所谓土崩,则是即使有人想起来支撑局面也无济于事。秦朝的灭亡不是土崩,当时陈胜一人揭竿而起,随后天下人蜂起响应,不几年秦朝社稷就覆灭了,宗室也被赶尽杀绝。秦的灭亡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所以应当算是瓦解。栋梁本来就不坚固,椽子本来也不安全,东西南北四面分裂以至于坠落,顷刻间便分崩离析,片瓦无存,天下人坐视其灭亡而没有人挺身出来挽救。大概当房屋用砖瓦搭建起来的时候,就已经没有相互依托、相互维系的态势了。隋朝、元朝也和秦朝一样。
周之日削,而三川之地始入于秦①;汉之屡危,而后受篡于魏;唐之京师三陷,天子四出②,而后见夺于梁;宋之一汴、二杭、三闽、四广,而后终沉于海③。此则土崩也。或支庶犹起于遐方,或孤臣犹守其丘垄④,城陷而野有可避之宁宇,社移而下有逃禄之遗忠。盖所以立固结之基者虽极深厚,而啮蚀亦历日月而深⑤,无可如何也。土崩者,必数百年而继以瓦解,瓦解已尽而天下始宁。际瓦解之时,天之害气,人之死亡,彝伦之戕贼,于是而极。其圮坏而更造之,君相甚重矣,固有志者所不容不以叙伦拨乱自责也。
【注释】
①三川:指今河南洛阳一带,因此地有黄河、洛水、伊河三条河流而得名,战国时周王室都城位于此地,秦灭周以后于此设置三川郡。
②唐之京师三陷,天子四出:指唐朝都城长安唐玄宗时陷于安禄山,唐代宗时陷于吐蕃,唐僖宗时陷于黄巢。而唐玄宗与唐僖宗分别因“安史之乱”和黄巢起义出逃蜀地,德宗因“泾原兵变”出逃奉天(今陕西乾县),唐昭宗为韩全诲所迫出逃凤翔(今陕西宝鸡)。
③宋之一汴、二杭、三闽、四广,而后终沉于海:指宋朝先以汴梁(今河南开封)为都城,靖康南渡后都临安(今浙江杭州),蒙古入侵临安后,宗室先后在福建、广东被拥立为皇帝,最终在崖山(今广东新会)战败后君臣集体跳海殉国。
④丘垄:坟墓,乡野。
⑤啮(niè)蚀:侵蚀,亏缺。
【译文】
周朝一天天地被削弱,而后其都城所在的三川之地最终被秦朝吞并;汉朝屡次处于危险的境地,而后被曹魏篡夺政权。唐朝的京城三次失陷,皇帝四度逃出长安,而后政权被后梁所篡夺;宋朝都城初在汴梁、继迁临安、三迁福建、再迁广东,而后最终覆灭于海上。这些朝代的灭亡都属于土崩。政权灭亡以后,有的皇族庶支又在远方崛起,有的孤臣还死守其乡野家园,因而京城失陷以后地方上还有可以用来避难的安宁之地,社稷易主而下面还有可以逃避新政权爵禄的忠臣。大概加固政权基础的措施虽然极为深厚,但侵蚀也随着岁月而加深,这是无可奈何的。土崩以后,必定要等到数百年后才会出现瓦解,瓦解到了极点而天下才会开始安宁。在瓦解之际,上天的邪气、人民的死亡、天地人伦之道的被戕害,在此时达到最惨烈的程度。在前政权崩溃以后重新缔造新王朝的君王和丞相都非常重视恢复人伦常道、拨乱反正以使人们重见天日,这本来就是有志之士不容不做、责无旁贷的。
九 主父偃既被亲幸论事与初上书自相攻背
主父偃之初上书曰:“蒙恬攻胡①,辟地千里,以河为境,暴兵露师,死者不可胜计,蜚刍挽粟②,百姓靡敝,天下始畔秦③。”立论严矣。迨其为郎中,被亲幸,乃言“河南地肥饶,外阻河,蒙恬城之以逐匈奴,广中国,灭胡之本。”遂力请于武帝,排众议,缮蒙恬所为塞,因河为固,漕运山东,民劳国虚。同此一人,同此一事,不数年,而蒙恬之功罪,河南之兴废,自相攻背如此其甚。由是言之,辨奸者岂难知哉?听之勿骤,参酌之勿忘,而已曙矣④。武帝两听而不疑,其为江充所惑以戕父子之恩⑤,宜矣哉!
【注释】
①蒙恬(约前259—前210):姬姓,蒙氏,名恬,齐国蒙阴(今山东蒙阴)人。秦朝著名将领。公元前221年,蒙恬率军攻破齐国。秦统一后,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击匈奴,收复河南地(今内蒙古河套南鄂尔多斯一带),率军修建万里长城和九州直道。前210年秦始皇病死,胡亥即位后赐死蒙恬,蒙恬吞药自杀。传见《史记·蒙恬列传》。
②蜚刍挽粟:迅速运输粮草。蜚,通“飞”。形容极快。刍,饲料。挽,拉车或船。粟,小米。泛指粮食。
③畔:通“叛”。违背,背离。
④曙:曙光。这里指辨清、看清。
⑤江充(?—前91):本名齐,字次倩,赵国邯郸(今河北邯郸)人。汉武帝晚年宠臣,曾任直指绣衣使者,负责监察权贵。江充与太子刘据有仇隙,遂设计陷害太子,在太子宫掘蛊,掘出桐木做的人偶。刘据恐惧无法辩白,发兵诛杀江充,并矫诏发动兵马自卫。汉武帝闻报,立命丞相刘屈氂调兵平乱。双方在长安城中混战,太子兵败逃亡,最终自缢而死。史称“巫蛊之祸”。事见《汉书·武五子传》。
【译文】
主父偃最初向汉武帝上书时说:“蒙恬攻打匈奴,开拓疆土超过千里,以黄河为界,驻扎大量军队,死亡的士兵不可胜数,为了迅速运输粮草,百姓筋疲力尽,苦不堪言,天下由此开始背叛秦朝。”这一立论是严密的。等到他后来做了郎中,被汉武帝亲近宠幸的时候,却说:“河南地土地肥沃,外面有黄河天险作为屏障,蒙恬在这里筑城以驱逐匈奴,开拓疆土,实在是灭亡匈奴的根本。”于是极力向武帝请求,力排众议,重新修缮蒙恬所筑的关塞,利用黄河来固守,又漕运太行山以东地区的粮食,使得民众疲劳、国家财政空虚。同一个人,同一件事,在数年之间,对蒙恬的功过、河南地的弃守得失的评价,竟然自相矛盾到了这样严重的地步。由此而言,辨别奸邪之人真的很困难吗?听到对方意见后不要匆忙下结论并付诸实施,不要忘记对对方的话进行仔细斟酌,这样看清奸邪之人就不难了。汉武帝听到主父偃前后两次截然不同的话却不加以怀疑,他后来被江充所迷惑而伤害了父子感情,实在是必然的!
一〇 贾谊之策行于主父偃之时
分藩国推恩封王之子弟为列侯①,决于主父偃,而始于贾谊。谊之说至是而始雠,时为之也。当谊之时,侯王强,天下初定,吴、楚皆深鸷骄悍而不听天子之裁制,未能遽行也。武帝承七国败亡之余,诸侯之气已熸②,偃单车临齐而齐王自杀,则诸王救过不遑,而以分封子弟为安荣,偃之说乃以乘时而有功。因此而知封建之必革而不可复也,势已积而俟之一朝也。
【注释】
①列侯:古代爵位名,始见于战国。秦称彻侯,居二十等爵制之首。西汉沿置,然为避刘彻讳而改称“列侯”,又称“通侯”。
②熸(jiān):熄灭。
【译文】
将各诸侯国分成若干份,推恩封给诸侯王的子弟,这一政策决定于主父偃的建言,而发端于贾谊。贾谊的思想到此时才被付诸实施,是时势所造就的。当贾谊在世的时候,诸侯王强大,天下刚刚平定,而吴、楚等国居心叵测、骄横凶悍,不接受天子的裁决和节制,在这种情况下推恩政策自然不能立即实行。汉武帝承接七国叛乱败亡之余绪,诸侯的嚣张气焰已经熄灭,主父偃乘坐单车到齐国而齐王自杀,可见诸侯王惶惶不安、补救自己的罪过都来不及,而把分封子弟作为安全和荣耀的事情,于是主父偃的建言在这种形势下得到了成功。由此可见分封制必然被废除而不可能恢复,趋势日渐发展,条件日益成熟,这是等着某一天来最终废除罢了。
高帝之大封同姓,成周之余波也。武帝之众建王侯而小之,唐、宋之先声也。一主父偃安能为哉!天假之,人习之,浸衰浸微以尽泯。治天下者,以天下之禄位公天下之贤者,何遽非先王之遗意乎?司马氏惩曹魏之孤,欲反古而召五胡之乱①,岂其智不如偃哉?不明于时故也。
【注释】
①五胡之乱:指在西晋时期塞外众多游牧民族趁西晋爆发“八王之乱”国力衰弱之际,陆续进入中原地区,建立数个非汉族政权,形成与南方汉人政权对峙的事件。五胡,主要指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胡人大部落。但事实上五胡是西晋末各部族胡人的代表,数目远不止五个。
【译文】
汉高祖大封同姓诸侯,是周朝分封制的余波。汉武帝增加王侯数量而缩小其领地,是唐、宋两代的先声。一个主父偃怎么能做到呢?上天假以时日,人们日益习惯,分封制日益衰微以至于最终泯灭、被废除。治理天下的人,以天下的俸禄、官位来安置天下的贤才,这难道不是先王的遗意吗?司马氏吸取曹魏宗室孤立无援的教训,想要反古道而行分封,却招来了五胡之乱,难道是他们的智力不如主父偃吗?只是他们不识时务罢了。
一一 荀悦三游之说等学问志节之士于仪秦剧郭之流
公孙弘请诛郭解①,而游侠之害不滋于天下,伟矣哉!游侠之兴也,上不能养民,而游侠养之也。秦灭王侯、奖货殖,民乍失侯王之主而无归,富而豪者起而邀之,而侠遂横于天下。虽然,逆弥甚者失弥速,微公孙弘,其能久哉?
【注释】
①郭解(?—前126):字翁伯,河内轵县(今河南济源)人。西汉景帝、武帝时期著名游侠。武帝时其门客在轵县杀人,御史大夫公孙弘认为郭解虽非亲自杀人,但已犯大逆不道之罪,建议武帝将其诛杀,郭解于是被灭族。传见《史记·游侠列传》。
【译文】
公孙弘请求诛杀郭解,于是游侠之害没有蔓延到整个天下,真是伟大啊!游侠的兴起,是因为统治者不能保护百姓,而游侠来保护他们。秦朝消灭了各国王侯,奖励经商营利,百姓突然失去作为主人的王侯而无所归附,于是富有且强横的人趁机纷纷站出来招徕他们,而游侠于是便横行于天下了。尽管如此,作恶越多的人败亡越快,即使没有公孙弘,游侠难道能够长久存在吗?
若夫荀悦三游之说①,等学问志节之士于仪、秦、剧、郭之流②,诬民启乱,师申、商之小智,而沿汉末嫉害党锢诸贤之余习尔。曹操师之以杀孔融、夺汉室③;朱温师之以歼清流、移唐祚④。流波曼衍,小人以之乱国是而祸延宗社。韩侂胄之禁伪学⑤,张居正、沈一贯之毁书院⑥,皆承其支流余裔以横行者也。
【注释】
①荀悦(148—209):字仲豫,颍川颍阴(今河南许昌)人。东汉史学家、思想家。著有《汉纪》《申鉴》等书。传见《后汉书·荀悦列传》。三游之说:指荀悦在《汉纪》卷十中云:“世有三游,德之贼也:一曰游侠,二曰游说,三曰游行。”其中游说指游说之士,游行则指“色取仁以合时好,连党类,立虚誉以为权利者”,一般理解为迎合时势、沽名钓誉、结党图权的士人。
②仪、秦、剧、郭:指纵横家张仪、苏秦和西汉著名游侠剧孟、郭解。
③孔融(153—208):字文举。鲁国(今山东曲阜)人。东汉末年文学家,“建安七子”之一。曾任北海相、太中大夫等,性好宾客,喜抨议时政,言辞激烈,后因触怒曹操而被杀。传见《后汉书·孔融列传》。
④朱温(852—912):唐僖宗赐名“朱全忠”,即位后改名朱晃,宋州砀山(今安徽砀山)人。早年参加黄巢起义军,后归附唐朝,因镇压起义军有功而逐渐成为强大的割据势力。他劫持、弑杀唐昭宗,在滑州白马驿诛杀清流大臣数十人,后废黜唐哀帝,建立后梁,907年至912年在位。最后被其子朱友珪弑杀。传见《新五代史·梁本纪·高祖》《旧五代史·梁书·太祖纪》。清流:在唐五代时期指科举出身、居于清显职位的朝臣。
⑤韩侂胄(tuō zhòu,1152—1207):字节夫,相州安阳(今河南安阳)人。南宋宰相、权臣、外戚。绍熙五年(1194),与宗亲赵汝愚等人策划绍熙内禅,拥立宋宁宗赵扩即位,以“翼戴之功”,初封开府仪同三司,后官至太师、平章军国事。韩侂胄任内禁绝朱熹理学,史称“庆元党禁”。他追封岳飞为鄂王,追削秦桧官爵,发动“开禧北伐”,遭到败绩,被史弥远设计杀死。传见《宋史·奸臣列传》。
⑥沈一贯(1531—1615):字肩吾,又字不疑、子唯,号龙江,又号蛟门。浙江鄞县(今浙江宁波鄞州)人。明朝万历年间首辅。传见《明史·沈一贯列传》。
【译文】
至于荀悦的所谓“三游”之说,将有学问、志向和气节的士人等同于张仪、苏秦、剧孟、郭解等人,欺蒙百姓、开启祸乱,只是学习申不害、商鞅的小聪明,而沿袭汉代末年嫉妒迫害诸位党锢贤士的做法罢了。曹操效法他而杀害孔融、篡夺了汉室江山;朱温效法他而残杀清流、使唐朝江山覆灭。流波蔓延,小人以此扰乱国政而祸及江山社稷。韩侂胄禁止所谓“伪学”,张居正、沈一贯捣毁书院,都是继承这一思想的支流余脉而横行无忌的举动。
虽然,郭解族而游侠不复然于后世。若夫学问志节之士,上失教,君子起而教之,人之不沦胥于禽兽者赖此也。前祸虽烈,后起复盛。天视之在人心,岂悦辈小人所能终掩之乎!游行之讥,祗见其不知量而已矣①。
【注释】
①祗:同“祇”。
【译文】
尽管如此,郭解被灭族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游侠之祸。至于有学问、志向和气节的士人,在统治者失于教化百姓时,君子起来教化他们,人之所以不沦落到与禽兽为伍,正是有赖于此。前面的灾祸虽然酷烈,而后面兴起的更甚。上天所视在于人心,岂是荀悦这样的小人所能始终掩饰的吗?他对“游行”的讥讽,只是体现出他的不自量力罢了。
一二 公孙弘之诈不在布被
汲黯责公孙弘布被为诈①,弘之诈岂在布被乎?黯不斥其大而擿其小②,细矣。黯非翘细过以讦人者,黯之学术,专于黄、老,甘其食,美其衣,老氏之教也③。以曾、史为桎梏④,以名教为蹄衡羁络⑤,为善而不欲近名,大白而欲不辱⑥,故黯之言曰:“奈何欲效唐、虞之治?”弘位三公,禄甚多,布被为诈。尧、舜富有四海而茅茨土阶,黯固以为诈而不足效也。弘起诸生,四十而贫贱,安于布被,则布被已耳,弘之诈岂在此乎?黯沉酣于黄、老,欲任情以远名,而见以为诈焉耳。
【注释】
①汲黯责公孙弘布被为诈:指公孙弘平素节俭,汲黯上奏武帝称公孙弘居三公要职,俸禄多却盖粗布被子是欺诈世人、沽名钓誉。事见《汉书·公孙弘传》。
②擿(tī):挑剔,指摘。
③老氏:指老子。
④曾、史:指曾参和史
,这两人在古代被视为仁与义的典型人物。
⑤蹄:马蹄铁。衡:绑在牛角上的横木,用以控制牛驾车。羁络:马络头。
⑥大白:坦荡洁白之人。语出《老子》第四十一章:“上德若谷,大白若辱,广德若不足。”河上公注曰:“大洁白之人,若污辱不自彰显。”
【译文】
汲黯指责公孙弘使用布被是欺诈,公孙弘的欺诈难道在于用布被这一件事吗?汲黯不指责公孙弘大的欺诈行为却专门指摘这种小的,眼界真是狭窄啊!汲黯并非是专门爱挑小毛病来攻击别人的人,他的学术专攻黄老之道,吃美味的食物,穿华美的衣服,这是老子的教导。他以曾参、史
这种仁义之人为枷锁,以名教为束缚,做善事而不想得到名声,坦荡洁白而不欲受辱,所以他说:“为什么要效法唐尧、虞舜的治国之道呢?”公孙弘位列三公,俸禄很多,却使用布被,这是欺世盗名。尧、舜富有四海却住茅草房、台阶用土垒成,汲黯本来就认为这是欺世盗名之举,不值得效法。公孙弘从普通儒生起家,在四十岁时还很贫贱,他心安理得地使用布被,而且不过是布被罢了,他的奸诈难道是在这种小事上吗?汲黯沉湎于黄老之道,想任情而求名,所以认为公孙弘用布被是欺世盗名。
一三 淮南王安学老氏以自杀
淮南王安著书二十篇,称引天人之际,亦云博矣。而所谋兴兵者,率儿戏之策;所与偕者,又童昏之衡山王赐及太子迁尔①。叛谋不成,兵不得举,自刭于宫庭。其愚可哂②,其狂不可瘳矣。
【注释】
①童昏:愚昧无知。衡山王赐:指刘赐(?—前122),淮南厉王刘长之子,淮南王刘安之弟。初封阳周侯,后被封为庐江王,七国之乱后被改封为衡山王。公元前122年,刘赐与刘安约定谋反,被其子告发,刘赐自杀。太子迁:指淮南王刘安的太子刘迁。与其父共同策划谋反,被雷被、刘建等人告发,被处死。二人事见《史记·淮南衡山列传》。
②哂(shěn):讥笑。
【译文】
淮南王刘安撰著《淮南子》二十篇,称述天命与人事之间的联系,也称得上是学识渊博了。可是他所筹划的兴兵造反行动,全都是儿戏一般的策略;与他一道行动的,又是愚昧无知的衡山王刘赐和太子刘迁。刘安谋划叛乱不成,无法起兵,最后自刎于宫中。他的愚蠢可笑之极,他的狂妄不可救药。
成皋之口何易塞①?三川之险何易据②?知无能与卫青敌③,而欲徼幸于刺客,安即反,其能当青乎?即刺青,其能当霍去病乎?公孙弘虽不任为柱石臣,而岂易说者?起贫贱为汉三公,何求于淮南,而敢以九族试雄主大将之欧刀邪④?内所恃者,徒巧亡实之严助;外所挟者,轻僄亡赖之左吴、赵贤、朱骄⑤;首鼠两端之伍被⑥,怀异志于肘腋而不知。安之愚至于如此,固高煦、宸濠之所不屑为⑦,而安以文词得后世之名。由此言之,文不足以辨人之智愚若此乎!
【注释】
①成皋之口:即虎牢关,城筑在大伾山上,形势险要,为军事重镇。
②三川:指三川郡,汉代改称河南郡。此处仍用旧称。
③卫青(?—前106):字仲卿,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人。西汉时期名将,汉武帝皇后卫子夫的弟弟。在对匈奴作战中曾七战七捷,收复河朔、河套地区,在漠北决战中击破单于,为北部疆域的开拓做出重大贡献。因功封长平侯,官至大司马大将军。传见《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
④欧刀:原指古代铸剑大师欧冶子所铸之刀剑。后泛指用以处刑的刀或良剑。
⑤左吴、赵贤、朱骄:皆为刘安手下的门客,积极鼓动刘安兴兵作乱。
⑥伍被(pí,?—前122):楚人,淮南王刘安的宾客,参与编撰《淮南子》。刘安意欲谋反,召伍被策划,伍被劝谏刘安不要自取其祸,刘安愤怒,囚禁伍被的父母三个月。后刘安谋反事泄,伍被到朝廷官员处自首。汉武帝本欲不诛,御史大夫张汤进言伍被为刘安设计谋反,罪不能赦,伍被于是被杀。传见《汉书·伍被传》。
⑦高煦:指朱高煦(1380—1426),明成祖朱棣次子,明仁宗朱高炽同母弟。在靖难之役中立下战功,成祖即位后,封为汉王,多次谋划取代朱高炽子之位。仁宗暴死,宣宗继位后,朱高煦起兵造反,却在宣宗亲征后投降,被废为庶人,囚禁在西安门内。后与诸子相继被杀。传见《明史·诸王列传》。宸濠:指朱宸濠(1479—1520),明代藩王,于弘治十年(1497)袭封宁王。于正德十四年(1519)举兵发动叛乱,但很快战败,被王守仁俘虏。最终被明武宗诛杀。传见《明史·诸王列传》。
【译文】
成皋的关口难道是容易堵塞的吗?三川郡的险要位置难道是容易占据的吗?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与卫青抗衡,竟然试图派刺客刺杀他以图侥幸,刘安即使真的发动了叛乱,难道能抵挡住卫青吗?即使刺杀了卫青,难道能抵挡霍去病吗?公孙弘虽然不被依靠为柱石之臣,可难道就那么容易被说动吗?公孙弘出身贫贱而能位列汉朝廷的三公,他对淮南王有什么要求,以至于敢用九族的性命去试雄才大略的君主与良将手中的利刃呢?刘安在朝廷内所依赖的,只是有名无实的严助;在外所倚赖的,是轻浮无赖的左吴、赵贤、朱骄这些宾客;首鼠两端的伍被,早就在刘安的心腹中怀有异志,而他却不能觉察。刘安的愚蠢到了如此的地步,是连朱高煦、朱宸濠这样的人也不屑于如此的,而刘安却凭借文词在后世取得了名声。由此来说,文词是如此的不足以用来辨别人的愚蠢和智慧吗!
而非然也。取安之书而读之,原本老氏之言,而杂之以辩士之游辞。老氏者,挟术以制阴阳之命,而不知其无如阴阳何也。所挟者术,则可以窥见气机盈虚之衅罅①,而乘之以逞志。乃既已逆动静之大经,而无如阴阳何矣;则其自以为窥造化而盗其藏、而天下无不可为者,一如婴儿之以莛击贲、育②,且自雄也。率其道,使人诞而丧所守,狂逞而不思其居。安是之学,其自杀也,不亦宜乎!夫老氏者,教人以出于吉凶生死之外,而不知其与凶为徒也。读刘安之书,可以鉴矣。
【注释】
①气机:指天地有规律运行的自然机能。衅罅:缝隙,裂缝。
②莛(tíng):草本植物的茎。
【译文】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把刘安的书取过来阅读后就可以发现,该书是以老子的言论为基础,而混杂以辩士的游说之辞。老子的思想,是依恃“术”来控制和利用阴阳的变化,却不知道自己对阴阳毫无办法。由于所依恃的是“术”,所以他可以窥见天地运行、盈虚消长的规律,并利用它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是能够预测阴阳动静变化的规律后,却对阴阳无可奈何,因此他自以为能窥探到造化的奥秘而盗取其宝藏、天下没有做不了的事情,就像一个婴儿拿着草茎来击打勇士孟贲、夏育,而且自以为了不起。信仰老子的“道”,使人变得荒诞而丧失心志,狂妄而不考虑自己所居的境地。刘安肯定这一学说,他最终自杀身亡,不也是应该吗!老子教导人们出于吉凶生死之外,却不知道凶已经与自己相伴了。所以,读刘安的书,一定要以此为鉴,引以为戒。
一四 张汤诛伍被非酷
张汤治狱为酷吏魁①,而其决于诛伍被也,则非酷也,法之允也。被者,反覆倾危之奸人,持两端以贸祸者也。不诛之,又且诡遇于汉廷,主父偃、江充之奸,被任之有余矣。被之始谏安也,非果禁安使勿反,称引汉德,为他日兔脱计耳②。已而为安画反谋矣,俄而又以谋反踪迹告矣。“宫中荆棘”之谏③,“侯无异心、民无怨气”之语④,盖亦事后自陈、规救其死之游辞,而谁与听之哉!与人谋逆而又首告,纵舍勿诛,则谗贼相踵,乱不可得而弭矣。故汤之持法非过,而被之诛死允宜也。
【注释】
①张汤(?—前115):杜陵(今陕西西安)人。西汉时期著名酷吏。因为治陈皇后、淮南王、衡山王谋反之事,得到汉武帝的赏识,先后晋升为太中大夫、廷尉、御史大夫。用法主张严峻,以皇帝意旨为治狱准绳,与赵禹共同编定《越宫律》《朝律》等法律著作。元鼎二年(前115),因遭诬陷而被强令自杀。传见《汉书·张汤传》。
②兔脱:像兔子一样迅速逃跑。这里指脱身、逃逸。
③“宫中荆棘”之谏:据《汉书》记载,淮南王刘安阴谋作乱,召伍被商议,伍被劝谏说:“昔子胥谏吴王,吴王不用,乃曰:‘臣今见麋鹿游姑苏之台也。’今臣亦将见宫中生荆棘,露沾衣也。”宫中生荆棘,比喻宫殿荒芜,暗指谋反会带来杀身灭国之祸。
④“侯无异心、民无怨气”之语:指伍被劝谏刘安的话中有“当今诸侯无异心,百姓无怨气”之语。
【译文】
张汤审判案件严酷为酷吏之冠,可是他判决诛杀伍被,却不算是残酷,而是执法允当的表现。伍被,是个反复无常、奸险狡诈的小人,他首鼠两端因而招来了祸患。如果不杀他,他又会在汉朝廷中用不正当的手段求得赏识,主父偃和江充的奸邪,伍被比起他们尚且绰绰有余。伍被当初劝谏淮南王刘安,并非果真要阻止他谋反,他称颂汉朝廷的恩德,是为将来一旦失败时能迅速脱身留下退路。不久他就为刘安策划反叛的阴谋,可是他又很快告发刘安谋反。他所谓“宫中生荆棘”的劝谏,“诸侯没有异心,百姓没有怨气”的话,大概也是事后自己编造、试图挽救自己性命的游说之词,又有谁会相信他呢?伍被与人合谋反叛却又出面告发,如果赦免他不杀,那么诬陷他人的贼人就会一窝蜂地起来,祸乱就不可能消弭了。所以张汤对伍被的量刑并不过分,而伍被被处死也是罪有应得。
呜呼!为伍被者不足道,君子不幸陷于逆乱之廷,可去也,则亟去之耳。不然,佯狂痼疾以避之①;又不然,直词以折之;弗能折,则远引自外而不与闻。身可全则可无死;如其死也,亦义命之无可避者,安之而已。过此则无术矣。谋生愈亟,则逢祸愈烈;两端不宁,则一途靡据。故曰“有道则知,无道则愚”②。诚于愚者,有全生,无用术以求生;有义死,无与乱以偕死者也。
【注释】
①痼(gù)疾:积久难以治愈的病。
②有道则知,无道则愚:语出《论语·公冶长》:“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大意是在国家太平的时候发挥聪明才干,国家动荡时则韬光养晦、大智如愚。
【译文】
唉!像伍被这样的人固然不值一提,君子如果陷于反叛者的宫廷,能离开就尽快离开。不然,就装疯卖傻,或假称有难以治愈的疾病来避开他;如果还不行,就直言劝说他;如果无法说服他,就远远地躲开,不参与谋反之事。性命如果能够保全就尽量保全;如果不幸身亡,也是义不容辞、命中注定而无法逃避的,只能安于这样了。除了上述这些,就再也没别的办法了。越急于求生,遭遇的祸患就越剧烈;首鼠两端,则一头也靠不住。所以说“在国家太平的时候发挥聪明才干,国家动荡时则韬光养晦、大智如愚”。诚心于“愚”的人,有的保全性命,不用“术”来求得生存;有的为义而死,不参与叛乱而与叛贼一起受死。
一五 武帝开辟遐荒为天所牖
遐荒之地,有可收为冠带之伦,则以广天地之德而立人极也;非道之所可废,且抑以纾边民之寇攘而使之安。虽然,此天也,非人之所可强也。天欲开之,圣人成之;圣人不作,则假手于时君及智力之士以启其渐。以一时之利害言之,则病天下;通古今而计之,则利大而圣道以弘。天者,合往古来今而成纯者也。禹之治九州,东则岛夷①,西则因桓②,南暨于交③,北尽碣石,而尧、舜垂衣裳之德,讫于遐荒。禹乘治水之功,因天下之动而劳之,以是声教暨四海,此圣人善因人以成天也。
【注释】
①岛夷:指我国东部近海一带及海岛上的居民。
②西则因桓:语出《尚书·禹贡》:“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入于渭,乱于河。”郑玄释“桓是”为山名,曰:“桓是,陇坂名。其道盘桓旋曲而上,故名曰桓是,今其下民谓是坂曲为盘也。”孔安国则以桓为水名,曰:“西倾,山名。桓水自西倾山南行,因桓水是来。”后世一般倾向认同孔安国的说法。
③暨:到,至。交:指交趾地区。
【译文】
荒远的地区,如果有可以收服而使其文明开化的,则应当以此来推广天地的德行而树立人道之极则;如果有不是圣人之道所能废除的,则暂且抑制收服的欲望而缓解边民遭受入侵劫掠的痛苦,从而使他们安居乐业。尽管如此,这是天意,并非人力所能勉强。上天如果想要开拓,则圣人来成就此事;如果没有圣人出现,上天就假手于当时的国君及有智谋和力量的臣下来开启先河。假如从一时的利害得失来说,则不利于天下;假如通古今而考虑的话,则好处甚大而圣人之道也得以弘扬。所谓天,是混合古往今来而成就纯正广大之德的。大禹治理九州,向东到海岛,向西则到桓水上游,南到交趾,北到碣石,于是尧、舜定礼作服的德行播散到远方。大禹乘着治水的功劳,利用天下人心思动的心理来驱使他们,使得自己的声威教化传遍四海,这就是圣人善于利用民众来成全天意的表现。
汉武抚已平之天下,民思休息。而北讨匈奴,南诛瓯、越,复有事西夷,驰情宛、夏、身毒、月氏之绝域①。天下静而武帝动,则一时之害及于民而怨
起②。虽然,抑岂非天牖之乎③?玉门以西水西流④,而不可合于中国,天地之势,即天地之情也。张骞恃其才力强通之⑤,固为乱天地之纪。而河西固雍、凉之余矣⑥。若夫
也、冉也、邛僰也、越嶲也、滇也⑦,则与我边鄙之民犬牙相入,声息相通,物产相资,而非有
戾冥顽不可向迩者也⑧。武帝之始,闻善马而远求耳,骞以此而逢其欲,亦未念及牂柯之可辟在内地也⑨。然因是而贵筑、昆明垂及于今而为冠带之国⑩,此岂武帝、张骞之意计所及哉?故曰:天牖之也。
【注释】
①宛:指大宛,古代西域国名,大致在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夏:指大夏,古代西域国名,大致在今中亚阿姆河流域。身毒:印度河流域古国名。月氏(yuè zhī):古代游牧部族政权,在匈奴崛起前居于河西走廊、祁连山一带,被匈奴击败后西迁,占领阿姆河流域,建立大月氏王国。
②
(dú):怨言。
③牖:通“诱”。诱导,劝导。
④玉门:指玉门关。西汉武帝置,在今甘肃敦煌西北小方盘城。
⑤张骞(前164—前114):字子文,汉中城固(今陕西城固)人。西汉杰出外交家、旅行家、探险家,丝绸之路的开拓者。建元二年(前139)他奉汉武帝之命,率领一百多人出使西域,打通了汉朝通往西域的南北道路,即赫赫有名的丝绸之路。汉武帝以军功封其为博望侯。他将中原文明传播至西域,又从西域诸国引进了汗血马、葡萄、苜蓿、石榴、胡麻等物种到中原,促进了东西方文明的交流。汉武帝元鼎三年(前114),张骞病逝于长安。传见《汉书·张骞传》。
⑥雍:指雍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陕西、宁夏全境及青海、甘肃、新疆部分地区。凉:指凉州,今甘肃中西部地区。古代常以“雍凉”指代今甘肃地区。
⑦
(máng):指冉
羌国,是中国古代方国之一。以古代羌族为主体民族,建立于西周末年,疆域相当于今四川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等地。冉:指冉族,我国古蜀地区的土著民族,主要分布在今四川西部、西藏东部和甘肃、陕西南部地区。邛僰(qióng bó):汉代临邛、僰道的并称。约当今四川邛崃、宜宾一带。后泛指西南边远地区。越嶲(xī):古郡名。西汉元鼎六年(前111)置。治所在邛都(今四川西昌)。辖境相当今云南丽江及绥江两县间金沙江以东、以西的祥云、大姚以北和四川木里、石棉、甘洛、雷波以南地区。滇:指古滇国,是中国西南边疆古代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疆域主要在以滇池为中心的云南中部及东部地区。
⑧
(zhì)戾:蛮横凶暴。向迩:靠近,接近。
⑨牂(zāng)柯:汉代郡名。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开西南夷而置。治故且兰国。
⑩贵筑:古地名,今属贵州贵阳。昆明:古族名。战国至秦、汉,昆明族在今云南洱海一带。汉武帝曾遣使通身毒国,多次被阻于昆明。
【译文】
汉武帝统治的是早已和平安定的天下,百姓想要休养生息。而他却北攻匈奴,南灭东瓯、闽越和南越,又多次向西方夷族动兵,神往于大宛、大夏、身毒、月氏这些极其遥远的国家。天下人想要静而武帝想要动,于是一时的灾祸就降临到百姓身上而导致他们怨声载道。尽管如此,这难道不是上天诱导的吗?玉门关以西的河水都向西流,而不能汇入中原,天地的地理形势,也就是天地之情的体现啊!张骞凭恃自己的才能而强行凿通西域,本来就是扰乱了天地的纲纪。而河西走廊则是雍凉地区的边缘,与西域情况不同。而
、冉、邛僰、越嶲、滇等部族,则与我们的边疆居民犬牙交错,声息相通,相互贸易物产,而不是野蛮无知、难以接近的人。武帝最初是因为听说西方有良马而不远万里去求取,张骞通西域和西南夷也正是为逢迎汉武帝的这种私欲,并没有想到牂牁郡可以辟入内地。然而因为此举而贵筑、昆明至今已属于文明之国,这难道是汉武帝、张骞的本意所及吗?所以说:是上天诱导的。
君臣父子之伦,诗书礼乐之化,圣人岂不欲普天率土而沐浴之乎?时之未至,不能先焉。迨其气之已动,则以不令之君臣,役难堪之百姓,而即其失也以为得,即其罪也以为功,诚有不可测者矣。天之所启,人为效之,非人之能也。圣人之所勤,人弗守之,则罪在人而不在天。江、浙、闽、楚文教日兴,迄于南海之滨、滇云之壤,理学、节义、文章、事功之选,肩踵相望,天所佑也,汉肇之也。石敬瑭割土于契丹,宋人弃地于女直,冀州尧、舜之余民①,化为禽俗。即奉冠带归一统,而党邪丑正,与宫奄比以乱天下②。非天也,人丧之也。将孰俟焉以廓风沙霾曀之宇③,使清明若南国哉!
【注释】
①冀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河北、山西、陕西、北京、天津及内蒙古、辽宁部分地区。这里指河北地区。
②奄:同“阉”。指宦官。
③霾(mái):乱风时空中降下沙土,尘土飞扬。曀(yì):阴沉而有风的天气。
【译文】
君臣父子的伦理,礼乐诗书的教化,圣人难道不想普天之下的人民都沐浴在他们的雨露中吗?只是时机还不成熟,不能勉强先行。等到气机已动,则以无道的君臣役使难以承受的百姓,却把自己的失当做得,把自己的罪过当成功劳,这样就会真的发生不测事件。上天所开启的,人为地效仿,并不是人的能力。圣人勤勉所得到的,人民不能守住,则罪过在于人而不在于天。江苏、浙江、福建、湖北各地的文教日益兴盛,其影响到达南海之滨、云南、贵州之地,理学、节义、文章、事功之选人,摩肩接踵,相望于道,这是上天保佑的结果,而肇始于汉朝。石敬瑭割让土地给契丹,宋朝将大片土地丢弃给女真,使得河北地区尧、舜以来的人民从此与夷狄为伍,沾染上浓厚的夷狄习俗。即使日后被中原文明政权重新统一,他们也会与奸邪之人结党而仇视正人君子,与宫内的奸诈宦官遥相呼应,扰乱天下。这并不是上天的过错,而是统治者失德抛弃了他们。将要等到谁来扫清这风沙阴霾的北国土地,而使其清明如南国呢?
一六 武帝深知日
武帝游宴后宫阅马,嫔御满侧,金日
于数十人之中独不敢窃视①,武帝以此知日
,重用之而受托孤之命,非细行也。盖日
非习于君子之教,而规行矩步以闲非礼者也。不期而谨于瞻视焉,不期而敦其敬畏焉,不期而非所视者勿视焉,勿曰细行也。神不守于中,则耳目移于外而心不知。让千乘之国,而变色于箪豆②;却千金之璧,而失声于破甑③;才足以解纷,勇足以却敌,而介然之顷,莫能自制其耳目;岂细故哉!君子黈纩以养目④,琇莹以养耳⑤,和鸾佩玉以养肢体⑥,兢兢乎难之,而恐不胜于俄顷。贞生死、任大任,而无忧惑,此而已矣。武帝之知人卓矣哉!
【注释】
①金日
(mì dī,前134—前86):字翁叔。原是驻牧于武威的匈奴休屠王太子,元狩二年(前121)投降汉朝。起初被安置在黄门署饲养马匹,后来得到汉武帝赏识,成为武帝的近臣。汉武帝死前令他和霍光共同辅佐汉昭帝。汉昭帝始元元年(前86)病死,赐谥号为敬侯。传见《汉书·金日
传》。
②箪(dān)豆:一箪饭食,一豆羹汤。指少量饮食。亦以喻小利。箪,盛饭用的竹器。豆,古代盛食物的器皿。
③甑(zèng):古代蒸饭的一种瓦器。底部有许多透蒸气的孔格,置于鬲上蒸煮,如同现代的蒸锅。
④黈纩(tǒu kuànɡ):指黄绵所制的小球。悬于冠冕之上,垂两耳旁,以示不欲妄听是非。
⑤琇莹:美石,美玉。
⑥和鸾:古代的一种铃铛,挂在车前横木上称“和”,挂在轭首或车架上称“鸾”。
【译文】
汉武帝在后宫游玩、宴会、检阅马匹,其身侧满是妃嫔宫女,在数十人之中唯独金日
不敢偷看美女,汉武帝由此了解了金日
,日益重用他以至于让他受遗命作为托孤大臣辅佐汉昭帝,金日
的做法不是细微的小节。他不曾接受正规的君子之教,却能够严格按规矩办事,不做非礼之事。不期而能够谨慎于瞻仰、窥视,不期而能够注重敬畏,不期而能够遵守“非礼勿视”的规矩,他能够做到这些,就不能算是微不足道的小节。如果心神不能在内坚守,那么耳朵眼睛移到外面而心中却不知道。有人能够辞让千乘大国,却因为损失一点食物而改变脸上的表情;能够谢绝价值千金的玉璧,却对摔碎一个陶甑大惊失色;才能足以排忧解纷,勇力足以克敌制胜,却在关键的一瞬间无法控制自己的耳朵和眼睛。这难道是小事吗?君子用黄绵小球垂于冠冕下来养目,用玉石挂在耳旁以养耳,佩带铃铛、玉佩来养肢体,整日战战兢兢,唯恐刹那之间失去自制力。能够舍弃性命而担当重任,没有忧虑和疑惑的,只有这种人。汉武帝知人善任的才能太卓越了!
诸葛公年廿七而昭烈倚为腹心①,关羽、张飞所莫测也②。武帝举日
于降胡,左右贵戚所莫测也。知人之哲,非人所易测久矣。诸葛公之感昭烈,岂仅以三分鼎足之数语哉!神气之间,有不言而相喻者在也。乃既有言矣,则昭烈之知益审,而关、张之疑益迷。日
之受知,非有言也,故武帝之知深矣。卫、霍之见知③,犹众人之常也。心持于黍米④,而可以动天地,自非耳食道听之庸流,岂待言而后相知哉?
【注释】
①诸葛公:指诸葛亮。昭烈:指蜀汉昭烈帝刘备。
②关羽(160—219):本字长生,后改字云长,河东解县(今山西运城)人。张飞(?—221):字益德,幽州涿郡(今河北涿州)人。二人均为三国时期蜀汉名将,因勇武过人并称为“万人敌”。二人传见《三国志·蜀书·关张马黄赵传》。
③卫、霍:指武帝时名将卫青和霍去病。
④黍米:道教用语,指元始天尊手中所持的黍米宝珠,包含宇宙之根本。
【译文】
诸葛亮年仅二十七岁就被刘备倚为心腹,这是关羽、张飞所不能测度的。汉武帝从归降的胡人中提拔、重用了金日
,也是左右亲贵、外戚所不能测度的。知人善任的智慧,长久以来就是常人所不能轻易测度的。诸葛亮打动刘备,难道仅仅是靠天下三分、鼎足而立的几句话吗?神情气度之间,自然有不用言语而相互心中明白的默契存在。而一旦有了语言交流,则刘备对诸葛亮的了解更加深入,而关、张二人的疑惑也更甚。金日
受到赏识并没有依靠语言,所以汉武帝对他的了解是很深的。卫青、霍去病受到赏识,与一般人的情况相同。心中持有黍米宝珠而可以打动天地,如果自己不是轻信道听途说的庸人,难道会等人家说了话才能了解他吗?
一七 武帝徙荒民于朔方新秦边因以实
武帝之劳民甚矣,而其救饥民也为得。虚仓廥以振之①,宠富民之假贷者以救之,不给,则通其变而徙荒民于朔方、新秦者七十余万口②,仰给县官,给予产业,民喜于得生,而轻去其乡以安新邑,边因以实。此策,晁错尝言之矣,错非其时而为民扰,武帝乘其时而为民利。故善于因天而转祸为福,国虽虚,民以生,边害以纾,可不谓术之两利而无伤者乎!史讥其费以亿计③,不可胜数,然则疾视民之死亡而坐拥府库者为贤哉?司马迁之史谤史也,无所不谤也。
【注释】
①仓廥(kuài):贮藏粮食和草料的仓库。
②朔方:汉代郡名,汉武帝时设置,辖黄河河套的西北部,治所在朔方城(今内蒙古杭锦旗)。新秦:即新秦中,指关中盆地以北、黄河以南地区。
③史:指司马迁所著《史记》。
【译文】
汉武帝给百姓造成的负担太重了,但他赈济灾民的措施算是得当。他把仓库中的粮食用光来赈济饥民,又鼓励、表彰富裕之民放赈贷粮以救济饥民,还不能满足需要,则根据具体情况变通,把灾民迁徙到朔方、新秦中地区,共计七十余万口,朝廷为他们提供生活给养,给予产业,百姓因得以活命而高兴,乐于离开家乡到新的城邑中居住,边境因此得到充实。这一政策,晁错曾经提出来过,但因为时机不成熟而给百姓带来了困扰,汉武帝根据时势的需要实行徙民实边的政策,给百姓带来了很大的好处。所以善于利用天时而转祸为福,国库虽暂时空虚了,但百姓得以活命,边防危机得以纾解,能不说是一举两得而没有害处的好政策吗?《史记》中讥讽汉武帝为实行此政策花费数亿,不可胜数,按其所说,是要把眼看着百姓死亡而坐拥府库不相救的人看作贤君吗?司马迁的《史记》是谤书,没有什么不诽谤的。
一八 李广名誉动人不足任将帅
以名誉动人而取文士,且也跻潘岳于陆机①,拟延年于谢客②,非大利大害之司也,而轩轾失衡③,公论犹绌焉,况以名誉动人而取将帅乎!将者,民之死生、国之存亡所系者也。流俗何知而为之流涕?士大夫何知而为之扼腕?浸授以国家存亡安危之任④,而万人之扬诩⑤,不能救一朝之丧败。故以李广之不得专征与单于相当为憾者,流俗之簧鼓⑥,士大夫之臭味,安危不系其心,而漫有云者也。
【注释】
①潘岳(247—300):字安仁,世称潘安。荥阳中牟(今河南中牟)人。西晋著名文学家、政治家,公认的美男子。在文学上与陆机并称“潘江陆海”。传见《晋书·潘安列传》。陆机(261—303):字士衡,吴郡吴县(今江苏苏州)人。西晋著名文学家、书法家。出身吴郡陆氏,为孙吴丞相陆逊之孙、大司马陆抗第四子,与其弟陆云合称“二陆”,又与顾荣、陆云并称“洛阳三俊”。传见《晋书·陆机列传》。
②延年:指颜延之。颜延之(384—456),字延年,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南朝宋文学家。好读书,无所不览,文章之美,冠绝当时,与谢灵运并称“颜谢”。传见《宋书·颜延之列传》。谢客:即谢灵运。
③轩轾:车前高后低为“轩”,前低后高为“轾”。喻指高低轻重。
④浸:若,假使。
⑤扬诩(xǔ):赞扬,吹捧。
⑥簧鼓:用动听的言语迷惑人。
【译文】
因为名声动人而录用文士,必定会把潘岳抬高到陆机的地位,拿颜延之与谢灵运相类比,这不关系到大利大害,但是轻重失衡,公论尚且认为不足,何况是凭名声动人这一标准来任用将帅呢!所谓将,是关系人民生死、国家安危存亡的人物。流俗之士懂得什么却要为他们痛哭流涕?士大夫知道什么内情而为他们感到义愤填膺?如果真的把关系到国家安危存亡的重任交付给有名无实的良将,那么即使上万人的赞扬吹捧,也不能挽救其有朝一日的惨败。所以那些对李广没有得到专征之权以与匈奴单于相抗衡而感到遗憾的言论,都是流俗的鼓噪、士大夫们臭味相投罢了,由于他们没有将国家安危放在心上,所以便信口雌黄,妄加评论。
广出塞而未有功,则曰“数奇”①,无可如何而姑为之辞尔。其死,而知与不知皆为垂涕,广之好名市惠以动人,于此见矣。三军之事,进退之机,操之一心,事成而谋不泄,悠悠者恶足以知之?广之得此誉也,家无余财也,与士大夫相与而善为慷慨之谈也。呜呼!以笑貌相得,以惠相感,士大夫流俗之褒讥仅此耳。可与试于一生一死之际,与天争存亡,与人争胜败乎?卫青之令出东道避单于之锋,非青之私也,阴受武帝之戒而虑其败也。方其出塞,武帝欲无用,而固请以行,士大夫之口啧啧焉②,武帝亦聊以谢之而姑勿任之,其知广深矣。不然,有良将而不用,赵黜廉颇而亡③,燕疑乐毅而偾④,而武帝何以收绝幕之功?忌偏裨而掣之,陈馀以违李左车而丧赵,武侯以沮魏延而无功⑤,而卫青何以奏寘颜之捷⑥?则置广于不用之地,姑以掣匈奴,将将之善术,非士大夫流俗之所测,固矣。东出而迷道,广之为将,概可知矣。广死之日,宁使天下为广流涕,而弗使天下为汉之社稷、百万之生灵痛哭焉,不已愈乎!广之为将,弟子壮往之气也。“舆尸”之凶⑦,武帝戒之久矣。
【注释】
①数奇:命数不好。数,命运,命数。奇,不偶,不好。古代占法以偶为吉,奇为凶。
②啧啧:咂嘴或说话声。这里指赞叹、议论。
③廉颇:赵国苦陉(今河北定州)人,战国后期赵国名将。勇猛果敢,屡立战功。曾率兵讨伐齐国,取得大胜,封为上卿。长平之战前期,采取固守的方式,成功抵御了秦军进攻。赵孝成王十五年(前251),与乐乘率军大破燕军,杀燕将栗腹。此后赵数困于秦军,赵王欲复用廉颇,因郭开诋毁,赵王以为其衰老,遂不召。传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④乐毅:中山灵寿(今河北灵寿)人,战国后期杰出军事家,辅佐燕昭王振兴燕国,曾率五国军队伐齐,攻下七十余座城池,被拜为燕上将军,受封昌国君。传见《史记·乐毅列传》。偾(fèn):失败,败坏。
⑤魏延(?—234):字文长,义阳(今河南桐柏)人。三国时期蜀汉名将,曾任汉中太守,镇守汉中近十年,之后又屡次随诸葛亮北伐,功绩显著。期间魏延多次请诸葛亮给他统领一万兵,另走一路攻关中,最后与诸葛亮会师于潼关,如同韩信的例子。但诸葛亮一直不许,因而他认为自己无法完全发挥才能,心怀不满。魏延与长史杨仪不和,诸葛亮死后,两人矛盾激化,魏延举兵进攻杨仪,因手下军士溃散而被迫败逃,最终为马岱所追斩。传见《三国志·蜀书·魏延传》。
⑥寘(tián)颜之捷:指西汉元狩四年(前119)卫青破匈奴单于兵,北至寘颜山赵信城而还。寘颜,古山名。在匈奴境内。约为今蒙古高原杭爱山南面的一支。
⑦舆尸:指战败后以车载运尸体而还。语出《周易·师卦》爻辞:“六三,师或舆尸,凶。”
【译文】
李广出塞作战而没有立下战功,就说是“命数不好”,只是无可奈何而姑且说出的托辞。李广死后,无论是认识的还是素不相识的人都为他痛哭流涕,他平时喜欢用小恩小惠来感动人以沽名钓誉的情况,由此可见。军中之事,军队进退的时机选择,全都操持在将领一人之心中,即使战争结束后秘密也不能对外泄露,流俗之人怎么能够知道这些呢?李广之所以得到那么高的声誉,是因为他家无余财,与士大夫们交往时喜欢口若悬河,慷慨陈词。唉!以音容笑貌取悦于人,以小恩小惠打动人,士大夫和流俗之人所褒贬议论的仅此而已。这种人,能够通过在生死之际与天争存亡、与人争胜败的考验吗?卫青命令李广走东道以避开单于的锋芒,并不是出于卫青自己的私心,而是私下得到汉武帝的告诫,忧虑李广不敌单于而导致失败。在大军出塞前,汉武帝想不用李广,而他坚决请求随军出征,士大夫们对此交口称赞,汉武帝只得姑且答应他的请求却不准备重用他,可见他对李广的认识是深刻的。不然的话,有良将而不重用,赵国因为罢免了廉颇而导致败亡,燕国因为怀疑乐毅而导致大败,可汉武帝为什么取得了横渡大漠、击破匈奴单于的功业呢?猜忌偏裨将领而加以牵制,陈馀因为不接受李左车的意见而断送了赵国,诸葛亮因为不采用魏延的计策而导致伐魏无功,可卫青为什么能够取得寘颜山大捷呢?汉武帝和卫青把李广放在无用之地,姑且用他来牵制匈奴兵力,这是统将的好办法,士大夫和流俗之人搞不清其中的奥妙是必然的。李广在率军走东路出击匈奴的过程中迷失道路,他统兵作战的能力由此可见一斑。李广自刎而死的那天,宁可使天下人为李广痛哭,而不可以使天下人为汉朝的江山社稷和数百万生灵而痛哭,不是更好吗?李广做将领,凭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战败后以车载运尸体而还”的后果,汉武帝已戒备很久了。
岳飞之能取中原与否①,非所敢知也;其获誉于士大夫之口,感动于流俗之心,正恐其不能胜任之在此也。受命秉钺②,以躯命与劲敌争死生,枢机之制,岂谈笑慰藉、苞苴牍竿之小智③,以得悠悠之欢慕者所可任哉!
【注释】
①岳飞(1103—1142):字鹏举,相州汤阴(今河南汤阴)人。南宋抗金名将,位列南宋中兴四将之首。曾率军收复建康、襄阳,大败完颜兀术,取得郾城、顺昌大捷。后遭受秦桧、张俊等人诬陷而被杀害。宋孝宗时被平反,改葬于西湖畔栖霞岭。追谥武穆,后又追谥忠武,封鄂王。传见《宋史·岳飞列传》。
②秉钺:持斧。借指掌握兵权。
③苞苴:馈赠的礼物。苞,通“包”。牍竿:即“竿犊”。书札,相互慰问的书信。
【译文】
岳飞是否能够收复中原,我不敢妄加猜测;他受到士大夫们的交口称赞,流俗之人的心也被他感动,这正是我恐怕他不能胜任收复中原大任的原因所在。奉命统帅大军,意味着以性命与敌人在战场上争生死,战机稍纵即逝,形势瞬息万变,要克敌制胜,难道是仅靠谈笑慰藉、馈赠礼品、书信慰问之类的小聪明以赢得众人欢心和仰慕之人所能胜任的吗!
一九 汲黯出守外郡属李息攻排张汤
忠佞不并立。立人之廷者,谗不必忧,讥不可避,而必为国除蟊贼以安社稷,斯国之卫也。虽然,食其禄不避其难,居其职不委其责,去而隐,屏而在外,则亦终远小人而不与为缘尔,非取于必胜以自快也。所恶于佞者,恶其病国而己不可浼也①,非与为仇雠而必欲得位以与胜也。汲黯之恶张汤,允矣。君任之以讽议,则攻击之无余,以报君之知。既无言责,而出守外郡,则抑效忠于淮阳而臣道以尽。复固请为中郎,补过拾遗,以冀与汤争荣辱,何为者邪?引国家之公是公非为一己之私恨,干求持权,以几必胜,气矜焉耳,以言乎自靖则未也。或曰:屈原放而不忘萧艾之怨②,非乎?曰:屈原,楚之宗臣也,张仪、靳尚之用③,楚国危亡之界也,而黯岂其伦哉?婞婞然属李息以攻排④,而必快其志,气矜焉耳,非君子之道也。
【注释】
①浼(měi):污染,玷污。
②屈原(前340—前278):芈姓,屈氏,名平,字原。又自云名正则,字灵均。楚国秭归(今湖北秭归)人。战国时期文学家、爱国诗人。出身楚国宗室,早年受楚怀王信任,任左徒、三闾大夫,兼管内政外交大事。因遭贵族排挤毁谤,被先后流放至汉北和沅湘流域。秦将白起攻破楚国郢都后,屈原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著有《离骚》《九歌》等。传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萧艾之怨:指对品质恶劣的人的怨恨。出自《楚辞·离骚》:“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萧艾,艾蒿,臭草。常用来比喻品质不好的人。
③张仪(?—前310):魏国安邑(今山西万荣)人。战国时期著名纵横家、外交家。首创连横的外交策略,被秦惠王任为相,出使游说各诸侯国,使各国纷纷由合纵抗秦转变为连横亲秦。传见《史记·张仪列传》。靳尚(?—前311):楚国郢(今湖北江陵)人。战国时期楚国大臣。秦惠文王派张仪诱使楚怀王绝齐,怀王发觉受骗,欲杀张仪。靳尚接受张仪厚赂,通过怀王宠姬郑袖进言,张仪得以被释放。他自请监视张仪,随同去秦,途中被魏人张旄杀死。其事见于《史记·楚世家》等。
④婞婞(xìng):倔强的样子,引申为愤恨不平的样子。李息:北地郁郅(今甘肃庆城)人。西汉将领。汉武帝在位时期,曾多次担任将军,率军征讨匈奴,镇守边邑,因军功封关内侯。晚年任大行令,汲黯曾游说他共同扳倒张汤。其事见于《史记·卫将军骠骑列传》等。
【译文】
忠臣与奸佞之臣势不两立。在君主的朝廷上做臣子的人,不必忧虑别人说坏话,不可能躲避别人的讥讽议论,却一定要为国家铲除奸贼以安定社稷,这才是国家的忠实卫士。虽然如此,吃国家的俸禄而不逃避灾祸,居于职位而不推诿相应责任,被罢去后归隐林泉,被贬斥后安心在外,也终究是远离小人而不与他们沾边的表现,而不是一定要击败他们以使自己的心感到快慰。人们憎恶奸佞之臣,是憎恶他们危害国家而自己不能容忍被玷污,并非是要与他们结下深仇大恨,而且务必要争得职位以便与他们争胜负。汲黯憎恶张汤,是正当的。皇帝委任他负责劝谏讽议,则不遗余力地攻击奸佞,以报答皇帝的知遇之恩。等到没有了进谏弹劾之责,出任外郡郡守后,则在淮阳效忠皇帝以尽臣子之责。可是汲黯又坚决请求担任中郎,补过拾遗,以期望与张汤争荣辱,这是为了什么呢?他把国家的公是公非引为一己之私恨,极力设法掌握权力,以求必胜,这只是自矜傲气罢了,说是各自谋求实行其志向则未必恰当。有人说:屈原被流放而不忘君主重用小人的怨恨,不对吗?回答是:屈原是楚国的宗室贵胄,张仪、靳尚得到楚王重用,是在楚国的生死存亡之际,汲黯难道能与屈原相提并论吗?他出任外郡郡守,临行前还忿恨不平地嘱托李息来攻击排挤张汤,而一定要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是自矜气势,而不是君子之道。
二〇 张汤用诈而死于诈
张汤治囚“导官”,见鲁谒居之弟,阴为之而佯不省,奸人诡秘之术也。而谒居弟以之而怨汤,汤以之而死①。诈者卒死于诈,鬼神不可欺,而人不可术御也。祸生非所能测矣,奸人挟此术以雠奸,而终以自覆也,固然。曾君子而为之乎?
【注释】
①“张汤治囚”几句:廷尉张汤与御史中丞李文不和,双方互相攻讦。张汤心腹属吏名鲁谒居指使人诬告李文图谋不轨,张汤趁机利用职权将李文处以死罪。后来鲁谒居患病,张汤亲自去探望,并为鲁谒居按摩双足。与张汤不和的赵王探知此事,告发二人图谋不轨。此事下到延尉审理,鲁谒居因病而死,事情牵连到他的弟弟,被拘押在导官那里。张汤也到导官的官衙审理其他囚犯,见到了鲁谒居的弟弟,欲暗中帮助他,表面却装作不认识。鲁谒居的弟弟不知道他的用意,因此怨恨张汤,指使人上书告发张汤与鲁谒居合谋陷害李文之事,这件事成为张汤被仇家攻击的把柄,最终导致其自杀。事见《史记·酷吏列传》。导官,少府属官。这里指导官的官署衙门。
【译文】
张汤到导官的官衙审理囚犯,见到了鲁谒居的弟弟,想要暗中帮助他表面却装作不认识,这是奸邪之人的诡秘之术。可是鲁谒居的弟弟不知道他的用意,因此怨恨张汤,张汤最终因为他的告发而死。奸诈之人最终死于诡诈,这足以说明鬼神不可被欺骗而人不可用术来驾驭。灾祸的发生不是人所能够预测的,奸邪之人拿这种术来兜售自己的奸诈,而最终因此自取灭亡,这是理所当然的。君子难道有这样做的吗?
周
弗择而以施之王导①,遂与汤同受其祸,愚矣哉!王敦之罪②,不加于导,身为大臣,何嫌何疑,不引以自任,而用奸人之诈乎!阳与阴取,欲翕固张,
沉溺于老氏之教,而不知其蹈张汤之回遹③。为此术者,小以灭身,大以偾国,是以君子恶夫术之似智而贼智也。节之初六曰:“不出户庭,无咎④。”密也。密者,慎之谓也,非隐其实、顾反用之、以示不测之谓也。秘而诡,虽无邪而犯神人之忌,可不戒哉!
【注释】
①周
(yǐ,269—322):字伯仁,汝南安成(今河南汝南)人。两晋之际名士。王敦之乱时,有人建议诛杀身为王敦堂弟的丞相王导全家,王导向周
求救,周
表面不理睬但私下向晋元帝求情,使王导一家得以保全,事后也不曾告知王导。后来王敦攻入建康,向王导征求处理周
的意见,王导因认为之前周
不帮自己而保持沉默,周
最终被王敦杀害。事见《晋书·周
列传》。王导(276—339):字茂弘,小字赤龙、阿龙。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时期政治家,历仕晋元帝、明帝和成帝三朝,是东晋政权的奠基人之一。传见《晋书·王导列传》。
②王敦(266—324):字处仲,小字阿黑,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权臣,琅玡王氏代表人物。王敦在西晋官至扬州刺史,永嘉之乱后消灭江州刺史华轶、镇压荆湘流民起义,与堂弟王导一同辅佐晋元帝司马睿建立东晋,担任大将军、江州牧,封汉安侯。他掌控长江中上游的军队,统辖州郡,自收贡赋,对东晋政权造成极大威胁。晋元帝司马睿重用刘隗、刁协与之抗衡,并以北讨后赵为名将刘隗、戴渊外放,以防御王敦。永昌元年(322),王敦以诛杀刘隗为名,在武昌起兵,攻入建康,诛除异己,被拜为丞相、江州牧,进爵武昌郡公。他还屯兵武昌,后又移镇姑孰,自领扬州牧。太宁二年(324),王敦再次起兵进攻建康,不久病逝于军中。传见《晋书·王敦列传》。
③回遹(yù):奸邪,险僻。
④不出户庭,无咎:语出《周易·节卦》爻辞:“初九,不出户庭,无咎。”意思是不出庭院,没有危害。喻指行事机密、谨慎,可以避免祸患。
【译文】
周
不加选择而以与张汤同样的方式对待王导,结果和张汤一样深受其害,真是太愚蠢了!王敦反叛的罪责,不会加在堂弟王导身上,周
身为大臣,有什么嫌疑,不把保护王导作为堂堂正正的责任,却要用奸人的诡诈,暗中为王导求情呢?周
沉溺于老子“阳与阴取,欲翕固张”的教诲,却不知道自己重蹈了张汤的覆辙。使用此术,小到因此身亡,大到因此败坏了国家,所以君子都厌恶看似是智慧其实却是戕害智慧的“术”。《周易·节卦》的第一条阴爻说:“不出于户庭,没有危害。”这是因为保密才没有祸患。保密,就是指谨慎,而不是隐瞒事实、反其道而行之,以示不测。行事隐秘而诡谲,即使心中没有鬼也犯了神人的忌讳,怎能不引以为戒呢?
二一 武帝诛荐栾大之丁义
乐成侯丁义荐栾大①,大诈穷而义弃市。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小惩而大诫,小人之福也;惩一人而天下诫,国家之福也。义之荐大,非武帝奖之弗荐也。弗与惩之,继义而荐者相踵矣。义既诛,大臣弗敢荐方士者,畏诛而自不敢尝试也。义诛,而公孙卿之宠不复如文成、五利之烜赫②。其后求仙之志亦息矣,无有从臾之者也。故刑赏明而佥壬戢③。武帝淫侈无度而终不亡,赖此也夫!
【注释】
①丁义(?—前112):西汉乐成侯,曾向汉武帝推荐方士栾大。后来栾大因方术不验、欺骗武帝被腰斩,丁义因是栾大的举荐人而获罪,被弃市,乐成侯国被废除。栾大(?—前112):汉武帝时方士,以方术获得汉武帝宠信,被封为五利将军、乐通侯。后因方术不验、欺骗武帝而被杀。
②公孙卿:齐人,西汉武帝时方士。文成:指李少翁,汉武帝时方士,齐人,以方术获得武帝宠信,封为文成将军。后因方术作伪被武帝识破而被杀。烜(xuǎn)赫:昭著,显赫。
③佥壬:小人,奸人。
【译文】
乐成侯丁义把方士栾大推荐给汉武帝,等到栾大的诈术用尽而被杀后,丁义也因此被弃市。小人不以不仁为耻辱,不害怕做不义之事,有小过失就惩戒,使其受到教训而不致犯大错,这是小人的福分;惩罚一人而令天下引以为戒,这是国家的福分。丁义举荐栾大,如果不是汉武帝的奖赏、鼓励,他是不会那么做的。假如不惩罚丁义,则继他之后举荐方士的人一定会更多。丁义被杀以后,大臣们不敢再推荐方士,就是害怕被诛杀而不敢贸然尝试。丁义被杀后,公孙卿所受到的恩宠就远不如文成将军李少翁、五利将军栾大那样显赫了。后来汉武帝的求仙之志也渐渐消退,就是因为没有那么多投其所好、阿谀奉承的人了。所以,刑赏分明而奸邪小人就会有所收敛。汉武帝骄奢淫逸、挥霍无度而最终不至于国家灭亡,大概正是有赖于此吧!
二二 兒宽以儒术赞封禅
鬼神日流行于两间①,而以恍忽无象、摇天下之耳目而疑之②。立教者不能矫谓之无,精意莫传,浅陋者遂托焉。佛、老之教虽诐也③,然其始教未尝倚乎鬼神。乃其流裔一淫于鬼神,而并悖其虚无寂灭之初心。岂徒佛、老然哉!君子之道,流而诬者亦有之。魏、晋以下,佛、老盛,而鬼神之说托佛、老以行,非佛、老也,巫之依附于佛、老者也。东汉以前,佛未入中国,老未淫巫者,鬼神之说,依附于先王之礼乐诗书以惑天下。儒之驳者,屈君子之道以证之。故驳儒之妄,同于缁黄之末徒④,天下之愚不肖者,有所凭藉于道,而妖遂繇人以兴而不可息。汉之初为符瑞⑤,其后为谶纬⑥,驳儒以此诱愚不肖而使信先王之道。呜呼!陋矣。
【注释】
①两间:天地之间,指人间。
②恍忽:模糊,朦胧。
③老:指道教。诐(bì):偏颇,邪僻。
④缁黄:指僧人和道士。僧人穿缁服,道士戴黄冠,故称。
⑤符瑞:即祥瑞,吉祥的征兆。符瑞之学是古代一种探求、解释帝王承天受命、施政有德的征验与吉兆的学说。
⑥谶(chèn)纬:谶书和纬书的合称。谶,秦汉间巫师、方士编造的预示吉凶的隐语。纬,汉代迷信附会儒家经义的一类书。
【译文】
鬼神每天游荡于天地之间,以朦胧模糊而又没有具体形象的方式动摇天下人的耳朵和眼睛来迷惑他们。树立教化的人不能假称没有鬼神,精微之意无法传达,于是浅陋的人就随意假托鬼神。佛教和道教虽然偏颇,但是他们起初创立宗教并没有借助鬼神。可是它们的分支流派一旦过度依赖鬼神,那么就连其虚无寂灭的初心也违背了。难道只是佛教和道教这样!君子之道,在流传过程中误入歧途的情况也是有的。魏、晋以后,佛教和道教盛行,而鬼神之说依托佛教和道教流行,这并不是佛、道两教自身固有的内容,而是巫术依附于佛、道两教。东汉以前,佛教尚未传入中国,道教尚未被巫术玷污,鬼神之说依附于先王的礼乐诗书之道而迷惑天下。驳杂不纯的儒生,扭曲君子之道来证明鬼神之说。所以,驳杂儒生的虚妄,与佛、道两教中的不肖之徒是相同的,天下所有的愚昧不肖之徒,都对“道”有所假托凭借,于是妖言由人而兴起,一发不可收拾。在汉代初期表现为祥瑞,后来是谶纬,驳杂儒生用这些来诱骗愚昧不肖之徒来信仰先王之道。唉!真是太浅陋了!
武帝之淫祠以求长生①,方士言之,巫言之耳。兒宽②,儒者也,其言王道也,琅琅乎大言之无惭矣;乃附会缘饰,以赞封禅之举③,与公孙卿之流相为表里,武帝利赖其说,采儒术以文其淫诞,先王之道,一同于后世缁黄之徒,而灭裂极矣。沿及于谶纬,则尤与莲教之托浮屠以鼓乱者④,均出一轨。呜呼!儒者先裂其防以启妄,佛、老之慧者,且应笑其狂惑而贱之。汉儒之毁道徇俗以陵夷圣教⑤,其罪复奚逭哉⑥!
【注释】
①淫祠:不合礼仪的、滥建的祠庙。
②兒宽(?—前103):字仲文,千乘(今山东高青)人。曾奉诏与司马迁等共同制订《太初历》,精通经学和历法,善文辞。传见《汉书·兒宽传》。
③封禅:指中国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时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封”为祭天,“禅”为祭地。古代封禅多在泰山举行。
④莲教:指白莲教,唐、宋以来流传于民间的一种秘密宗教结社。浮屠:佛教语,指佛陀。
⑤陵夷:毁坏,使衰微。
⑥逭(huàn):逃避,免除。
【译文】
汉武帝过度地祭祀以祈求长生不老,这是方士、巫师向他进言鼓动的结果。兒宽,是个儒生,他谈论王道时,口若悬河,大言不惭;可他竟牵强附会,以赞颂封禅之举,与公孙卿之流互为表里,密切配合,汉武帝依靠他的学说,采用儒术来文饰自己的荒淫怪诞,先王之道竟然完全等同于后世的佛教、道教,其被违背和破坏达到了极点。后来发展为谶纬,与白莲教假托佛教以鼓动叛乱如出一辙。唉!儒家先损裂自己的防线来开启虚妄,佛教和道教中的智者,尚且应当笑话他们的狂妄迷惑而鄙视他们。汉代儒生毁灭正道、曲从流俗而破坏了圣人之教,其罪过怎么能逃得脱呢!
盖鬼神者,君子不能谓其无,而不可与天下明其有。有于无之中,而非无有于无之中,而又奚能指有以为有哉!不能谓其无,“六经”有微辞焉,郊庙有精意焉①,故妄者可托也。天下之喻微辞、察精意以知幽明之故者,鲜矣。无已,则宁听佛、老之徒徇愚不肖而诱之,俾淫妄者一以佛、老为壑,而先王之道,犹卓然有其贞胜②。则魏、晋以下,儒者不言鬼神,迄于宋而道复大明,佛、老之淫祀张,圣道之藩篱自固,不犹愈乎!
【注释】
①郊庙:古帝王祭天地的郊宫和祭祖先的宗庙。也指古代祭祀天地和祖庙的音乐。
②贞胜:指守正执一,则可以应对万变而无不胜。
【译文】
关于鬼神,君子不能说他们不存在,却绝不能向天下人证明其存在。有存在于无之中,而非无之中什么也不存在,这又怎么能将有说成是有呢?不能说鬼神不存在,是因为“六经”之中有隐晦的言辞,祭祀天地和祖庙的音乐中有精深微妙的意旨,所以妄言的人可以假托。天下能弄懂隐晦的言辞、明察精深微妙的意旨以知晓幽明之缘故的人,太少了!不得已,则宁可听任佛教、道教迎合愚昧不肖之人来诱骗他们,使虚妄浅薄的人将佛教和道教作为沟壑,而先王之道,还可以守正执一,应对万变而无不胜。那么,魏、晋以后儒家不再谈论鬼神,到了宋代,圣人之道再次得以发扬光大,佛教和道教不合礼仪的、滥建的祠庙日益扩张,而圣人之道的藩篱固若金汤,这难道不是更好吗!
二三 瓠子宣防治河不如无治
治河之道,易知而无能行。盘庚曰①:“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②。”古今之通弊尽此矣。中国之形如箕③,西极之山,箕之膺也;南北交夹,连山以趋于海,箕之两胁也;其中为污下平衍,达于淮、泗之浦④,箕之腹与舌也。近山者,土润而黏以坚;污下而平衍者,土燥而轻以脆。盖坟散沙尘自高迤下,而积以虚枵⑤。河出山而径其中,随所冲决而皆无滞,若有情焉,豫审其易归于海之地,而唯便以趋耳。当尧之时,未出山而先阻,故倚北山之麓,夺济、漯以入海⑥,其地坚也。是以垂之千余年,至周定王之世而始决⑦,因其倚山也。禹乘之而分二渠,疏九河,纾豫、徐之灾⑧。河偶顺而禹适乘之,有天幸焉,非禹可必之万世者也。南岸本弱也,日蚀日薄而必决,至决而南而不可复北,神禹生于周、汉之余,且将如之何哉!汉武之塞瓠子而可塞也⑨,其去决也未久,北河尚浚,而可强之使从也。不百年而终不可挽矣。则梁、楚、淮、泗之野⑩,固河所必趋之地,虽或强之,终必不从。至于宋,而王安石尚欲回使北流,其愚不可瘳矣。
【注释】
①盘庚:甲骨文作“般庚”。子姓,名旬,商朝君主。他在位期间迁都到殷(今河南安阳),整顿商朝的政治,发展经济,使衰落的商朝出现复兴的局面。
②无总于货宝,生生自庸:语出《尚书·盘庚》。意思是不要聚敛财富,要为民谋生以立功。
③箕(jī):簸箕,一种用藤条或去皮的柳条编成的器具,形状为三面封闭、一面开口的铲状,开口对面的封闭面最高,称为“膺”;两边自膺至开口方向渐次下降,称为“两胁”;膺与两胁间平坦区域称为“腹”,开口处略有外凸,称为“舌”。多用于扬米去糠。
④淮:淮河。泗:泗水,古代淮河的一大支流,流经山东、江苏两省。
⑤虚枵(xiāo):空虚。这里指低洼。
⑥济:济水,也称济河,古水名。发源于今河南济源,流经河南、山东入渤海。漯(tà):漯河,古水名,在今山东。
⑦周定王:姬姓,名瑜,东周君王,前606至前586年在位。
⑧豫:豫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河南大部、湖北、安徽一部。徐:徐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山东南部、江苏北部、安徽北部。
⑨瓠(hù)子:古地名,亦称瓠子口,在今河南濮阳西南。
⑩梁:今河南开封、商丘一带。楚:以徐州为中心的江苏北部、安徽北部地区。
【译文】
治理黄河的方法,容易知晓却不容易做到。盘庚说:“不要聚敛财富,要为民谋生以立功。”古今的通病全都包括在这句话里了。中国的地形像一个簸箕,最西端的高山,就是簸箕的“膺”;南北两边山脉对夹,绵延万里一直通向海边,这是簸箕的两胁;中部地区为地势低洼的平原,直通到淮河、泗水入海口,这一广阔的区域是簸箕的腹和舌。靠近山的地方,土质润泽而有黏性,干透后很坚硬;低洼平坦的地方,土质干燥而脆弱。大概松散的沙尘被风从高处吹起,随风飘扬一段距离后落下,最终都聚集在低洼的中部地区。黄河从山中出来后流经这一区域,随意冲决而毫无阻碍,好像是有意识似的,似乎它是事先知道这里容易通往大海,才选择这一路线的。在帝尧时代。黄河尚未出山就先受到阻碍,因此背后依靠着北面山麓,夺济水和漯河的河道入海,这是这一带土质坚硬的缘故。这种局面持续了一千多年,直到周定王时期才开始决口,黄河背倚大山是其较少决口的原因。大禹利用黄河背倚大山的态势将其分为两条河道,疏通九河,解除了豫州、徐州人民的灾难。黄河偶然略为驯服而大禹趁机治理它,这是因为有上天帮助,而不是大禹一定能为后来万世造福。黄河南岸本来就脆弱,经过日复一日的侵蚀河堤必定会决口,等河水从决口处冲出,势不可挡地冲向南方后,就再也不可能重新向北了,即使大禹生于周朝、汉代以后,对此又有什么办法呢?汉武帝堵塞瓠子口能够成功,是因为当时离决口还不远,北河道尚通,所以能强行堵塞,使其重新回到北方。然而还不到一百年就最终再也无法维持了。可见,梁、楚、淮、泗一带,本来就是黄河必定要流向的地方,即使能够勉强使它改道,最终也无法维持多久。直到北宋时期,王安石还想使黄河重新向北流,他的愚蠢实在是不可救药了。
徐、豫、兖南之境①,是天所使受河之归者也。河之赴海也,必有所夺以行,而后安流而不溢。所夺者必大川也,漯也、济也、漳也②,皆北方之大川也。自河阴而东③,南迤于徐,北迤于汶④,水皆散而无大川以专受其夺,则唯意横流而地皆可夺矣。顾其地沙卤硗脆,不宜于稻粱,抑无金锡、楩楠、竹箭、桑麻之利⑤,而其人嗜利怀奸,狡者日富而拙者日瘠,盖中国之陋壤也。然则河既南而不可复北,而南山之麓,顺汝、蔡以东⑥,带灊、霍而迤于江浦⑦,抑河所必不能龁蚀之者⑧,后世弗庸治也。弃数邑之污壤,并州县而迁之,减居者之赋,制迁者之产,于国家所损者无几,而治河之劳永弛矣。然而不可行者,在廷惜田赋之虚籍,惮建置之暂费,而土著之豪,肩货贿、恋田庐以疾呼而相挠也。
【注释】
①兖:兖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山东北部、河南东北部地区。
②漳:指漳河,古代黄河中下游最大的一条支流,发源于山西,流经河南北部、河北南部。
③河阴:今河南孟津。
④汶:指古汶水流域。古汶水即今大汶河。古代一般以“汶上”(汶水之北)指代古齐国地区。
⑤楩楠:指黄楩木与楠木,皆为优质大木。
⑥汝:指古汝水,现分南北两支,流经河南洛阳、郑州、驻马店、信阳等地。蔡:指古蔡河,流经河南开封、商丘等地。
⑦灊(qián):指灊山,今安徽潜山。霍:指霍山,在今安徽。江浦:江滨。
⑧龁(hé)蚀:侵蚀。
【译文】
徐州、豫州、兖州以南的地区,是上天所安排的黄河入海的必经通道。黄河向东流入大海,必定要夺取一定的通道以前行,然后才能够安流而不外溢。它所夺的通道一定是大河,漯河、济水、漳河,都是北方的大河。从河阴向东,南到徐州,北到汶水流域,水都散流而没有大河来专门供黄河夺道,于是黄河水只能随意横流而任何地方都可能被夺道了。这一地区沙卤遍地,土地贫瘠,不适宜种植粮食作物,也没有金锡、木材、竹箭、桑麻之类的特产,当地的居民嗜好图利而心怀狡诈,狡猾的人日益富裕而老实的人日益贫穷,这一带大概算是中国的贫困地区了。既然黄河南流以后再也无法回归北方,则南山之麓,顺着汝河、蔡河向东,以灊山、霍山为带,直到江滨,就成为黄河绝对冲刷不到的地方了,后世无须治理。丢弃几片贫瘠的土地,合并州县而将居民迁移走,减免留居居民的赋税,为迁徙居民安排产业,对国家来说,损失寥寥无几,可治理黄河的烦劳就永远解除了。然而这一办法之所以无法实施,是因为朝廷舍不得减少一些田赋收入,害怕建设新州、县治所的暂时花费,而当地土著中的豪强,舍不得自己的田产、财富,肩扛贿赂四处打点,大声疾呼,以阻挠迁徙计划的实施。
孟诸①,薮也;濠、泗之野,牧豕之地也。为万世之利,任其为河可也。故苟无贪水利之心,河可无治;如其大有为也,因河之所冲,相其污下,多为渠以分酾之②,而尽毁其堤,神禹再兴,无以易此。抑必待泛滥之时,河自于徐、泗旷衍之浦,荡涤而有大川之势,于以施功,尤自然之获矣。如其未也,姑捐利以释河勿治,而徐俟之后世,其犹愈乎!瓠子宣防③,数十年之涂饰,为戏而已矣。
【注释】
①孟诸:古大泽名,位于宋国,在今河南商丘东北、虞城西北。
②酾(shī):疏导,分流。
③瓠子宣防:据《史记》记载,汉武帝时黄河瓠子决口,洪水向东南冲入巨野泽,泛入泗水、淮水,淹及十六郡,灾情严重。汉武帝派汲黯、郑当时率十万人去堵塞,没有成功。直到二十三年后,汉武帝亲临黄河决口处指挥堵口,朝廷上下官员自将军以下皆参加,以竹为桩,充填草、石和土,层层夯筑而上,最后终于成功。汉武帝作《瓠子歌》,并在堵口处修筑“宣防宫”以纪念此事。
【译文】
孟诸是一片沼泽,濠、泗地区的原野是放牧猪羊的地方。为了后世万代的长远利益,把这块地区抛弃,听任黄河通过,是完全可以的。所以,如果没有贪图水利的心思,则黄河可以不治;如果想要大有作为,则顺着黄河所冲的方向,选择地势较为低洼的地区,多开挖渠道以分水势,并且完全拆除这一带的河堤,即使大禹再生,也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也可以等到黄河泛滥的时候,让黄河在徐、泗地区空旷平坦的两岸尽情奔腾,使这一带逐渐形成大河之势,趁此时动工治理,就可以借助自然之力获得成功了。如果这一办法行不通,则姑且捐弃眼前利益而丢下黄河不予治理,而慢慢地等待后世来治理,这不是更好吗!汉武帝时的瓠子宣防,经过几十年的涂饰,只不过是儿戏罢了。
二四 杜周留狱连逮之害
《旅》之《象》曰:“先王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①。”《离》,明也;《艮》,止也;明而慎,可以止矣,而必求明于无已,则留狱经岁,动天下而其害烈矣。汉武帝任杜周为廷尉②,一章之狱,连逮证佐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奔走会狱,所逮问者几千余万人。呜呼!民之憔悴,亦至此哉!缘其始,固欲求明慎也。非同恶者,不能尽首恶之凶;非见知者,不能折彼此之辩;非被枉者,不能白实受之冤。三者具,而可以明慎自旌矣。居明慎之功,谢虚加之责,而天下络绎于徽
③,明慎不知止而留狱,酷矣哉!
【注释】
①先王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语出《周易·旅卦》之《象辞》:“山上有火,旅;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狱。”大意是:《旅卦》的卦象是《艮》(山)下《离》(火)上,为火势匆匆蔓延之表象,象征行旅之人匆匆赶路;君子因此明决、谨慎地使用刑罚,不稽留狱讼之事。
②杜周(?—前95):字长孺,南阳杜衍(今河南南阳)人,西汉著名酷吏。曾任南阳太守、廷尉、御史大夫等。他执法严峻,善于逢迎上意,因而得到武帝的赏识。传见《史记·酷吏列传》。
③徽
(mò):绳索。古时常特指拘系罪人的绳索。
【译文】
《旅卦》的《象辞》说:“先王明决、谨慎地使用刑罚,不稽留狱讼之事。”《旅卦》卦象中《离》表示明,《艮》表示止;明决而谨慎,可以就此止步了;如果一定要求明察而没有限度,那么案件滞留数年,震动了天下,其危害就太严重了。汉武帝任命杜周为廷尉,一起案件因牵连而逮捕或作为证人的有数百人,小的案件也有数十人。办案奔跑的路程,远的有数千里。官吏往来奔走,联合办案,被逮捕、审问的人成千上万。唉!百姓的愁苦,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他的本意,固然是求得明察、审慎。不是同犯的人,不能说尽首恶者的罪行;不是亲眼看见证据的人,不能驳倒当事人的狡辩;不是冤枉的人,不能说清自己所受的冤屈。这三方面的人证、物证都具备,就可以以明察、审慎自居了。为居明察、审慎之功,谢绝虚加的罪责,而天下人络绎不绝地被囚禁;追求明察、谨慎却不知适可而止,以至于稽留案件,实在是太残酷了!
且夫证佐不具,而有失出失入之弊,不能保也。虽然,其失出也,则罪疑而可轻者也;即其失入也,亦必非矜慎自好者之无纤过而陷大刑者也。若夫赇吏豪民之殃民也,民既受其殃矣,朝廷苟有以暴明其罪,心已恔矣①,奚必廷指之而后快?其所朘削于弱民者②,已失而固无望其复得;安居休息,而凋残之余,尚可以苏。复驱之千里之劳,延之岁月之久,迫之追呼之扰,困之旅食之艰,甚则拘之于犴狱③,施之以五木④;是饮堇幸生而又食之以附荝⑤,哀我惮人⑥,何不幸而遇此明慎之执法邪!故台谏之任,风闻奏劾;巡察之任,访逮豪猾;事状明而不烦证佐,其得无留之旨与!法密而天下受其荼毒⑦,明慎而不知止,不如其不明而不慎也。
【注释】
①恔(xiào):畅快。
②朘(juān)削:剥削。
③犴(àn)狱:牢狱。
④五木:古代一种约束身体的刑具。
⑤堇(jìn):一种野菜。附荝(cè):附子和荝子。两种有毒的药草。
⑥惮人:劳苦的人。
⑦荼(tú)毒:毒害,残害。荼,一种苦菜。毒,螫人之虫。
【译文】
因为证据不全而造成刑罚过轻或过重的弊端,这是谁也不敢保证的事情。尽管如此,罪重而轻罚,是由于案件有疑问而可以从轻判决;即使是罪轻而重罚,也肯定不会是洁身自好的人没有一丁点罪过而被判处重刑。至于贪官污吏和豪强残害百姓,百姓已经饱受其害了,如果朝廷能够揭露这些人的罪过,则百姓心中已经畅快了,何必一定要到衙门里当众揭发而后才能觉得畅快呢?贪官和豪强从百姓身上剥削的东西,百姓本来就没有指望能够失而复得;只要能安居乐业,休养生息,则衰败残破之后,尚且可以逐渐复苏。可是官府又驱使他们千里奔波劳苦,旷日持久地耽搁他们,又用追赶呼喊的逼迫来搅扰他们,使他们备尝奔波寄食的艰辛,甚至把他们投入监狱,动用刑具,这就像是贫民刚吃了堇草之类的野菜得以幸存,就又强迫他们吃附子和荝子这样的毒草药。可怜这些穷苦百姓,为什么不幸又遇上了这样追求明察、审慎的执法官呢!所以,负责进谏、弹劾的官员,可以没有什么证据而根据风闻上奏弹劾;负责巡查的官员,可以在访问基础上逮捕不法豪强。犯罪事实很明白因而不必烦扰证人,这种做法大概深得不稽留案件的宗旨吧!法律严密而天下人受其残害,追求明察、谨慎却不知适可而止,还不如不明察、不谨慎为好。
二五 汉武捕盗过急
治奸以迫,则奸愈匿,而盗其尤者也。盗之初觉也,未有不骇而急窜者也。当其为盗之日,未有不豫谋一可匿之穴以伏者也。求之愈急,则匿益固,匿之者亦恐其连坐而固匿之。则虽秦政之威,不能获项伯于张良之家①,况一有司而任数不可诘之隶卒乎?迨其渐久,而上之求之也舒,则盗不能久处橐闭之中②,匿者亦倦而厌之,则有复归田里、翱翔都市而无忌者③,于是而获之易于圈豕。夫不才之有司,岂以盗之贼民病国为忧哉?畏以是为罪谪耳。
【注释】
①不能获项伯于张良之家:指项伯早年行侠仗义,曾犯下杀人罪。因他与张良有旧交,张良将其藏匿于家中。事见《史记·留侯世家》。
②橐(tuó)闭:封在口袋里,比喻躲藏于狭小空间。橐,口袋。
③翱(áo)翔:在空中飞行或盘旋。
【译文】
治理奸人越急迫,则其藏匿得越深,而其中盗贼是最为典型的。盗贼在刚被察觉时,没有不惊慌失措、急忙逃窜的。当开始做盗贼的时候,没有人不预先寻找一个藏身之处以便潜伏的。官府搜索、追捕得越急,则盗贼藏匿得越隐蔽,藏匿他的人也因为害怕因连坐被惩处而更加卖力地藏匿他。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以秦始皇嬴政的淫威,也不能把藏匿在张良家中的项伯捕获,何况是一个普通的官吏以及其手下几个才能不一的隶卒呢?等到时间渐久,朝廷的搜索、追捕放松了,而盗贼不可能长期隐蔽于狭小空间之中,藏匿他的人也逐渐疲惫而开始厌倦,于是有的盗贼便又重新回到乡村或在都市逍遥而没有顾忌,趁此机会捕获罪犯简直易如反掌,比圈猪还省事。无能的有关官员,难道会把祸国殃民的盗贼放在心上吗?他们只是害怕因此得罪而被贬斥罢了。
武帝之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①,则欲吏之弗匿盗不上闻、而以禁其窃发也,必不可得矣。秦之亡于盗也,吏匿故也。故高帝三章之法②,唯曰“盗者抵罪”,而责之不急。盗者,人之所众恶者也,使人不敢恶盗,而恶逐盗之法,盗恶得而不昌?善治盗者,无限以时日,无宽以赦后,获之为功,而不获无罪,人将唯盗是求而无所惮,盗乃恶得而不绝?呜呼!上失其道而盗起,虽屡获伏法,仁者犹为之恻然。况凭一往之怒,立一切之法,以成乎不可弭之势哉!汉武有丧邦之道焉,此其一矣。
【注释】
①“武帝之发觉”几句:指汉武帝颁布的“沉命法”:“群盗起不发觉,发觉而捕弗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事见《史记·酷吏列传》。二千石,汉代郡守级别官吏的通称,因郡守俸禄为两千石,即月俸百二十斛,因有此称。
②三章之法:指前206年刘邦率农民起义占领秦都咸阳后,向关中父老宣布临时律令,规定“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史称“约法三章”。事见《史记·高祖本纪》。
【译文】
汉武帝下诏令说,如果辖地有盗贼,官府发觉却未能捕获足够数量的,从二千石郡守以下至小吏,主管者一律处以死刑。这是想要使官吏不敢隐瞒盗贼情况而不向朝廷报告,从而禁绝盗贼偷偷兴起,但这必定是不可能实现的。秦朝亡于造反盗贼之手,是由于官吏隐匿盗贼情况的缘故。所以汉高祖在关中约法三章时,只是说“偷盗者要抵罪”,而没有急切地责成官吏完成。盗贼,是人们都普遍憎恶的,如果让人们不憎恶盗贼,却憎恶惩治盗贼的法律,盗贼怎么会不猖獗呢?善于治理盗贼的人,不会限定时间,不宽大赦免以观后效,捕获了盗贼算有功,不能捕获也无罪,这样人人都能全力追捕盗贼而无所顾忌,盗贼怎么能不很快绝迹呢?唉!君王失道而盗贼蜂起,虽然盗贼不断被捕获而伏法,可是仁者心中仍为此感到悲伤哀怜。何况是仅凭一时的怒气,制定一刀切的法律,最终造成不可消弭的态势呢!汉武帝有亡国之道,这是其中之一。
二六 史氏阴德之说坏人心风俗
善者非以赏故善也,王者以赏劝善,志士蒙其赏而犹耻之。小人则怀赏以饰善,而伪滋生,而赏滋滥。乃流俗复有阴德之说,谓可劝天下以善,而挟善以求福于鬼神,俗之偷也,不可救药矣。
【译文】
善人并不是为奖赏才行善的,君王用奖赏来鼓励人们行善,有志气和节操的士人蒙受其奖赏而心中尚且觉得耻辱。小人则为了得到奖赏而假装行善,于是伪善滋生,而奖赏也越来越泛滥。可是世俗之人又有阴德的说法,说是可以劝勉天下人行善,而凭借善行可以向鬼神祈福。这是苟且的习俗,已经不可救药了。
阴德之说,后世浮屠窃之,以诱天下之愚不肖,冀止其恶。然充其说,至于活一昆虫、施一箪豆,而豫望无穷之利;迨其死,无可徼之幸,而又期之他生。驱愚民,胁君子,而道遂丧于人心。东汉以上,浮屠未入中国,而先为此说者,史氏也①,则王贺阴德之说是也②。
【注释】
①史氏:史家,史官。
②王贺:字翁孺,东平陵(今山东济南章丘)人。西汉孝元皇后王政君的祖父,王莽的曾祖。汉武帝时曾任绣衣御史。其事见于《汉书·元后传》。
【译文】
阴德的说法,被后世的佛教徒偷来利用,以诱导天下的愚昧不肖之人,希望借此使他们停止作恶。然而这种阴德的说法被放大,以至于救活一只昆虫、施舍一点食物,就能期望得到无穷的好处;等到后来他们临近死亡、无可侥幸的时候,又期望在来生得到回报。这种说法驱动了愚昧的百姓,胁迫了君子,而圣人之道就在人们心中丧失了地位。东汉以前,佛教尚未传入中国,而首先提出这种说法的是史家,这就是王贺的阴德之说。
贺逐盗而多所纵舍。法之平也不可枉,人臣之职也;人之无罪也不可杀,并生之情也。而贺曰:“所活者万人,后世其兴乎?”市沾沾之恩,而怀私利之心,王莽之诈,贺倡之矣。故王氏之族终以灭,而为万世乱贼之渠魁①,以受《春秋》之
钺②。史氏以阴德称之,小人怀惠,坏人心,败风俗,流为浮屠之淫辞,遂以终古而不息。近世有吴江袁黄者③,以此惑天下,而愚者惑焉。夫亦知王贺之挟善徼天而终赤其族乎?
【注释】
①渠魁:头领,大头目。渠,大。魁,首领。
②
(fū)钺:斫刀和大斧,用于腰斩、砍头的刑具。
③吴江:今江苏苏州吴江。袁黄(1533—1606):初名表,后改名黄,字庆远,又字坤仪、仪甫,初号学海,后改了凡,后人常以其号“了凡”称之。嘉善(今浙江嘉兴)人。明代思想家。曾任兵部职方主事,参与抗倭援朝战争。著有《了凡四训》,强调从治心入手的自我修养,提倡记功过格,在社会上流行一时。
【译文】
王贺负责追捕盗贼而纵放、饶恕了很多罪犯。执法公正而不徇私枉法,这是官吏的职责;无罪的人不可以杀,这是怜悯同类之情。可是王贺说:“我所救活的人有上万,我的后代大概可以兴盛了吧?”他沾沾自得地以恩惠换取好处而怀着谋取私利的心思,王莽的奸诈,就是王贺所倡导的。所以王氏家族最终被诛灭,他本人也被当作后世万代盗贼头领,以接受《春秋》的审判制裁。史家以阴德来称赞他。小人只关心恩惠,腐坏人心,败坏风俗,又流为佛教的淫辞,于是其影响长久无法消除。近代吴江有个叫袁黄的人,用阴德的说法来迷惑天下,而愚昧的人都被迷惑了。袁黄知道王贺凭善行向上天祈求赐福而最终九族都被诛灭了吗?
二七 汉谪七科犹有重农正俗之意
汉发七科谪充战士征胡①,法已苛矣,乃犹有正俗重农之意焉。吏有罪,一也;使为吏者惜官箴而重自爱也②。亡命,二也;使民有罪自伏而不逃亡以诡避也。赘婿,三也;使民不舍其父母而从妻以逆阴阳之纪也。贾人,四也;故有市籍,五也;父母有市籍,六也;大父母有市籍,七也。农人力而耕之,贾人诡而获之,以役农人而骄士大夫,坏风俗,伤贫弱,莫此甚焉。重其役者,犹周制贾出车牛乘马之赋以抑末而崇本也。汉去古未远,政虽苛暴,不忘贱货利、重天伦、敦本业之道焉。至于唐,承五胡十六国之夷习,始驱农民以为兵。读杜甫《石壕吏》之诗③,为之陨涕。汉即不可法,成周之遗制,甲兵之资取之于商贾,万世可行之法乎!
【注释】
①七科谪:指秦汉时征发到边疆去服兵役的七种人,包括:吏有罪(犯了罪的官吏),亡命(犯罪逃亡的人),赘婿(入赘的女婿),贾人(在籍商人),故有市籍(曾做过商人的人),父母有市籍(父母做过商人的人),大父母有籍(祖父母做过商人的人)。
②官箴(zhēn):做官的戒规。
③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后世称其杜拾遗、杜工部,也称他杜少陵、杜草堂。河南巩县(今河南巩义)人。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与李白合称“李杜”。其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影响非常深远,被后人称为“诗圣”,他的诗被称为“诗史”。传见新、旧《唐书·杜甫列传》。《石壕吏》:指杜甫的著名诗作《石壕吏》,内容主要是反映安史之乱时唐军强征百姓从军的情况。
【译文】
汉代征发“七科谪”充当战士以征讨匈奴,其法令已经够严苛了,但是仍有匡正风俗、重视农业的意旨。犯了罪的官吏,是七科谪中的第一种;征发他们是为了让做官的人牢记为官的戒规而重视爱护自己的名誉。犯罪逃亡的人是第二种,征发他们是为了让百姓犯了罪以后自首伏法而不逃亡外地以求逃避。入赘的女婿是第三种,征发他们是为了让百姓不离开自己的父母而居住在妻子家里,这种行为违背了天地阴阳的纲纪。商人是第四种,曾有过市籍的人是第五种,父母有市籍的人是第六种,祖父母有市籍的人是第七种。农夫用力气来辛苦耕作,商人却凭借诡诈而获利,用所获钱财役使农夫而轻视士大夫,败坏风俗,伤害贫弱之民,没有比这更严重的了。加重商人的徭役负担,就像周朝时规定商人负责出驾牛车、乘马的赋税一样,是为了崇本抑末。汉代离古时候还不算远,虽然政令严苛暴虐,却没有忘记轻贱商业、重视天伦、督促本业之道。到了唐代,承袭五胡十六国的夷族风俗,开始驱赶、征发农民当兵。读杜甫的《石壕吏》,情不自禁地要为之落泪。即使汉朝不足以效法,那么周朝的遗制,军队装备物资的费用由商人来承担,难道不是万世可行的办法吗!
二八 武帝任才而诎于道
情之所发,才之所利,皆于理有当焉。而特有所止以戒其流,则才情皆以广道之用。止才情之流者,性之贞也。故先王之情深矣,其才大矣,以通天下之志、成天下之务,而一顺乎道。武帝曰:“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有是心,为是言,而岂不贤乎?戒后世以为情,立大法、谨大防以为才,固通志成务者所不废也。然而终以丧德而危天下者,才利而遂无所择,情动而因滥于他也。因是而慕神仙、营宫室、侈行游,若将见为游刃有余之资,可以唯吾意而无伤;而淫侈妖巫之气,暗引之而流。无他,才无所诎而忘其诎于道,情无所定而不知定以性也。固其得于天者,偏于长而即有所短。而方其崇儒访道,董仲舒、兒宽之流,言道言性,抑皆性道之郛郭①,而昧其精核,无能儆所不逮②,而引之深思以自乐其天也。
【注释】
①郛(fú)郭:外城。这里引申为表象、皮毛。
②儆(jǐng):告诫,警告。
【译文】
情感的抒发,才能的运用,按道理而言都应该有适当的度。必须有所节制以防范其泛滥横流,这样才能和情感都能得以用于正道。能够节制才情不使其横流的,只有坚贞的性格。所以先王的情感深沉,才能强大,用以会通统一天下民众的志向、成就天下的各种事务,并能完全与道相合。汉武帝说:“朕不变更制度,后世就没有可以效法的准则;不出师征伐,天下就不能安宁,因为要征伐就不得不使百姓劳苦。如果后世也像朕一样,则是重蹈秦朝灭亡的覆辙。”汉武帝能有这样的心思,说出这样的话,难道不算是一个贤明的君主吗?以告诫后世为情,以立下根本法则、树立严格的原则界限为才,这本来就是会通统一天下民众的志向、成就天下各种事务的人所不废弃的。然而他最终因为失德而危及天下,是由于才能得以施展后便无所选择,情感萌动以后便顺势泛滥到了其他事物上去。因此他羡慕神仙长生不老,营造宫室,大肆巡游,似乎现在还有游刃有余的资本,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而毫无妨碍;但是奢侈浪费、装神弄鬼之气,暗中将汉武帝的才能和情感都引向横流。这并没有其他的原因,只是才能没有地方屈服而忘记使其屈服于正道,情感无处安定而忘记使其安定于本性罢了。所以从上天得到的东西,如果只偏爱其长处则必定会有其短处暴露。当汉武帝热衷于崇尚儒学、访求道术的时候,董仲舒、兒宽之流,大谈性与道,可是他们所谈论的都是性与道的皮毛,对其精髓、核心却不明白,因此不能够用他们所理解不到的真谛来警醒、告诫汉武帝,引导汉武帝深刻反思而乐于顺从自己的天命。
虽然,武帝之能及此也,故昭帝、霍光承之①,可以布宽大之政,而无改道之嫌。宋神宗唯不知此②,而司马君实被三年改政之讥③,为小人假绍述以行私之口实④。则武帝之为此言也,其贤矣乎!
【注释】
①昭帝:指汉昭帝刘弗陵,前86至前74年在位。霍光(?—前68):字子孟。河东平阳(今山西临汾)人。西汉权臣、政治家。历经汉武帝、汉昭帝、汉宣帝三朝,官至大司马大将军。期间曾主持废立昌邑王。汉宣帝地节二年(前68),霍光去世,谥宣成。两年后,霍家因谋反被族诛。传见《汉书·霍光传》。
②宋神宗:赵顼(xū),北宋皇帝。初名赵仲针,宋英宗赵曙长子,生母宣仁圣烈高皇后,即位不久,即任用王安石推行变法,史称“熙宁变法”。元丰年间,亲自主持改制,在保持新法既得成果的基础上,使改革有所推进。元丰八年(1085)在福宁殿去世,其子赵煦嗣位。传见《宋史·神宗本纪》。
③司马君实:即司马光。字君实。三年改政:出自《论语·学而》:“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后世常以孔子此语劝谏皇帝不要随意更改先王之道。
④绍述:承继前人所为,这里特指宋哲宗时对神宗所实行的新法的继承。宋神宗在熙宁、元丰年间推行新法。神宗死后,哲宗继位,因其年幼,太皇太后高氏主政,尽废新法。八年后太皇太后死,哲宗亲政,次年改元绍圣,任章惇执政,以绍述熙宁、元丰新政为名,尽复高太后临朝时所废新法。
【译文】
尽管如此,由于汉武帝能够认识到并预先安排,因而汉昭帝、霍光继承其事业后,可以施行宽大的政令却没有改先人之道的嫌疑。宋神宗唯独不懂得这一点,因而使司马光蒙受了“三年改政”的讥讽,也成为小人假借继承前人遗志而大行其私的口实。则汉武帝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贤明啊!
二九 刘屈氂攻戾太子为昌邑王地
刘屈氂之攻戾太子也①,非果感于周公诛管、蔡之言而行辟也。武帝曰:“丞相无周公之风矣。”其词缓,未有督责屈氂之意,则陈大义以责太子而徐为解散也,岂繄无术②?而必出于死战,此其心欲为昌邑王地耳③。太子诛,而王以次受天下,路人知之矣。其要结李广利,徇姻亚而树庶孽④,屈氂之慝,非一日之积矣。然而屈氂旋诛,奸人戕天性以徼非望,未有能幸免者矣。顾孰使险如屈氂而为相也,则武帝狎宠姬、任广利而为之左右也⑤。用人假耳目于私昵,而不保其子,悲夫!
【注释】
①刘屈氂(máo,?—前90):西汉宗室,汉景帝刘启之孙,汉武帝刘彻之侄,中山靖王刘胜之子。官至左丞相,封澎侯。征和二年(前91)秋,江充进谗言陷害太子刘据,刘据起兵讨伐江充,并攻进丞相府,刘屈氂仓皇逃走后派长史向汉武帝报告,武帝下诏命刘屈氂平叛,结果大批官员被杀,死者多达数万人。次年刘屈氂暗中勾结贰师将军李广利准备立昌邑王刘髆(bó)为太子,其夫人却被人密告有诅咒汉武帝的行为,武帝下诏彻查,刘屈氂和李广利的阴谋败露,刘屈氂被判腰斩。传见《汉书·刘屈氂传》。戾太子:即刘据(前128—前91),汉武帝刘彻嫡长子,母为卫皇后。元狩元年(前122)夏立为皇太子。刘据成年后,汉武帝每每巡游天下,便以国事交付太子刘据。征和二年,刘据在巫蛊之祸中被江充、韩说等人诬陷,因不能自明而起兵反抗诛杀江充等人。汉武帝以为刘据谋反,遂发兵镇压。刘据兵败逃亡,最终因拒绝被捕受辱而自杀。汉宣帝刘询继位后,为祖父刘据追加谥号曰“戾”。传见《汉书·武五子传》。
②繄(yī):文言助词,惟。
③昌邑王:指刘髆(?—前88),汉武帝第五子,母为李夫人。天汉四年(前97)六月受封昌邑王。
④庶孽(niè):妃妾所生之子。孽,旧指庶子或旁支。
⑤广利:即李广利(?—前89),中山(今河北定州)人,西汉中期将领,外戚,汉武帝宠姬李夫人和宠臣李延年的长兄,昌邑哀王刘髆的舅舅。李夫人得宠时,李广利以贰师将军身份征大宛,被封海西侯。后又数次出征大宛及匈奴等地。征和三年(前90),李广利出征匈奴前与丞相刘屈氂密谋推立李夫人之子刘髆为太子,后事发,刘屈氂被腰斩,李广利投降匈奴,其家被族灭。征和四年(前89)被匈奴单于杀死。传见《汉书·李广利传》。
【译文】
刘屈氂发兵进攻戾太子刘据,并不是真的有感于周公诛杀管叔、蔡叔的话而大义灭亲。汉武帝说:“丞相没有周公的遗风了。”其言辞语气和缓,没有督责刘屈氂的意思,如此则陈述大义而责问太子,寻找机会解散其军队,难道就没有办法做到吗?可是刘屈氂却一定要发兵决一死战,这是因为他心中想为昌邑王刘髆留一处地方。太子被诛杀,昌邑王就可以依次序被立为太子,然后做皇帝君临天下,这是路人皆知的。刘屈氂交结李广利,曲从外戚而想要立庶子为太子,他的奸邪早已不是一天积累的了。然而刘屈氂不久就被汉武帝处死,奸人戕害天性以期望实现非分之想,没有能够幸免的。但像刘屈氂这样阴险的人能够做丞相,则是汉武帝过分亲近李夫人、任用李广利反而被他们所左右的结果。用人时以自己私下亲近的人为耳目,以至于连亲生儿子的性命也保不住,可悲啊!
三〇 迁史为李陵文过
司马迁挟私以成史,班固讥其不忠,亦允矣。李陵之降也①,罪较著而不可掩。如谓其孤军支虏而无援,则以步卒五千出塞,陵自炫其勇,而非武帝命之不获辞也。陵之族也,则嫁其祸于李绪②;迨其后李广利征匈奴,陵将三万余骑追汉军,转战九日,亦将委罪于绪乎?如曰陵受单于之制,不得不追奔转战者,匈奴岂伊无可信之人?令陵有两袒之心③,单于亦何能信陵而委以重兵,使深入而与汉将相持乎!迁之为陵文过若不及,而抑称道李广于不绝,以奖其世业。迁之书,为背公死党之言,而恶足信哉?
【注释】
①李陵(前134—前74):字少卿,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人。西汉名将李广长孙。善骑射,爱士卒,颇得美名。天汉二年(前99)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与三万匈奴军战于浚稽山,最后因寡不敌众而兵败投降匈奴。汉武帝听信他为匈奴练兵的消息诛灭其三族,李陵遂终老于匈奴。传见《汉书·李陵传》。
②李绪:原为汉军塞外都尉,后来投降匈奴,为匈奴出了很多力。后因他为匈奴训练士兵,李广利等人借此事栽赃李陵,使李陵全家被杀,李陵得知后,伺机刺杀了李绪。其事见于《汉书·李陵传》。
③两袒之心:指有两面讨好的心思。两袒,露出左右手臂,谓女子兼适两夫家。比喻人贪得无厌。典出汉应劭《风俗通义》。
【译文】
司马迁裹挟私情而编成《史记》,班固讽刺他不忠,也是允当的。李陵投降匈奴,他的罪行相当显著而无法掩饰。如果说他孤军奋战没有后援,可是率领五千步兵出塞作战,是李陵自己炫耀勇力,而不是因为汉武帝下命令而他无法推辞。李陵家被族灭,则嫁祸给李绪;等到后来李广利征讨匈奴,李陵率领三万多骑兵追击汉军,转战九天,这也要嫁祸给李绪吗?如果说李陵是受到匈奴单于的控制,不得不奉命追击汉军、四处转战,难道匈奴就没有其他可信之人了吗?假如李陵有两面讨好的心思,那么单于又怎么能信任李陵而委以重兵,让他深入腹地与汉军将领相持呢!司马迁不遗余力地为李陵文过饰非,又喋喋不休地称道其祖父李广,以表彰其家族的世代勋业。他的书,都是背弃公义、拼命袒护朋党的言论,哪里值得相信呢?
为将而降,降而为之效死以战,虽欲浣涤其污,而已缁之素①,不可复白,大节丧,则余无可浣也。关羽之复归于昭烈,幸也。假令白马之战②,不敌颜良而死③,则终为反面事雠之匹夫,而又奚辞焉?李陵曰“思一得当以报汉”,愧苏武而为之辞也④。其背逆也,固非迁之所得而文焉者也。
【注释】
①缁:帛黑色。这里指染黑。
②白马之战:发生在东汉献帝建安五年(200),官渡之战初期。袁绍派大将颜良进攻白马(今河南滑县),曹操采纳荀攸之计,引兵先到延津,佯装渡河去袭击袁绍后方,准备乘袁绍分兵应战之机,再以轻装部队回袭白马。袁绍不知是计,派出部分军队往延津应战,曹操立刻派关羽突袭白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颜良于万马军中。事见《三国志·蜀书·关羽传》等。
③颜良(?—200):东汉末年河北袁绍部将,以勇而闻名。
④苏武(前140—前60):字子卿,杜陵(今陕西西安)人。天汉元年(前100)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贵族多次威胁利诱,欲使其投降。后将他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而持节不屈。到始元六年(前81),才获释回到汉朝。传见《汉书·苏武传》。
【译文】
身为将领却向敌军投降,投降以后又为新主效死作战,即使想要洗涤自己身上的污点,可已经染黑的白布,不可能重新变白;大节已经沦丧,则其余的都没法洗干净了。关羽能够重新回到刘备帐下,实属侥幸。假如他在白马之战中不敌颜良而死,那么他就将被永远视为背弃主公、效命于仇敌的匹夫,而又哪里能够摆脱掉这一名声呢?李陵说“我是想找一个适当的机会报答汉朝”,只不过是见到苏武义举感到惭愧而说出的漂亮话罢了。他的背叛,本来就不是司马迁所能文饰的。
三一 武帝惑于上官桀之佞而托以孤
忠邪亦易辨矣,而心迹相疑,当其前者亦易惑焉。武帝所托孤者三人,而上官桀为戎首①,与霍光、金日
若缁素之别。乃自其得当于帝者推之,其迹显,其心见矣。光出入殿门,进止有常度;日
在上左右,目不忤视者数十年;非以逢帝之欲而为尔也,以自敦其行而不失为履之贞也②。桀谢马瘦之责③,而曰:“闻上不安,日夜忧惧,意不在马。”言未卒,泣数行下。桀非与国休戚之臣,厩令之职,在马而已,其泣也,何为而泣也?慎以自靖者,君子之徒也;佞以悦人者,小人之徒也。君子知有己,故投之天下之大,而唯见己之不可失;小人畏罪徼宠,迎人之喜怒哀乐,而自忘其躬。于此审之,忠邪之不相杂久矣。
【注释】
①上官桀(前140—前80):字少叔。陇西上邽(今甘肃天水)人。汉昭帝刘弗陵的皇后上官氏的祖父。汉武帝刘彻病重时拜为左将军,封安阳侯,与霍光、金日
等人同受顾命。昭帝元凤元年(前80)九月,上官桀联合御史大夫桑弘羊、燕王刘旦等人欲谋杀霍光,不久事败,上官桀父子被杀。传见《汉书·外戚传》。
②履之贞:典出《周易·履卦》爻辞:“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意思是小心地行走在平坦的大道上,幽静安恬的人能够守正持固,可以获得吉祥。
③桀谢马瘦之责:据《汉书·外戚传》记载,上官桀曾任未央厩令,汉武帝曾在病愈后游马厩,见马大多瘦弱,因此大怒说:“令以我不复见马邪!”想要将上官桀下狱。上官桀顿首谢罪说:“臣闻圣体不安,日夜忧惧,意诚不在马。”边说边流泪。汉武帝认为他很忠诚,从此开始亲近他。
【译文】
忠诚和奸邪也是容易分辨的,但是如果心思和行动相违背,那么即使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也容易被迷惑。被汉武帝委托辅佐幼君的大臣有三位,其中上官桀是后来谋反的祸首,他与霍光、金日
的区别就像是黑色与纯白色一样。从他们得到汉武帝赏识的起因来看,其行迹区别显而易见,而其内心也由此显现出来。霍光出入宫殿门,进退都符合礼仪规制;金日
在皇帝身边,数十年目光不敢与皇帝对视。他们并不是为了奉迎皇帝的喜好而这么做的,而是自己督促自己的行为,从而像《履卦》中说的那样:“幽静安恬的人能够守正持固,可以获得吉祥。”上官桀被武帝责备马变瘦了时谢罪说:“我听说皇上身体不适,因而日夜担忧恐惧,心思没有用在马身上。”话还没说完,就流下了数行眼泪。上官桀并不是参与国家安危大计的重臣,厩令的职责,就是养好、管理好马匹,他的哭泣,是为了什么而哭泣呢?谨慎地洁身自好的人,是君子;奸邪地取悦别人的人,是小人。君子知道自己的人格和价值,所以即使把他投进广阔无垠的天地之间,也只是牢记自己不可以失去本来面目,竭力保持自我;小人害怕得罪、喜欢邀宠,善于迎合别人的喜怒哀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由此看来,忠诚和奸邪不能相互混杂已经很久了。
唯我为子故尽孝,唯我为臣故尽忠。顾七尺之躬,耳目在体而心函于内,忠臣孝子,非以是奉君父,而但践其身心之则。光与日
天性近之,而特未学耳,桀乌足与齿哉?武帝以待光、日
者待桀,不知桀也,且不知光、日
也。知人之难,唯以己视人,而不即其人之自立其身者视之也。
【译文】
由于自己是父母的孩子所以必须尽孝,由于自己是君王的臣子所以必须尽忠。看看七尺的躯体,耳朵、眼睛在体表而心包含在身体内部,忠臣孝子并不是用躯体来事奉君王和父亲,而是要实践“忠孝”这种身体和心灵的准则。霍光与金日
天性相近,只是不学无术罢了,奸邪的上官桀哪里有资格能与他们相提并论呢?汉武帝用对待霍光、金日
的方式对待上官桀,说明他不了解上官桀,也不真正了解霍光和金日
。知人的难处,在于常人只是以自己的角度看别人,而不知从对方的立身之道观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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