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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最古老的部族是怎样过春节的?

根据费孝通、孙宏开等专家调查考证,由复旦大学现代人类学研究中心杨亚军小组基因测定,白马人是最早来到东亚大陆的古老部族,他们一直生活在岷山的褶皱里。而今,在多元化的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面临消亡。地理环境的恶化让他们不得不居住到以汉民族为主的其它人群中;文化的改变让他们丢失了风俗习惯和价值认同,并改变了古老的心理特征。

关于该书出版的意义,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得主阿来在推荐语中已经道出:《白马人之书》的“书”不是通常意义的书写——记录与叙述,而是带着倾向的审美与评判;这本书即使不是白马人走向世界的桥梁,也是桥梁重要的一拱。

需要补充的是,《白马人之书》是“文学白马人”,而非通常意义上的非虚构,审美大于记录。同时,该书对于发展与环境保护,特别是对于古老、稀有文明保护发出了大胆而深沉地呼救。

01

估计中国大多数少数民族也过汉历年——可见汉文化的强势。岷山中的白马人也过汉历年。去年农历二月初一在厄里家参加祭山仪式就说好今年春节要来参加祭拜总神山的神事。白马人过年跟我们汉人一样,主要是吃喝,走亲戚,但他们的年过得要比我们有文化,他们除了吃喝还要跳圆圆舞、跳曹盖、作法驱鬼,还要祭拜寨门上的总神山。一句话,白马人过年除了行人事,还要行神事。我们汉人只行人事,除了吃喝就是打麻将。

午夜跳曹盖 阿贝尔 摄

白马人喝酒也比汉人凶,喝啤酒青稞酒蜂蜜酒就像我们喝开水,喝白酒也好比喝茶。大多数白马人的酒量都在一斤以上,包括很多妇女。他们围着藏式铜火炉,一边烤火一边喝酒,喝高兴就扯起喉咙唱。也吃菜,但他们的菜相对简单,坨坨肉最有特色。像汉人一样,白马人也兴吃转转饭,但不像我们只在兄弟姊妹之间吃,也在全寨子吃。

初五我们到交西岗的时候,阿波珠刚刚请了全寨子的人吃过转转饭。他告诉我们一共七桌,他一个人煮的。阿波珠是校长,寨子里的大人娃娃都敬他酒,白酒他喝了一斤多。我们在他们家火炉旁坐下,他拿出五粮春和红酒,一人一杯(不是我们汉人喝酒的杯子,是我们汉人喝开水的玻璃杯)倒起,端出牦牛肉和坨坨肉搁在炉台上。他的嘴唇已经肿起老高。

02

下午四点半钟,白马人开始行神事。这些在寨子里进行的神事,都是为第二天祭山做准备的。白马人的祭山活动有很强的仪式感,因为是纯民间的,呈现给我们的自然是真版的。

祭山 胡宇 摄

我们到厄里家的时候,看见人们正在往祭场走。高原的寨子在下午显得空荡、寂寞,因为是冬天还有一点萧条。人们三三两两走小道过来,手里拿着用彩纸装点过的祭拜神山的常青树枝,也不能改变空荡寂寥的感觉。特别是两旁栽了篱栅或者长着落叶灌木的悠长的小道,它把人引向一种存在感缺失的时间。篝火刚刚燃起。两堆,一堆在院坝里,供人们跳圆圆舞;一堆在临时搭建的木棚里,供白该诵经作法。白马人身着盛装,从自己家里赶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小孩子也身着盛装。两只黑羊拴在木棚外面的木柱上,白该的经卷已经打开,羊皮鼓也已挂好,它悬空的安静的样子就像神的面庞。

一个盛况,就像两堆篝火,还在不断地往里加柴。不是我们通常看见的细柴,是一根根的原木。

我对圆圆舞没有多大兴趣,我的兴趣在我看不懂的法场。木棚里只来了几个人,白该的诵经却是一丝不苟。在我的感觉中,白该的诵经是一种自诉,不是白该本人的自诉,是他代表整个白马人部族对于自然对于宇宙的自诉,或者说是对这一支人存在的一种自诉。这样的自诉就像夺补河流淌发出的声音。诵经本身也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它是人类心性的一种外化。也是一种解脱——人对它所依附的事物或者世界的解脱。自然也是一种符咒——语言的符咒和意念的符咒。他们希望——企图——或者说相信语言所传达的信息有着鞭子和刀子的力量,能驱凶辟邪。我们这些被现代文明驯化的人只相信物质的力量了,只相信现实或者说感官所捕捉到的事物的力量了,而白马人不一样,他们还如往昔的我们,相信一种非物质的力量,而且很虔诚。

白该坐在棚子里朗朗诵经,作为牺牲的黑羊在木棚外面静静地听。越来越多的小孩子聚过来,小男孩穿着黑色的裹裹裙,扎着红色腰带;小女孩穿着花色的裹裹裙,扎着花腰带,他们像是异国天使,在自己祖先留下的神秘面前显得非常好奇,同时也显得天真无邪。看着这些小孩子,我想起了他们在母体受孕的过程,分娩的过程——孕育他们的是完全不同于我们汉区低海拔地区的元素,包括空气,包括声音。

我想起了我要续写的有关“飞地”的小说,突然觉得这一切便是在小说里发生。胖胖的中年白该,他吃肉喝酒一定厉害,但目前他是无欲的,是个称职的白该,做着一个民族的传声筒。他暂时还是一个人,他的班子还没有到齐,手边还只有一面羊皮鼓,更多的铜锣还没有到场。羊皮鼓在小说里应该有公羊的气味,而铜锣在红桦木火的映照下是被岁月消磨过的金色。傍晚时分,天空低垂,光影渐暗,但寨子以及寨子里什物的轮廓都显得很清晰,每一座木楼每一条小道,每一个走在小道上的白马人,以及他们的颧骨和下颏。那些少男少女,他们是萌发了性征的天使,但性征在裹裹裙和花腰带下面显得极好,就像放在花腰带下面的一把带鞘的短刀。甚至少妇也没有多少性征,也像天使一样走路、讲话,也像天使一样笑。

我们走李松家吃了晚饭出来,人差不多已经聚齐了。身着盛装的白马男女已经围着火堆跳起了圆圆舞。木棚里的白该还在诵经,旁边多了位小白该,多了两个打铜锣的人。木棚里的火堆上还多了口大铁锅——锅里的羊肉煮得翻江倒海。小白该只有十六七岁的光景,像他的老师一样穿着黑色裹裹裙,扎着红色腰带,剪着短发。木棚里三方都坐满了人,靠出口坐着三个七八岁的少年,靠里坐的全是六七十岁的老者。老者里有三位妇女。

跳圆圆舞的人越来越多了 阿贝尔 摄

我见多了跳圆圆舞,看诵经还是第三回。我拿相机记录下这情景之后,又取出笔记本记录:

经书摆放在面前,念过一页再翻一页。经书的侧面放着青稞咂酒两盅,酒盅里插着竹管。白该左手边——羊皮鼓的下方,放着一个新做的小木盒,里面装有荞麦、燕麦若干。在棚子最里头还放有一小盆羊血。我数了一下,棚子里连同大小白该一共坐了十七个人。男女都有,都抽兰花烟(为小说需要虚构,实际上抽的是纸烟)。靠里面一老者正在编法器——在一个破旧的筲箕上插上新削的竹片,竹片上头削有三角形尖端,涂有新鲜的羊血。二男手执铜锣,诵经诵到停顿处,跟着法师击之。

诵经从下午四点半开始,直到凌晨一点。只有等诵经结束,仪式才迎来它的高潮——跳曹盖。我看过跳曹盖,但不是自发的,是风情节上政府组织的,且是在舞台上,仅仅是一种表演,绝无仪式上辟邪驱鬼的正能量。白该面前的经书有一拃厚,要诵完需要很长的时间——要保持一个诵的节奏,不能赶时间,只能是夺补河从王朗雪山流下来流过白马寨的节奏。经书一页一页翻过,其间有无数的停顿,击羊皮鼓,击铜锣,然后是无声的静默。大铁锅里煮羊肉的水起先是满满的,现在下去了一大半,当初被淹没在水里的羊腿羊排完全露在了蒸汽中。大铁锅里少去的煮肉的水,也是时间在白马寨流逝的一种方式。

圆圆舞是盛大的。越来越盛大。盛装的白马人手牵手,不断有人添加进去,圆圆越扯越大。歌声是盛大的,白马女人的脸盘是盛大的——包括她们的花腰带和髋部,包括她们头上的白毡帽和白羽毛。那是一种脱去功利、机巧和阴暗的盛大,是我们古时才有的盛大。不是我们常见的由某种政治或经济组织制造的虚假的盛大,完全是人身上神性与美的集合。有一定的娱乐性。向神交代,把自己交代给神,同时也享受交代的过程——它多么像一个健康的生命的过程。如果神的存在是自在的,那么在这个时候,白马人的存在也达到了自在。在一个逐渐展开的圆圈里,他们发出同样的声音,唱同一首歌,其和谐宛若奔腾的夺补河水,每一抔每一滴都统一在河流中,统一在桦树脚下和灌木林。歌声里的心性也是统一的,像是发自同一颗心——仪式上的白马人还真是共同拥有一颗心,那就是他们对神灵的敬畏。

白马人的圆圆舞有十八个动作,有十八首歌,跳完十八个动作算一轮。

夜里天冷。我因为做不到与白马人同心而不敢参与跳舞,只好在外面看。陆续有白马小伙儿拿着装扮过的曹盖从我身边走过,去坎上人家准备。盛装的白马少女从别的寨子赶过来,白毡帽白羽毛裹裹裙,还扑了粉描了眉涂了口红,但并不显得艳俗。美得惊人,包括她们的盛装,包括她们用手机自拍时的那种自信。在圆圆舞场,在拥挤的人群里,在周边人家的火炉旁,都是美女如云。盛装一丝不苟,包括耳朵上的挂饰,坎肩上的绣花,花腰带上的铜钱。白马少女的眼睛大,睫毛长,眼窝深,我每每看她们的眼睛,都感觉是在看九寨沟的海子。无性的海子,它淹没你,或者说沐浴你,完全是用满满的神性,满满的美。

深夜,实在太冷,去老寨子阿波珠一个亲戚家烤火,看见火炉旁坐的全是身着盛装的少男少女。见我们进来,都起身让座,递水果递瓜子糖,递纸杯倒酒。不喝酒,就倒白开水。大一点的二十来岁,小一点的十七八。彼此调笑,讲着白马话,我们一句也听不懂。阿波珠也在,阿波珠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也在,都是大姑娘大小伙儿了。姑娘小伙儿都要给阿波珠敬酒,他不接,说着白马话。我请他的女儿翻译,女儿说:“他说他这几天过年酒喝多了,嘴皮子都喝肿了。”我们喝白开水,姑娘小伙儿喝酒——白酒啤酒,依次敬我们。他们也相互碰杯——是碰瓶,抱着瓶子喝。小伙儿与小伙儿,小伙儿与姑娘,姑娘与姑娘,那阵仗让人瞠目结舌。好多都是学生——高中生,已经有七八年的酒龄,白酒一瓶,啤酒十瓶,都不在话下。看着健壮、自信、快乐的白马孩子,我又一次怀疑起我们的教育,它把人变成了什么?白马孩子一个个说笑、喝酒,男男女女打趣,眼神和表情都是愉快、光明的,是高原的太阳照着的荞麦地、洋芋地,是六月里开满野花挂着露水的草地,是夺补河畔的白桦树、红桦树、椴木和雪松,里外坦然,呈现给我们的全是本来的善、本来的美和本来的活力。男生女生的关系也极为自然,调笑、喝酒、打闹……没有遮遮掩掩,没有恶意,就像原始森林的雄树雌树,彼此和谐生长。

这是一户老房子人家,土坯墙,木板房,进门的地坪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绊倒。室内没几样陈设,且都是老式的。我注意到两面土坯墙和两面木板墙已被烟火熏得黢黑,结了厚厚一层甲。头顶的板楼也是黢黑。在我看来,这黢黑也是时间,是经过烟熏火燎之后成了灰的时间。

在老寨子另一家火炉旁,坐的全是十二三岁的小男生小女生,十几二十个,围着火炉挤挤地坐了一大圈,当中没有一个大人或者稍微大一点的孩子。也都是盛装。我扫视了每一张脸——稚嫩的脸,男生女生,还没有明显的性征差异,齐拨拨像是森林砍伐后新播的苗,又像是六月里的荞麦。都抱着啤酒瓶在喝。也像大人一样碰杯——碰瓶,像大人一样调笑。问起,全都十三岁。同龄人在一起耍——烤火、喝酒、谈笑、跳舞、打趣,是白马人过年的一道风景。如果说之前我们看见的是夺补河畔的一片幼林,那么这阵我们看见的则是一片苗圃。看火炉旁这些小男生小女生,就知道白马人是怎样炼成的——酒量是怎么炼成的,胸怀是怎样炼成的,歌喉是怎样炼成的。

午夜一点,法师翻过了最后一页经书,羊皮鼓点燃了铜锣,穿着翻毛皮袄、戴着曹盖、手握牦牛尾的白马小伙儿从老寨子下来,他们跳蹦跳蹦的样子,完全像是怪兽。他们装扮的也是各样的怪兽:盘羊、老熊、豺狼……甚至比任何野兽都要显得凶神恶煞——它们是人类在想象中对付一切妖魔鬼怪的最为勇猛无敌的力量的化身。它们有巫术的意义,也有美学的价值。

雕曹盖(平武) 向远木 摄

开始跳曹盖了。九个怪兽舞起来。没有歌,只有鼓锣,伴以全场间或的“嚯—嚯—嚯—嚯”——像是吼叫,更像是喝彩——在与世界其他民族并行的时间的河谷里,白马人的嚯嚯声里有过吼叫的成分,但喝彩的意义一直都在。嚯嚯声里有他们的自满自得,有他们对美的态度对自然生命的享受,甚至有对怪兽凶神的挑衅。

仪式到了高潮,九个怪兽变换着阵势蹦跳着,在夜晚最深的刻度上展示着白马部族的大力大美。室外温度早已是零下,但在场的每个人(包括小孩子)都是沸腾的。每跳到高潮,便是一阵猛鼓猛锣,随着猛鼓猛锣,老寨子的四个火枪手对着夜空扣动了扳机。枪声划过夜空,在打破仪式的时空局限的同时,也在每一个人的内心制造出了玻璃般的破碎感。

我站在坎上老寨人家的木楼边,感觉到了一种异族人的游离。游离感也是思考所致。戴了曹盖的白马小伙儿是什么?跳曹盖的白马小伙儿是什么?他们是精灵附身,还是前往神界的使者?等到舞毕,脱下面具,回到人态的白马小伙儿又是什么?篝火的火势小了,灰烬越来越多,越来越厚,还有什么在熄灭?夜晚在最黑的刻度上。

散场了。我久久不愿走开。我在注意散场的人群,注意散场的人。他们又回到了常态——世俗,唤着自家的人、自家的孩子。这一刻也是生动的,它真实,像篝火燃尽的灰,还留着滚烫,但温度已经降下来。我想起了小时候坝坝电影散场的情景。对于某些人,等着他们的是一场透彻的睡眠,而对于另一些人则是大碗的酒、大坨的肉。一场电影占去我们的时间是虚弱而清澈的,像一场梦;而一次祭神占去我们的时间是盛大而真实的,因为灵肉的参与,完成的是一次虔敬的交付。

抬头看星星,星星繁茂得像海子里的水草。在想象中提升自己的视觉,不一定要提到星星的高度,只需提到一个局外的高度——不只是白马寨的局外,也是现代人类的局外,便可以获取一个对照——两种截然不同的夜晚的对照,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的对照;一种是外面世界的喧嚣、物化、迅速与稍纵即逝,一种是白马人的古朴、神性、缓慢与亘古不变。

本文节选自《白马人之书》

《白马人之书》

白马人是最早来到东亚大陆的古老部族,一直躲在岷山褶皱里求生存。本书以一个民族的前生今世为主题,采用花瓣式的结构,通过对白马族历史钩沉、文化习俗、方言、日常伦理、生活情态的描述,勾勒出一幅立体的白马人生活图景,将一个民族,一个地域的时间卷轴展现在读者面前。

作者生活在四川平武,这里是白马人的聚居区,一个偶然的机会了解到这个古老的部族之后,他开始关注和研究白马人及白马文化,对白马部族有了极为深厚的文化、宗教,自然和社会的体验,他感伤于白马文化的日渐消散,将这被人漠视麻木的伤痛揭示出来,对于人与自然,政治与文化、宗教社会和谐与进步,有着更为深刻的思考。

《飞地》

小说以20世纪30年代川甘交界的白马人村寨阁闼为背景,阁闼是一个飞地,与九寨沟毗邻,人事如山水美好,故事如山花展开……但战争随之而来,阁闼这个世外桃源也无法幸免。作者以一位逃离城市的旅者的视角,描绘了白马人村寨淳朴的世道民风和天然的生活状态,同时刻画了普通人在战争中的生存状态。

作者简介:阿贝尔,本名李瑞平,1965年生,祖籍江苏兴化。1987年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有小说、散文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天涯》《上海文学》《大家》等杂志,入选多个选本。已出版长篇小说《老屋》,散文集《隐秘的乡村》《灵山札记》《白马人之书》。散文《怀念与审判》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零度水》获台湾第三十届《中国时报》文学奖,散文集《隐秘的乡村》获第六届四川文学奖。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现居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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