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重阳。“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派清秋光景目睹秋景,怀念故人,不禁想起了三十年前的“君子之交”——一个影子,长长的脸,爽朗的笑,高高的身材,明快的语言,照人肝胆的火一样的热情……这就是薛觉先同志。
五十年代初,我和黄蔓耘蛰处港岛,前途茫茫,心情极不舒畅。恰恰在我进退两难之际,薛觉先给我们夫妇送来了火般的友情。他和唐雪卿同志经常渡海到我九龙漆咸道寓所谈天。不谈则已,谈必半天。内容海阔天空,但以戏为主。他们夫妇俩都是京剧昆曲迷,对于京剧、昆曲既熟悉,又热爱。
谁都知道,薛觉先同志同“老将关公”“红生大王”林树森是莫逆之交,曾向“林大王”学过不少红生戏。一出《古城会》,维妙维肖,脍炙人口。一次谈天,他非常感慨地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林大王”到香港,广东朋友请他和薛觉先合演《古城会》,因为薛是粤剧客串京剧,而且在港九红透半边天,所以安排他唱后半出《训弟》,“林大王”唱前半出。
薛觉先与林树森
林也是一位肝胆照人的朋友,晓得了这个安排以后,干脆对薛说:“老弟!你我‘君子之交’,有话直说。你究竟是广东人,唱惯了粵剧,偶然客串次京剧,嘴里免不了要露出广东腔。《训弟》以念唱为主,你唱一定吃力不讨好。如果你一人演到底,倒也罢了。现在前面我来,后面你来,恰恰以我之长,显你之短。反过来,我们两个调一调,就可以显你之长。这倒不是争什么先后,而是考虑到戏砸锅不砸锅。你意下如何?”薛觉先听罢大为感动,遵从他的意见,调了过来,演出效果十分精彩。
在讲了这件事之后,薛觉先又感慨地说:“现在有许多人对我们这些有点名气的演员,就只知道捧场,不肯直话直说。不知道捧场捧多了,对我们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五爷,你的小生,我是十分佩服的。你在台上的派头,我看不但我们粤剧演员难以做到,就是京剧演员也很难做到。人家告诉我:你过去早就会唱京剧。可是程砚秋介绍你到北京拜程继先为师,你却对程老前辈说:京戏我没学过,只会唱一点昆曲。你这种精神,在我们这行人当中,我认为实在难得。希望你以后象林老板一样,成为我的君子之交,经常对我直言相向,指出我的不足之处。”
程砚秋、俞振飞之《琴挑》
听了他这番直来直去的话,我和蔓耘都非常感动。因为过去干我们这一行的,相互嫉妒的多,开诚布公的少,象他同“林大王”那样的“君子之交”确似凤毛麟角,少而又少。想不到他对我也以“君子之交”相许,怎能不使我感动。所以,直到今天,三十年过去了,这席话却始终萦绕耳际,永志不忘。再想到当年他为我销“红票”,做义务广告等种种“雪中送炭”的义举,于此时此地满园秋色中,教我如何不想他。
薛觉先同志的表演艺术,有口皆碑,毋需我多费唇舌。但我总觉得有一点过去粤剧界同志似乎并不大注意。这就是他不仅个人爱好京剧、昆曲,而且竭尽努力使京剧、昆曲的表演手法以至音乐,溶化到粤剧中去,借以丰富、提高粤剧的表演艺术和音乐。
例如粤剧一般用大锣大钹,正是他把京剧、昆曲的小锣铙钹适当地吸收到粤剧音乐中去,从而充实了粤剧音乐的表现能力。又如过去粤剧极少武戏,也是他请来了袁小田、张玉成等武功教师,严格训练粤剧演员“打武派”,从而为粤剧开辟了武戏的蹊径。
薛觉先与唐雪卿
至于他本人,无论手、眼、身、法、步,特别是那种凝重、大方、高雅的功架,明眼人一看就清楚来之于京剧和昆曲。以前我曾听袁雪芬等越剧界的同行们说,越剧之所以有今天,主要靠两位“奶娘”:一是昆曲,二是话剧。昆曲的“乳汁”使越剧得到表演上的营养,话剧的“乳汁”,使越剧具有今天这套编剧、导演制度和现实主义的表现方法。自然,粤剧本身的表演艺术本来也很丰富,但是,经过薛觉先同志吸收京剧昆曲的营养,在原有基础上又提高了一步。
还有一点令人不能忘怀的,是薛觉先同志对后进的关怀和奖掖。当时薛正康刚拜我为师,常到我家学戏,因此同薛觉先同志认识。那时正康二十岁刚出头,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而已,而“老薛”却是“挑头”的红角儿。“老薛”对“小薛”异常关怀,从不轻视。为了慰我寂寞,“老薛”常约我夫妇“过府赴宴”,并且要我携“小薛”同往。起初“小薛”不免感到拘束,“老薛”却总是循循善诱。因为他们五百年前同一家,所以“老薛”口口声声称“小薛”为“本家”。一会儿举杯:“本家,不要客气,干杯!”一会儿又说:“本家,你老师听不懂我的戏,你是广东人,听得懂我的戏,又是内行,应当向我讲讲我的短处。”一会儿又讲:“本家,你是广东人唱京戏,应当把京戏里的好东西教教我们广东人,为家乡戏多服务点嘛!”经过他多次鼓励,“小薛”果然以“本家”自居,到他家作客,就毫不拘束。“老薛”和“小薛”都是宏量,每次都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一九五二年中秋,“老薛”夫妇俩又请我们吃饭,从中午吃到黄昏,一下子饮干三大瓶,尤其突出的是那位薛大嫂,可真算得是海量。她曾经亲口对我说:“我平常一不喝茶,二不饮水,就是喝酒。”唐雪卿同志,不仅饮酒有海量,且也是一位仗义的人,和薛觉先同志一样肝胆照人。
薛觉先与唐雪卿
有一段时间,林树森同志任上海伶界联合会会长,经常为“穷哥儿们”募捐。“薛大哥”则任“八和公会”会长,财力比较雄厚,除了用“八和公会”名义捐款之外,个人也常常慷慨解囊。薛大嫂不但不阻止,反而热心“加码”。单凭这一点,也可算得是我们梨园界的“巾帼英雄”了。一九四一年香港沦陷前,他们夫妇为了保持民族气节,毅然离港去大后方参加抗日救亡活动。一次碰到敌机轰炸,震昏之后,“薛大哥”记忆力受到严重影响,把自己过去的拿手杰作几乎忘得精光,台词一句也记不得了。战后回到香港,自然一筹莫展,境况之狼狈可想而知。碰到这种情况,一般人除了唉声叹气还有什么办法?然而,我们的薛大嫂想出了一着谁也想不到的“棋子”:请学生教老师。她把一些薛门弟子请来,一点一滴地勾起他的回忆,从一字一句到一举手、一投足,样样都教。如是几月,薛老板“学”会了几出,马上来一期,演出演完一期,休息,再来一次学生教老师,又多了四、五出,再演一期。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多少时间,薛老板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大红大紫”。如果不是唐雪卿同志敢于撤开戏班子里的空架子,请学生教先生(这在过去梨园界是无法想象的),薛老板决不会有后来的声誉。
写到这里,我又不禁想起了一九五五年四月二日和“老薛”在广州车站的最后一面。他们夫妇俩早我二月重返大陆,为了避免惊动,我于四月一日“愚人节”离开香港回到广州。广东省文化局领导林林同志设宴款待,特邀请薛觉先夫妇作陪。
小别重逢,倍觉亲热。我在广州只住了一夜,第二天他们夫妇俩又送我们上车。尽管我们分别不过两月,匆匆一面,似乎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临别依依,他们夫妇同声:“五爷,多保重!有什么事快点告诉我们!”语简,意长,情重。直到今天余音在耳。
光阴似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往事历历,似在目前。记得一九七五年他的得意门生、粤剧“武状元”陈锦棠来上海,指名要见见我。其时,我尚在“棚内”,住的是“东漏西破屋”,睡的是“四凳木板床”,穿的是“里外洞穿衣”;听说要见香港客人,只好借了衣服到国际饭店“奉命作陪”。
同座的还有袁雪芬、王文娟同志。陈“状元”见我,第一句话就是:“我是薛觉先老师的学生。一听到这个名字,我就心头一热。接下来,他又说:“过去在香港,老师带我看过你的戏。他老人家对你很钦佩,常常谈起你。今天能够见到你,好高兴啊!”接着问长问短热情非常。陈锦棠先生想必记得,我那时只是说“好,好,好”,反正一百二十四个“好”。可你哪里知道,那天我同你见面,屁股硬是象坐在针毡上,“提心在手,吊胆在心”,深怕一句话讲错,回去挨斗。吃东西还怕掉在身上,弄脏人家衣服不好交账。这种“心藏黄连苦,强作欢笑人”的味道,活了七十多岁,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哩!
当晚,躺在木板上,怎么也睡不着,吃了加倍的安眠药也没用,实在怀念我那“雪中送炭”的“君子之交”,也真想说点什么,写点什么纪念纪念这位“薛大哥”。可是,那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何话可讲?何文可作?……今天呢,大地回春了。虽然在重阳怀故人,略感“情惆怅、意凄凉”(这是薛派名剧《胡不归》中的一句唱词,老朽对粤剧,仅会哼此一句)。但是瞻望锦绣前程,心中却甚舒畅:经过十年风浪,我这把老骨头还相当硬朗,还可以为国家为人民做点事情。既逢佳节,仅以此心告慰故人在天之灵吧!
(《俞振飞艺术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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