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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山脉

我们在海中继续破冰前行,幸好冰块并不密集也不厚实,终于在南纬67度东经175度的地理位置再次进入开阔水域。10月26日早晨,南方出现清晰的“陆地轮廓”,临近中午,我们都激动不已,白雪为顶巍峨耸立的群山跃入眼帘。我们终于接近这片神秘未知的空寂之地了。这些山峰显然是由罗斯发现的阿德英里勒尔蒂山脉,我们需要绕过阿代尔角,沿维多利亚地东岸航行至预期营地,位于南纬77度9分的麦克默多湾旁的埃里伯斯火山脚下。

最后一段航程风景十分震撼,令人遐想联翩。西方天际耸立着荒凉神秘的山峰,太阳在正午时分低挂北方天际,或在午夜时分逼近地平线,倾洒大片红光,映照在泛着幽幽蓝光的冰块和水域,或是照在山坡上偶尔裸露的黑色花岗岩之上。南极的凛冽冷风穿越高耸的山峰,阵阵呼啸而来;在冷风静止时,仿佛隐约能听见一种狂野似笛声的乐响,音域宽广,我下意识地感到有些不安,甚至是害怕。此时此景让我不禁回想起那位亚洲画家尼古拉斯·罗瑞克,他笔下那些透着古怪劲儿画作,让人心烦意乱;更让人不安的是,我竟然想到那位阿拉伯疯子阿尔哈兹莱德所写的《死灵之书》,书中提及的远古传说中的那片邪恶冷原。我曾在大学图书馆中看过这本可怕的书籍,后来对此感到非常后悔。

11月17日,我们经过富兰克林岛,西方天际的山脉暂时消失了;第二天看到了罗斯岛上的埃里伯斯山和特罗尔山,以及更远处的帕里山。冰架低低的白色边缘向东延伸;如同魁北克的悬崖峭壁一般树立,高度达两百英尺,在此结束向南航行。下午我们驶进麦克默多湾,停靠在冒着浓烟的埃里伯斯火山背风处,临近海岸的海面上。埃里伯斯火山顶上覆盖着厚厚的火山渣,山峰高达一万两千七百英尺,背靠东方天际,像极了日本画中的神圣富士山;其身后如幽灵般耸立的特罗尔山,海拔一万零九百英尺,是座死火山。埃里伯斯火山仍不时喷涌着阵阵浓烟,考察队中的一个研究生助手——聪明,年轻的丹福思——指着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流淌的岩浆,说此火山于1840年被发现,七年后爱伦·坡受此启发而创作出一首诗歌:

——像火山岩浆在无尽地奔腾,

那硫磺的狂潮滚下了耶涅山,

在极地那世界尽头的国度;

它一面悲吟,一面滚下了耶涅山,

在北极那荒寒的领土。

丹福思读了很多有关荒诞诡异题材的书籍,经常谈论起爱伦·坡。我本身对爱伦·坡也很感兴趣,这源于爱伦·坡唯一的一部有关南极的长篇故事——充满诡异神秘色彩的《亚瑟·戈登·皮姆的自述》。空寂的海岸上,背后巍峨耸立的冰架,无数可笑的企鹅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扑打着翅膀;海水中可见肥硕的海豹,游动或往大块缓慢移动的冰块山上爬。

借助小船,最终在短暂午夜过后的9日凌晨时分,我们艰难地在罗斯岛成功登陆,从每艘船上各拉一条绳索,准备采取裤形救生圈的方式卸下物资补给。尽管斯科特、沙克尔顿都早在我们之前考察过此地,但第一次踏上南极土壤,我们的心情仍是异常激动而复杂。我们位于火山山坡下冰冻海岸上的营地只是临时的;大本营仍设在“阿卡姆号”船上。我们卸下所有的钻探设备、雪橇犬、雪橇、帐篷、供给、汽油罐、融冰装置、普通摄像机和航拍摄像机、飞机零部件和其他必要物品,包括三台携带式无线电报设备(其他的在飞机上),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南极大陆任何地点和位于“阿卡姆号”上的大型电报设备取得通信。“阿卡姆号”上的电报设备则将新闻报道稿通过《阿卡姆广告报》杂志旗下位于马萨诸塞州金斯波特角的大功率无线电收发站向外界发布信息。我们希望在南极的一个夏季期间完成此次考察任务;但是如果不能完成,我们将在“阿卡姆号”上过冬,在冬季结冰来临之前“米斯卡塔尼克号”则往北行驶进行补给,等待下个夏季来临。

我在这里就不赘述我们前期的准备工作了,这些报纸上早有报道:在罗斯岛几个地点成功钻探,帕波第的钻探设备为我们提速不少,甚至在坚硬的岩石层也毫不费力;小规模尝试融冰设备;利用雪橇,带上物资补给危险攀登冰架;登顶冰架,安营扎寨,组装好五架飞机。科考队成员的健康状况——二十个人和五十五只阿拉斯加雪橇犬——非常好,虽然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未碰上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严寒天气或极端恶劣风暴。大多地区,气温计在华氏0度和华氏20度或25度以上区间内波动,在新英格兰地区的过冬经验让我们很好地适应了目前这种恶劣气候。冰架上的营地是半永久性的,用来贮存汽油、物资、炸药和其他物资。四架飞机足以运送科考所需的设备,第五架飞机和一名飞行员以及两名船员留在这个营地,以防我们在损失四架飞机的情况下,仍能借助第五架飞机安全回到“阿卡姆号”。我们在此物资贮存营地向南六百英里至七百英里南极高原上搭建了一处永久营地,这里远处有比尔德莫尔冰川,之后当飞机运送完科考设备后,我们会用其中一至两架飞机来往于此物资贮存营地和永久营地。尽管几乎所有传闻都提到从高原席卷而下的那些骇人狂风和风暴,我们还是决定不再搭建中转营地;基于经济性和效率性的考虑,我们决定冒险试试。

无线电报里提及的那场四小时连续不间断的惊心动魄的航行,发生在11月21日,我们飞越西面耸立着巍峨群峰的冰架,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只听得见发动机的轰鸣声。大风只是一时影响了飞行,而且无线电罗盘成功带领我们穿越了一片迷雾。航行至南纬83度和84度之间时,前方出现大片高耸地带,我们知道这是到了比尔德莫尔冰川,世界上最大的山谷冰川,冰冻的海洋变换成了褶皱冰川和群山地貌。我们终于进入了这片亘古不变的白色终南之地啊,当我们意识到这件事时,注意到东面遥远的南森山山峰,直插天际,几乎高达一万五千英尺。

在南纬86度7分、东经174度23分,冰架上成功搭建一处永久营地,雪橇的灵活性和飞机的短距离飞行,让我们可以快速移动,在不同地点都完成了高效钻探爆破作业;11月13日至15日,帕波第带领两名研究生——格德尼和卡洛尔——雄心勃勃地试图向南森山上攀登。我们所在位置大概在海拔八千五百英尺左右,在某些地点,地面冰雪层向下钻十二英尺,便能触碰到坚硬的土地,我们在很多地点使用了融冰设备和沉管爆破设备,收集到不少矿物标本,这在之前从未有人做到过。前寒武纪花岗岩,比肯砂岩的成分证实了我们的猜想,和西面主体大陆结构一致,却和东面南美地区有少许差异——我们当时认为这里由于罗斯海和威德尔海交汇,从而导致一小块陆地从主体大陆分离,尽管伯德一直对这一假说持否定态度。

钻探后爆破挖凿出的某些砂岩中,我们发现有很多值得一提的碎片——大量蕨类,海草类,三叶虫,海百合和像舌形贝和腹足类等的软体动物——所有这些生物似乎都在南极远古历史中大量存在过。莱克将爆破后钻出的三枚板岩碎片拼凑在一起后,还发现了一种奇怪的三角形条纹记号,最宽处直径达一英尺。这些碎片来自靠西近亚历山德拉皇后山脉;莱克,作为一位生物学家,似乎察觉出这些记号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过在我这个地质学家看来,这不过是普通的沉积岩扩散作用形成的印记。因为板岩也不过是沉积岩挤压后形成的一种变质构造,而其中原有的某些印记经过挤压发生变形扭曲也很正常,我看不出对此还有什么值得进一步研究的意义。

1931年1月6日,莱克、帕波第、丹福思、六名学生、四名工程师和我,乘坐两架飞机飞过南极点上空,中途遭遇高空强风,幸好最终未演变成风暴,我们迫降一次。正如报纸上所说,这是一次空中飞行观察;之后的几次飞行,我们主要是想勘查这些从未有人涉足的地区的地形地貌特征。但开始这一次飞行可以说是令人大失所望;尽管我们又看到了那些美轮美奂近乎逼真的蜃景,但这在海上航行时就提前经历过。远处群山就像被施了魔法的城市,飘浮在空中,午夜低垂的太阳常常将整个白色世界变成金色、银色和猩红色交融的国度,宛如邓萨尼勋爵的梦境。多云的日子,积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和天空几乎合二为一,地平线仿佛消失不见,飞行时方向都难以分辨。

最后,我们执行原计划,四架飞机向东飞行五百英里后,在那里搭建一个新的营地,当时还错误地以为,营地是建在那块分离出来的小块陆地之上。这样,在这里获取的样本,将是一个很好的对比材料。我们的健康状况依然保持良好;酸橙汁缓解了总是吃罐装腌制食品导致的营养不良,而且气温也一直在华氏0度以上,我们不用穿上最厚的皮毛保暖外套。此时正值盛夏,如果我们做得足够快速仔细,应该在三月以前能完工,这样就不必再熬一个只有漫长极夜的无聊冬季。从西面刮过几次大风暴,但在埃尔伍德指挥下,我们用大雪块给飞机垒起了风障,还加固了营地,人和物都没什么损失。

外界也知晓我们向新营地转移的理智计划了,可是在转移之前,莱克仍执拗地坚持向西进发——确切地说,是向西北方向——进行一些考察。似乎他对板岩上出现的三角形条纹图案已经思考了许久,并决定无论如何还是放手一试;那些图案的出现明显和地质年代不符,这极大地激起了莱克的好奇心,他强烈地希望能再向西进行更多的钻探和爆破,因为那些三角形图案碎片显然来自那里。他不知为何坚信那些图案是某种未知的庞大生物留下的,这种生物目前无法归为任何一类,而且高度进化,但是带有这种图案的岩石却异常古老——寒武纪或者更确切地说前寒武纪——那时不用说高度进化的生物,除了单细胞或最多三叶虫以外其他任何生物都不存在。这些岩石碎片,上面那些奇怪的图案,肯定有五亿到十亿年的历史了。

II

尽管我们还没提到莱克想要借此颠覆整个生物界和地质界认知的疯狂想法;但想必莱克西北勘查计划的无线电报一定引起了外界的纷纷猜测,毕竟那里至今还从未有人进入过,甚至都无从想象是怎样一番景象。1月11日到18日,莱克、帕波第和另外五人乘坐雪橇开始了首次西北钻探勘查之旅——在穿越其中一条冰压脊时损失两条狗——并发掘出更多的太古代板岩样本;连我也越发感兴趣了,那些异常古老的地层之中竟然还蕴藏着数量如此众多的化石。这些板岩中含有的一些非常原始的生物化石,与现代认知也并无多大矛盾,只不过这些生物似乎本来应该到前寒武纪时期才出现;这次南极考察活动时间如此紧张,我看不出莱克坚持继续西进勘查的必要性——而且还征用了四架飞机,带走了众多人手和整套设备。但是最终,我并未否定莱克的计划;即便莱克强调他非常需要我地质方面的建议,但是我并未同行。他们走后,我、帕波第和另外五个人仍留在原地,开始制定向东转移的最终计划。我们需要一架飞机前往麦克默多湾补充足够的汽油,但是这可以暂时先缓缓。我身边还留有一架雪橇和九只雪橇犬,在这死寂无人的地界,任何时候没有交通工具都是极不明智的。

你们应该还记得,莱克小分队一直在西进过程中用机上的短波无线设备传回电报;我们的南方营地和位于麦克默多湾的“阿卡姆号”上的设备可以同时捕获信号,后者再用五十英里长波设备将电报发往外界。莱克小分队于1月22日下午4时发回第一封电报;我们在两小时后收到,莱克说他们在离我们三百英里的地点降落,进行了一次小规模融冰钻探。六小时后,我们收到第二封电报,莱克在电报中兴奋地说道,他们正忙着钻孔下沉井筒;收集到的板岩碎片中,也发现了那些让他大惑不解的奇怪记号。

三小时后,莱克在发回的电报中说,他们冒着刺骨寒冷的大风再次起飞;我发电报告诉他说反对进一步的冒险行动,莱克只是草草回复说,为了新的样本发现,任何冒险都是值得的。我眼看他兴奋到几乎发狂却无能为力,他这是在拿我们整个考察队去赌;那里满眼雪白,神秘莫测,暴风雪频发,可能一直延伸到玛丽皇后地和诺克斯地,足足有一千五百英里,而想到他就在那里,就在那里往地下越钻越深,越钻越深,有怎样的危险和邪恶在黑暗中默默潜伏着啊,这让我更加心神不宁。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莱克在飞行中又发回一封电报,字里行间透出的兴奋之情无以复加,这几乎瞬间将我的不安一扫而光,要是之前和他同行该多好。

“晚上10点5分。飞行中。暴风雪过后,前方出现迄今为止见过的最高山脉。算上高原海拔,应该与喜马拉雅山高度持平。位置在南纬76度15分、东经113度10分。左右延伸至远方。可能存在冒着浓烟的火山口。所有山顶呈黑色,无积雪。飓风,无法靠近。”

之后,帕波第、其他人和我都凝神屏息地守在无线电报设备前。七百英里外的庞然山脉激起了我们心中的探索热情,大家非常高兴,我们考察队,尽管不是我们本人,正是这最高山脉的发现者!半小时后,莱克再次传回电报。

“莫尔顿的飞机迫降在山麓高原之上,无人受伤,飞机或可修复。以后如有必要,会转移至另外三架飞机返回或继续飞行,现在无需负重飞行。山脉高到无法想象。除去所有辎重,我将搭乘卡罗尔的飞机进一步上山观测。最高峰肯定超过三万五千英尺,就连珠穆朗玛峰也完全没有可比性。卡罗尔和我操纵飞机升空时,埃尔伍德用经纬仪计算山峰高度。之前对这些山峰的推测可能有误,地质构造上似乎存在分层现象。可能是前寒武纪地层,同时混有其他时期地层。山峰轮廓古怪——峰顶可见规则立方体轮廓。南极低垂的太阳发出金红色的耀眼光线,一切看起来盛大壮观极了,宛如睡梦中的神秘之地或是通往秘境的禁忌之门。此刻真希望你和我在一起。”

尽管都已经到了休息时间,守在无线电报设备前的听众没有一个想要离开。想必麦克默多湾的物资贮存营地和“阿卡姆号”在收到电报后也是差不多的反应;道格拉斯船长祝贺大家这一重大发现,物资贮存营地的谢尔曼也发报表示祝贺。当然我们对损失飞机表示遗憾,并希望飞机能顺利修复。晚上11点,莱克发回另一封电报。

“和卡罗尔飞越山麓处那些最高山峰。目前天气下不敢尝试真正的主山脉最高峰,可能之后有机会再试。在目前海拔高度再向上攀爬十分吃力,但是值得一试。山脉极其高大,挡住视野,看不到山后景象。主峰高度超过喜马拉雅山,而且十分古怪。山脉似乎是前寒武纪时期板岩,还有不少其他时期的拱起地层。不是火山作用形成的。两侧延伸,视野不能及。两万一千英尺以上无积雪。最高山峰的山坡上构造十分奇怪。四面垂直的巨大扁方块结构,低矮的长方形石块组成的城墙,仿似罗瑞克画中悬崖峭壁上依势而立的古代亚洲城堡,远看极为震撼。再飞近一些,卡罗尔觉得那些可能是由更小的石块构成的,但也可能是风化造成的。石块边缘大多破损,棱角全无,大概历经了数百万年风雪侵蚀气候变迁才变成今天这般模样。有些部分,特别是靠上的部分,石块颜色明显比裸露的山坡颜色要浅,所以原来可能是透明的。近处飞行时还发现了很多洞口,有些洞口十分规则,呈方形或半圆形。你一定要来实地看一看。我好像在一座山峰的峰顶看到了一段城墙。高度大概在三万英尺到三万五千英尺。我们飞行在两万一千五百英尺的高空,彻骨的寒冷。风呼啸而过那些洞口,发出风哨声和笛声。目前为止飞行还算安全。”

仅半个小时后,莱克又发回了一连串电报,并表示想要徒步攀登那些高峰。我回复他说,如果他能派回一架飞机,我将立即和他一同前往。帕波第和我还需要重新调整燃油方案——既然这次考察路线出现了变化,那么相应的燃油补给地点和方式也得调整。很显然,莱克如果在那些山脚下搭建新的营地,无论是钻探实验还是空中观测飞行都需要大量的燃油;至少在这个夏季再向东飞行是不可能的了。因此我联系了道格拉斯船长,让他尽可能多地从船上卸下汽油,并乘坐我们早先留在那里的雪橇,给我们送到冰架上来。从莱克所在位置到麦克默多湾,也需要规划一条新的最短飞行路线,好穿越那片广阔的未知区域。

莱克后来回复说,他决定将营地搭建在莫尔顿山飞机迫降的地方,飞机修复工作也已经着手展开了。冰层很薄,到处可见裸露出的黑色地表,他打算做几次钻探爆破后,再乘坐雪橇勘查或攀登探险。他提及所见的整个场面是那么壮观,巍峨的群峰,就像在世界尽头筑起的一排排高墙,直插天际,他的心情激烈复杂,难以言表。埃尔伍德的经纬仪测出最高的五座山峰高度从三万英尺到三万四千英尺不等。地形上显露出明显的风蚀现象,这让莱克很紧张,因为这说明这里出现的狂风,比我们以往遇到的任何大风都要猛烈得多。营地离山麓地区较高山峰五英里多一点。我几乎察觉出他字里行间隐隐透出的不安和警惕——即使中间隔了七百英里的冰雪荒原——他催促我们加快速度,好和他会合,尽早将那片新发现的奇怪区域勘探完毕。经过一天漫长艰辛的快速勘查,又取得了不小的成果,他现在应该准备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我、莱克和道格拉斯船长分别在相距甚远的三个营地,一同开了无线电会议;并决定由莱克派回一架飞机接上帕波第,另外五个人和我带上尽可能多的燃油,前去和他会合。剩下的燃油问题,再根据我们制定的向东转移计划,晚些时候再讨论也不迟;莱克那里已经有足够的燃料可供近期营地取暖和钻探工作。南方营地肯定需要再进行燃料补给;但是如果我们推迟向东转移计划,要到下个夏季来临时才用得上。而且莱克还需要派一架飞机勘查好他山下营地和麦克默多湾之间的飞行路线。

帕波第和我打算短时关闭,要是有必要的话,长久关闭我们所在的营地。如果我们真的要在南极过冬的话,那很可能就直接从莱克那里的营地飞到“阿卡姆号”,不需要再中间返回我们这里的营地。一些锥形帐篷已经用厚实的雪块加固过,但是我们决定仿照爱斯基摩村落一样把帐篷弄得更牢靠些。莱克那里有充足的帐篷,即使加上我们这拨人也够用。我发电报告诉莱克,帕波第和我再干一天后休息一晚就可以向西北进发。

那天下午4点过后,我们就没怎么好好干活了,因为莱克发来了最离奇夸张,当然也是让他兴奋到难以抑制的信息。刚开始进展并不顺利;空中飞行时,在那些近乎裸露在外的岩石中并未发现他想要的太古代原始地层迹象,可明明不远处那些巍峨耸立的山顶上就出现了大量这类地层结构。空中看到那些岩石显然是侏罗纪和早白垩纪科曼齐系砂岩或二叠纪和三叠纪的片岩,很多岩石裸露在外的部分可见明显光泽,应该含有坚硬的板岩煤。这无疑让莱克十分失望,因为他一直想要发掘出五亿年前的化石标本。显然,他如果想再次发掘出那些带有奇怪三角形记号的太古代板岩,那必然得乘坐雪橇从他所在的山麓地区前往远处那些巍峨陡峭的主体山峰。

不管怎样,他决定在山麓那里再做些常规钻探;他安排五个人竖井钻探,剩余的人负责搭建营地和修理飞机。附近的一块质地柔软的岩石——离营地四分之一英里的一块砂岩——成为第一个取样点;钻探十分顺利,几乎没用辅助爆破。过了三个小时,在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爆破后,他们听到钻探那边传来人群的叫喊声;年轻的格德尼——钻探那边的领头——飞奔回营地,带回了令人惊喜的消息。

他们钻到了一处洞穴。刚开始钻到的砂岩下方出现了科曼齐系石灰岩脉,中间含有大量化石,有头足类动物、珊瑚、刺海胆、石燕贝目生物,偶有硅化的海绵和海洋脊椎动物骨骼——可能是硬骨鱼、鲨鱼、硬鳞鱼骨骼。这些发现本身就具有重要意义,这是他们西进以来首次发现的脊椎类动物化石;但是当钻头继续往下钻穿过石灰岩层后,似乎到达了一个空心地带,钻探成员更加期待,更加兴奋。一次规模较大的爆破后,揭开了这里深藏地底的秘密;五尺宽、三尺厚,参差不齐的裂口出现在眼前,中间是石灰岩空心,恐怕大约是在五千万年前,南极那时仍是热带气候,地下水不断侵蚀形成的。

空心洞穴只有七八英尺深,但是向各个方向延伸开来,里面气流微微流动,说明这里必然存在一个更为庞大的地下空间。洞穴顶部向下生长的钟乳石和地面向上生长的石笋密密麻麻,一些钟乳石和石笋经过长年累月的生长,已经连在一起形成石柱;但是最重要的是,地面上发现大量的贝壳与骨骼,有些地方的通道都几乎被堵住。高大的蕨类植物和真菌遍布的中生代丛林,以及苏铁、棕榈和原始被子植物茂盛生长的第三纪森林冲积形成了这里成堆的遗骸,包括白垩纪和始新世很多代表性的化石和其他时期化石,相信古生物学家们不花个一年半载是难以彻底清点归类明白的。软体动物、甲壳类动物、鱼类、两栖动物、爬行动物、鸟类及早期哺乳动物——大的、小的、已知的、未知的。怪不得格德尼大喊着飞奔回营地,也怪不得大家都放下手头上的工作,冒着刺骨寒风奔向井架,因为那里正通向地球的内部,一个已经消逝的久远过去。

莱克在好奇心得到满足后,在笔记本上匆匆写下几句话,让年轻的莫尔顿跑回营地赶紧发出去。这是我收到的关于此次发现的首次报告。报告里说能辨认出的有早期贝类、硬鳞鱼和盾皮鱼骨骼、迷齿亚纲类和槽齿类残骸、沧龙巨大头骨碎片、恐龙椎板和骨板、翼手龙翼骨、始祖鸟残肢、中新世鲨鱼牙齿、原始鸟类头骨以及其他原始哺乳类动物骨骼——如古兽马、剑齿兽、恐角兽、始祖马、真岳齿兽和雷兽。未发现乳齿象、大象、骆驼、鹿、牛科动物之类的近代动物骨骼;莱克得出结论,认为最后一次冲积发生在渐新世时期,中空洞穴内保持这种干燥、死寂、封闭的状态至少已经有三千万年之久。

另一方面,这些古老的原始生物化石数量之多,实在非同寻常。洞穴石灰岩层中化石如杯状海绵明显指向白垩纪科曼齐系时期,不会比这更早;但是洞中的化石碎片,包括一直以来被认为比科曼齐系时期早得多的大量生物化石——像原始鱼类、软体动物、珊瑚这些甚至可追溯到志留纪或奥陶纪时期。这说明在这个中空的世界里从三亿年前到三千万年前,一直连续有生命出现。至于渐新世以后,当洞穴封闭后,生命又延续了多久,则无从推测。不管怎样,后来在大约五十万年前,更新世出现了可怕的冰川——和洞穴年纪比起来,不过像是昨天一样——彻底终结了这所有的原始生命。

莱克可没仅仅发回这一封,还没等莫尔顿返回钻井,又派人穿过雪地带回了另一条信息。莫尔顿就坐在一台飞机里的无线电报设备前;将信息传送给我——给“阿卡姆号”再给外界——包括后续莱克派人送回的一系列补充说明信息。那些关注报纸上有关此次科考报道的人可能还有印象,当天下午科学界看到这样的信息是怎样的沸腾和激动啊——这多年后又引发了斯塔克韦瑟—摩尔科考队的组建,但是我必须要站出来予以劝阻。我想我还是把莱克发回的信息原封不动地公布出来为好,我们营地的无线电报员已经将莱克那些铅笔草稿翻译好了。

“爆破后福勒在砂岩和石灰岩中发现了至关重要的信息。岩石中发现了和之前太古代板岩相似的三角形条纹图案,说明这种生物繁衍生息了六亿年,直到白垩纪科曼齐时期,形态大小都无明显改变。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科曼齐时期的这种生物,反而显得更加原始或者说有某种程度的退化。请媒体发布时务必强调此次发现的重要性。对生物界来说,此次发现犹如爱因斯坦之于数学和物理学界的意义。可以提供我之前的勘查结果和补充内容。正如我推测的一样,在太古代细胞出现以前,地球上已经上演了一轮或者多轮有机生物的兴衰史。早在几十亿年前就已经进化和分化。那时地球还年轻,任何生命形式或普通原生质生命结构都还无法生存。那么,问题是,在这之前,进化又是在何时何地如何进行的呢?

“接上。检查了大型陆地和海洋爬行动物以及原始哺乳动物残骸,发现骨骼上有创伤和伤口,并不像是已知的任何时期掠食性动物或食肉性动物造成的。主要有两类——直线贯穿形成的孔洞和劈砍造成的切口。出现一两例骨骼被利落切断的现象。带伤的样本不多。已派人回营地取手电。准备从钟乳石丛中砍出道路,扩大搜索范围。

“接上。发现奇怪的皂石碎片,约六英寸宽,一英寸半厚,不同于此地的任何地质构造。呈绿色,无法判别地质时期。出奇的有光泽和规则。形状似五角星,五个角尖端破损,内角和表面中央有裂痕。中央未开裂部分,有光滑小坑。很好奇它形成的原因和风化过程。可能是奇特的水蚀作用造成的。卡罗尔拿放大镜观察,试图找到其他的地质特征线索。表面有小点排列而成的规则图案。我们在观察这些皂石碎片时,一旁的雪橇犬显得很烦躁,似乎极度厌恶这种皂石。是否散发特殊气味,还需后续进一步观察。等米尔取来手电筒后,我们就开始探查这片地下空间,之后再报告。

“晚上10点15分。重大发现。奥兰多和沃特金拿着手电筒,于9点45分发现巨大桶状物化石,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可能是植物,要么是某种未知的过度发育的海洋辐射动物。矿物盐显然良好地保存了它的生物组织。似皮革般坚硬,但某些部位又异常柔软。两端及周围有破损现象。长六英尺,中间宽三点五英尺,向两端逐渐缩小至一英寸。桶状物周围有五条隆起的脊。脊侧面有破损,中间似乎有细茎生长。脊之间沟中结构十分奇怪。类似齿状梳或翼,可如同扇子般收缩或展开,只有一个尚保存完好,展开近七英尺长。这让我想到远古神话中的某些怪物,特别是《死灵之书》里提到的传说中的远古者。这些翼上有膜,翼骨里有腺状管。翼骨末端翼尖上明显有细孔。主体躯干两端已破损萎缩,无法猜测里面或破损的是什么。等返回营地需要进一步解剖分析。无法判断是植物还是动物。很多特征都极为原始,令人难以置信。已派所有人去砍断更多的钟乳石,看能不能发现更多这样的化石样本。发现了更多带伤的骨骼,对这些骨骼的调查可以再等等。雪橇犬有些麻烦。它们对新发现的这具样本简直忍无可忍,要不是把它们带到离样本足够远的地方,估计早就冲上来撕碎样本了。

“晚上11点30分。德尔、帕波第、道格拉斯请注意。最最重大发现——我更愿意称其为空前绝后的发现。“阿卡姆号”必须立即通知金斯波特总台。这种奇怪的桶状生物生活在太古代时期,在岩石上发现了它留下的痕迹。米尔、布德罗和福勒在地下距离洞口四十英尺位置发现了十三具或者更多这样的桶状生物。它们之间混有异常圆润的皂石,比之前发现的要小——呈五角形,除了个别地方,几乎无裂痕。其中八具样本保存完好,所有附带器官都在。所有样本已运至地面,并把雪橇犬隔开很远。这些雪橇犬看到样本就像疯了似的。稍后会附上更精确的描述。媒体必须准确报道相关内容。

“样本全长八英尺。桶状躯干上有五条脊,长六英尺,中央最宽处有三英尺半,两端最窄处有一英尺。深灰色,有弹性,极其坚韧。脊之间有相同颜色膜翼,处于合拢状态,展开长达七英尺。翼骨呈管状或腺状,浅灰色,翼尖有小孔。膜翼展开边缘为锯齿状。躯干中央周围一圈,垂直生长的五条脊最高点上,各生长一条手臂或触手,浅灰色,有弹性,紧紧靠拢在躯干上,展开后长度超过三英尺。类似原始海百合的触手。触手根部直径三英寸,六英寸后分叉成五支,八英寸后又分别分叉成五支,末端逐渐变细,成为细小的触手或卷须,因此每个触手主干上总共有二十五个触手。

“躯干顶端,颈部鼓胀,呈浅灰色,似乎有鳃。颈以上应该是头部,浅黄色,类似海星,呈五角星形,长有三英寸纤毛,五彩缤纷。头部大而鼓,各顶角之间距离约二英寸,各顶角上又分别生长有三英寸长的淡黄色软管。头顶正中开口可能是呼吸通道。软管末端呈球状,淡黄色薄膜回卷包裹在软管上,有红色虹彩晶状球体,显然是眼睛。头部五个顶角之间的夹角中长出稍长些的红色软管,末端有相同颜色鼓起的囊状物,受到挤压会打开,呈钟形,最大直径为二英寸,内有尖利白色齿状物。可能为嘴。所有这些软管、海星状头部顶角都紧靠向下;软管和顶角紧贴颈部和躯干。惊人的弹性和坚韧性。

“躯干底部结构和头部对应,但是功能不同,表现得更为粗糙。浅灰色膨胀伪颈,无腮,伪颈以下有淡绿色似海星状五角星形肢体。躯体五个顶角上长有肌肉发达结实的腿,四英尺长,直径从根部七英寸逐渐缩小至末端两英寸半。腿末端有淡绿色膜状物,上有五条脉络,呈三角形,长八英寸,最宽处有六英寸。从十亿年前一直到五千万或六千万年前,这些脚蹼、鳍或伪足在岩石上留下了那些三角形记号。五角星形肢体的内角上长有两英寸淡红色软管,从根部三英寸逐渐缩小至末端一英寸。末端有小孔。所有部分似皮革般异常坚韧,却又富有弹性。显然四英尺长带有脚蹼的五角星形肢体是用于海底或其他地方移动的。移动时,需要调用极其庞大的肌肉群。所有这些部分都紧贴在伪颈和肢体底部,和顶端一样。

“无法肯定是动物或植物,但目前倾向于动物。可能是高度进化的辐射动物,但尚保留某些原始特征。局部特征上有些出入,总体上看非常像棘皮动物。可能生活在海洋,但膜翼的存在又很难理解,不过也可能是用于水中滑动。结构上的对称性又与植物类似,有植物特有的上下结构,而不是动物的前后结构。进化开始于极其久远的时期,甚至比迄今已知的太古代最简单原生质出现的时间还要早,所有关于起源的猜测都有问题。

“完整的样本,与远古神话中的某种生物惊人地相似,它们曾经也生活在南极以外的地方。德尔和帕波第都曾经读过《死灵之书》,也看过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基于此书创作的那些梦魇般的绘画,所以当然明白我说的远古者指的是什么,传说远古者曾经或玩笑或错误地创造了地球上所有的生物。学生们总认为对远古热带辐射动物的病态想象催生了神话里的这些生物。威尔马斯口中的史前传说也是如此——如克苏鲁系的信徒等等。

“广阔的研究领域将被开启。从样本上取样研究发现,大约在晚白垩纪或早始新世时期这些生物就被埋在这里。它们身体上长满石笋。我们清理石笋非常用力费劲,但好在它们身体异常坚韧,没有受到伤害。竟能奇迹般地保存完好,这显然要归功于石灰岩的石化作用。除此之外,目前尚无其他发现,后续会再展开搜索。眼下问题是,如何在没有雪橇犬的协助下将这十四具样本带回到地面营地。因为雪橇犬吼叫得异常凶狠狂躁,我们也不敢让它们随便靠近样本。九个人——三个人留下管住雪橇犬——尽管风刮得厉害,但应该能拖动三架雪橇。必须建立与麦克默多湾之间的航线,开始运送物资。在休息前我要着手解剖一具样本。真希望这里有个真正的实验室。德尔最好为阻止我西进勘查的行为道歉。首先是世界最高峰,然后又是这些东西。如果这不是此次考察最大的收获,我都不知道还能是什么。我们开拓了新的科学领域。祝贺你,帕波第,是你的钻头打开了洞穴。现在,“阿卡姆号”,请复述我的报告,好吗?”

帕波第和我在收到这封电报后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其他同伴的兴奋之情一点也不亚于我们。电报机嗡嗡作响,不断传来电报,我们的电报员麦克泰格,即时翻译出一些关键要点,待莱克那边发报一结束,就根据自己写下的关键点整合成一份完整的电报。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次发现划时代的历史意义。“阿卡姆号”报务员按要求复述电报内容后,我立即向莱克发去贺电;留守在麦克默多湾物资贮存营地的舍尔曼也随后发去贺电,还有“阿卡姆号”上的道格拉斯船长。然后,作为此次考察队的领头,我又加了几句评语,随后“阿卡姆号”就转发给了外界。我们所有人都异常亢奋,哪还顾得上休息;我唯一的希望就是尽早赶去莱克的营地。所以当他发来电报说,由于突然刮起的狂风,无法派飞机返回时,我感到非常失落。

但是一个半小时后心情就由失落转为兴奋了。莱克发回了更多信息,说已经将样本成功转移至营地。这些样本重得让人难以置信,他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拉到地面;但是九个人还是合力搞定了。现在,一部分人在离营地有一定安全距离的地方,用雪块砌起围墙,将雪橇犬拉进去,方便喂养。除了莱克打算解剖的一具样本,其他的都放在营地不远处冻硬的雪地之上。

解剖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新搭起的充当实验室的帐篷内,点燃汽油炉后,室内温度提高,挑的这具样本因此变得柔软富有弹性——一具健硕完整的样本——但依然如皮革般坚韧。莱克十分为难,显然需要非常暴力才能在这具样本身上切开一个足够大的口子,但这种情况下,怎么才能尽可能地保护内部精细结构不被破坏呢?的确,还有另外七具完好的样本;但是也不能胡乱地使用样本吧,除非洞里还能源源不断地发现新的样本。因此,他移走这具完好的样本,又将另一具破坏严重的样本拖进来,这具样本尽管主体躯干两端的海星状结构还在,但其中一条脊已经残缺不全。

莱克很快通过无线电传回了实验结果,但实验结果却越发让人不解,这激发了大家更大的兴趣。解剖器材非常有限,难以精确地切开样本奇怪的身体组织,光这点就够我们惊叹和疑惑的了。现行的生物学恐怕要重新修正,因为这种生物显然不是任何已知的细胞发育学说所能解释的。历经四千万年岁月,内部组织仍完好无损,几乎没有矿物取代现象发生。这种生物组织天生就如同皮革般坚韧、耐腐、难伤分毫;应该是由某种我们无从想象的无脊椎动物进化而来。刚开始莱克发现样本表面是干燥的,但随着室内温度升高,样本未受伤的那面开始慢慢变得湿润,同时散发出刺鼻性气味。不是血液,而是一种深绿色黏液,但显然和血液起着相同的作用。解剖进行到这里时,三十七只雪橇犬已经被关进了离营地很远尚未完工的围墙内;但即使相隔如此之远,雪橇犬对这种刺鼻性的气味还是有着激烈的反应,表现得极为不安,并疯狂地咆哮。

这种奇怪的生物依然很难归类,解剖后并未发现更多线索,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所有关于外部器官的推测都是正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将其归为动物;但是内部器官又显示了很多植物特征,莱克完全搞不懂了。这种生物拥有消化和循环系统,并通过底部海星状躯体上的淡红色软管排泄废物。粗略看来,呼吸器官吸入的是氧气而非二氧化碳;有迹象显示,存在多个储气气室,而且能从外部气孔呼吸切换为其他至少两套发育完全的呼吸系统——腮和毛孔。这种生物还具有两栖动物的特征,可以在没有空气的环境下长时间休眠。发声器官似乎和主呼吸系统存在某种联系,但其表现出的古怪特征又让人十分费解。发音清晰,每个音节完整发出,看起来似乎不太可能;但是应该能发出一种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肌肉系统也过度发达。

它们的神经系统高度进化,非常复杂,莱克对此感到十分惊恐不安。尽管它们的某些方面特征古老而原始,但是体内的一组神经节和神经中枢,充分说明他们在某些方面得到了高度的进化。五叶大脑,惊人的发达;而且还有迹象显示其存在感觉器官,部分感觉通过头部坚韧的纤毛感应,完全不同于地球上已知的任何生物。可能它们拥有五种以上的感官,因此它们的习性特征,也难以从现存的任何相似生物中推断出来。莱克认为,它们的感觉一定高度灵敏,在远古世界里有着精确分工;与今天的蚂蚁和蜜蜂非常相似。繁殖后代方式类似孢子植物,特别是蕨类植物;翼尖有孢子囊,显然是从某种叶状体或原叶体演变而来。

但是现在给它们命名,显然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它们看起来像辐射动物,可是显然又不仅仅是辐射动物。它们部分表现为植物特征,四分之三又是动物结构。起初生活在海洋,外形上的对称性和其他一些特征明确地证实了这一点;但是无法确定它们后来又发生了怎样的演变。毕竟,膜翼的存在,说明它们可能一直都具备飞行能力。在一个新生的地球上它们是怎么完成如此高度复杂的进化的呢?又怎么能将足迹留在久远的太古代岩石上的呢?这种种异常让人摸不到头绪,莱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远古神话中提及的旧日支配者,传说它们来自于群星之中,降临在地球上以后,玩笑般或错误地创造了地球上的所有生命;也想起某些诡异的传说,这是米斯卡塔尼克大学英语系的一个研究民俗的同事曾经提起的,说是这些来自外太空的生物或许藏身在一些偏远荒芜的群山之中。

莱克自然而然地以为,那些前寒武纪岩石上的记号,是这些样本尚未高度进化的祖先留下的;但是很快他就不得不自己推翻了这个武断的推论,因为越是古老的岩石上,进化得反而越完全。而且,历史晚期留下的轮廓表明,它们没有更加进化,反而存在某种程度上的退化。它们的伪足变小,整体形态似乎变得更加粗糙更加简单。此外,检查神经和器官后发现,它们一度拥有更为复杂的结构。萎缩或退化得十分严重。所有这一切疑问都无从解释。因此莱克只好又回到神话传说中去,好给这些生物暂定一个的名字——半玩笑地将它们称作“远古者”。

大约凌晨两点半,莱克决定先休息一小会儿再继续工作,他将被解剖的样本用防水帆布盖起来,离开了用作实验室的帐篷,还饶有兴趣地去看了看室外那些完好的样本。在南极强烈的阳光持续照射之下,它们的身体组织稍微软化了一些,一两具样本的头部及其上面的软管有舒展的迹象;但气温仍然维持在华氏零度以下,莱克认为短时间内它们应该不会腐烂。话虽如此,他还是将这些未被解剖的样本全部移在一起,并用一顶闲置的帐篷盖住它们,遮挡住太阳光的直射。而且,这样也能防止气味飘到雪橇犬那里,雪橇犬尽管已经被隔在老远开外的围墙里,但是一直这样不停地狂叫也不是个事儿。那里围墙上的雪块越垒越高,近乎四分之一的人手都已经加入了这场垒墙运动。远处的高山之上似乎正在酝酿着一场声势浩大的狂风,为了防止帐篷被大风刮走,莱克又用雪块将帐篷的边边角角压住。眼看着骤起的狂风即将冲向这里,在埃尔伍德的监督下,莱克他们用积雪重新加固了帐篷、雪橇犬的围墙和飞机遮蔽处向山的那一面墙。飞机避风处之前搭建得十分匆忙,只是用雪块简单地垒了垒,高度完全不够;因此莱克只好把其他地方的人手都抽来加固这里。

4点后,莱克终于准备结束工作了,还建议我们也休息一下,他们等飞机避风处的墙垒得差不多了就去休息了。莱克通过无线电和帕波第又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再次对帕波第夸奖了钻探设备的出色性能,不然也不会有如此重大的发现。埃尔伍德也发电表示了问候和赞扬。我也热情地祝贺了莱克,坦言他坚持西进勘查的计划是正确的;并决定第二天早上10点通过无线电再联系。如果那时狂风已经过去,莱克会派飞机来接留在我这里的人员。结束联络前,我向“阿卡姆号”发了最后一条信息,让他们先不要向外界发布今天的电报内容,因为所有信息似乎都太过标新立异,在未进一步证实之前,最好不要引起公众的猜疑。

III

我猜,那天晚上没有谁能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无论是对莱克新发现的激动,还是对越来越大的风势的担忧,都搅得人难以入眠。大风猛烈而狂乱,连我们都忍不住想象,莱克营地那里又将是怎样一番景象,他们的营地就在那片未知的群山山脚之下,正好位于山上顺势而下的大风风口之上啊。早上10点,麦克泰格醒来后,按照前一晚约定,试图通过无线电与莱克取得联系,但西方刮来的大风干扰了电波信号,无线电通讯受阻。不过,我们与“阿卡姆号”取得了联系,道格拉斯告诉我们,他也同样无法联系上莱克。他对刮起的大风一无所知,因为尽管我们这里已经是狂风肆虐,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但是麦克默多湾那里却只是起了些微风。

一整天我们都焦急地等在无线电机前,每隔一段时间就联系莱克那边一次,但都没有任何回应。接近正午时分,西面一阵暴风突起,我们不得不先考虑自己营地的安危;但暴风最终还是平息了,只是在下午2点时又起了一阵不小的狂风。3点以后,暴风彻底平息,我们联系莱克也更加频繁了。莱克那里有四架飞机,每一架飞机上都配有性能良好的短波无线电设备,我们想象不出什么样的灾难可以同时损毁所有的无线电设备。石化般的平静仍在继续;但想到莱克那里曾被如此猛烈的暴风肆虐蹂躏,就忍不住往最差的方向猜测。

6点,我们的恐惧变得更加强烈而肯定,与道格拉斯和索芬森通过无线电商量过后,决定还是前往莱克那里调查情况。留在麦克默多湾物资贮存营地的谢尔曼和另外两名水手,还有一架飞机,可以随时投入使用;现在似乎正是动用这架飞机的紧急时刻。我通过无线电联系上谢尔曼,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驾驶这架飞机,和另外两名水手一道赶来南方营地这里和我们会合;而且天气状况也适宜飞行。我们接着讨论了由谁前往调查;最终决定还是全体一同前往,并带上我们这里的雪橇和雪橇犬。看起来运载量不小,但对这架巨型飞机来说,因为本身就是特别为应对沉重设备运输情况设计的,所以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一件事情。在这期间,我仍然不时通过无线电试图与莱克取得联系,但都徒劳无功,杳无音讯。

谢尔曼与水手冈那森和拉尔森,于7点30分起飞;飞行中报告了几次,都说一切顺利。午夜时分抵达我们这里的营地,所有人聚在一起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单单一架飞机想要飞越南极冰原,而且沿线又无其他营地,怎么说都是极其危险的,但我们似乎也别无选择,而且没有人打退堂鼓。凌晨2点,装机基本完成后,大家稍事休息,凌晨4点又爬起来,完成最后的打包和装机收尾工作。

1月15日早上7点15分,飞机向西北方向飞行,麦克泰格驾驶,机上还有十个人,七条雪橇犬,一架雪橇、燃料及食物补给、无线电设备等其他东西。空气清澈,周围相当安静,温度适中;向莱克提供的营地所在经纬坐标顺利航行。我们真正担忧的是航行的终点,在那里我们将会发现些什么或者我们什么都发现不了;因为之前向莱克营地发去的所有呼叫,都只有无声的回应。

那次四个半小时的航程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之中,因为它在我的整个生命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它代表了我的丧失,在我五十四岁时,丧失了永久的安宁和平静,这本是任何一个平凡的普通人所拥有的,从熟悉的自然和自然法则中所能获得的。从那时起,我们十个人——特别是学生丹福思和我——面对的世界中将永远潜伏着无数的恐惧和死亡,时时刻刻,无法抹去分毫,而如果可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再提起这个秘密。报纸刊登了我们飞行中发回去的简报;里面记录了这次连续航行中在高空遭遇的两场猛烈大风,看见了三天前莱克留下的一座破败的井架,还有阿蒙森和伯德注意到无际冰冻高原上大量奇怪的松软雪柱在风中翻滚。后来,我们看到的,已经不能用正常语言再向外界传达清楚;再后来,我们不得不严格筛查我们要发布的内容。

水手拉尔森首先注意到前方出现的尖峰林立的锯齿状山脉。他的惊呼声将飞机上所有人都吸引到窗前。尽管我们向前飞行的速度并不算慢,但前方山脉的高度却不见明显增长;因此,我们意识到那些山脉必定在遥遥的远方之外,正是因为它们那无与伦比的山体高度,才让我们即便相隔万里,仍能看得清清楚楚。但是,阴森矗立在西方天际的山脉确实在一点一点升高;我们看见冰雪中裸露的黝黑荒凉的群峰,在泛着红光的南极阳光照耀之下,山峰背后的天空之上冰晶云五彩斑斓地闪烁,一幅多么梦幻奇妙的景象啊!但在这壮观的景象之中,似乎一直萦绕着一种气息,似乎某种惊天的秘密正等待着被开启和揭露。就好像那些噩梦般的荒凉尖峰是通往禁忌之地的邪恶塔门,通往一个时间、空间和维度都极其遥远而陌生的异世界。我总觉得这里处处透着邪气——这片疯狂山脉的山坡之下、阴影之中隐藏着一条被诅咒的无尽深渊。山脉背后的云层泛着微光,缥缈不似人间,这里似乎属于世外之地,并非地球生灵所能靠近;这同时提醒我们,这片千万年来从未被打扰、杳无人迹的终南之地,绝对的偏远、孤立和荒凉,早就在千万年之前就已死去。

年轻的丹福思将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山峰高处那些奇怪的规则轮廓上——如同一块块立方体垒起来的,莱克也曾经提起过,说这让他联想到罗瑞克细腻的画作,在高耸入云的山峰之上躺着的古老寺庙遗址,这的确所言非虚。这里神秘莫测,宛在人世之外,和罗瑞克笔下风貌倒真有几分相似。十月份第一次看见维多利亚时,我就有这种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不安也同样爬上了心头,因为这里与远古神话中的描述实在太过相像了;与传说中的邪恶冷原竟也有着危险而惊人的相似。传说冷原位于中亚地区;但人类——或者说人类祖先们——有些记忆太过久远而缺失,所以某些传说很可能最初是起源于亚洲的或者人类未知的更古老的恐怖土地、群山和寺庙。少数神秘主义者甚至大胆推测,残缺不全的《纳克特抄本》起源于更新世以前,还说撒托古亚的信众如同撒托古亚本身一样,是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冷原,无论它存在于何时何地,都不是我愿意进入或靠近的地方;我也不喜欢一个满是莱克提起的庞然怪物的世界。那时,我特别讨厌自己曾经读过《死灵之书》,还曾和大学里的那位博学的民俗学家威尔马斯就此讨论过多。

当我们靠近那些山脉,开始辨认那些高低起伏的山麓地带时,渐渐变白的天空上突然出现奇异的蜃景,之前我心中已经混乱不堪,蜃景的出现让我不安的情绪变得更加强烈。过去数周之内,我已见过几十次极地蜃景,一些和面前的幻景一样看起来神奇而逼真;但是面前出现的蜃景是不同的,总是隐隐地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恶阴沉味道。在翻滚的冰晶云之间,那些高大的城墙、堡垒、尖塔高低错落,恍若迷宫,时隐时现,这让我浑身战栗不已。

这些建筑不是人类所熟悉的,甚至远超出人类的想象,如黑夜般黝黑的巨石大片绵延开来,几何上颠倒错乱,散发着诡异至极、邪恶不详的气息。有些圆锥体顶部被截断,上面又立着许多高大圆柱体,圆柱体上到处都有凸起,顶上常常覆盖着一层层薄薄的扇形碟状体;如同桌子般平整的奇怪石台,似乎是大量长方形石板或圆形碟状体或五角体堆叠而成的。圆锥体和角锥体有的独立存在,有的顶端上还有圆柱体或立方体或顶角削去的圆锥体和角锥体,偶尔还有五个一组簇拥在一起的尖塔。所有这些疯狂的建筑,似乎通过管状天桥一座接一座彼此相连,天桥悬于半空,尽管高度不一,但相同的是,都高得令人发晕,这巨型建筑群的庞大规模,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和压抑。一般的极地蜃景再奇怪,到底也和北极捕鲸人斯克斯比于1820年看到并画下的那些蜃景差不多;但是此时此刻,前方直耸天际的未知黑色山顶,记忆中关于古老诡异世界的发现,都让我们每个人心头笼罩上一层阴影,多少都能觉察到某些邪恶气息,凶险而未知,正静静地潜伏在黑暗之中。

尽管蜃景在消散的过程中,那些原本噩梦般的尖塔和圆锥体扭曲变形得更加丑陋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但它有消散的趋势,这让我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当所有的蜃景消散在白茫茫翻滚的云海之中后,我们再次将目光投向地面,发现即将抵达本次航行的终点。前方未知的山脉如同巨人修建的可怖城堡,拔地而起,令人目眩神迷,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一眼分辨出山脉那奇怪的规则轮廓。我们飞过最低的山麓地带,在雪与冰之间的小块高原平地之上看到一些黑点,那应该就是莱克营地和钻探的地方。五六英里外有一片更高的山麓地带,更远处的那些可怕群山,高度超过喜马拉雅山,看起来更加巍峨森然。最后,罗普斯——替换麦克泰格操纵飞机——对准左手方向的黑点开始降落,那里的规模看起来像是一座营地。此时,麦克泰格发出了考察队最后一条未经任何删减的无线电报。

当然,大家看到后续发回的电报,已经变得十分简短,信息量明显不足。降落后几小时后,我们极其慎重地发了这样一份电报,莱克的小分队被前一天或前一天晚上的狂风彻底摧毁。十一人死亡,年轻的格德尼失踪。人们考虑到我们发现这一悲惨事件时所受到的沉重打击,所以也并未对这份报告的简短含糊缺乏细节有什么不满,并相信了我们的说辞,因为狂风肆虐破坏了所有人的尸体,所以尸体根本无法运回来。说实在的,我都不得不佩服我自己,即使我们处于那样的悲痛、无助和令人窒息的恐惧之中,报告中的任何细节都与实际情况完全不同。我们撒了个弥天大谎,因为谎言背后隐藏的是我们不敢也不愿提及的东西——如果不是为了警告人们远离那片无法言语的恐怖世界,我现在都不会说半个字。

狂风的威力确实是巨大的。即使没有其他事故,莱克小分队的全体成员能否安然度过这场狂风,也是未知数。风暴,和它挟裹而来的冰粒,其威力一定比我们之前遭遇的都要可怕得多。飞机遮蔽处——残破不堪——几乎被彻底粉碎;远处的井架完全散架。地面上飞机和井架上的金属部分都被刮得锃亮,两顶边缘被雪块加固过的小帐篷被完全吹倒,瘫倒在地。散落的木质结构上油漆被刮蹭殆尽,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小坑,地面上所有的痕迹都被一扫而尽。我们也没发现任何可以带出来的完整太古代生物样本。不过从一堆散落在地的残落物中发现了一些矿石样本,包括几块淡绿色皂石碎片,它们奇怪的五角星形状和上面圆点排列成的模糊图案引起了我们许多猜测对比;一些化石骨骼上有那种诡异的典型伤口。

雪橇犬没有一只幸存,莱克他们匆匆搭建的雪橇犬围墙几乎被破坏殆尽。有可能是狂风造成的,但靠近营地那一面围墙,尽管处于背风面,却遭到更严重的破坏,说明这是某种疯狂的野兽试图突破围墙向外冲撞后留下的。三架雪橇全部失踪,我们试着这样解释,可能是狂风把它们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钻井附近的钻探和融冰设备严重损坏,无法抢救修复,所以我们就用它们堵住莱克炸开的那个连接着远古时空的口子。我们也把损坏最严重的两架飞机留在原地了;因为剩下的人中,只有四个人算得上是真正的飞行员——谢尔曼、丹福思、麦克泰格和罗普斯——而丹福思看起来精神严重受创,不再适合驾驶。尽管很多东西都不知道被吹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是带回了能找到的所有书籍、科研仪器和其他一些零碎物品。备用帐篷和毛皮外套要么不见了,要么破得不成样子。

大约下午4点,大规模搜索无果后,我们只能判定格德尼没有活着的可能性了,我们发送了一封措辞谨慎的电报给“阿卡姆号”,再传给外界;我认为我们表述得挺好,不动神色又含糊其辞。我们说了很多关于我们带去的雪橇犬的事,和莱克之前说过的一样,它们靠近那些生物样本时变得十分狂躁和不安。我想,我们应该没有提到,它们靠近那些奇怪的淡绿色皂石和其他一些东西时也是同样的反应;其他东西诸如科研仪器、飞机、营地和钻井附近的许多设备,设备中的某些部件被狂风吹得松动、移动或是破坏,那这场狂风到底是有多好奇,难道想看明白这些设备是什么工作原理吗?

至于那十四具生物样本,我们表述得含糊也是情有可原的。我们说过我们发现的唯一一具样本已经破损不堪,但这具样本也足以让我们证实莱克的描述是多么精确可信。报告中极难不掺杂个人情感——所以我们没有提及发现的样本数量或发现的具体过程。那时我们就已经暗暗下定决心,报告中绝不流露出这样的情绪,那就是莱克小分队的某些人是不是都疯了。但事情看起来却足够疯狂,六具残缺不全的样本被小心地直立着埋进九英尺厚的积雪中,上面还建有五角星形的坟墓,坟墓上装饰的圆点图案,和那些中生代或第三纪地层中发现的奇怪淡绿色皂石上的圆点图案竟然一模一样。莱克提到的剩下的八具完整生物样本都不见了。

我们报告时措辞非常小心,尽量不引起公众恐慌;所以丹福思和我几乎都避免谈论第二天飞越那片山脉的航行经历。事实上,只有极轻的飞机才有可能飞越那片极高的可怕山脉,也幸好那次航行只有我和丹福思两个人。凌晨1点返回营地时,丹福思几近崩溃,不过还是坚持住了嘴巴紧闭不发出声音。都不用劝他不要给别人看我们画过的素描和带回的其他东西,除了我们商量好的报告内容外,我们决定不向外界透露我们看到的任何事,我们把拍摄的胶片也都藏好,仅留作后续研究使用;所以这部分内容,帕波第、麦克泰格、罗普斯、谢尔曼和其他科考队成员与外界一样,都是不知道的。事实上——丹福思比我更加守口如瓶;因为他看到的——或者说他认为他看到的——对我甚至都不曾吐露过一个字。

公众知道的报告中,也描述了那段艰难的攀升过程;证实莱克所言非虚,那些巨峰确实是太古代板岩和其他古老褶皱地层构成的,自白垩纪科曼齐时期起就一直保持不变;对那些立方体和城堡做了些常规描述;一些洞口显示有石灰岩脉;我们推测某些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也许能通过一些山坡和山隘翻越这些山脉;并表示山脉另一边可能连着一片和这些山脉一样神秘古老亘古不变的超级高原——海拔两万英尺,高原上怪异的岩石刺破薄薄的冰层突出,高原和这些陡峭的最高山峰之间有着地势渐渐下降的山麓地带。

到这里的报告内容都是真实的,营地上其他人也对此表示满意。我们离开了十六个小时——比我们所说的飞行、降落、勘探和岩石采集需要花费的时间要长得多——我们解释说这是由于逆风飞行才减缓了我们的速度;也的确降落在山脉远些的山麓地带。幸好到这里的内容听起来都非常真实平淡,因此也没有其他人想要沿着我们的路线再飞一次。如果真有人打算这样做,我会不惜余力地去阻止——而且我也不知道丹福思又将会是怎样的反应。我们离开以后,帕波第、谢尔曼、罗普斯、麦克泰格和威廉森忙着维修那两架状态好些的飞机;不知道为什么操作系统像是被谁动过似的,但好在总算修好了。

我们大家决定第二天一早装好所有飞机就尽快返回之前的营地。尽管不是直线飞行,但这是抵达麦克默多湾最安全的路线;因为直线飞行会穿越一大片未知的死寂大陆,反而可能带来更多的危险和不测。鉴于考察队成员大量罹难,钻探设备悉数被毁,再继续考察下去是不可能的了;而且疑虑担忧恐惧重重袭来——这些我们未向外界提及——我们那时只想逃离这片死寂疯狂的终南之地越快越好。

正如外界所知,返程非常顺利,并未遭遇更多灾难。飞机经过不间断地快速飞行,于第二天傍晚时分——1月27日——全部安全降落在之前的营地。28日,飞回麦克默多湾,中途短暂停留了一次,是因为经过了南极高原大冰架上空时遭遇大风袭击,航行方向出现失误。五日后,“阿卡姆号”和“米斯卡塔尼克号”,搭载剩下的所有人员和仪器设备,破开逐渐变厚的冰面从罗斯海起航,维多利亚地上西方耸立的群山似在嘲讽,云海翻滚的南极上空传来如同广域笛声的呼啸风声,彻骨的寒意迅速逼近灵魂最深处。不出两周,我们彻底离开了南极地区,谢天谢地我们终于离开了那片被诅咒的噩梦般的世界,那里自物质在这个星球尚未冷却的地壳中翻滚游荡之日起,生与死、空间和时间之间就在未知的远古时代缔结下了邪恶渎神的盟约。

我们返回后,就一直致力于阻止人们进入南极探险,却将猜测和怀疑深埋心中。年轻的丹福思,即便精神崩溃如此,也从未向他的医生胡说过什么——的确,我之前也说过,他觉得只有他自己看到了某种东西,甚至对我都不说的某种东西,尽管我觉得他要是说出来,精神状态会好很多。这会减轻和放松他紧张的精神状态,因为可能他看到的不过是早先惊吓之余产生的幻觉。这是我从他为数不多的精神混乱的时刻得出的结论,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些毫无逻辑的字句——可是一旦他清醒过来,又强烈地否定他说过的一切。

阻止人们南极探险是极为艰难的事情,而我们的极力阻挠可能刚好适得其反,反而引起了人们对此更多的关注。我们应该想到人类的好奇心是从来都不会止步的,我们的发现一旦公开,必然激起人们长久以来对未知的向往和探索。莱克那些关于奇怪生物的报告,激起了博物学家和古生物学家前所未有的高涨热情;尽管我们都还没有公布那些从被埋藏的生物上取下的样本或是发现这些生物时拍下的照片。我们更没有公开那些带有奇怪伤口的骨骼化石和淡绿色皂石;丹福思和我小心翼翼地妥善保管着在那片超级高原上拍下的照片和速写图,以及我们怀着恐惧心情抚平并装进口袋带回来的东西。如今,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正在组建,方方面面准备得都比之前我们的探险队要周全很多。如果不加以阻止,他们势必直入南极最深地带,在那里融冰钻探,再次发现我们早已知晓的东西,而那些东西甚至可能终结现有世界的一切。所以现在我决定无所保留地和盘托出——尽管不可避免地要再次提及那片疯狂山脉背后隐藏的不可言说的终极恐惧。

IV

只要记忆一回到莱克营地,我立刻就会感到非常恶心难受,记起那时真正的发现——记起那些隐藏在可怕山脉背后的其他东西。我一直试图逃避具体细节,一直没有说出事情的真相,以及可能得出的结论。我希望我已经说得够多了,我就快速地带过余下的部分吧;余下没有说出的是,莱克营地惨剧的真实情况。我已经说过营地遭受的狂风袭击,残破的避风处,错位的设备,我们带去的雪橇犬的狂躁反应,消失的雪橇和其他东西,人和狗的死亡,格德尼的失踪,六具埋葬的生物样本,尽管它们来自四千万年前,结构被破坏,但是身体组织却依然安然无恙。我不记得我是否有提到那些死掉的雪橇犬,我们检查它们尸体时发现少了一具雪橇犬的。我们当时对此并未多想,直到后来——事实上,也只有丹福思和我还记得。

那些我隐瞒下来的事情关键部分就和这些尸体有关,与某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有关,那些细节也许可以解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又难以置信看似混乱的景象。那时,我竭力转移其他人对这些细节的注意;因为那样会更简单——更正常——将一切归咎于莱克小分队中某些人精神的突然失常。这样说来的话,那些来自巍峨山脉的邪恶狂风,足以将身处那片神秘荒芜世界的任何人逼得发疯。

最不正常的,当然是那些尸体被发现时的状态——人和狗都一样。他们曾经一定有过某种激烈的打斗,然后被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残忍地撕碎开来。我们判断,所有受害者都是被勒死或撕裂致死的。显然是雪橇犬最先挑起了战争,我们这样判断是因为,那些匆忙搭建的围墙上的孔洞,是由内向外用力冲破导致的。这些围墙原本就离营地很远,就是因为这些雪橇犬表现出对那些古老生物的极度憎恨,但是看起来这样的预防措施并未起到什么作用。狂风怒吼的天气中被独自留在围墙之中,围墙不够高又不够结实,雪橇犬一定是冲破围墙逃出来了——很难说是因为受到狂风的影响,还是受到那些可怕生物样本散发出来的越来越强烈的气味的刺激。那些生物样本,当然,用帐篷防雨布盖起来了;但是低垂的南极日光仍一直照着防雨布,而在光照带来的热量的作用下,莱克也提到过,那些样本原本结实粗糙的身体渐渐松弛和舒展开来。或许是狂风吹跑了盖在它们身上的防雨布,而挤在一起的样本尽管年代久远,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仍旧越来越明显。

但是不管发生了什么,都惊人地可怕,令人作呕。我想我还是先压下这种恶心,继续说完最令人难受的部分——我必须先申明一点,基于丹福思和我的现场观察和合理推断,失踪的格德尼和这令人作呕的可怕惨剧并无关系。我说过,尸体被撕扯得非常恐怖。但是,我得补充一点,有些尸体甚至以一种极度诡异、冷血无情、惨无人道的方式被切割破坏。狗和人都一样。所有较为健壮、肥硕的尸体都被四等分或二等分,仿佛是一个细心的屠夫将最结实的肌肉组织一点一点分离切割开来;尸块附近奇怪地洒满盐粒——应该是从破损的飞机补给物资箱中拿过来的——这勾起了我们最恐怖的联想。某种东西曾走到飞机遮蔽处,并从那里拖出了飞机,但是狂风风势太过猛烈,抹去了这种东西留下的所有痕迹。从尸块上粗暴撕扯下的衣服碎片散落一地,但看不出什么线索。被毁的围墙背风的一角,雪地上还留下一些模糊的痕迹,我们隐隐感觉到些什么,但这并没多大用处——因为那些痕迹完全不像是人留下的,痕迹上似乎有一些化石上的那种图案,莱克过去几周一直在谈论的那种图案。置身于那片疯狂山脉,任何人都要控制好自己的想象力。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发现格德尼和一只狗不见了。但是我们到遮蔽处后才发现,我们失踪的是两个人和两只狗;那顶用作解剖室的帐篷竟然奇迹般地毫发无损,调查过那些可怕的坟墓后再走进这顶帐篷,真相似乎昭然若揭。帐篷内的布置与莱克离开时并不一样,临时搭起的解剖台上防水布盖着的生物样本已经被移走。事实上,我们已经意识到那被以一种奇怪方式埋葬的六具生物样本中的一具——散发着明显的恶心气味——可能正是莱克解剖过的那具生物的一块块身体组织。解剖台上面和周围,放满了其他东西,我们也很快认出了那些东西是什么,那是一块块的尸体,被以认真而笨拙的手法解剖过的,一个人和一只狗的尸体。为了照顾生者的感受,我在这里就不提及人名了。莱克的解剖器材都不见了,但是我们发现了解剖器材被仔细清洗后留下的痕迹。汽油炉不见了,但是汽油炉位置的周围奇怪地散落着很多用过的火柴棒。我们将这些散落的人和狗尸体碎块分别安葬在死去的其他十个人和三十五只狗旁边。解剖台上留下的奇怪污渍,周围散落的被胡乱扯散的插图书籍,我们对此毫无头绪,无从猜测。

这就是在营地看到的最可怕景象,但是还有一些其他事情同样令人百思不得其解。消失的格德尼,一只狗,八具完好的生物样本,三架雪橇,一些器材,带插图的科技书籍,文具,手电筒和电池,食物和燃油,加热装置,备用帐篷,皮毛衣物等等,也都超出了正常的理解范围;一些纸张上滴洒的墨迹,营地和钻井附近设备上留下被玩弄过的奇怪痕迹。我们的雪橇犬也十分厌恶这些被弄得乱七八糟的设备。橱柜被翻乱,里面的一些食品消失不见,一堆罐头盒被一种最难以想像的方式在最难以想像的位置上打开。大量散落在地的火柴,完好的,不完整的,被折断过的或者使用过的,又构成了另一个小的谜团;我们还看到两三顶帐篷的帆布以及一些皮毛衣物散落一地,被撕开成奇怪的布块,似乎笨拙地想要尝试着做成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人和狗被残忍地解剖,破损的古老生物样本被以那种疯狂的方式掩埋,但这些都不过是这难以想象的疯狂行为的冰山一角。我们小心地拍下帐篷中大部分疯狂残暴的混乱场景;希望这些照片能证实我所说的,筹备中的斯塔克韦瑟—摩尔探险队能因此放弃他们的南极之行。

在遮蔽处发现那些尸体后,我们的第一反应是拍照留存,然后想要打开雪地上那一排呈五角星形的坟墓。我们忍不住注意到这些坟墓以及坟墓上面的圆点图案,都和可怜的莱克提到的那些奇怪淡绿色皂石是多那么相似;而当我们自己在一堆矿石中发现了那些皂石时,才意识到事实的确如此。必须要说明的是,这些东西的整体形状让人不情愿又不得不联想到那些古老生物海星形状的头部;我们也认为,这样简单的联想肯定让原本就高度紧张的莱克一行人变得更加敏感。就连我们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些被埋葬的古老生物时,都感到异常恐惧和震惊,帕波第和我甚至不由得联想起我们看过和读过的那些惊人的远古传说。我们觉得,这些古老的生物样本,历经几十亿年而不朽,加之从死寂巍峨山脉刮来令人窒息的永不停歇的狂风,莱克一行人必定是被逼得发疯了。

说到这里,可能所有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将整个事件归结于某些人——而格德尼作为唯一可能的幸存者——发疯所致;但是我也不会天真到以为我们所有人都相信这样的推论,可能我们心中还有着其他一些疯狂猜想,而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又怎么会轻易说出那些疯狂的想法呢。谢尔曼、帕波第和麦克泰格下午又驾驶飞机仔细搜索了周边所有区域,拿望远镜观察目之所及更远的地方,试图找寻格德尼和其他下落不明的物体;但是一无所获。他们报告说高大的山脉向左右无限延伸开来,在高度或是轮廓上并无明显变化。一些山顶上的规则立方体和城堡构造显得更加粗犷和简单;更加像罗瑞克画中的那些亚洲高山上的遗迹。黝黑无雪的山顶上的神秘岩洞,似乎和山脉一样无穷无尽,一直绵延到远方之外。

尽管我们已经被吓得够呛,但是尚存的科学热情和冒险精神还是蠢蠢欲动,想去看看这片神秘的群山之上到底还有什么样的未知在等待着我们。正如我们那份措辞谨慎的报告中所写的一样,经过一整天的恐惧惊吓和疑惑不安,我们于午夜时分终于安顿下来;我们决定第二天早晨,驾驶减重过的飞机,带上航拍相机和地质探测设备,一次或多次飞过那些山峰看看。我们最终决定,由丹福思和我进行第一次飞行,我们在早上7点醒来,打算早点出发;尽管强风——我们在发给外界的电报中也提到过——将我们的起飞时间延迟到近9点。

我前面已经重述了那次飞行经历,我们含糊地将飞行经过告诉留在营地的其他人——接着又传给外界——等我们经过十六个小时返回营地的时候,那些出于善良而省略的细节空白,现在却不得不被残忍地填补上,告诉你们我们在隐匿的群山之中真正看到的是什么——我们仅仅瞥见一角,丹福思现在已经精神失常了。我真的希望丹福思能坦白他自认为只有自己看到的东西是什么——尽管可能只是一种幻觉——就是那一眼彻底击垮了他自己;但是他强烈反对这样做。我只能复述他喃喃念着的那些毫不连贯的只言片语,我们亲身经历了那场近在眼前的真实恐惧,他凄厉地惨叫,然后我们迅速逃离那片狂风肆虐的山脉,在飞机上时丹福思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口中还念念有词。复述的那些只言片语将留在最后讲述。如果我揭露的事实,比如某些古老的恐惧可能尚潜伏于世,都不足以打消人们进入南极深处——或者说打消窥探那片神秘禁忌、荒凉空寂的冰冷高原之下的秘密——那么如果再将那些不可言说、无法衡量的邪恶再次带回世间,我也无能为力,因为我已经尽力了。

丹福思和我,研究了帕波第下午飞行时做的记录,用六分仪测量发现,在营地右手边不远正好有处最低的山隘,海拔大概两万三千或两万四千英尺。确定了这个方向,我们便登上减重过的飞机开始了飞行。我们营地所在的那片高原山麓地带,本身海拔就有一万两千英尺;因此我们实际飞机攀升的高度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高。不过,随着飞机高度上升,我们仍能深刻地感受到,空气变得越来越稀薄,气温也变得越来越低;为了保证下方的能见度,我们飞行时又必须打开机窗。当然我们穿上了最厚的毛皮衣物。

当我们靠近满是裂隙的积雪和冰川线以上那些邪恶的黑色禁忌之峰时,我们注意到山坡上越来越多的奇怪规则构造;再次想起尼古拉斯·罗瑞克那些怪异的亚洲绘画。这些饱受风吹日晒的古老岩石层完全证实了莱克的报告,证明从地球历史上古老得惊人的时期开始,这些尖峰就一直矗立在这里——也许已经超过五千万年了。他们鼎盛时期又曾有多高,完全无从猜测;但是这一区域的所有特征都表明,这里的气候不会对岩石产生太多影响,甚至还会减缓寻常的岩石风化过程。

但是最吸引也最困扰我们的是那些山坡上出现的规则立方体、城堡和岩洞。当丹福思驾驶飞机时,我用望远镜对他们进行了观测,并拍下了照片;有时我也会换下他进行驾驶——尽管我在航行方面也就是个业余水平——这样丹福思也会有机会用望远镜进行观察。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些奇怪的规则体大多是淡色太古代石英岩,完全不同于山坡上大部分地表岩石结构;这些构造某种程度上实在是规则得近乎诡异——但可怜的莱克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正如他所说,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在强烈的风化作用下,这些规则体的边缘已经破损磨圆了;但是它们本身却是异乎寻常的坚固和结实,并没有完全毁坏消失。这些规则体,尤其是靠近山坡上的,似乎与周围山坡表面上的岩石成分一样。整体排列分布看起来像安第斯山脉上的马丘比丘遗迹,或是1929年牛津—费尔德博物馆在基什发掘出的古老基墙;丹福思和我有时会觉得那些是一块块单独的巨人石块,莱克曾提到他们一行人中的卡罗尔也有这样的感觉。这些规则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老实说,我毫无头绪,这让作为地质学家的我感到非常自卑。火山口附近常常会形成规则的岩石形态——像爱尔兰岛上著名的巨人堤——尽管莱克怀疑可能有冒烟的火山口,但是我们清楚地看到,这片广阔区域中并没有类似火山的地质构造。

靠近洞穴的地方那些奇怪的规则体尤其多,洞口形状也十分规则,我们也有些猜不透是为什么。正如莱克报告中所说的一样,洞口多近似方形或半圆形;仿佛是天然的洞穴经过某双神奇的手塑造后形成的更加规则对称的形状。这些洞穴数量之多,分布之广,世所罕见,说明这一区域中的石灰岩层一直在不断溶蚀,产生无数孔道,形成蜂巢般的复杂结构。空中匆匆一瞥并没能看到洞穴内部情况,但内部显然没有生长钟乳石和石笋。洞穴外部,靠近洞口的山坡表面,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平整而规则的;丹福思认为,山坡岩石表面风化形成的裂纹和坑洼更像是某种不同寻常的图案。营地上呈现的恐怖怪诞的种种场景仍在他脑海中盘旋,他甚至隐约感到,这些坑洼和那些淡绿色古老皂石上的奇怪圆点图案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性;而被埋葬的那些古生物的冰雪坟墓上竟然也同样地复制了那些圆点图案。

飞机渐渐攀升,飞过较高些的山麓地带,向事先选好的那处相对较低的山隘飞行。飞机继续飞着,我们偶尔望向下方的冰雪世界,想象着我们是否仅凭以前那些简单的登山装备就敢攀登这些山峰。但是出乎意料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困难;虽然也有大的裂隙和其他险要地势,但是应该难不倒像斯科特、沙克尔顿或阿蒙森那样的雪橇探险队。一些冰川似乎一直向上不断延伸,一直到狂风肆虐的山隘,当我们到达事先选择的那处山隘时,那里的冰川情况也毫不例外。

当飞机准备穿过山隘,将要进入那片杳无人迹的世界时,我们内心强烈的期望难以用语言形容,尽管没什么道理认为山那边会和山这边有什么本质的不同。这些屏障般的山脉的山顶上,充满诱惑的乳白色云海之中,总有那么一丝不易捕捉和难以说清的邪恶神秘。或者说更像是某种心理象征和美学联想——掺杂着异域风情的诗篇和绘画,以及某些人们一直回避谈论的古老禁忌神话。甚至连狂风都带着一丝邪恶力量;有那么一瞬间,狂风在众多空旷的洞穴中进进出出,似乎带来了某种有着广域音调的奇怪哨声或笛声。这种喑哑的乐声让人十分难受,就如同其他任何相关的阴暗记忆一样,是那么复杂又难以捉摸。

上升的过程中,由气压计得知,我们现在到了两万三千五百七十英尺的高空;已经离积雪的山坡很远了。此时只能看到裸露的黝黑岩石山坡,棱纹冰川的起点——但是由于那些奇怪的立方体、城堡和回音不断的洞穴的存在,眼前的景象便多了一分反常离奇甚至梦幻的感觉。一路沿着那些高峰往上看去,我觉得我能看到莱克提到的那座山峰,那座壁垒耸立在山顶上的山峰。壁垒半隐在极地大雾之中;或许,正是这些雾气让莱克刚开始以为看到了火山。山隘浮现在我们眼前;山隘口因为常年饱受风吹,十分光滑,但两侧山崖却呈锯齿状突出,地势十分险要。后方可见的狭窄天空中水汽翻涌,被低低的北极日光照亮——天空下的那个神秘遥远世界,人类从未得见其真容。

再过几英尺,我们就能看见那里。但是在山隘口争相扑来的狂风的怒吼声和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丹福思和我,要想让对方听见除了大喊大叫别无他法,只能互相交换着眼神。最终我们又上升了几英尺,飞越了那条重要的分界线,即将触摸到地球那从未公开过的古老而陌生的秘密。

当我们穿过山隘以后,面对着眼前的景象,我想,丹福思和我是不约而同大声尖叫了的,心中交织着敬畏和惊奇,恐惧和怀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当然,我们已有的正常知识理论,在那一刻好歹稳住了自己的心智。或许我们想到了科罗拉多州诸神花园里风化的怪异岩石,或者亚利桑那州沙漠里风化形成的奇怪对称岩石。或许我们还稍微想起了我们看到过的蜃景,比如我们那天早晨飞往这片疯狂山脉途中看到的那样。当我们亲眼看到这一片无边无际饱经沧桑的高原,看到那一片似乎无穷无尽的有着几何结构的巨石迷宫,看到这些巨石迷宫断裂破败的顶部露出冰盖,而巨石迷宫的大部分则被埋在最厚可达四十或五十英尺的冰盖之下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回归更为正常的理论依据来做出比较正常的解释。

这幅宏伟壮观的景观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完全颠覆了我们所熟知的任何自然法则。在这里,在足足两万英尺高的平坦高原之上,至少从五十万年前以来,气候就开始变得恶劣,并不适宜生物生存,但是这片几乎望不到边际的整齐巨石建筑结构,恐怕也只有一种绝望的心理自我防御,才挣扎着不愿去承认这样的巨石结构不是人为有意建造的。我们曾认真分析过得出的结论是,这一区域的立方体和壁垒结构绝不可能仅仅是自然作用的结果。要不然,这里长久以来处于冰封的酷寒之中,那时人类都尚未从大型类人猿进化出来,这一切又怎么可能?

但是,现在关于这里形成原因的其他所有推测,都似乎不可避免地要被推翻,这一片由方形、弧形和有角度的巨大石块建造的迷宫的出现,将一个再也无法否认的事实推至面前。显然,之前出现在蜃景里的那片渎神之城有着真实存在的原型。那些令人厌恶的蜃景有着切实的源头——上层空气中漂浮着层层冰晶云,而这里的巨石遗迹不过是经过再简单不过的云层的光反射作用,被投影到山的另一边。当然,蜃景是扭曲夸张的,有些在真实源头中是不存在的;但是,当我们看到它的真实源头,却感觉比那些投影到远方的蜃景更加阴森恐怖。

这片广袤的巨石石塔和壁垒,有着不同于人世的雄伟壮观,它们屹立至今,大约有几十万年——或许几百万年——的历史,不断地被狂风暴雪所侵蚀。当我们看向下方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般的景象时,“世界之冠……世界屋脊……”所有这些惊叹不断涌向嘴边。我又再次想起诡异的远古神话,自我第一眼看到死寂的南极世界时,脑海之中就不断徘徊着——可怕的冷原,米·戈或是喜马拉雅山区可恶的雪人,《纳克特抄本》及它上面暗指的在人类出现之前的某种生物,克苏鲁信众,《死灵之书》,极北传说里变化无穷的撒托古亚,以及比撒托古亚更加变幻不定的星之眷族。

这些巨石建筑向四面八方绵延开来,似乎没有尽头,更不见稀疏;的确,当我们顺着高大山脉下左右两条低矮山峰看去,除了我们才飞过的那个山隘左侧一块地带以外,巨石建筑群并没有任何减少的趋势。或许,我们来到的这片区域,也不过是某个无限庞大的世界的一角而已。山麓之上也同样稀稀落落地分布着一些奇怪的巨石结构,与山巅上那片建筑群相连,成为其前哨地区。山脉这一侧和另一侧分布着同样密集的巨石结构和洞穴。

巨石迷宫的大部分由高大城墙构成,城墙位于冰盖以上的部分高达一百英尺到一百五十英尺,厚度五英尺到十英尺不等。城墙大部分由黑色原始板岩、花岗岩或砂岩的巨石块构成——大部分石块尺寸为四乘六乘八英尺——尽管有些地方像是从凹凸不平的前寒武纪板岩岩床直接开凿出来的。许多建筑大小不一;既有无数蜂巢状庞大建筑,也有单独的小型建筑。这些建筑总体趋于圆锥形、尖锥形或形似梯田的阶梯形;尽管也有许多完美的立柱体、立方体、立方体群和其他长方形结构,还零星分布一些带棱角的建筑结构,呈五角形,类似现代防御要塞。建造者熟练运用了拱形结构,或许这些建筑全盛时期还存在许多穹顶结构。

这座城市风化程度相当严重,尖塔林立的冰盖表面散落着许多从高处坍塌下来的石块和碎石碎片。透过透明的冰层,我们可以看到这片庞大尖塔群的下部结构,注意到下面有许多冰封的石桥,石桥将远远近近的尖塔悬空相连。冰盖上方城墙上的破洞,或许那里曾经也有着这样类似的石桥。飞近些我们能看到不计其数的巨大窗户;有些窗户是紧闭着的,原本木质结构已经石化,大部分窗户大大敞开,看着有些不祥和凶险。大部分的建筑遗迹,当然,房顶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高低不平和边角被磨圆的屋脊;但是仍有一些,比如圆锥形或尖锥形或其他样式的建筑,周围有更高的建筑保护,尽管表面也满是裂痕和坑洼,但还是保留下了完整的形状。通过望远镜,我们能看到上面似乎有横幅雕饰——雕饰上也有那些圆点图案,这样看来,曾出现在那些古老皂石上的圆点图案,应该还有着更为重要的意义。

很多地方的建筑已经完全坍塌,地面上的冰架也因为各种各样的地质原因裂开深深的缝隙。一些地方的巨石建筑物风化严重,只露出冰盖上一点点遗迹。之前看到的那片空白地带,从高原内陆一直到山麓脚下的大裂缝中,也就在我们穿过的那个山隘口左侧大约一英里的地方,那里是完全没有任何建筑的;我们猜测,可能是一条古老的大河河道,也许在第三纪时期——数百万年前——河水汹涌地穿过城市,灌进高大山脉下的无底深渊。当然,也从未有人深入过那里,深入到那些洞穴和沟壑之中,自然也从未有人揭开过深藏地底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当这些人类历史以前的久远时空中就已存在的恐怖建筑遗迹出现在我们眼前时,我们是多么目眩神迷,惊讶不已,而当时我们又是怎样强作镇定的呢?我们当然也知道哪里——年代顺序、科学理论或者我们的自我意识——一定错了;但竟然还能保持冷静,继续驾驶飞机,细致快速地观测,并小心地拍下了一系列照片,这些照片无论是对我们自己还是整个世界都有极其巨大的意义。那时,我想,是我自身坚定不移的科学精神起了作用;尽管我感到完全的迷茫和恐惧,但内心深处仍旧渴望揭开这里更多的远古时期的秘密——想弄清楚到底是怎样的生物曾建造和居住在这片雄伟的城市之中,这些生物如此密集地生活于此,又和当时的世界或者说其他时代存在怎样的关系。

因为,这里,绝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在地球未知的某段古老历史之中,这里一定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然而这里早已在地球几度沧桑变迁中消失了踪影,很久之后,人类才从类人猿渐渐进化成能直立行走的种群,在某些荒诞的神话中才得以找到关于这里的些许记录。

这座第三纪时期的巨大都市,如庞然大物一般横躺在高原之上,与之相比,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和利莫里亚、康莫尼亚和乌兹洛达隆、洛玛尔大陆上的奥兰欧都像是现在——甚至是昨天的事;这座大都市完全可以和人类历史前出现的神秘渎神之城相提并论,比如伐鲁西亚、拉莱耶、米纳尔之地的伊伯,还有阿拉伯半岛上的无名之城。当我们飞越一个又一个荒凉巨塔时,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甚至觉得这座失落之城与营地发生的种种疯狂恐惧存在某种联系。

为了减少飞机载重,飞机油箱并没有加满;因此我们飞行时必须规划好合理的航线。尽管如此,我们还是降低至一定的飞行高度,那里风势缓和,观察了地面上很大一片区域——或者说,空中很大一片区域。山脉似乎没有尽头,与山麓相邻的可怕的巨石之城似乎也是漫无边际。我们向各个方向分别飞行了五十英里,迷宫般的巨石之城并无多少变化,仿佛死尸一般躺在永久冰冻的冰盖之上。尽管也发现几处明显不同的地方,比如,那条宽阔的河流穿过山麓地区,向山脉和山麓之间的峡谷深处倾泻而下,峡谷口那里的那些雕刻图案。峡谷河水入口处的岬角醒目地雕刻成石柱;石柱上的脊状拱起,给丹福思和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感觉来得令人厌恶和疑惑。

我们还看到一些星形空地,显然是公共广场;还注意到地势上有所起伏。高耸的山丘,内部常常被掏空,像是某种凌乱的高大建筑;但是至少有两座山丘不是这样的。其中一座久经风吹日晒后只剩下一小点土丘;另一座上面则仍矗立着一座华美的尖锥纪念碑,是直接从坚固岩石中开凿出来的,比较像佩特拉城河谷里那著名的蛇塚。

离开山脉向高原内陆飞行,我们发现,这座沿着山麓建造的城市,尽管长的似乎没有尽头,但却不是无限地宽。飞过大约三十英里后,那些怪异的石头建筑开始变得稀疏,再过十英里多一点,便看到一片无垠荒原,上面没有任何人为建造的痕迹。不远处的那条宽阔凹陷的地带似乎是那条大河的河道;荒原上更加崎岖不平,地势似乎在不断抬高,最终消失在西边的浓雾之中。

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着陆,但是怎么也不能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些神秘的巨石建筑却不进去一探究竟,反而转身离开吧。所以,我们决定在航线附近的山麓平坦地带降落,再下机进行徒步考察。尽管平缓的山坡上有些地方还散落着许多石头废墟,但是降低飞行高度后很快找到了几处适宜降落的地点。我们选择离来时穿过的山隘最近的那处平地,因为返回营地时还需要穿过这个隘口,于下午12点30分降落在坚实的雪地之上,这里没有其他障碍物,返回时也可快速起飞。

似乎没有必要用积雪修建防风墙,因为我们毕竟只下去一小会儿,而这里又没有强风;因此我们只固定住了飞机的起落架,给一些设备关键部位做了保暖处理。我们脱掉了厚重的飞行皮毛保暖外套,只带了些小型装备,包括便携式指南针、手持相机、些许食物、大笔记本和纸张、地质勘探的锤子和凿子、样本袋、攀岩绳索、大功率手电筒和备用电池;这些装备来的时候就被装进飞机里了,想着万一成功着陆,我们可以拍些地面上的相片,画些草图或地形图,从裸露的山坡或山洞里采集些样本。幸运的是,我们还有多余的纸张,所以可以像猎犬追兔游戏一样边走边留下纸条做标记。这样万一我们进入到一些洞穴内部,如果内部气流比较平稳的话,我们就可以用这样快速简便的方法,而不需要在岩石上凿出记号,从而比较快速行进进行勘查。

我们踩着坚硬的积雪,小心地向下方那座在西方白色雾气中隐现的巨大迷宫中走去,这时我们的心情,就像四个小时前即将穿过凶险的山隘时一样,仿佛什么神奇的事物正等在前方,异常激动和迫切。的确,我们对巍峨群山掩藏着的这个惊人秘密并不是全然陌生;但是,当双脚跨过这些原始石墙,可能是在数百万年前——任何已知的人类种群尚未出现的时候——被某种智能生物建造的,带着属于另一个时空的不同寻常色彩,我们心中剩下的只有满满的敬畏和丝丝恐惧。尽管在这个海拔高度,空气稀薄,行走变得迟缓;但是丹福思和我都觉得自己没问题,能胜任接下来的任何勘查工作。没走多远,我们就看到一处几乎与积雪齐平的破烂废墟,在一百六十五英尺至二百四十八英尺开外,还有一座已经没有了房顶的高大壁垒,保留着完整的五角星轮廓,高十到十一英尺。我们朝着那座壁垒走去;当双手最终触摸在那些风化的巨石之上时,我们觉得自己和某个早已被遗忘的隐秘时空之间建立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甚至近乎渎神般的联系。

这座壁垒,五角星形顶角之间距离约三百英尺,由大小不同的侏罗纪砂岩石块堆砌而成,石块表面大小大都在六乘八英尺。墙上有一排拱形孔或者说是窗户,宽约四英尺,高约五英尺;沿着星形壁垒顶点和内角对称分布,距冰冻地面约四英尺。通过这些拱形孔,我们发现墙体足足有五英尺厚,壁垒内部没有隔墙,内壁上有疑似带状雕刻画或浅浮雕的痕迹;之前当我们低空飞过这些壁垒和其他类似建筑时,就有过这样的怀疑。壁垒往下的墙上可能也有这样的雕刻,但是现在都被厚厚的冰雪封住了。

我们爬进一扇窗户,发现内壁上的壁画雕刻几乎消失殆尽,无从查看,但是我们也没有尝试打开冰封的地面。之前的飞行告诉我们,这座城市的很多建筑中结冰并没有这么厉害,或许我们能找到一些房顶完好的建筑,里面地面可能没有结冰,正好可以看到地下的建筑结构。在离开这座壁垒之前,我们仔细地拍了照片,研究了一下无灰浆粘结的墙体,却完全搞不明白。多希望帕波第在这里,他的工程学知识或许能为我们答疑解惑,在遥远的远古世界里,这座城市的居住者是怎样用那些巨大石块建立了这座城市及其边缘一带的啊。

再往下走半英尺,我们才到达真正的城市中心,背后狂风在直耸天际的山峰间穿梭怒吼,这一路上的点点滴滴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们眼前的奇异景象,除了在诡异变幻的梦境之中解释得通外,怕是再难想象。远处西方天际白色雾气不断翻滚,那座石塔林立的阴暗之城就那样横在云雾之前;一路上简直是一步一景,一步一惊。它是蜃景里的石头之城,如果不是留存下来的照片,我都不敢相信它真的存在过。大部分建筑和我们之前看到的那座壁垒构造相似;但是这座城市中心的建筑外形之奇特夸张,非语言所能描述。

这里的建筑千奇百怪,变化多端,宏伟壮观,充满着陌生的异域风情,拍下的照片也难道其一二。一些建筑的几何形状甚至在欧几里得几何体中都难寻踪迹——各种被截短的不规则圆锥体;各种比例失衡的阶梯结构;鼓起来的奇怪圆柱体;破碎的柱群;诡异的五角星结构或五条脊线结构。当我们走进去些,通过冰盖上某些透明的地方向下看去,这些看似散落无章的建筑都通过高低不同的石桥互相连接在一起。城市中似乎并没有整齐规则的街道,唯一的一条在左侧一英里开外,那是远古河流流经城市后留下的河道。

通过望远镜,我们看到许多带状雕刻画和圆点图案都已被磨掉,我们只能够勉强想象这座城市曾经的辉煌时期——尽管大部分屋顶和塔顶都没了踪迹。整体看来,城市的街道和巷道十分复杂弯曲;都位于峡谷底部,那些悬空的建筑或拱形的石桥,可能是它们与隧道唯一的不同之处。当南极北方低垂的太阳散发的红色光芒透过西方天际翻滚的浓雾洒向冰层时,冰下的一切看起来宛若梦境;偶尔太阳光线被挡住,整个空间又变得昏暗阴郁,透着些微邪恶的意味,语言难以形容当时的感觉。我们甚至觉得身后山隘之间怒吼的声音在这一刻也变得更加狂野与险恶。进入城市的最后一段道路变得格外崎岖陡峭,一块巨大的岩石伸了出来,坡度让我们怀疑这里曾有过一段阶梯。在冰层之下,一定有着一级一级的阶梯或类似的结构。

当我们攀爬过那些倒塌的建筑,甩下那些遍布裂缝和坑洼的石墙,终于进入这座迷宫般的城市时,巨大的无形压迫感笼罩在我们身上,我只感到自身是多么的渺小无助,只能再次感叹那时我们竟然还能勉强保持住镇定。丹福思变得神经兮兮起来,开始胡乱猜测,也许这里和营地里发生的惨案有关吧——我对此非常不满,因为我自己忍不住注意到,这些噩梦般诡异的太古代建筑遗迹越发符合他的猜测。这些猜测又进一步诱发了他的其他想象;在一处——某处遍布碎石的小巷曲折的角落深处——他坚称自己在地上看到了某种令他不安的痕迹;而在其他地方,他又不时停下脚步细细聆听,觉得自己听见了某处传来的微弱声音——一种沉闷的笛声,他说,和风刮过岩洞的声音非常相似,但又有一些微妙的差别。周围建筑和阿拉伯花纹式样的壁画上反复出现的五角星图案,仿佛将某种邪恶的事实推至面前;我们下意识里几乎可以肯定,某种远古生物是这座不洁之城的缔造者和居住者。

不过,我们心中科学和冒险精神的火焰一息尚存;我们机械地收集着样本,从各个建筑上出现的不同的岩石切下大小合适的小石块。我们希望尽可能多地采集样本,来更好地确定这里的地质年代。所有建筑外墙上的石块似乎都早于侏罗纪和科曼齐时期,而所有的岩石都晚于上新世。那么可以确定的是,我们正行走在的这座城市已经死去了至少五百万年或者更长时间。

在高大巨石阴影的迷宫之城之中,我们遇到合适的墙洞就会停下来研究建筑内部结构,观察是否有合适的入口。有些墙洞太高,而有一些里面的废墟已经被冰雪吞噬,就像早先山麓上那处没有屋顶的荒凉壁垒一样。有一处建筑内部很宽敞,看起来不错,能通向地底深处,但是我们找不到下去的路。碰到一块窗户上的木板,已经石化,上面植物图案依稀可辨,年代十分古老,令人印象深刻。这些植物是来自中生代时期的裸子植物与针叶树——特别是白垩纪时期的苏铁植物——还有些是第三纪时期的扇叶棕榈和早期被子植物。所有的植物都不晚于上新世。木板——边缘那里以前似乎有铰链——后来可能用途发生了改变;有的靠近深深的窗洞外侧,有的则靠近内侧。所有的木板都是被嵌进去的,原来可能有金属栓索的位置上还残留着锈迹。

不久我们看见了一排窗户——位于一座高大的尖顶尚存的五棱椎体建筑上——建筑内部保存完好,十分宽敞,地面由石板铺就;但窗户太高,如果没有绳索便很难安全降落。我们虽然带着绳索,但不想为了二十英尺的高度就动用,除非必要——特别是高原上稀薄的空气原本就给心脏增加了不少负担。这间巨大的房间可能是大厅或礼堂什么的,当我们的手电筒往里照时,发现四壁有横条宽幅雕刻画,线条粗犷陌生,令人震惊,中间又穿插着同等宽度的阿拉伯花纹壁画。我们在这里仔细地留下了标记,如果找不到更容易的入口,打算就从这里进去。

最终,我们还是遇到了希望中的那种入口;那是一扇六英尺宽、十英尺高的拱门,门口连着一座悬空石桥,距离现有冰面约五英尺。拱门里通常都被建筑上层地板碎石堆满,但是这里还算保存完好。因此可以通过西面左手边一段长方形台阶进入这栋建筑里。石桥对面是另一扇拱门,通向一栋破旧的柱形建筑,没有窗户,拱门上方十英尺有奇怪的凸起。里面一片漆黑,拱门看起来就像是无底深井上的口子。

成堆的碎石使得进入左手边的高大建筑变得更加容易,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渴望已久的机会,我们仍旧踌躇了好一会儿。尽管我们已经身在这样一片古老神秘的世界,但是真正进入其中一栋尚存完好的建筑,却是另外一回事,因为里面或许更加古老,或许会有更多邪恶的秘密展现在眼前,这需要的并不是一丁点的勇气。不过最终我们还是决定进去;我们爬过高高的碎石堆,进入左手边那扇向内越来越宽的拱门。门后地面由大块板岩石块铺就,似乎是条又长又高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有壁画装饰。

走廊上又有无数拱门,通向其他地方,我们意识到这里内部可能极其错综复杂,必须得边走边做标记。在这之前,我们行走的时候都是一边拿着罗盘,一边回看背后高塔间露出的巍峨山脉的影子,确保我们不会迷失方向;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开始认真地做些标记来辨别方向了。于是,我们把多余的纸张撕成大小合适的纸条,装进一个袋子,由丹福思随身携带,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本着节约至上的原则使用。这种方法也许能避免我们迷失方向,因为这座古老建筑的内部气流还算平缓。如果有强气流出现或者我们的纸条用完了,大不了再在岩石上凿记号,这样虽然单调缓慢,但也更安全。

我们进入的这片区域到底有多广阔,几乎无从猜测。不同建筑物之间的连接频繁而紧密,除非有坍塌或断裂,冰层似乎又不曾侵入进这里,我们很有可能通过冰下的石桥从一栋建筑进入另一栋建筑。通过冰面透明的地方往下看时发现,所有冻在冰层里的窗户都是紧闭的,似乎这里被遗弃之前窗户被全部关上了,直到后来冰层渐渐侵蚀建筑下层。确实,我们也有种模糊的感觉,这里并非是由于突发灾难或是渐渐衰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更像是在某个远古时期,这里的居民有意地抛弃了这座城市。难道是这里的居民预测到冰河时期的到来,然后全部撤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了吗?至于冰川形成的具体自然地理条件只能等待日后研究。不过,并没有明显的冰川迁移现象。可能是长年累月的积雪;或者大河泛滥的洪水,抑或巍峨山脉间古老冰坝破裂,造成了如今我们眼前的景象。这里的一切似乎都给想象插上了翅膀。

VI

要是一点一点细致完整地讲述在这座幽深死寂的蜂巢般远古建筑物里的经历,实在是太过繁琐累赘;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深穴里,经过无数漫长的年代,第一次回响起了人类的足音。那些不断出现的壁画里面,经研究发现,潜藏着更多可怕的秘密和细节。我们在闪光灯下拍了很多壁画,这些照片将证明我所说的一切,但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携带太多的胶卷。所以当胶卷用完后,我们只能在笔记本上简略地画下一些壁画关键特征。

我们进入的这栋建筑,内部空间开阔,装饰精美,在那样遥远的远古时代竟能建造出如此华丽而庞大的建筑,这给我们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虽然建筑内墙并不如外墙那样厚实,但是墙的下方部分保存得十分完好。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地面高度变化毫无规律;要不是我们一路用纸条做标记,那么可能从一开始就完全迷失方向了。我们决定先看看更为破败的建筑物上层结构,大概往上爬了一百英尺,到达最高层,房顶已经全部坍塌,房间空对着南极天空,地面满是积雪和废墟。我们往上爬的过程中,并没有遇见楼梯,都是一些陡峭的棱纹石块的斜坡或斜面结构。房间形状应有尽有,大小不一,有五角星形、三角形,甚至完美的正方形。大多数房间地板面积约三十乘三十英尺,高度约二十英尺;但是也有些房间面积更大。我们仔细检查过建筑上层和冰层情况之后,开始一层一层往下走,探查埋藏在冰层以下的建筑下层,很快我们就发现我们进入的确实是一座迷宫,无数的过道,连接着数不清的房间,可能还不仅仅是这栋建筑,可能向外一直延伸到无限广阔的区域。周围所有的一切是那么的厚重巨大,显露出逼人的气势;而无论是建筑的外形、尺寸、比例、还是装饰和结构,都隐约有着与人类社会全然不同的特征。很快我们从壁画上的信息了解到,这座可怕的城市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之久。

我们还难以解释是怎样的工程学原理保证了这里建筑的怪异平衡状态,建造者又是怎样搬动使用那些巨石的,尽管拱形结构在其中显然起到了一定作用。我们走过的所有房间都是空的,没有任何东西可拿,我们也更加确信,这座城市是被有意遗弃的。几乎所有墙壁上都有雕刻;雕刻从地面一直到屋顶,雕画呈水平带状,宽三英尺,中间交替出现同样宽度的阿拉伯几何图案雕花。也有其他排列方式,但是这种相互交替排列还是占了大多数。不过,经常能看到在一条阿拉伯几何图案雕花带中,会出现一组平整的长方形方框,方框内有圆点图案排列。

很快我们辨认出,壁画的雕刻者技法娴熟,华丽精美,有极高的美学造诣;尽管看起来完全不同于人类的任何一种传统艺术。其制作之精美,是我见过的任何雕刻都无法媲美的。尽管这些壁画数量众多,但在复杂的动植物细节上都刻画得十分传神,栩栩如生;其他的图案也是极尽繁复精美。阿拉伯几何花纹运用了深奥的数学原理,所有的花纹曲线和角度显示出复杂的五面对称性。这些雕刻构图上有着悠久的传统,透视法的运用也很特别;但是它们显示出的高超艺术水准,尽管中间隔了悠久的岁月,依然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壁画上的雕刻图案是各种物体的剖面二维轮廓图,显示出雕刻者具备一定的思考分析能力,这是在任何远古种族身上所不曾见过的。陈列在博物馆的艺术品很难和这些壁画进行比较。你们在我们拍下的这些壁画照片中可能会发现,这些壁画倒像是极端未来主义者提出的某些异常超前荒诞的构想。

未风化墙壁上的阿拉伯式样花纹线条深入墙体达一到两英寸。而带有圆点图案的长方形边框图案——显然是用某种未知的远古语言和文字题写的铭文——深入墙体一英寸半,上面的圆点图案比整个边框还要深半英寸多。而雕画带则采用下沉式浅浮雕,雕画底部深入墙体两英寸。一些地方还有上色过的痕迹,但是在漫长的岁月中大部分颜料早已剥落消失了。我对这些雕刻越研究越感到钦佩。尽管这些图案在雕刻上严格遵循着一定的传统规则,但是仍能看出创作者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和高超的绘图技巧;事实上,那些创作上的传统规则本身就强调要刻画出事物的本质或反映出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差异。同时,除去这些显而易见的优秀特征,似乎还隐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涵义。总有一两处不时挑动着你的神经,仿佛它们一直在隐隐地强调着什么,但是这或许需要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或文化背景,甚至一种全新的感官,才能明白其传达出的深切涵义。

这些雕刻显然反映的是创作者生活的那个远古年代的生活,其中很大一部分是他们过去的历史。似乎这个远古种族对自己的历史极为痴迷——尽管可能是巧合,但却十分有利于我们的研究——这些雕刻提供了异常丰富的信息,我们完全顾不上别的,一个劲儿地拍照临摹。一些房间内的图案排列会被大面积的地图、天文图和其他科学设计图所打断——这些图形简单直接地证实了我们从墙壁雕画上得出的结论。在说明证实了什么结论之前,我只希望,那些相信我言论的人们,你们能保持住应有的理智,不要被好奇心冲昏了头。如果说我所说的一番话不仅不能起到劝阻的效果,反而激起了你们对那个死亡与恐怖之城的向往,这又是多么可悲啊。

高大的窗户和十二英尺高的厚实大门会阻断墙上连续的壁画雕刻;偶尔也能看见石化的木板——有细致的雕刻和抛光处理——都是木门或窗户上的。上面的金属固定件早就脱落不见踪迹,但是有一些木门还在,所以当我们在房间之中穿梭时,有时还不得不用力推开这些木门。带有奇怪的透明玻璃的窗框——大多为椭圆形——各处能看到一些,但是数量不多。常常能看到墙上凹陷的巨大壁龛,一般是空的,但偶尔也有一些奇怪的物件,是那种绿色皂石雕刻的,要么破损,要么太不起眼没被带走。墙上其他的一些小洞,显然和机械设施有关——供暖、照明等等——在很多雕画中也展现过。天花板较平,有时会镶嵌绿色皂石块或其他砖块,大部分已脱落。有的地面上也镶嵌着这样的砖块,但大部分都只是铺着简单的石板。

正如我之前所说,所有的家具和可携带的东西都不见了;但是雕画上显示这些响彻着回声空洞如坟墓一般的房间内,以前一定摆放着某些奇怪的东西。冰盖以上的楼层,地面上有厚厚的乱七八糟的碎石;但是越往下走,这种现象就越少见。在一些低楼层的房间和走廊里,只有些沙尘或是积土,有些地方甚至都像是被新近打扫过,异常地整洁干净。当然,如果有裂缝或坍塌,也是和上层一样凌乱不堪。中庭——高空飞行时其他建筑里也有——的存在使得整栋建筑物内部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所以在上面楼层时,除非研究壁画时需要,都不太需要手电筒。然而,冰盖以下的楼层里,光线变得昏暗;很多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当我们慢慢深入这座死寂无人迷宫般的建筑里时,种种情绪、记忆和印象不断闪过脑海,庞杂而混乱,困惑而无望。这里惊人的古老和噬人的荒凉特质原本就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正常人的心智,又加上营地才发生种种无法解释的惨剧,以及我们周围诡异的壁画刚刚揭示的真相,简直是雪上加霜。当我们看到那处完好的壁画那一刻,所有其他模棱两可的解释都土崩瓦解,我们面前只剩下那唯一的可怕真相——这个真相丹福思和我并没有蠢到想都没想过,只是我们都小心地避免将这种想法传达给彼此。千百万年以前,当人类的祖先还仅仅是古老的原始哺乳动物的时候,当恐龙还称霸欧亚大陆热带大草原的时候,是谁缔造并居住在这座死亡之城?现在,它们的真实面目将被揭开,再也容不下其他侥幸的猜测。

在此之前,我们一直深信另外一种可能性并紧紧抓住这种想法不放——无论是丹福思还是我——这些随处可见的五角形图案不过是远古时期对自然界某种五角形生物的文化或宗教崇拜;就像克里特文明中装饰图案里的神圣公牛,埃及文明中的圣甲虫,罗马文明中的狼与鹰,以及其他野蛮部落中的动物图腾。但是这种一直以来带给我们安全感的信念被残忍地打破,我们被迫面对事实的真相,这足以颠覆我们所有的理性信仰,可能你们很多人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即便现在,我将要明确地将这一真相白纸黑字地写下来,仍不免诚惶诚恐,惴惴不安,也许我的确没有必要这样。

恐龙时代就建造和居住在这座恐怖之城的生物确实不是恐龙,但是却要糟糕得多。恐龙比起它们来说不过是一群新生的愚蠢生物——这座城市的缔造者远比恐龙要有智慧和古老得多,几乎十亿年以前,它们活动的痕迹就留在了岩石上……那时地球上的生命还只是些无固定形态的多细胞原生质……那时都尚未有真正的生命出现。它们才是地球生命的创造者和奴役者,毫无疑问,它们正是那些可怕邪恶的远古神话的原型,连《纳克特抄本》和《死灵之书》中也只敢隐晦提及的存在。它们就是伟大的远古者,当地球还年轻的时候,它们从群星之中降落——它们的形体进化过程对我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它们的强大力量也绝非这个星球所能孕育。仅仅一天之前,丹福思和我还看到过它们历经数万年不腐的化石残躯……而可怜的莱克他们甚至还亲眼看到过它们完整的身体。

但是仅凭这里我们能分辨出的人类史前历史的地质特征,也很难说明白它们的历史发展进程。我们面对这样的真相,受到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惊吓,不得不暂时先停下来恢复镇定,当我们再次启程,打算系统性地勘查这里的时候,都已经过了3点。我们之前看到的壁画是它们相对较晚时期的作品——大概两百万年前——根据地质、生物和天文特征推测出来;艺术水准要远远落后于后来我们发现的壁画,在我们穿过冰盖下方石桥后发现的一些更为古老的建筑里。有一栋直接从岩石中开凿而出的建筑,其建造时间似乎可以追溯至四千万而且很有可能五千万年前——早始新世或晚白垩纪时期——展示了无与伦比的高超浅浮雕雕刻技艺,比我们之前看到的任何壁画都要来得震撼。因此,我们一致认为这里是其中最为古老的建筑。

如果不是有这些很快就会公开的照片为证,我一定不会说出我的发现和推理得出的结论,免得人们以为我疯了。这些明显是早期风格的壁画上讲述的故事——其他星系中的行星上长着星形头部的超自然生物——也可以说是它们自己奇妙的神话故事;但是之中混杂的一些图案非常奇怪,很像人类在数学和天体物理学上最新发现的图形,这点我也说不准是为什么。还是让人们看过我将要公开的照片后自己去思考吧。

自然,我们看到的每组壁画都只是讲述了这一个完整故事中的一个片段;而这些片段也并不是按照时间发展顺序出现的。在一些巨大的房间内,壁画上的故事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但是其他情况下,一个按照年代顺序讲述的故事可能会占据一系列的房间和走廊。最美妙的地图和图表则雕刻在深渊里的一处岩壁之上,那里的地势甚至比地球最古老的地层还要低——有一个岩洞,大约两百英尺见方,六十英尺高,无疑是教育中心之类的地方。壁画中有些主题会反复出现在不同的房间和建筑里;显然它们经历的某些历史事件或某些历史时期,相当受当时的雕刻者或者说居住者的欢迎。但是,有时相同的主题又被演绎成不同的故事版本,也许这可能有助于它们解决矛盾争端与调和分歧。

我还是为当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我们能推测出如此多的内容感到惊奇。当然,直到现在,我们也并未了解多少;而且很多都是后来通过照片和素描图得出来的。但是可能正是这些后期的研究——模糊记忆复活,加之天性的敏感,以及最后他不愿向我袒露的自认为看见的可怕一幕——直接导致了丹福思目前精神崩溃的状态。但是现在我不得不说出这一切;因为我们如果不公布整个事件的过程,我们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有效的方法可以警告世人,而向世人发出警告则是我们的首要任务。南极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时空错乱,自然规律被打破,某种力量仍在暗中蛰伏,这使得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阻止世人对南极的进一步探险活动。

VII

完整的事情经过,目前为止已经破解了一部分,很快会公布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学的正式公告里。这里我就挑重点,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无论是否是神话传说,壁画上讲述的正是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生物从宇宙降临至毫无生机的初生地球的故事——不仅是它们,还有许多其他的外星生物,比如说在某个时机为了开辟新的疆土到达地球。这些生物似乎可以依靠巨大的膜翼在星际之间自由穿行——这竟和很久以前一位古生物研究的同僚向我讲述的某些奇诡的山间传说有着惊人的相似。它们在海底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海底建造了一座座神奇的城市,而且依靠不知是怎样的能量定律运转的复杂机械,与不可名状的可怕敌人进行过激烈的战斗。显然,它们所掌握的科学技术远远超过今天的人类,尽管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使用这些早已普及的复杂机械。一些壁画上说,它们曾在别的星球上过着高度机械化的生活,但是发现那样单调的生活无法满足其情感上的需要,遂逐渐离开。它们的身体组织异常坚韧,生理需求极其简单,即使没有特殊加工的食物,甚至没有衣物,当然也只是偶尔在抵御环境威胁时才会需要衣物,也能很好地生存下去。

最开始是用来吃,后来是为了些其他原因,它们在海底第一次创造出了地球生命——根据代代流传下来的方法,用适宜的物质创造出了生命。歼灭了来侵犯的其他宇宙生物后,它们开始了更为复杂精细的实验。它们在其他星球上也是如此;不仅创造出了必需的食物,还创造出了某种多细胞原生质块状生物,这种块状生物在催眠作用下,细胞组织能临时变化成各种器官,成为理想的奴隶,从事任何繁重的体力劳动。这些黏性块状生物毫无疑问正是那本可怕的《死灵之书》作者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在书中不敢明说的生物“修格斯”,甚至作者本人,这个阿拉伯疯子都未提及修格斯还曾出现在地球上,可能只有当人们在嚼食某种含生物碱的致幻药草后,才可能在梦境里遇见可怕的“修格斯”吧。当这些有着星形头部的远古者合成了简单的可食生物,培育了一大批修格斯之后,就放任其他的一些细胞组织的发展,这才长成各种各样的动植物;远古者只是将任何不好管教的生物全部消灭殆尽。

修格斯身体膨胀后能举起巨大的重物,在它们的帮助下,远古者本来修建的低矮城市迅速扩张,一座座巨型建筑拔地而起,形成壮观震撼的巨石迷城,后来也同样在陆地上建造了类似的城市。这些具有高度适应性的远古者在宇宙中其他星球上时也多生活在陆地,海底的这座城市可能也因此保留了大量的陆地建筑风格。我们研究壁画上那些远古城市建筑的时候,包括空旷走廊上壁画里的建筑,我们注意到一种奇怪的巧合,这令我们十分震惊,即使在我们自己心中,都没有尝试去解释这种巧合性。我们现在行走的这座城市中的建筑,其上方结构大多在很久以前风化,如今只剩下无数的废墟,但是在那些浅浮雕壁画中却可以看到建筑物真实的面貌;如针般簇立的尖塔,某些圆锥和尖锥塔顶上的精美饰物,柱状建筑顶端层层叠叠的薄扇形结构。之前当我们快要抵达莱克那悲惨的营地时,一副蜃景曾越过那些疯狂山脉浮现在我们的眼前,在那副诡异不明的蜃景中可不就真真切切地显现过这些建筑的上方结构吗?然而这座死亡之城的上方结构实际上不早就在千万年前已经坍塌毁灭了吗?

远古者的生活,无论是在海底,还是后来部分迁移至陆地上,都够写好几卷大部头的书了。那些生活在浅水区域的远古者,继续开发自己头部五条主要触手末端眼睛的潜力,进行雕刻和书写,方式极不寻常——是用一种针状物体在防水蜡层表面上书写。而生活在深海中的远古者,尽管驱使一种奇怪的发光微生物为其照明,仍会使用自己头部那些有着特殊感官的五彩缤纷的纤毛来补充视力上的不足——这种特殊的感官可以帮助远古者临时应对无照明的紧急情况。壁画上显示,深海城市中的雕刻和书写方式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似乎雕刻表面有化学覆膜处理——可能是用来保护发光物质——但是无法从浅浮雕画面中清晰辨别。这些远古者有时在海里游动——依靠身侧海百合状手臂——而有时又依靠下方的伪足触手进行挪动。偶尔会使用一对或多对扇形可折叠膜翼进行长距离滑行。在陆地上行走主要依靠伪足,但有时也会利用膜翼向高处或远距离飞行。海百合状手臂上生长的纤细触手,在肌肉和神经的双重控制下,弹性与韧性十足,可以精确操作物体;灵巧的触手可以保证在所有艺术和手工创作时都能发挥出最高水平。

它们的身体坚韧得惊人。即便在高压的海底深处似乎也能毫发无伤。除非受到暴力攻击,它们极少死亡,葬身墓地也非常少。壁画上显示,它们死后被竖直埋葬在上刻铭文的五角星形坟墓,这让丹福思和我再一次停下了脚步,不得不努力平复心情。这些生物能进行孢子繁殖——和莱克所说的蕨类植物类似——但是它们的身体却异常坚韧,寿命极长,几乎没有繁衍后代的必要,除非有新的殖民地出现,它们也不主张大规模繁殖原叶体。幼体成长速度很快,而且会接受令人难以想象的高素质教育。知识和艺术备受推崇并高度发展,形成了一套传承不息的风俗和制度,这我会在后文中详细叙述。这些风俗和制度会根据海洋还是陆地的不同居住环境而发生细微变化,但其基础和本质却不会改变。

虽然能像植物一样从无机物中吸收营养;但是它们却更喜欢有机物,尤其是动物。它们在海底时会生食海洋生物,但在陆地上会烹饪后再进食。它们会捕猎,也圈养肉食类动物——宰杀时使用尖锐的工具,之前我们考察队在一些骨骼化石上发现的奇怪伤口就是这些工具造成的。远古者能承受各种极端气温;自然状态下能在低于冰点的水中生活。当寒冷的更新世来临——大约一百万年前——它们陆地上的居民也不得不采取特殊措施御寒,例如人工供暖;最终致命的严寒天气还是将它们逼回了海里。传说,它们在宇宙中飞行时,吸收某些化学物质后,几乎不需要再进食、呼吸或取暖;但是冰河世纪来临时,这种特技早已失传。总之,在没有人工供暖的情况下,它们再也难以独自活下去。

由于没有配偶的需要,身体结构又与植物相似,远古者并不像哺乳动物一样需要组建家庭;但会选择群体居住在一起,选择标准是居住空间的舒适度和——从壁画上群居者从事的工作和娱乐方式中推测——相同的生活习性。房间布置上,它们将所有东西放置于巨大房间的正中央,所有墙壁留作装饰。照明系统,陆地上住房的话,是依靠一种工作原理可能是电化学的设备来实现的。无论是在陆地上还是海里,它们都使用某种奇怪的桌椅,还有一种类似圆柱框架结构的躺椅——因为它们休息时是直立的,只需要收缩回触手——另外还有一种架子,上面放有铰链装订成册的东西,表面有圆点图案,应该是它们的书籍。

他们的政府组织复杂,很可能是社会主义,尽管从我们看到的壁画上来看,这一点还无法断言。城市内部之间的贸易往来都十分频繁;某些小的五星形物体,上有雕刻图案,充当货币流通。之前考察队发现的那些小的淡绿色皂石就是这种货币的碎片。尽管城镇化程度很高,但是仍保留有一部分农业和大部分的畜牧业。还有采矿业和极小部分的制造业。旅行十分频繁,但永久性移民情况比较少见,除非种族扩张时的殖民运动需要。个体单独移动时不需要任何辅助工具;因为无论是在地上、空中还是水里,远古者似乎都拥有惊人的移动速度。行李重物有役兽拉动——水中是修格斯,陆地上后期则是各种千奇百怪的原始脊椎动物。

这些脊椎动物,以及各种其他生命形态——植物、海洋生物以及飞禽走兽——远古者创造了最初的具有生命的细胞,然后任其发展,最后形成了各种各样的生命形态。而这些细胞之所以能无拘无束地生长发育,不过是还没有与地球远古统治者的利益相冲突。那些不听话的生物会被彻底清剿。最让我们感兴趣的是,远古者衰落时期的壁画上出现的一种蹒跚而行的原始哺乳动物——有时会被当作食物吃掉,有时会被当作小丑取乐,但这种原始哺乳动物已经初具类人猿和人类的特征。在建造陆地上高塔时,巨石块搬运常被指派给巨大的翼龙——而古生物学家目前甚至对这种翼龙还一无所知。

远古者在经历了地球上各种各样的地壳运动带来的地质巨变和灾难后,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尽管它们建造的第一批城市中大多或者说全部都在太古代以后消失不见,但是它们的文明或者说历史的传承却从未中断。它们最初是降落在地球上的南冰洋,那时可能月球才刚刚从相邻的南太平洋中脱离出地球。壁画上的一幅地图显示,当时地球表面完全被海水覆盖,水下的巨石之城从南极地区不断向外扩张,数量越来越多。另一幅地图表明,南极点周围开始出现了一块干燥的新生大陆,尽管主要居住地仍设在最近的海底之中,但还是有一部分远古者试着在这块新生大陆上生活居住。随后的地图讲述了这块新生陆地发生的分裂和漂移,一些大陆块向北移动,竟和后来泰勒、魏格纳与乔利等人提出的大陆漂移说不谋而合。

随着南极大陆的升起,一系列剧变随之而来。一些海底建造的城市被全部破坏,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另一个种族——一个形似章鱼的陆生种族,可能正是传说中人类历史以前出现的克苏鲁眷族——不久也从无限的宇宙中降临地球,并向远古者发动了一系列可怕的战争,而且还一度将远古者全部逼回海里——当时远古者陆地居住地数量一直在增加,这次战争的惨败对它们来说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后来双方达成和解,新生大陆归克苏鲁眷族,海洋和旧大陆仍归远古者所有。陆地上新的城市被建造——而其中最宏伟的一座位于南极,因为这里是它们最初抵达地球的地方,毋庸置疑有着威严而神圣的地位。从这时起,正如从前一样,南极一直是远古者文明的中心,那里曾由克苏鲁眷族建造的城市则被全部推倒重建。后来南太平洋上的陆地一夜之间突然全部沉没,那座可怕的拉莱耶石城和宇宙章鱼种族也随之全部沉入海底,这样远古者又再次统治了整个地球,只不过它们一直都在隐隐畏惧着某种东西,连远古者自己都不愿提及的某种东西。后来又经过一段时期的发展,它们的城市遍布全球各个大陆和海洋——因此在我即将发表的专题中也提到,推荐一些古生物学家尝试用帕波第研制的钻探设备,在各个不同的区域尝试系统性的钻探考察。

随着时间的推移,远古者渐渐从海洋迁移到陆地;新生大陆不断从海底升起,迁移变得更加频繁,但是海底的城市却从未被完全废弃。向陆地迁移的另一个原因是修格斯,海底生活离不开修格斯的帮助,但是远古者在培育和管理修格斯时却出现了新的困难。远古者在壁画中也伤心地承认,它们如今已经不知道如何从无机物中培育新的生命了;因此只能不断改造已经存在的生物来为自己所用。陆地上的爬行动物被证明有不错的可塑性;但是海里的修格斯,不仅能进行分裂繁殖,而且还意外地获得了一定程度的智力,这十分危险,将来必成大患。

在远古者的催眠下,修格斯一直以来将坚韧且无固定形状的身体临时变成各种有用的肢体和器官;但是如今修格斯有时会模仿过去催眠作用下的变形经历,自主地进行变形。它们似乎已经有了一个尚未完全发育的大脑,似乎有了独立的意识,有时甚至会激烈地反抗远古者的指示。壁画中刻画的修格斯形象,让我和丹福思感到非常恐惧和厌恶。它们一般就像果冻一样黏在一起,没有固定形状,看起来就像一堆泡泡;变形成球状时,平均直径可达15英尺。但是,它们的形状和大小总处于变化之中;可以自主地或是遵循主人指示,临时不再发生变化,或者模仿主人的视觉、听觉和发声器官进行相应的变化。

进入二叠纪时期,大约两亿五千万年前,修格斯似乎变得极其难以控制,海底的远古者动了真格,试图发动战争镇压他们。壁画上显示,战争中的修格斯杀死敌人时,通常会先砍掉敌人的头颅,再用黏液包裹起来致其死亡,尽管这场战争发生在无比遥远的远古时期,但是那些战争场景看起来仍让人心惊胆战。远古者使用一种奇怪的武器,干扰物质的分子结构,镇压反叛的修格斯,并且最终大获全胜。随后一段时间,修格斯被武装的远古者再次驯服并削弱了实力,就像美国历史上西部牛仔顺服野牛一样。反叛的修格斯身上显现出另一种能力,它们可以离开海水生活,但是这种能力并不被远古者鼓励使用;因为在陆地上,它们尽管非常有用,但是管理起来却更加麻烦。

到了侏罗纪时期,外太空中新的物种入侵地球,远古者再次陷入危机——那是一种半真菌半甲壳类生物,来自最近刚被发现的遥远的冥王星;正是北方山野传说中提到的某种生物,喜马拉雅山间传说中的米·戈或是叫做可恶的雪人。远古者定居地球后第一次想要离开地球,打算在外太空与这些入侵者开战;但是当一切准备妥当后才发现它们已经无法离开地球大气层了。不管它们曾经掌握着怎样的星际穿越秘密,如今都已无人知晓了。尽管还不够能力对付海底的远古者,但米·戈最终还是把北方大陆上的远古者全部赶走了。慢慢地,远古者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南极居住地。

我们注意到,这些壁画中描述的克苏鲁眷族和米·戈,它们的物质组成似乎完全不同于远古者。他们可以进行变形和重组,这在它们的敌人远古者身上绝不可能,因此它们可能起源于更加遥远的宇宙深处。远古者,尽管拥有坚韧的身体和独特的生命形态,但严格来说还是物质的,必定起源于一个时空连续体;但是其他生物最初起源于哪里,只能全凭猜测了。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这些入侵外敌并非只是神话中的虚构存在,它们真的与地球毫无干系,并且拥有特异的能力。可以想象得到,可能远古者也会编造出某种宇宙体系,为自己偶尔的战败找借口;因为很明显,它们有着十分强烈的历史自豪感,不容其出现任何败笔。可是奇怪的是,它们的历史中却未提及某些先进强大的种族,这些种族也曾辉煌一时,在某些诡异的传说中都有出现。

壁画上的地图和画面展现了漫长岁月中地球的地质变迁情况。因此,我们现存的科学观点可能需要重新修订,而一些科学上的大胆推论也将得到证实。正如我之前所说,泰勒、魏格纳与乔利曾提出过一种假说,认为最早的南极超级大陆在离心力作用下破裂成无数小的大陆块,而后这些小的大陆块黏着地表进行漂移——像非洲大陆和南美大陆互相吻合的轮廓线,巨大山脉之间相同的挤压隆起方式等都证实了这一假说——但是壁画上的内容无疑是这种假说最为有利的证据。

地图上显示,一亿年或更久以前的石炭纪时期,地球上大陆块出现缝隙和裂口,最终导致非洲大陆从原本由欧洲(远古神话中称作伐鲁西亚)、亚洲、美洲和南极洲连在一起的超级大陆中分离出去。其他的一些地图上——其中最重要的一张说明了五千万年前我们身处的这座死城的建立——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各个不同大陆块了。晚期地图——大约在上新世时期——已经非常接近今天的地图,除了当时阿拉斯加还和西伯利亚连着,北美通过格陵兰和欧洲连着,南美通过格雷厄姆地和南极连着。石炭纪时期的地图上,所有区域——无论是海底还是陆地上——都标有象征着远古者巨石城的符号,但是较晚时期的地图上,能非常明显地看到,城市在逐渐向南极地区收缩。而到了上新世时期,除了南极大陆和南美大陆尖端区域,地图上已经没有任何陆地城市的标记了,而在南纬五十度以北也再没有任何海底城市了。此时的远古者,对地球的北部已经知之甚少,也没什么兴趣,只是偶尔还会挥动一下巨大的扇形膜翼,侦察一下漫长的海岸线情况。

山脉突然间的隆起,离心力作用下撕扯开来的大陆,陆地或海底爆发的地震以及其他的一些自然灾害,造成城市覆灭的记录屡见不鲜;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灾后得到重建的城市却越来越少。而我们身处的这座死寂的大都市似乎是远古者最后的文明中心;由于当时一场剧烈的地壳运动彻底摧毁了不远处更早建立的一座更加雄伟的城市,才在白垩纪早期新建了这座城市。似乎这一区域一直都被视为最神圣之地,第一批抵达地球的远古者就定居此地,当时这里还是一片汪洋的大海。后期建立的这座新城——壁画上能看出这座新城的许多特征,但是其巨大的规模,沿山脉方向各足足延伸一百英尺,已经超出了我们飞行观测的最远距离——据说保留了早期建造的那座海底之城的一些神圣石块,这些石块几经地壳变迁,才最终露出海面。

VIII

丹福思和我对所到之处看到的任何事物都抱有强烈的兴趣和特殊的敬畏之情。到处都有可供研究的丰富历史资料;关于这座陆地上的城市,我们也幸运地找到了一些相关的壁画,壁画位于一栋晚期建筑的墙壁上,墙壁上有一道大的裂口,稍微破坏了一些壁画,可以看出壁画的雕刻水准已经大打折扣,但是壁画显示,远古者的历史要延续得更长,比从之前从那幅上新世时期地图推断出来的时间还要长。这是我们仔细检查的最后一处地方,因为一个新发现让我们迅速地转移了研究重点。

我们现在位于地球上最诡异、最恐怖的角落。这里是地球上现存陆地中最古老的一块;我们越来越坚信,这片恐怖高原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噩梦般的冷原,就是《死灵之书》作者阿拉伯疯子都不愿提及的所在。这条巍峨山脉绵延不绝——起始于威尔海岸路德维希地,差不多跨越了整个南极大陆。山脉真正高耸的部分,从东经60度南纬82度到东经115度南纬70度,在南极高原上有如一道巨大的弧线,凹面正对着我们的营地,一端一直延伸到狭长的冰封海岸之上,威尔克斯与莫森经过南极圈时都曾瞥见那些起伏的山峰。

但是大自然更为鬼斧神工、阴森恐怖的得意之作远远不止这些。正如我之前所说,这些山峰的高度远远超过喜马拉雅山,但是壁画上却指出这并非地球之最。而真正意义的最高峰,壁画提及它时,有时支支吾吾,有时又带着明显的厌恶和恐惧。似乎存在着一处远古陆地——月球脱离地球,远古者自群星之中降落地球后,自大海升起的第一块陆地——远古者觉察到那里存在着一股不可名状的巨大邪恶力量,都刻意远离那块陆地。远古者降临之前,那块远古陆地上的城市似乎被突然遗弃,而在远古者降临之时,那里的城市早已坍塌毁灭。科曼齐时期,地球上发生第一次剧烈的地壳运动,这一地区发生地质突变,喧嚣混乱中一座座凌厉尖峰迅速升起,插向天空——地表之上也因此多了这条巍峨恐怖之极的山脉。

如果壁画上的比例是正确的,那么这些可怕的山脉一定超过四万英尺——比我们之前穿越的那片令人震惊的疯狂山脉还要高得多。这些可怕的山脉似乎从东经70度南纬77度一直延伸到东经100度南纬70度——离我们所在的这座死城不到三百英里,如果不是被浓雾挡住,我们应该能在西面隐约看见它们森冷的山顶。在玛丽皇后地那长长的南极圈海岸线上也同样能看见这条山脉的北端。

一些远古者,在历史衰落后期,曾奇怪地对着这条山脉祷告;但仍然不敢靠近或是猜测里面潜藏着什么。没有人见过那些山脉,而当我们感受到壁画上传达出的对那些山脉的恐惧之情时,我也祈祷最好没有人能看见那些山脉。那些山脉下的海岸线上分布着一群小的山峰——沿着威廉二世地和玛丽皇后地的海岸线——感谢上帝,还从未有人成功登陆和攀登过那些山峰。如今我不再质疑那些远古传说和恐怖的存在了,不再嘲笑那些壁画雕刻者的想法了,它们认为那些时而闪现在阴森群山之巅的闪电并非只是单纯的闪电,某座山峰顶上发出的能持续照彻漫长极夜的光芒,也一定非同寻常。纳克特传说里,冰冷荒漠之上的卡达斯突然间变得如此真实可怕。

但是我们眼前的景象,即使少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诅咒之意,但也丝毫不减其诡异的气质。这座城市建立后不久,山脉就成了重要神殿的所在,壁画上很多地方都显示,这里还曾尖塔林立,美轮美奂,直入天际,如今我们却只能看见满眼的断壁残垣。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里的天然洞穴开始逐渐形成,被远古者改造成神殿的附属建筑。后来地下水不断侵蚀冲刷这片地区的石灰岩脉,形成各种洞穴和通道,将这座山、山麓地区和山下的平原全部连接起来。许多壁画都讲述了远古者深入地底探险的经历;并发现了流淌在地底深处的阴森海洋。

这处巨大的黑暗深渊,无疑是由远古大河冲刷形成的,这条大河发源于西面那些不可言说的恐怖山脉,在远古者所在的山脉处转弯,最终汇于巴德地和托滕地之间威尔克斯海岸线上的印度洋。渐渐地,河水一点点侵蚀掉弯道处山脉的石灰岩层,向下不断靠近由地下水形成的岩洞,和地下水一道,冲蚀出一处巨大的深渊。最终,所有河水全部灌进被掏空的群山,只剩下向印度洋流淌的干涸河床。我们发现远古者把很多后期的城市都建立在这条河床之上。河水在山麓伸出的陆岬处向下流淌,向深渊无边的黑暗之中倾泻,远古者清楚这里发生的过往后,凭借一贯高超敏锐的艺术修养,在这块陆岬地上雕刻了华美的尖塔。

这条远古大河,河上曾横跨着不计其数壮观的石桥,而在之前的空中飞行观测时发现,如今只剩下早已干涸的河床。在这一地区漫长悠久的历史的各个阶段,都能看到这条大河的身影,因此它在壁画上的位置也很好地帮助定位;我们也才得以快速而仔细地绘制好地图,并标示出一些突出特征——如广场和重要建筑——好帮助我们走完剩下的路程。我们在心中很快勾画出这里一百万年、一千万年甚至五千万年以前的风貌,那些壁画中清晰地刻画了当时的建筑、山脉、广场、郊区、自然风光和第三纪繁茂的植被。想必那一定一番奇妙神秘的美景,我久久地沉浸在想象中,几乎忘记了心头的那一抹压抑,黏滞的、不祥的、混合着透过冰层的微光,在这死寂遥远的远古巨城,变得更加稠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而一些壁画上也能感受到时刻笼罩在这里居民心头上的那种窒息的恐惧;一些阴森的场景反复出现,画面中远古者似乎非常害怕,瑟缩后退,当面对某种东西的时候——而壁画上从未敢刻画出那种东西的面貌——只能看出那种东西会出现在大河之中,暗示它们是从西面那座恐怖的山脉中而来,之后顺着大河经过藤蔓摇曳多姿的苏铁森林,最终出现在远古者的城市之中。

在这栋建筑晚期雕刻的壁画上,我们就大致推测出远古者最终选择弃城而逃的原因。即便晚期时局动荡,人心惶惶,已经没有太多精力和热情投入艺术创作,但想必其他地方也存在着许多同一时期的壁画;而后来,也确实有证据表明,有更多的壁画存在。但是,这是我们进入这座城市后第一次看见的唯一大型完整壁画。我们本来打算再多看看其他地方的壁画;但是,正如我之前所说,情况急剧变化,我们不得不改变了勘查目的。壁画并非无穷无尽——当远古者发现它们长居此地的愿望变得不再现实的时候,所有的壁画雕刻工作就会全部中止。而最终导致它们希望破灭的便是冰河期的到来,地球上大部分地区受到影响,而两极自此以后终年积雪不化——同样也终结了传说中北极洛玛尔大陆和北方净土文明。

难以确定南极地区究竟是在哪一年开始变冷的。现如今,认为冰河期大概开始于五十万年前,但两极地区的酷寒天气应该比这还要早。所有的定量分析都有猜测的成分在内;但是这些晚期拙劣的壁画一定不超过一百万年的历史,而城市被遗弃的时间一定远远早于更新世开端时期——五十万年前——从整个地球地质年代划分上来看。

在晚期拙劣的壁画上,也能瞥见一些端倪,地表所有地方的植被都开始变得稀疏,远古者的乡下休闲生活也不像以前那么丰富多彩了。房间内开始出现供暖设备,冬季出行时,开始裹上厚厚的皮毛外套。一系列装饰有边框图案的壁画(这些晚期的带有边框的壁画常常出现中断现象)描绘了它们开始陆续向更温暖地带迁移的场景——一些逃往近海处的海底城市,一些通过山麓地下错综复杂的石灰岩洞穴网,躲进了相邻的黑暗深渊中。

最后,似乎大多数的远古者都迁移到了相邻的这处深渊之中。当然部分原因在于,这片区域一直是远古者心中的圣地;但更多的是因为,远古者希望继续前往参拜山上修建的似蜂巢般密密麻麻的神殿庙宇,陆地上的城市既能作为夏日行宫居住,又能充当地下交通的中转地。为了便于两地之间往来,远古者们又重新修缮了沿途通道,包括打通老城与深渊之间地下的直接通道——我们反复推敲,在之前那份导航地图上仔细标记出通道进出口的位置,经过观察分析,我们发现至少有两条通道在我们探索范围之内;它们都在这座城市靠近山麓一带,一条朝向远古河道,距离我们不到四分之一英里;一条在相反方向,比前一条距离我们要远上一倍。

似乎深渊两边也有一些干燥地带;但是远古者仍然选择将新的城市建在水下——明显是因为水下温度相对稳定,温暖舒适。这里的海水深入地底,地底传出的热量可以保证远古者一直安全地生活在这里。而远古者刚开始只能短暂地——最终发展到全天候——生活在水下;因为它们的鳃从未完全退化消失。许多壁画上还显示,这些水下居民常常前往水底其他城市走亲访友,又常常在远古大河水下游戏沐浴。对于一个已经习惯了漫长极夜的种族来说,水下的黑暗环境也完全不成问题。

尽管这些晚期壁画不如以前精美,但上面描述的海底新城建立的过程,仍然如同史诗般有着恢弘壮丽的旋律,十分震撼人心。远古者计划得非常科学;从满是洞穴如蜂巢般的山脉中开采不会溶解的坚硬岩石,从海底近邻城市请来娴熟的工匠,根据完美的设计图建造了海底新城。这些工匠带齐了所需的一切工具——修格斯组织细胞,可以培育出举起和搬运巨石的生物,还有一些原生质,可以变成发光体用来照明。

最终,黑暗的海底形成一座规模庞大的巨大城市;建筑风格与地面城市相仿,建造时运用了精确的数学理论,建造工艺几乎能与地面城市相媲美。新培育的修格斯能变化出巨大的体形,同时拥有惊人的智力,能快速反应和执行主人的指令。这些修格斯似乎可以模仿远古者发声,并进行会话交谈——如果莱克解剖时的推断是正确的话,应该是一种类似广域音调的笛声——而且这些修格斯更多地按照口头指令,而不是像过去那样通过催眠行动。然而,它们仍然还在远古者的掌控之中。发光体的照明作用也十分有效,远古者在海底并不能像在地面上一样,可以看到熟悉的美丽极光,这些发光体几乎弥补了远古者的这种失落感。

尽管技法上存在不同程度的退步,但艺术创作与装饰工作仍备受重视。远古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种艺术水准的下降;很多地方,它们也和那位罗马的君士坦丁大帝的做法一样,将地面城市里那些精美的壁画转移到海底新的城市,那位罗马大帝,在其文明衰落之际,也曾抢夺希腊和亚洲最好的艺术品,将拜占庭首都修建得辉煌无比,远远超过自己民族所能达到的艺术高度。但是远古者这些壁画雕刻的转移量并不是很大,很显然它们一开始并未想完全遗弃地面上的城市。到后来完全遗弃的时候——一定是发生在两极进入更新世后不久——远古者已经对现状得过且过——或者说也不想管那些古代雕刻有什么艺术价值了。但不管怎样,我们身处的这座荒寂的城市,里面的壁画还未遭到大规模的剥落迁移;尽管连同其他可携带物体,最好的独立存在的雕像都被带走了。

正如我前面所说,我们在有限的时间里从墙上的壁画推测出了一部分故事内容。壁画上描述了远古者来往于两座城市的场景,夏季在地面城市,冬季在海底城市,有时会与南极以外的海底城市进行贸易往来。这时,远古者可能已经意识到地面城市逃不过终将覆灭的厄运,因为壁画上很多地方都表明寒冰正在侵蚀城市的迹象。植被开始减少,冬季积雪即使到盛夏都不能完全融化。爬行动物的家畜几乎全部死亡,哺乳动物生存得也异常艰难。为了维持地面城市的运转,远古者不得不培育一种耐寒的无固定形状的修格斯;在以前远古者是不愿意这样做的。远古大河不再奔流,海洋上层区域的生物,除了海豹和鲸鱼,几乎全部销声匿迹。鸟类全部飞走了。只剩下丑陋的大企鹅。

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就只能全凭猜测了。新的海底城市又存在了多久?它还如死尸般躺在永恒的黑暗里吗?海水最终全部冰冻了吗?南极以外的海底城市又是怎样的命运?是否有远古者顺着不断生长的冰盖往北迁移了呢?现存的地质学中并未提及它们的存在。可怕的米·戈是否还威胁着南极以外的大陆?即使到了今天,在人类无法到达的那一片黑暗无光的深渊之中,是否有人能说清可能还有什么在其中徘徊吗?那些生物似乎能承受任何程度的水压——居住在海边的人们有时能钓出奇怪的东西。上一代探险家博克格尔文克看到的南极海豹身上出现的那种神秘残暴的伤口,就真的是杀人鲸造成的吗?

莱克发现的那些生物样本已经超出我们推测的时间范围了,因为其周围的地质环境说明它们肯定生活在地上城市历史上最早的时期。根据发现位置上的地质情况来看,它们至少有三千万年的历史了;我们推测在它们生活的年代,海底的新城,甚至那些洞穴本身,都尚未出现。他们记得的是更久远的岁月,那时遍地生长着茂盛的第三纪植物,地面的年轻城市刚刚焕发生机,城中艺术氛围浓厚,一条壮阔的大河从巍峨山脉中流淌下来,一路向北奔腾进远方的热带海洋。

我们仍不断想起这些生物样本——特别是从莱克那惨遭蹂躏的营地里凭空消失的八具完好样本。这一切总有某些地方不太对劲——我们将这些古怪归结于某个成员的发疯——那些可怕的坟墓——那些一起不见了的东西——格德尼——这些生物样本异常坚韧的身体,壁画中描述的种种奇怪行为……丹福思和我在短短几小时里看到了太多东西,都要相信这些关于远古世界的描述了,我们决定对这些耸人听闻的可怕秘密保持沉默。

IX

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看过那些衰落时期的壁画后,立即改变了我们的行动目标。这当然与我们新发现的通道有关,通道可以直接通向地底深处,那里我们之前都还一无所知,可是现在我们迫切地想要找到并进入这些通道。我们根据壁画上的信息推断,顺着我们附近任何一条通道,再往下直走大约一英里,就能到达深渊那黑暗无光的悬崖边缘;再顺着远古者修整过的道路,继续向下就能抵达隐藏在黑暗中的海洋沿岸。一旦我们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处深渊仿佛一下子充满了无穷的诱惑,我们根本无法抗拒这种诱惑——但是我们同时也意识到,如果我们想去一探究竟,就应该立即采取行动。

当时是晚上8点,我们已经没有足够的备用电池能让我们可以奢侈地一直亮着手电。我们之前在冰层下的建筑里研究和临摹壁画时,手电几乎连续亮了至少五个小时;而剩下的干电池只能支撑四个多小时——除了特别有趣或是难走的地方,如果一般只使用一只手电的话,我们也许能支撑更长时间。在这些地底巨大的洞穴中,如果没有照明,简直寸步难行,因此我们放弃了破译去往深渊沿途遇到的壁画。当然,我们心中也有打算,日后再次造访这座城市,进行为期数周的详细调查研究和拍摄工作——好奇心早就战胜了恐惧——但是当下,我们必须得加快步伐。用来做记号的纸条远远不够,我们又不愿意浪费备用的笔记本或是素描本;但最后我们还是用了一大本笔记本。如果真的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我们就只好在岩石上凿记号了——即使我们真的迷失了方向,我们也能靠这种方法在每条通道中试一下,最终找到正确的道路回到地面。我们急切地向最近的那条通道出发了。

我们根据壁画绘制的地图显示,最近的通道入口距我们不到四分之一英里;这之间的一座座建筑仍在冰层以下,但似乎可以从中穿过。入口位于地下室——靠近山麓一带——是一座五角星形建筑的地下室,这座建筑显示是一处公共场所,可能用来举行某些仪式,我们试图回想之前空中飞行观测过程,来确定这座建筑的位置。但是并未想起曾看到过这种建筑,因此我们推测,这座建筑上面已经严重坍塌毁坏,或者坍塌后倒进之前我们注意到的那些冰川裂缝之中。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么通道很可能被堵死了,我们只能向另一条较近的通道——位于北面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古河道阻止了我们尝试更南的那条通道;事实上,如果较近的两条通道都堵住了,不知道剩余的电池还能不能支撑我们尝试背面的另一条通道——距离北面较近的那一条通道还要远一英里。

依靠地图和罗盘,我们在这座昏暗的迷宫中穿行——穿过完整或残破的房间和走廊,爬上斜坡,穿过建筑上面楼层和之间连接的石桥,又爬下来,遇到堵死的过道和成堆的碎石,沿着异常整洁的完好道路快步前行,走错路又原路折返(这种情况下我们会同时带走作标记的纸条),有时会经过一些天井,日光倾泻而下——沿途墙上的壁画不断吸引着我们的注意力。一些壁画上一定讲述了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我们想着日后还会再来研究,这才让我们经过它们时目不斜视,没有停下脚步。偶尔我们也会放慢脚步,打开第二只手电筒,快速扫一眼这些壁画。如果我们手上还有多余的胶卷,一定停下来拍下某些浅浮雕壁画,但是临摹耗时耗力,当时是绝对不可能的。

现在我犹豫要不要继续讲下去,或者说要不要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讲下去。但是,我必须坦白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打消世人继续前往南极探险的念头。我们几经辗转终于到达了离通道入口很近的地方——先是穿过一座二楼的石桥,到达一堵尖墙的顶端,又从那里往下走至一条破旧的过道,墙上雕刻着众多衰落时期繁复的仪式场景——大约晚上8点半,年轻的丹福思那敏锐的嗅觉首先感受到了某些异样的气味。如果我们带着狗的话,可能狗会更早觉察到这种气味,并发出警告。一开始,我们也说不清原本纯净的空气到底哪里不对劲,但是几秒钟过后,记忆迅速识别出这种气味。让我勇敢地讲出来吧。有一种气味——这种气味很淡很弱,但却和我们之前在营地打开的那座坟墓闻到的气味一模一样,那座可怕的坟墓中埋葬的是莱克解剖过的生物,散发出着令人作呕的气味。

当然,那时我们并没有迅速得出现在我告诉你们的这个结论。我们想到了几种可能性,小声地讨论了好一会儿。最重要的是,我们并没有退缩,反而打算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已经走了这么远,因为前方某种可能出现的危险就后退,这并非我们所愿。不管怎样,我们的猜测结果都太过疯狂,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正常世界里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非理性的直觉告诉我们,要将手电筒调暗——再也顾不上瞧墙上的晚期壁画,而此时这些壁画似乎也在阴恻恻地睥睨着我们两个——我们踮起脚尖小心地走过杂乱的地板,爬过成堆的碎石。

事实证明丹福思的眼睛和鼻子都比我强得多,当我们从那些几乎被堵住的拱道向下层房间和过道走的时候,同样是丹福思最先注意到碎石堆上的异样。这些碎石堆千万年后按说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当我们小心地调亮手电后,发现碎石上似乎有某种东西经过后留下的长条痕迹。高低不平的杂乱碎石上显然看不出什么异样,但是在一些稍微平整的地方,显示曾经有被重物拖拽经过的迹象。甚至我们觉得那看起来好像平行的痕迹,就像跑道一样。我们在这里再次停了下来。

也就是在这次停歇期间,我们闻到——几乎同时——前方传来的另一种气味。矛盾的是,这是一种不那么让人恐惧却又非常让人恐惧的气味——这种气味本身并不可怕,可是在此时此地却显得异常惊悚……当然,除非,格德尼……因为那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汽油气味——日常生活中的汽油。

在这之后我们怎么还能坚持继续往前走,这只能留给心理学家去解释了。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营地惨剧的肇事者一定已经爬进了这座冰下漆黑的古城,因为再也不可否认的是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眼下或者说不久以前——正等在前方。然而最终我们不屈的好奇心——或者说是焦虑——或者说是自我催眠——或者说出于对格德尼的一种责任——或者说是其他什么——促使我们继续向前。丹福思再次念叨着他认为自己在上面小巷转角看到的那些痕迹;隐约听到的笛声——尽管这种笛声更像是狂风在无数洞穴间穿行而过时发出的声音,但是莱克的报告说明可能事实并非如此简单——丹福思当时觉得这种笛声像是从地底深处传出来的。我呢,则念叨起我们在营地看到的可怕景象,不见了的东西,唯一的幸存者到底是有多疯狂,又是怎样翻越巨大的山脉,进入这座未知的远古石城的呢。

但是我们并不能向对方,甚至向我们自己说清楚这些。我们停下来时,关闭了所有的手电,注意到黑暗中有一束光线从上方照进来。我们机械地前行,有时会打开手电探路。一路上不断有碎石挡路,而汽油的气味也越来越浓。碎石越来越多,非常难走,然后我们发现前方已经无路可走。之前空中飞行时看到的大裂缝,我们悲观的猜测是完全正确的,我们从这里甚至到不了那间可以通向深渊的地下室。

我们站在堵死的走道里,打开手电,光线照过刻有怪异图案的墙壁,发现还有几处拱门,里面也不同程度地被堵住了;从其中一扇散发着汽油味的拱门——盖过任何其他气味——显得与众不同。再仔细往里看,很明显里面的碎石最近才被清走。不管前方到底潜伏着怎样的恐惧,无疑这是通往它的最直接的一条路径。我想你们能理解,我们在踏出这下一步之前,又停了很久很久。

我们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进了这扇拱门,但是里面却令人大失所望。地面满是碎石,但看得出是一间雕刻过的地下室——标准的正方体空间,边长大约二十英尺——里面并没有什么一眼就能注意到的东西;我们本能地想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其他的出口,却一无所获。但是,丹福思眼光犀利,发现地面的一处碎石上有被动过的痕迹;我们将手电调到最亮。尽管光照下我们确实看到某些零碎的东西,我却非常不愿意提起它们,因为它们暗示着某些可怕的事情。那是一堆被弄平的碎石,上面随意散落着一些东西,一角曾经被泼过大量汽油,不然在海拔如此之高的高原之上,也不会散发出如此浓烈的气味。换句话说,曾有人在这里扎营——可能是和我们一样的探险者,发现通向深渊的路被堵死,就临时在这里搭建了营地。

我还是说得更清楚些吧。我们发现的散落在碎石上的东西都来自莱克的营地;一些罐头盒,和之前在营地看到的一样,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被剖开,很多用过的火柴棒,三本带有插图的书,都多多少少被弄脏了,一个空的墨水瓶,装在一个有图和使用说明的纸盒里,一支断了的钢笔,一些被剪成奇形怪状碎片的皮毛衣物和帐篷帆布,一节包着说明书的用过的电池,一个折叠匣子,里面有暖炉,还有揉成一团的纸张。光看到这些就够糟糕的了,但当我们展开那些纸团,看到纸上的东西,我们感到不能再糟糕了。之前在营地里,我们曾在纸上看到过那些令人费解的圆点图案,但是在这座远古石城黑暗的地下,竟然再次看到那些圆点,惊慌的情绪几乎瞬间吞没了我们。

也许是疯了的格德尼,模仿那些淡绿色皂石上的圆点图案,正如他在那些诡异的五角星坟墓上留下的圆点图案一样,同样在纸上也画下了那些圆点图案;很可能他也早早地草草画下这里的地图——有些地方准确有些地方不太准确——勾出了这座城市附近的大致轮廓,从一个偏离我们路线的用圆圈标记的地方出发——那里在壁画上显示曾经有一座圆柱形高塔,高空飞行时看到的那一处巨大的圆形深坑——一直走到这座五角星形建筑,之后进到这些通道。我想再次说明的是,他或许早就准备好了这些地图,因为和我们自己手上的地图一样,都是从冰下的这座迷宫中那些衰落时期壁画上临摹下来的,但并不是我们临摹的同一壁画。一个艺术白痴是绝对画不出这样的草图的,尽管画得匆忙粗糙,但是利落怪异的画法,远远超过晚期壁画所运用的技巧——也只有这座死城全盛时期的那些远古者才具备那样的绘画特征和高超技巧。

一定有人觉得这之后我们竟然还不逃命,绝对是疯了;因为目前得出的结论——尽管听起来极其疯狂——却是肯定的,我甚至都不敢向已经读到这里的读者坦白这个结论。或许我们真的是疯了——我不是也说过那些可怕的山峰就是疯狂山脉吗?但是一直有某种精神在支撑着我们——或许不是那么的极端强烈——就像在非洲丛林中亡命追踪危险野兽,就为了拍到一张照片或是研究其习性的人们一样。我们几乎被吓得半死,手脚不能动弹,但是最终心中燃起的探索热情和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当然,我们也没打算直接面对那种——或者说那些东西——我们知道它们来过这里,但觉得它们现在已经走远了。它们现在一定发现了另一条相邻的通道,到达了深渊,而某种黑暗正在深渊中等待着它们——那是它们从未见过的深渊。或者如果另一条通道入口也被堵死,它们或许会往北走,继续寻找其他入口。我们记得,它们在几乎无光的环境下也可移动。

回想起那个时刻,我都说不清当时我们心中又翻涌起怎样的情绪——眼前的状况转变得如此之快,我们的期望显得更加醒目。我们当然不想直接碰上那些可怕的东西——但是不可否认,潜意识里我们也希望,能隐蔽在一个安全地点观察那些东西。或许,我们仍然极度渴望亲眼看一看那处深渊,尽管在这之前我们有了另外一个目标,要去看看那张被揉皱的地图上那个圆圈代表的地方。我们立即认出在早期壁画中显示,那里曾有一座巨大的圆柱形高塔,但是我们在空中飞行时却只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圈。尽管草图画得仓促,但是画中的这座巨塔仍让人震惊,巨塔冰下的建筑也一定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或许它代表着一种我们从未遇到过的建筑奇迹。根据壁画上的描述来看,这座巨塔年代十分久远——是这座城市第一批建造的建筑之一。巨塔内部的壁画如果还在,其存在的意义毋庸置疑。而且,这座巨塔可能是连接上方世界的一个枢纽——比我们小心翼翼走过的那条路线要近得多,可能它们自己也是通过那里进入冰下的。

不管怎样,我们仔细研究了这张草图——与我们猜想的一样——然后沿着上面的路线向圆圈代表的地方折返;这条路线上之前已经有人往返过一次了。另外一条通往深渊的入口也在前方。这一路上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和我们之前走到死胡同碰到的情况差不多;除了我们越来越靠近地面,尽管是往下走向巨塔地下室方向。我们时不时发现脚下碎石上有动过的痕迹;后来我们远离汽油味笼罩的区域后,再次隐约闻到一阵一阵更加讨人厌恶的持久不散的气味。当我们离开原先走过那段路后,我们有时会用单支手电照看墙上几乎无处不在的壁画,那几乎是远古者最主要的艺术表现方式。

大约晚上9点30分,我们穿过一条有着拱顶的过道的时候,地面上的结冰现象越来越多,似乎这里离上方冰层也不远了,拱顶越来越低,前方光线变得越来越明亮,我们关掉了手电。似乎我们到达了圆圈代表的位置,而且离冰层上方也确实不太远了。走道尽头的拱门,在这座巨城里竟然出奇得低矮,但尽管如此,我们看到门外的景象竟雄伟壮观得惊人。门外有一片巨大的圆形区域——直径足有两百英尺——里面散落着无数的碎石废墟,分布着许多和我们所在的拱门一样但都被堵死的拱门。墙壁上——无处不在——全都被雕刻上巨大的螺旋带状结构;尽管恶劣的气候不断侵蚀着这里,但其展现出来的雄伟壮观仍远远超过我们平生所见。碎石残渣的地面早已被冰川侵蚀,而这里的冰层之下到底还埋有多深啊。

而这里最显眼的还是那条巨大的石头坡道,坡道入口为了避开其他拱门,猛转了个弯后,沿着圆柱形高塔内墙盘旋上升,与一些巨塔外部附属结构或是古代巴比伦建筑塔庙相似。我们之前在空中匆匆飞过,被墙上的怪异雕刻所吸引,以致没注意到这条坡道,所以才有了后来寻找另外一条通向冰下通道的打算。帕波第也许能解释这里的工程力学原理,但是丹福思和我就只能叹为观止了。到处掉落着巨大的房梁和石柱,但是看不出它们是起什么作用的。这条坡道一直上升到这座巨塔现存的顶端——如此暴露在空气当中,还能这样?已经非常难得了——也正是由于坡道的遮挡,才保存下来了墙上巨大诡异的雕刻画。

当我们从拱门中走进这座巨塔有些昏暗的塔底——五千五百万年的历史,无疑是我们见过的最古老的建筑——坡道在那一面墙上一直上升到足足六十英尺高,抬头往上看,只觉目眩神迷。我们记起飞行时看到这里结冰厚度达四十英尺;因此也只看到上方大约二十英尺高的断壁残垣,而原形墙体的四分之三幸运地被旁边一排更高的废墟挡住,得以存留下来。根据壁画上的描述,这座巨塔原来位于巨大的圆形广场的正中央;大约有五百或六百英尺高,靠近顶端有一层层的圆形结构,边缘有一排细针状尖塔。巨塔墙体大多向外而不是向内倒塌——非常幸运,要不然,内壁上坡道也不能幸免于难,里面也会被堵死。事实上,坡道也确实受到了重创;然而里面被堵住的拱门似乎最近被清理过。

不消片刻,我们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其他人一定是从这里下去的,尽管我们在其他地方用纸条也做了标记,但是按理说从这里同样也可以上到外面。巨塔顶部废墟离山麓飞机停靠地和我们原先进入的那栋阶梯状建筑的距离都差不多,所以可以以此为中心,在冰下展开勘查。奇怪的是,我们这时竟然还在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勘查——即使在看过各式诡异离奇的画面,猜想过种种不可思议的景象之后。当我们小心地穿过地面上乱七八糟的碎石后,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呆若木鸡。

一直被挡住没看到的是,在坡道低低地向外急转的地方,整齐地放着三架雪橇。它们——莱克营地上不见了的三架雪橇——被粗暴地使用过,应该是被拖着在无雪的碎石地上走了很久,也在一些无法拖动的地方,被反复搬起过。上面的东西被有条理地仔细打包捆绑,而被打包的东西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汽油炉、燃料罐、工具包、食物罐头、防水帆布包着的一堆书,还有一些包着的未知物品——它们都是从莱克营地带过来的。在地下室看到那些散落在地的东西后,其实我们心里早就预感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但是当我们靠近雪橇,打开那个特别让人不安的帆布包裹后,真正令人震惊的一幕才出现在眼前。似乎和莱克一样,这些东西也热衷于收集样本;因为包裹里就有两个样本,都被冻得发硬、完好地保存,脖子处的伤口还涂着黏合剂,被小心地包着。它们是年轻的格德尼和失踪的那条雪橇犬的尸体。

可能很多人会说我们真够无情、真够疯狂的,在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残忍后,竟然还想着什么往北的通道和深渊。但是我想说的是,我们并非立即就起了这样的想法,而是因为一件特别的事情引起了我们的注意,而这也完全颠覆了我们之前的所有推测。我们给可怜的格德尼盖上帆布,站在原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直到一种声音再次将我们拉回现实——我们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还是在穿越山岬往下降落的时候,那时身后万里高空之上狂风在高山之间呼啸而过,隐约听到过这种声音。声音单调而熟悉,但是在眼下在这远古死寂的空城之中再次听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让人恐惧,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我们一直坚信的宇宙万物的生长规律将再次被击打得粉碎。

莱克报告中提到的这种有着广域音调的奇怪笛声,总让我们想着会不会再次听到——而自从目睹莱克营地发生的惨剧之后,我们听到每一次风声,也确实忍不住想入非非——或许它原本就属于我们所在的这座死寂空城。另一个时代的声音就埋葬在另一个时代的墓地吧。然而事实上,这种声音彻底打碎了我们心中一直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我们默认南极内陆是一片不毛之地,和月球一样,任何正常的生命形态都不可能在这里生存。我们听见的声音却并不是那些深埋地下不腐不烂近乎渎神般存在的远古生物,在永不落的南极太阳照耀下苏醒后发出的笛声。相反,这是再普通不过、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是我们在离开维多利亚地还在海上航行时,在麦克默多湾就一直听到过的这种声音,但是我们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本不该在这里的啊。简单来说——那不过是一只企鹅发出的沙哑叫声。

声音是从我们过来时那条通道的相反方向的地下深处闷闷地传来的——而另一条通往深渊的通道也在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地下还有一只活着的水鸟——这片陆地地表早就了无生机可言——这可能是唯一的解释;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想看看这种声音到底是什么东西发出的。这种声音不断响起;有时似乎还不止一只在叫。为了找到声源,我们从一扇碎石差不多被清理干净的拱门进去;并用纸条标记走过的地方——我们忍着恶心从雪橇上的帆布包裹中又扯出来一些纸——再次走进黑暗之中。

地上的结冰越来越少,我们注意到地面碎石上留有被拖拽的痕迹;丹福思发现一处脚印,我就不用过多解释那是什么脚印了吧。企鹅叫声传来的方向正是地图和罗盘计算出来通往深渊的那条北边通道,我们高兴地发现地面正好有一条通道,不用过桥,而且通往地下室的道路似乎也是通畅的。地图上显示,通向深渊的通道起点正是这处地下室,地下室所在的金字塔形建筑我们在空中飞行时曾看到,好像保存得还算完好。一路上,就着一支手电的亮光,我们照例看到无数的壁画雕刻,但是并未作片刻停留。

突然,一团白色影子出现在道路前方,我们赶忙打开第二支手电。奇怪的是,我们在这次行进的过程中,却没有了早先的那种对于隐藏着的未知的恐惧。

那些东西将补给留在那座原型巨塔里,一定是打算到了或者深入深渊之后再折返的;但是,我们已经没了最初的警戒,就像它们在这个地方从未存在过一样。这个摇摇晃晃行走的白色东西,高六英尺,但是我们立即意识到它并非它们中的一员。那些东西长得更大也更黑,而且根据壁画的描述,且不说它们下体生长着的奇怪海生触角,它们在陆地上行走的速度也非常快。但是要说这个白色东西没吓到我们,那也是假话。我们确实一瞬间被一种原始的恐惧紧紧扼住咽喉,这种恐惧要比我们对那些东西的理性想象带来的恐惧要尖锐得多。但恐惧又转瞬即逝,因为那白白的一团很快就向我们左侧拱门摇摇摆摆地走去,那里还有另外两只同伴在沙哑地叫着,正在不断催促召唤它。它不过是一只企鹅——但却是一种未知品种的巨型企鹅,比任何已知的帝企鹅体形都要大,更可怕的是,它通体雪白,连眼睛都没长。

当我们跟着这只企鹅进入拱门,将两只手电都打开照向那三只企鹅时,它们一点也没有惊慌的迹象,我们发现其他两只也是同样通体雪白,没有眼睛的未知巨型企鹅品种。它们巨大的体形让我们想起远古者壁画中雕刻的企鹅形象,很快推断出这些企鹅的祖先正是远古企鹅——它们在冰川时期到来之前,撤退到地底更温暖的地方,而长久的黑暗使得它们皮肤上色素退化,双眼也萎缩退化,仅留下两条细缝。它们现在的栖息地一定是我们正在寻找的深渊,一定是这样;这也证明深渊里面一直处于恒温状态,并且适宜生物生存,这瞬间将我们的好奇心推至顶点,同时我们也开始各种胡思乱想。

我们同样疑惑的还有,这三只企鹅为什么离开了他们一贯栖息的地方。这座空城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它们不可能季节性地迁徙至此,而且对于我们的经过,完全没有任何反应,如果只有那些东西经过时才能惊吓到它们,也太奇怪了。难道是那些东西会攻击或者捕食这些企鹅?我们怀疑这些企鹅是否和雪橇犬一样,也同样极其厌恶那些东西散发的刺鼻气味;因为它们的祖先显然和远古者相处得十分友好——只要深渊中还存活着远古者,这种和睦友好的关系就一定还保持着。非常遗憾的是——追求科学的热情重新在身体内燃起——我们没能拍下这些异常的生物,我们很快超过它们,任由它们在身后嘶哑地叫着,继续向深渊前行,前方一定就能找到深渊,路上偶尔出现的企鹅脚印让我们更加确信。

不久,我们走过一段又长又矮、下降得很厉害的无门过道后,我们确信离这条通道的出口越来越近了。我们又经过两只企鹅,也听到前方还有其他企鹅在叫。终于走到过道尽头,眼前的巨大空洞,让我们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一个向上张开的完美半球,深入地底;足足一百英尺宽五十英尺深,里面一圈上有许多低矮的拱门,只有一处例外,打破了这里的对称平衡,那里距半球顶点有十五英尺,是一个漆黑的拱形洞穴,便是深渊的入口。

在这个巨大的半球里,凹面上有类似远古天空的雕刻,尽管不是很精美,但是还是令人震惊,几只白色大企鹅摇摇晃晃——这显得十分怪异,反应冷淡呆滞。洞穴入口往里还有一段陡峭向下的路,入口处凿有奇怪的门楣和门框。站在这神秘的洞口,我们似乎能感受到一股温暖的气流,或许还带着一些湿润的水汽;我们猜测着除了企鹅之外,还有怎样的生物生活在这无际的深渊、蜂窝状的高原以及巍峨山脉之中。我们还猜测,莱克最先在山顶看见的雾气,和我们自己在城墙盘踞的山顶看见的薄雾,是不是就是这无人到达的地底深处的水汽,沿着无数曲曲折折的通道蒸腾升到高空形成的呢?

进入洞口后,我们看到通道——最起码一开始的时候——宽度和高度都差不多十五英尺;两侧墙壁、地面、拱顶都铺着巨石块。两侧墙壁上稀稀疏疏地刻有一些衰落时期风格的方框图案雕刻;里面整体结构和壁画竟然都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地面很干净,只除了一些风化的石屑,上面留有企鹅向外走和那些东西向里走的痕迹。越往里走,温度越高;很快我们就脱掉了身上厚重的外套。我们一直在想这里会不会有岩浆活动的迹象,或者那不见天日的地下海水会不会是热的。走了一会儿,发现通道大小也没多大变化,但人工铺就的石块就看不见了,只剩下裸露的被修正过的坚硬岩石地面。有时通道坡度会发生变化,变得非常陡峭,这时地面上就会出现凿刻的一条条沟。我们好几次都注意到通道两边还连着一些小的通道,这些小的通道在地图上并未有记录;但是这些通道都很窄,不足以干扰我们的回程路线,而且万一我们从深渊返回时碰到什么危险,还可以逃进这些通道临时避一避。那种独特的无可名状的气味变得极其明显。明知道前方有危险在等着我们,还偏要冒险进入通道,这无疑是一种自杀式的愚蠢行为,但是要知道,总是有些人,对未知的渴求总是比疑虑担忧来得强烈得多——事实上,也正是这种渴求让我们来到了这片无人的极地荒原。我们继续往前走,又看到了几只企鹅,我们猜测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深渊。壁画显示,我们再往下走大约一英里就能到达深渊,但是之前在洞中行进的实际经历告诉我们,壁画的比例并不可靠。

大约又走了三分之一英里,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变得极其刺鼻,我们在通道两侧出现的洞口上仔细地留下标记。洞口并没有太多水汽,明显是因为缺乏冷空气对流。温度在急速升高,而当看到地上那一堆乱七八糟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时,我们没有一点惊讶。里面有从莱克营地拿来的皮毛衣物和帐篷帆布,但是我们并没有多作停留,去仔细研究那些被诡异地扯成奇形怪状的布片。再往前不远,两侧出现更多更大的洞口,我们推测这里大概是到了山麓地带地下的那些蜂巢状的洞穴。这里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中,竟然混有另外一种同样刺鼻的气味——我们猜不出那到底是什么,尽管我们想过这也许是某些腐烂的生物,或者某种未知的地下真菌散发的气味。再之后,通道变得惊人的宽敞,这是壁画上未曾出现过的地方——地面抬高,形成一个巨大的椭圆形天然洞穴;大约七十五英尺长五十英尺宽,洞穴周围又连着无数的洞口,不知通向何方。

虽然远看这个洞穴像是天然形成的,但当我们打开两支手电,就着灯光自己观察时却发现,几处和蜂巢状区域相邻的石墙都是被人为打通的;这些石墙很粗糙,高高的拱顶上长满了钟乳石;但是岩石地板却被打磨得异常光滑,而且几乎没有碎石和石屑什么的,就连灰尘都很少见。除了我们来时的那条通道,这里周围出现的洞口是最多的,这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而另外一种刺鼻气味在这里变得尤其强烈;几乎掩盖住了其他所有气味。这里透着的那股怪异,包括那被打磨得几乎发光的地板,都让我们感到非常费解和恐惧,这远远超过我们之前遇到的任何可怕的事情。

我们正前方的通道最为规整,而且相对来说,那里的企鹅粪便也最多,这让我们在这诸多几乎一模一样的洞口中分辨出正确的路线。但不管怎样,如果再次出现这样复杂的情况,我们决定还是在身后留下纸条作标记;因为再根据地面灰尘中留下的痕迹前行,很明显是不可能的了。当我们进入正前方的洞口后,打开手电扫过墙壁——这里的壁画出现根本性的变化,这让我们惊讶着停下了脚步。我们当然知道,这一时期的远古者,在雕刻这些通道内的壁画时,技艺已大不如前;而我们之前走过的通道内的阿拉伯花纹雕刻壁画也证实了这一点。但是,现在,在这更深处的通道里,出现的这些雕刻却令人难以理解——雕刻的整体质量和局部特征,都出现了灾难性的下降,这种惊人的倒退在之前的壁画上从未出现。

这里的壁画雕刻得十分拙劣粗糙,缺乏细节表现。雕刻画分布在横条石板上,往石板里下沉,和那些早些时候见到的方形边框图案保持在一条横线上,但是上面浅浮雕表面的高度却比边框图案还要低。丹福思推测这是因为浅浮雕被二次雕刻过——是一种将原有雕刻清除,再在上面重新雕刻的手法。这些雕刻画完全是一种装饰,没有任何意义,极其普通;由一些简单的螺旋线条和折线组成,大致还是遵循远古者的五分法的数学原理,但是与其说是对这种传统的继承,倒不如说是一种滑稽的模仿。但是一直久久徘徊在脑海中的是,隐藏在技巧之后的那种细微但极其陌生的审美倾向——这种陌生的差异,丹福思猜测,可能是二次雕刻耗时持久,所以逐渐偏离了传统。很像远古者的艺术,但是某种程度上又非常不像;这总让我想起帕米拉帝国文明中那些和罗马风格似像似不像的粗陋雕刻。那些东西经过这里时,也曾在这些横幅雕刻前停留,因为在一块特点最显著的雕刻画下方的地板上还躺着一节用过的电池。

因为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来仔细研究这些壁画,我们匆匆扫过这些壁画后又赶忙重新启程;尽管我们也不断用手电照射墙壁,确认还有没有风格上的其他变化。再没发现其他变化,尽管壁画开始集中出现在一些地方,而非分散开来,这是因为墙上出现越来越多的洞口,洞内地面十分平整。我们能看见和听见的企鹅变少了,但我们总觉得似乎从遥远的地底某处传来了一群企鹅的叫声。那种新的令人费解的气味异常刺鼻难闻,我们几乎都闻不到另外那种无可名状的气味了。前方出现一股股水汽,表明温度反差在加大,而我们应该离深渊那不见天日的悬崖也越来越近了。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我们竟然在前方光滑的地板上看到了某个庞然大物——显然不是企鹅——我们再三确认它是不动的以后,才打开了第二支手电。

XI

讲到这里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来。事到如今,我本不该还如此激动;但是有些经历和印象太过刻骨铭心,心中的伤口无法愈合,当记忆被重新打开时,只会令当初的痛苦和恐惧更加深刻。正如我之前所说,我们在前方光滑的地板上看到了某些庞然大物;但是我想补充的是,一股怪异的浓烈气味直冲鼻孔,还混合着那些东西不久前留下的那种不可名状的臭味。在两只手电筒的亮光照射下,我们终于看清了这些庞然大物的真面目,我们胆敢靠近,仅仅是因为我们看见,老远就看见,这些庞然大物早就失去了攻击性,和可怜的莱克营地里那些可怕的五角星坟墓中挖出的六具标本一样。

事实上,它们也确实和营地里发现的那些样本一样,身躯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尽管它们身下还有一滩深绿色的黏稠液体,说明它们才死去不久。这里躺着的仅有四只,但是根据莱克的报告,至少有八只在我们之前进入了这里。我们完全没有想到遇到它们的场景会是这样的,那么在这黑暗之中到底发生过怎样惨烈的争斗啊!

企鹅,会发起集体进攻,会用尖锐的喙猛烈攻击敌人;我们听到远处很多企鹅的叫声,肯定这附近有一处企鹅的栖息地。难道那些东西闯入了企鹅的栖息地,从而招致企鹅的疯狂追赶和攻击吗?但是当我们靠近后发现,地上尸体的伤口说明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企鹅的喙根本都不可能刺穿它们坚韧的身体组织。而且我们见到的巨大的瞎企鹅看起来都是那么温顺。

难道,它们之间曾经发生过内斗,逃跑的那四只杀死了地上的这些?如果是这样,它们又逃到哪里去了?它们难道就在附近,随时可能攻击我们?我们缓慢地向前挪动脚步,不时向两旁的通道里张望。但不管是怎样的争斗,企鹅们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才跑到了惯常活动区域以外的地方。而这场冲突一定发生在远处的深渊之中,离企鹅栖息地不远,因为这附近看不到任何企鹅居住的迹象。我们想,或许发生了一场激烈的追击,弱势的一方试图返回存放雪橇的地方,但不幸的是,它们被追上,并被杀死在这里。我们似乎都能想见那幅情景,两拨恐怖到不可名状的生物互相追赶着冲出黑暗深渊,受到惊吓的企鹅则发出凄厉的惨叫,拼命摇摆着身体试图逃跑。

我说过,我们极不情愿地慢慢靠近地上那一摊支离破碎的尸体。天哪,真希望我们从未靠近过它们,只是转头以最快的速度逃离那地面光滑的邪恶通道,远离那些被刮掉又重新模仿雕刻的拙劣壁画——在我们目睹那些东西之前,在我们被那些东西折磨得从此不再轻松自如地呼吸之前,我们应该什么都不顾转头就逃跑的。

当手电筒的光同时照向地上的那摊东西时,我们很快明白了它们为何变得如此支离破碎。地上的那些尸体曾被残忍地撕咬、碾压、扭扯、割裂,但是斩首无疑给了它们最致命的一击。带有触角形似海星的头颅全都无一幸免;再靠近些,我们才看到那些头颅是被怎样恐怖地撕裂开来的,那是来自一种近乎地狱般的可怕力量。伤口流出的暗绿色脓液在地上流了一大片,散发着阵阵腐臭气味;但是一种新的更为陌生的恶臭却几乎掩盖住了原先的这种腐臭气味,这种气味比我们一路走来经过的任何地方闻到的都要强烈和刺鼻。当我们离那摊尸体非常近的时候,马上明白了那种陌生的难以名状的恶臭气味来自哪里——丹福思记起了他刚刚看到的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刻,那些讲述了一亿五千万年前白垩纪时期远古者历史的雕刻。他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声尖叫起来,尖叫声在雕刻着可怖画面的拱顶长廊里久久回荡。

我紧跟着也尖叫起来;因为我也曾见过那些古老的壁画,画面中的远古者也是断肢残躯,瘫倒在地,全身都被可怕的黏液紧紧包裹,当时看到那些画面时我就心里直发怵——在那场可怕的修格斯反叛战争中,修格斯残忍地屠戮远古者,将远古者的头颅全部吞噬。即使在那么久远的远古时代,修格斯都已经如此臭名昭著,如噩梦般可怕。修格斯的模样和所作所为,不应该被任何人看见,或是被任何生物描述。写下《死灵之书》的阿拉伯疯子都神经兮兮地保证地球上不存在修格斯,也只有那些嗑药后的人才会在半真半假的幻觉中看见它们的模样。无定形的原生质能模仿任何形态、任何器官、任何生长过程——一团鼓囊囊的黏稠细胞泡——大小十五英尺的扁球体,富有弹力,可无限延展——听话的奴隶,城市的建造者——变得越来越暴戾,越来越聪明,越来越适应水陆两栖生活,模仿能力也越来越高超——天哪!那些近乎渎神的远古者是有多疯狂,才敢使用这些恶魔,才敢雕刻出这些恶魔的模样?

现在,当丹福思和我看见那些才留下不久的泛着光泽的黑色黏液,正厚厚地包裹着无头死尸,散发着一股新的臭得难以想象的浓烈气味时——在二次雕刻的墙上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这些黏液画下的一组组圆点图案——我们这才知道真正的恐惧是什么,真正的恐惧有多深,又有多满。并不是对于那四只不见的远古者的恐惧——因为我们知道它们不会再伤害我们了。可怜的怪物!毕竟,它们本身并不邪恶。他们也不过是另一个时空另一种生物体系中的另一种意义上的人罢了。大自然和它们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如果任何人仍自作聪明打算一意孤行前往那片死寂或者说沉睡的南极荒原,悲剧将再一次降临。

远古者甚至都不野蛮——说到底,它们做了什么呢?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寒冷地方惊醒后发现,周围早已改朝换代面目全非——或许一群带毛的四足动物还在朝着自己疯了一样吼叫,自己只能盲目抵抗,还有一群身着怪异的白色猿猴拿着冰冷的器械死死地对着自己……可怜的莱克,可怜的格德尼……可怜的远古者啊!到死都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它们那种处境之下,难道我们就会和它们的反应不一样吗?天哪,多么智慧啊,多么执着啊!他们惊醒后都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和壁画中自己先祖和同类生活的环境竟会如此不同!是辐射动物或是植物也好,是怪物或是从群星降临的也罢——不管它们是什么,毫无疑问它们就是人!

它们翻越冰雪覆盖的山峰,过去这里的山坡上还修建着一座座庙宇神殿,它们还曾到此参拜过诸神,山间还长着郁郁葱葱高大如巨木的蕨类植物。它们发现地面上修建的巨城早就荒废多时,被冰川侵蚀,再无人烟,它们和我们一样,仔细观察着墙上残留的壁画,希望从中获得一些线索。它们发现可能还有同类活着,这些从未谋面的同类可能还生活在黑暗的深渊之中,它们于是试图前往深渊打探情况——然后发现了什么?当丹福思和我看到那些被黏液包裹着的无头死尸,死尸旁边墙上被刮去重新雕刻的壁画,还有壁画上黏液刚刚画成的一组组圆点图案时,所有这一切全部瞬间闪过脑海——我们似乎这才明白,最终是哪一方取得了胜利,躲进了周围还有企鹅栖息的黑暗深渊,在那座海底之城存活至今,而那从深渊升起的一股股不断翻滚挣扎的惨淡雾气,似乎在无声地回应着丹福思的尖叫声。

当我们意识到是谁留下这些可怕的黏液和无头死尸时,极度震惊之下,我们有如雕像般石化,一动不动,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后来我们交流看法时,才知道在那一刻,丹福思和我的想法竟然惊人的一致。似乎我们就那样站了几千万年,但实际上也不过短短十秒或十五秒。那些可怕的惨白雾气向前翻涌,倒似乎真的像是被深处的庞然大物搅起来的——接着传来一种声音,让我们立即改变了之前的所有计划,而僵硬的我们也似乎瞬间被解除了魔咒一般,拼命地向地面上的空城飞奔,跑过那些茫然无措呱呱乱叫的企鹅,沿着冰下的巨石过道回到巨大的圆形遗迹,再沿着古老的螺旋形坡道向上冲出地面,回到日光之下,回到理智之中。

正如我之前所说,这种声音打乱了我们之前的所有计划;因为这种声音正是可怜的莱克解剖报告中提到的,是我们本以为已经死去的东西发出的声音。丹福思后来还告诉我,这正是他在冰上建筑物之间的小巷转角处听到的那种沉闷声音;和高山上大风穿梭于洞穴之间形成的笛声惊人的相似。似乎这很愚蠢,但是我还是想多说一点;即便只有丹福思和我想法一致。尽管丹福思也有过一些提示,但我们都读过某些书籍,让我们共同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世纪以前,爱伦·坡在写作《亚瑟·戈登·皮姆的自述》期间,可能意外地知晓了某些禁忌背后的真相。还记得在故事中出现过的那个与南极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未知而可怕的词语吗?还记得那个在这危险的大陆深处,一群巨大如幽灵般出没的雪白大鸟不停尖叫的词语吗?“-li!-li!”不错,我们认为我们听见的正是这种声音,不断向前翻滚的白色大雾背后突然传来这种声音——一种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

在完整听到三个音调或者说音节之前,我们就已经飞速往回逃了,尽管我们知道如果远古者愿意,以它们的速度,能杀死任何它们想杀死的人,绝不留下任何活口,我们也绝无生还的可能。但是我们还怀着微弱的希望,因为它们本身并不好斗,或许它们会放过我们,转而俘虏我们,展示给其他同伴看;如果是出于科学研究的好奇心就好了。毕竟,没什么是它们害怕的,所以也就没必要非要伤害我们。此刻我们已经无处可躲,我们边往回跑,边打开手电转头看,大雾正在渐渐散去。我们能看见一个活生生的完整远古者吗?此时再次传来那种阴郁的笛声——“-li!-li!”

然而,追击者实际上并没有追上来,或许是受伤了。但是我们不敢冒险,因为很明显它们是被丹福思的尖叫声引过来的,而不是为了躲避其他敌人的追击。时间紧迫,刻不容缓。至于那些更加难以想象、更少被提及的噩梦般存在的下落——那些如同山丘般高大的原生质,喷吐着恶臭黏液,占领了深渊,又派出小分队在山中探索各条通道,并刮去原先远古者留下的壁画重新雕刻——我们再也无暇顾及;一想到奄奄一息的远古者——可能是唯一的幸存者——可能会被再次抓捕,再次面对未知的命运,突然让我们感到非常痛苦。

感谢上天,还好我们的速速没有降下来。那些翻滚的雾气又开始变浓,向前推进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而我们身后迷路的企鹅这次似乎异常惊慌,嘎嘎乱叫,争先恐后地逃窜,与之前我们经过它们时的冷漠反应完全不同,这让我们非常惊讶。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再次响起——“—li!—li!”我们都错了。那东西并没有受伤,不过是在看到地上死去的同伴和旁边墙上一组组黏液圆点图案后,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那些圆点图案传达着怎样可怕的信息——但是莱克营地出现的墓地告诉我们,它们对死者怀有最深的敬意。我们胡乱地照着手电,发现前面正是我们之前经过的那个巨大洞穴,洞穴中还连着许多通道,我们很是庆幸,终于远离那些被刮去重新雕刻的诡异壁画了——我们几乎看不到那些壁画时,就已经舒了好大一口气。

在这个复杂的洞穴之中,或许我们能摆脱后面的追击。洞穴中有几只雪白的瞎眼企鹅,它们对即将到来的东西显然恐惧到了难以理喻的地步。我们将灯光调暗,仅够我们看清道路就好,就这样一直笔直地向前走,那些大雾中被惊吓过度的企鹅,大声地嘎嘎乱叫,或许能掩盖我们的脚步声,挡住我们逃跑的通道入口,让追击者迷失方向。当翻滚的大雾填满这个巨大的洞穴时,在许多异常光滑整洁的通道之间分辨出那条堆满碎石的崎岖主通道,也绝非易事;而且,根据我们的推测,在紧急情况下,远古者虽然可以启动某种特殊感官,从而在黑暗中自主活动,但这种感官并非绝对完美可靠。事实上,我们自己也非常紧张,生怕慌张之下走错了路。当然,我们认定要笔直地往前走,这样才能回到地面上的空城;因为万一在这些山中地底如蜂巢般的通道中迷路,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而最终我们活着从地下爬出地面,也证明那东西确实走错了路,而我们机缘巧合之下却撞进了正确的通道。光凭企鹅也不可能,但是再加上大雾,就帮我们迷惑了后面的追击者。那一刻,幸运之神眷顾了我们,翻滚的水汽恰好弥漫开来,要知道这些水汽一直在变化,随时有可能消失。事实上,有一瞬间水汽的确消散不见,就在我们将要离开那些有着恶心的二次雕刻壁画的通道,到达巨大洞穴的时候;所以在我们打算调暗灯光,混入企鹅群中,好逃脱追击之前,尽管那时我们极度绝望和恐惧,还是第一次回头偷瞥了一眼那东西。如果说我们千钧一发之际成功躲开追击是命运的仁慈,那么回头这一眼绝对谈不上任何仁慈;因为那匆匆的一瞥,恐惧就从此伴随了我们的一生。

我们之所以回头,或许只是一种想要看清猎杀者是谁、还有多远的猎物本能;或许只是潜意识里想要弄明白自己的某种奇怪感受。逃跑过程中,我们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逃跑上,不可能再去观察和分析具体的细节;但是即便如此,大脑还是对鼻子闻到的气味表现出了好奇。后来我们意识到——我们离那些黏液包裹着的无头死尸越来越远,那里散发的臭味本来应该越来越淡的,却随着追赶我们的东西的靠近,变得越来越浓烈。无头死尸瘫倒的地方,弥漫着一股新留下的臭味;按理说这时我们闻到的应该是远古者身上散发的那种无可名状的臭味。但是事实却并非如此——相反,我们闻到的却是那种新留下的令人窒息的刺鼻气味,随着追击者每次的吼叫,这种气味也变得越来越浓烈。

所以我们回头看了一眼——我们似乎是同时回头的;但是,我们肯定是看到同伴回头后下意识地跟着回头了。我们回过头,将手电调到最亮,灯光穿透暂时变薄的大雾;我们这样做,不知道是出于想看清追击者真面目的本能,还是潜意识里想要晃晕追击者,好再调暗灯光混入前方混乱的企鹅群中。多么愚蠢的行为啊!这远远超过了俄尔普斯或是罗得的妻子

往后偷看的那一眼付出的代价。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再次传来——“-li!-li!”

我还是要讲明——尽管这样的叙述让我几乎难以承受——我们到底看见了什么;尽管当时我们甚至都不敢告诉身旁唯一的同伴,自己双眼看到的一切。我的语言难以表达那幅恐怖景象的千万分之一。当时意识已经变得模糊,我甚至想那一刻究竟哪里来的理智,还能让我们按照计划调暗灯光跑进那条正确的通道,回到地面上的空城。我想这一切都是在本能的促使下完成的;理智显然已经失去作用;但不管是什么拯救了我们,我们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理智在我们身上已经所剩无几。丹福思完全崩溃了,后来我恢复意识后,只记得丹福思神志恍惚地反复疯狂地念着一些词语,词语之间完全没有逻辑可言。丹福思一路歇斯底里地念念叨叨,穿过嘎嘎乱叫的企鹅群,进入前方的拱形通道,然后——感谢老天——终于穿过了这条拱形通道。他一开始肯定不是这么歇斯底里的——否则我们也不可能还活着,还能埋头往回跑。我忍不住这样想,如果当时但凡有一秒钟,丹福思没控制住自己发出了声音,结局又会有多可怕。

“南站下——华盛顿下——公园街下——肯德尔——中央站——哈佛……”可怜的丹福思一直反复念叨的是一段我们都相当熟悉的地铁站名,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新英格兰,从波士顿到剑桥之间的一段地铁站名。而这反复念叨的熟悉站名,前后毫无联系,难以让我放松。我感到的只有深深的恐惧,因为它暗示着一种极其丑恶的东西。我们回头时,本以为如果大雾消散些,我们能看到一具快速移动的庞然大物;至少我们清楚那具庞然大物是什么。我们看见的——大雾就像算计好的一般确实变得很稀薄——却完全超出了我们的想象,远比想象的还要丑恶不堪。那实实在在就是科幻小说家笔下“不应该存在的东西”;最形象的比喻可能是,站在月台之上看见一辆巨大的地铁向你急速驶来——从远方奔驰而来的火车头阴森可怕,还闪着奇异的各色光芒,就像活塞填满气缸,瞬间塞满了隧道。

但是我们不是站在月台上。我们在往回逃,后面紧追着像柱子一般却极富弹性的怪物,它那恶臭的五彩斑斓的黝黑头部似乎近在咫尺,瞬间塞满了十五英尺的通道;移动速度惊人,来自深渊的惨白水汽被它推动着,不断地变厚,不停地翻涌。这骇人丑恶的怪物,比任何地铁都要巨大得多——一堆原生质肿泡的无定形聚合体,微微泛着光,前方泛着绿光的眼睛,不断地形成又分解,就这样直直地向我们冲来,碾过企鹅群,迅速划过早已被它们清理得干净光滑的地面。那怪异嘲讽般的叫喊声再次响起——“-li!-li!”我们终于记起来了,记起来这就是魔鬼般的修格斯——被远古者赋予了生命、思想、可塑性极强的身体,没有语言,只能通过一组组圆点图案表达自己的想法——同样也不会说话,只能模仿以前的主人发出声音。

XII

丹福思和我记得我们到了那个刻满壁画的半球形洞穴;沿着之前留下的纸条标记,走过这座死城中的许多房间和过道;但这些仿佛是梦醒后残留的零星片段,我们当时浑浑噩噩,理智耗尽,不记得一路上的细节,也不记得是怎样走过来的。我们似乎飘浮在一个混沌的世界或者空间之中,没有时间,没有起止,也没有方向。当我们到达巨大的圆形遗迹时,灰蒙蒙的光线让我们清醒了一些;但是我们没有再靠近角落里的雪橇,或者再看一眼可怜的格德尼和那条雪橇犬。它们葬身在这座陌生而巨大的陵墓之中,我希望直到地球终结的那一天,他们都不再受到任何打扰。

我们在原形遗迹那巨大的螺旋形斜坡向上攀爬时,第一次感到极度的疲惫,这种疲惫感让我们几乎喘不过气,这是在高原稀薄的空气中疯狂奔跑后所导致的结果;但我们要回到外界正常的阳光和天空之中,所以即便前方道路仍有倒塌的危险,我们也绝不会停下脚步。从这处斜坡离开这座死去的城市,我们隐隐觉得我们的选择是对的;因为当我们气喘吁吁爬上六十英尺高的螺旋形斜坡时,我们看了一眼身旁那死去一族早期留下的一长列史诗般精美的壁画——那是五千万年前,远古者写下的告别。

最终,我们爬了出来,我们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堆倒塌的巨石堆之间;西面还残留着一段更高的弧形石墙,目光越过东面坍塌凌乱的建筑,看见更远处巍峨山脉那一座座阴森的山峰。南面地平线上,极地午夜低垂的太阳散发的红色光线,正透过废墟间的裂缝照向我们。在极地这相对熟悉的景象对比之下,这座噩梦般的空城,显得格外沧桑和死寂。头顶天空上乳白色冰尘云翻滚变幻,寒意在此刻迅速逼近心脏。我们疲惫地放下背包——之前拼命逃跑时只是一味本能地死死抓住背包不放——穿上厚重的外套,费力地爬下巨石堆,跌跌撞撞地穿过古老的巨石迷宫,向山麓地带飞机停靠的地方走去。关于逼着我们疯狂逃离地底黑暗的秘密和古老的深渊,我们都只字未提。

不到一刻钟,我们就找到了通往山麓地带的那一段陡峭斜坡——可能以前这里是有阶梯的——我们之前就是从这里下到冰下的,站在这里,能看到前方高高的山坡上稀疏的废墟之间飞机那黑色的身影。我们沿着这处高坡爬了一半,停下来喘口气,回头看向下方古老而神秘的巨石之城——看向它向西延伸的神秘轮廓。此时,远方的天空上清晨的薄雾刚刚消散;冰尘不断地翻滚腾空变幻,仿佛在嘲笑着我们,某个瞬间似乎要变化成某种诡异的图案,却又不敢太过清晰直接地显示出来。

奇怪的空城背后出现一条漫长的白色地平线,隐约可见一排蓝紫色山峰的轮廓,那针尖般的尖峰仿佛飘浮在西方玫瑰色的半空之中。宽阔的古河道从发光的天际在高原上蜿蜒而下,犹如一条不规则的暗影绸带。好一会儿,这绝美不似人世的景象让我们惊叹不已,但很快隐隐的恐惧又开始爬上心头。因为那条蓝紫色轮廓代表的正是地球上的禁忌之地——那是地球上最高的群山,也是地球上邪恶的聚集地;藏着无数无可名状的恐惧和太古时期的秘密;它们是远古者壁画上都不敢明言的禁地,远古者有意回避着山脉,也只是敢对着山脉祈祷;地球上从未有活着的生物踏进那里,不祥的闪电常常在此出现,发出耀眼的光芒,照亮极夜下的整个高原——这无疑是邪恶冷原之上可怕的古城卡达斯的所在,是就连最古老的传说也只敢隐晦地提及的所在。我们是第一个亲眼看到这里的人——我希望,天啊,我们也是最后一个看到的人。

如果这座史前古城壁画上的地图和图画讲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那些蓝紫色的群山离我们其实不到三百英里远;然而遥远的雪线以上群山尖锐的山峰轮廓,就像一颗即将升入陌生天际的巨大外星上锯齿状的边缘。它们的高度,肯定是任何已知山峰所无法超越的——直直地插进稀薄的大气层,气态精灵的住所,就算有鲁莽的飞行员飞行时经过,之后莫名的坠机,可能也很难有机会活着去讲述看到过的景象。看着远方的一座座蓝紫色山峰,我紧张地想起壁画上的某些场景,上面暗示正是从眼前的这些群山的山坡间某些东西顺着流淌的远古大河顺流而下进入城市——我在想远古者这样隐晦地刻画那些东西,它们如此惧怕这些群山,是明智的还仅仅是因为愚蠢呢?我想起来远方的群山一定向北一直延伸到玛丽皇后地海岸;道格拉斯·莫森的探险队曾经离这条山脉不到一千英里远;我希望道格拉斯他们没有越过海岸边的小山恰巧看见背后的这条可怕山脉。我当时心中思绪万千,极度紧张——丹福思看起来更糟。

我们还没走过那座五角星形建筑遗迹,到达我们的飞机时,心中的恐惧就已减轻了不少,但是再次飞越高山显然仍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向东望去,山势陡然上升,深黑荒凉的山坡上建筑废墟密密麻麻,让我们再次想起尼古拉斯·罗瑞克画中亚洲的景象;而群山之中还遍布如蜂巢般错综复杂的洞穴,洞穴中可怕的无定形生物蠕动着肮脏恶臭的身躯,甚至可能到达山顶,我们想到还要再次飞越群山,再次看到那些一点都不普通的朝向天空的洞穴,听到洞穴间狂风呼啸而过带来的有着广域音调的笛声,不禁再次恐慌起来。更糟糕的是,我们清晰地看见几座山峰的山顶之上弥漫起大雾——可怜的莱克还曾错误地以为那是火山作用——想起不久前逃离的那片大雾,我们的身体开始不由自主颤抖起来;还有形成大雾的水汽的诞生之地,那充满恐惧近乎渎神般存在的地底深渊。

飞机状态一切良好,我们费劲地穿上厚重的飞行外套。丹福思成功启动飞机引擎,顺利起飞,离开这座噩梦般的城市。在我们下方,和我们初次相见时一样,巨石建筑群似乎无边无际——不宽,却极长,异常古老——我们开始上升,转向,测试穿过山隘的风向。高空肯定有强气流,因为山顶上空的冰晶云瞬息万变;但是,我们需要穿过的山隘,两万四千英尺的高度上,实际飞行并没受影响。当我们靠近山隘口时,两侧的山峰再次发出响亮的奇怪笛声,我注意到丹福思操纵杆上的双手在颤抖。尽管我的驾驶水平有限,但是那时,驾驶飞机穿过两山之间的山隘,我也许比丹福思做得更好;当我示意他换我驾驶时,丹福思并没有反对。我努力保持镇定,发挥出自己最好的水平,死死地盯住山隘口后方的那一角淡红色天空——极力制止自己看向山隘两侧山顶上蒸腾的水汽,多希望自己能像经过塞壬居住的大海时的奥德修斯他们一样,用蜡封住自己的耳朵,这样就听不见风带来的讨厌笛声了。

但是丹福思,虽然不再驾驶飞机,他原本紧张的神经绷得更紧,再也保持不了镇定。我感到身边的丹福思时而看向后方逐渐远去的可怕城市,时而看向前方洞穴密布立方体林立的山顶,时而看向两侧废墟零落的荒凉积雪的山麓地带,时而又看向头顶风云变幻的天空,在座位上躁动不安,扭来扭去。当我正聚精会神地穿越山隘时,丹福思疯狂的尖叫声吓得我差点失去了控制,我一阵手忙脚乱,赶紧扭动操纵杆。但很快,我恢复了镇定,安全地穿过山隘——可是丹福思恐怕再也恢复不过来了。

我说过,丹福思从不愿说出,那时他到底是因为看到了怎样的恐惧,才不受控制地疯狂尖叫起来——我非常肯定,就是那一眼导致了丹福思精神的全面崩溃。当我们穿过山隘,到达山的另一侧,慢慢下降往营地方向飞行时,在怒吼的风声和轰鸣的引擎声中,我们曾互相大声叫喊着交谈过几句,但是内容大多和我们离开那座噩梦般的城市时说的内容一样,我们发誓保守住这里的秘密。有些事情,我们一致认为,一丝一毫都不应该被世人知晓和讨论——如果不是为了阻止斯塔克韦瑟—摩尔考察队或其他人的莽撞行为,我们也绝对不会再次提起这些事情。为了人类的和平与安宁,地球上某些黑暗死寂的角落,某些尚未涉足的地底深处,就不要去打扰吧;免得沉睡的怪物再次苏醒,近乎渎神般的存在从寄居的洞穴之中出发,征服更多更大的领地。

丹福思一直说自己那一眼看到的不过是幻象。他坚持,他看到的景象和那条笛声回荡、大雾缭绕、内部如蜂巢般错综复杂的山脉上的立方体巨石和洞穴,没有任何关系;不过是看到了西面那座连远古者都只敢远远祈祷的蓝紫色山顶,山顶翻腾的云雾之间某些极其诡异邪恶的景象。丹福思看到的很可能是巨大压力之下造成的幻象,很可能是前一天在莱克营地看到的那一场蜃景所致;但是那景象是如此逼真,丹福思直到今日仍难以摆脱。

极少数的情况下,丹福思会喃喃自语,话语之间毫无关联,意义不明,像“黑暗深坑”“雕刻的边缘”“原始修格斯”“没有窗户的五棱体”“无可名状的圆柱体”“远古灯塔”“犹格·索托斯”“原始白色胶状体”“外太空色彩”“翼族”“黑暗中的眼睛”“月亮阶梯”“原始、永恒、不朽”以及其他一些奇怪的概念;但是当他恢复意识后,会否认自己说过的一切,说这都怪自己早年读过的那些离奇诡异的书籍。丹福思,的确,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胆敢从头到尾阅读锁在我们大学图书馆那本虫蛀的《死灵之书》副本。

当我们飞越山脉时,天空上方肯定已经是水汽弥漫,变幻莫测;尽管我没有看向山顶,但能想象得出那里的冰尘形状会变得多么怪异。偶尔经过无数翻滚云层的反射、折射、放大,远处的景象又会变得多么逼真,想象力这时完全补全了整个画面——当然,丹福思当时并未反应过来,恐怖的存在具体是什么,他当时还未能调出曾经的阅读记忆。他不可能一瞬间就看到那么多东西。

当时,他只是不断地尖叫着重复,疯狂地重复叫喊着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词语:

“-li!-li!”

(令有时译)

这篇引人入胜的故事是洛夫克拉夫特生平创作中最好的作品之一。故事发生在南极大陆,洛夫克拉夫特从小就痴迷于此,曾对南极考察活动发表过专题文章。洛夫克拉夫特还于1928年至1930年期间跟随海军探险队进入过南极。小说中频繁提及尼古拉斯·罗瑞克喜马拉雅群山的绘画,可见洛夫克拉夫特在纽约尼古拉斯·罗瑞克博物馆观看罗瑞克画作时,受到很大的震撼和启发。当《诡丽幻谭》杂志拒绝刊载此文时,洛夫克拉夫特很受打击。直到1936年洛夫克拉夫特的经纪人将此故事寄给《惊骇科幻小说》( )杂志后,这部小说才得以在当年的二、三、四月刊上连载。

1936年2月《惊骇科幻小说》中的插画。

◎出自《圣经》中的故事,上帝打算毁灭罪恶之城所多玛,毁城之前上帝派天使带领罗得一家离开所多玛,并告诫他们不能回头看,但罗得的妻子回头看了一眼,变成了盐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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