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请自来的客人
“那是什么?”监控室里的一名安保突然眯起眼,盯住其中一块监控屏幕。
他的同事凑过头来:“怎么了?”
安保指着屏幕中空无一人的通道,有些不确定地说:“刚才这块墙,好像动了一下?”
同事乐了:“墙怎么能动,你眼花了吧?”
话音刚落,这条通道中突然出现一抹黑影。两人一惊,随后又放松了下来:一只黄色的虎斑猫正跑过通道。
“你刚刚看见的是这只猫吧?”同事起身,“是不是太困了,我去冲两杯咖啡来吧。”
安保皱着眉头盯着屏幕:明明是墙壁……好吧,或许是我太疲倦了。
揉了揉眼睛,他听见同事在背后惊讶道:“这猫怎么跑我们这里来了?”
怎么可能!刚刚那段通道距离至少有七八分钟的路程呢!
安保心底蹿起强烈的不祥之感,立刻转头看去。只见监控室的墙面一瞬间如同有了生命,快速蠕动起来,将同事整个人都卷裹了进去。
“啊——”两杯咖啡猛然摔到地上,褐色的液体连同碎裂的瓷片迸落满地。
安保惊慌失措地后退半步,左手下意识藏到背后,摸向桌上的警报按钮,却不知道那只黄色的虎斑猫正蹲在按钮旁边,身形不断抽长……
距离这里直线距离不到两百米的大门岗亭,两名安保正在闲聊,对监控室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还有一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坚持一下,马上就换班了。”大门口岗亭里的老安保对年轻的安保说。
“他们这是有病吗?”年轻安保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又没什么贵重物品,用得着连续一个星期二十四小时警戒吗?还什么一只苍蝇都不能放进去!哼,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异级纸人!”
“人家到底是李氏,讲究点也正常。”老安保拍拍年轻安保的肩膀,“别抱怨了。人家办公室的小姑娘最近不也和我们一样天天加班吗?”
年轻的安保闻言瞟了一眼建筑中灯光犹亮的几间办公室,心里稍微平衡了点:“班长,李氏怎么会跑到我们这鬼地方来办展览?他们到底怎么想的啊?”
“我怎么知道?也许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吧。”老安保耸耸肩膀,对追寻这个问题的答案并没什么兴趣,“实在撑不住,就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有事我叫你。”
监控室里的设备还在继续工作,不过里面的人却已经不同了。
“这栋楼的人都清理干净了吗?”一个轻柔的萝莉音响起。这声音听起来稚嫩,但是这里没一个人真敢把声音的主人当成不知世事的小女孩。
“‘变色龙’已将所有人都关进档案室。”一个年轻男子迅速回答道,“那地方偏远,很少人去。”
“很好。”萝莉音女孩声音没有起伏地表扬,“副队,你留在这里监控全局。其他人由‘猫’对应这些人的样貌做好伪装。尽量不要再惊动更多的人,但万一被发现破绽——”
萝莉音女孩琥珀色的眼眸瞟了一眼旁边的墙壁:“‘变色龙’,就交给你了。”
监控室的墙壁又蠕动起来,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指令。
“是——咦,队长,这里有两个小家伙!”年轻男子突然定睛在某块屏幕上。
画面立刻在主屏幕上放大: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偷偷翻过栅栏,然后飞快地躲到最近的一栋建筑里去了。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有所准备,两个少年一路居然巧妙地避开了三波巡逻的安保,最终躲进了最大展厅所在建筑的一间……男卫生间里。
“是李氏展览主会场那栋楼。”年轻男子疑惑道,“这俩小孩——是想逃票?”
李氏造纸研究所的展览门槛素来不低,一向需要邀请函才能进入。有钱也拿不到入场券的大有人在,因此逃票的参观者也不是没有。
萝莉音女孩没有立刻回答,似乎在比较到底是留下他们带来的威胁更大,还是赶走他们导致暴露的风险更大。最后她决定道:“别管他们。需要的时候,就推出来做个烟幕弹。大家各就各位,务必打李氏一个措手不及。”
李氏展览主会场一楼的男卫生间。
“还有半个小时才能出去啊。真希望时间快点过去。”隔间里一个瘦高少年正瘫坐在马桶盖上,短发泛着不健康的黄,一双眼睛却嫌机灵得有些过头。他侧头向隔壁的人抱怨,“闷死了。”
这栋老旧的会展中心通风效果并不怎么好。两人凌晨五点就进来了,到目前为止已经在这个卫生间待了四个多小时。值得庆幸的是,隔间里都是抽水马桶,否则要在这个气味难以言喻的狭小空间里呆站四个小时,可不是一般难熬。
另一个隔间里的少年正合眼抱臂靠在隔板上养神。他年龄与黄发少年仿佛,同样等了这么久,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焦躁。少年的头发略长,低头的时候额前发正好盖住了左边半张脸。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被遮住的左眉眉尾有一处细细的断口,像是被什么划破的旧伤。但此时这道断口被眉笔细心地修补完整,显然此行之前,少年将相貌做过伪装。
断眉少年名叫简墨,今年十六岁,与死党封三来自木桶区六街。两人对李氏造纸研究所在木桶区办的第一场展览都非常感兴趣。既没门路又没钱的他们,便胆大包天地想到在黎明之前偷偷潜入会场,以此逃掉门票的主意。
虽然前期的等待是枯燥难耐了一点儿,但到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此时是上午十点,正是今天展览的入场时间。简墨事前已叮嘱过好友,只有当展馆里人足够多的时候他们才能出去,这样被发现的概率会低很多。
“四个小时都等了,还差这半小时吗?”他心不在焉地安抚着。
简墨没有自己的死党神经那么粗。即将看到李氏展览的兴奋并没有抹消他内心的担忧和警惕。两个没钱没势的小人物逃票,一旦被展览方发现,肯定会吃不完兜着走。三儿是原人,最多被罚些钱了事。但简墨自己,搞不好会被送进纸人管理局,好好“教育”一番。
这便是纸人和原人的区别待遇,现实且残酷。
100多年前,一场世界性大洪水淹没了地球80%的陆地,带走了90%的人类。洪水退去后,泛亚共和国成立。因华人幸存者最多,于是决定以夏为纪元,又因华夏文明上下五千年的说法,将洪水退去的那年定为夏历5001年。大洪水退去后的第五十三年,即夏历5053年,造纸之术为纸人之父李青偃所发明,并公之于世。
一支魂笔,一管点睛,落笔于诞生纸,投之于孕生水,一个生命就此诞生。
纸人的出现正好弥补了大洪水这场全球性灾难对人口数量几近毁灭性的掠夺。如果单靠人类自然繁衍来提供劳动力,即使有灾前紧急留存的科学技术为基础,至少也需要数百年甚至上千年时间,地球才可能重新恢复大洪水前的景象。但纸人的到来,却使这一进程经过短短百余年就完成了。
尽管纸人对全球复兴进程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纸人权益法案》自夏历5087年就正式启用了,主流媒体从来不会直接发表任何歧视纸人的言论,但事实上,纸人卑微又窘迫的处境,似乎从没有发生根本上的变化。这一点无论谁都心知肚明,包括纸人自己。
简墨七岁时,看到六街其他原人小孩被父母带去上学,也闹着要简爸带他去。简爸没有办法,只好把他带到了木桶区小学。
他直到现在也忘不了,那位招生办老师看到自己档案本时的表情。原本天使般微笑着的面孔,仿佛瞬间被漫天乌云遮住,没有了一丝阳光。
“纸人?”她的目光仿佛黑夜里探照灯的灯光,从简墨的头顶高高地照射下来,将他整个人笼罩。说服简爸的欣喜雀跃,不用再被当面炫耀的洋洋得意,在这一刻全都消失不见了。虽然对方只说了两个字,却让简墨感觉自己变成了废弃物一样的东西。
“是什么让你觉得,”简墨感觉她的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抬高扫向他身后的简爸,“我会让低贱肮脏的小老鼠坐到教室里上课?嗯?”
简墨没听到他爸说话,却感到被简爸按着的双肩猛地一紧。
那位女老师用拇指和食指捻起档案本的一角,嫌弃无比地将它拎起来,向外一甩。档案本翻飞着,掉到门外,好巧不巧地被一个家长牵着走进来的小男孩踩了个正着。本子与地面急促摩擦,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吱啦——”
那小男孩抬头看到简墨,立刻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接着他又看到简爸,“你,你不会是来报名的?被赶出来了吧?哈哈哈,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够与我们这些原人一样……我可是我妈妈辛辛苦苦十月怀胎才生出来。你不过是一张纸,几分钟就写出来了。虽然有个人样,但充其量不过是个人形的小动物。不对,人家小动物也是生出来的——应该说是人形的机器,就像家里的吸尘器或者电饭煲。哈哈哈,你见过谁家的吸尘器或电饭煲来上学的?真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明天我一定要告诉其他人,哈哈哈……”
如果是以前,简墨想都不用想,扑过去就揍。但那个时候,他却只能低着头,在那一片嘈杂无比的笑声包围中,默默捡起破了的档案本,跑出了那所小学。
原本,简墨那天计划从学校一回去就找到这个男孩,对他大声说:“上学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是一样能上……”
虽然那天的简墨以为,自己已经把一辈子要受的羞辱和难堪都受完了。但后来事实告诉他,这最多只能算个开始。
不过话说回来,被展览方发现然后关进纸人管理局,还不是他目前最担心的事情。
简墨盯着门背后一小块脏兮兮的小广告贴纸,第十七次用眼神去描绘它的形状了——他很努力不去想,如果他爸知道自己今天跑来看了李氏的造纸展,最后还被人抓住了,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其实,李氏造纸研究所来他们居住的木桶区办展览这件事,简墨一开始是不相信的。
李氏是谁?那是全泛亚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综合实力排名第一的造纸研究所。举个简单的例子,简墨工作所在的楚中市电子加工厂,员工上千,年销售额过亿,可他们的老板与李氏最普通的初级研究员,恐怕连个握手的机会都没有。
而木桶区又是什么地方?那是楚中市最混乱的一个行政区。
“一打领带二牵狗,三无胖子四起晚。五家小伙壮如山,六楼纸香十里传。”
这首描述木桶区六个主街区的歌谣,这里所有的小孩都会唱。
一街和二街与楚中市其他地区一样,可以正常上班悠闲生活。三街却是各类禁药泛滥,即便是土著也不敢在这条街乱吃东西,自然不会有胖子。四街的原居民们,则多在下午两三点起床,摆出妖娆的姿态,站在街头或窗口迎接各自崭新的一天。五街孔武有力的男性占了多数。在这里,只要五百块,你就可以让你看不顺眼的人在医院里躺上两个月。
简墨居住的六街表面上看,与一街二街一样,甚至时不时会出现一些普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大人物。那是因为这条街道私贩的纸货在整个楚中市都是有名的,四大造纸工具,还有其他与造纸相关的货物,品种多又便宜。
只要找对人,同等商品拿到的价格,比其他地方正规商店里的要便宜二成到五成,甚至七成都有可能。这些私货多是有熟络关系的人,从造纸工具的制造工厂里私下接过来的,也有从个人小作坊里收购的,甚至还有零星从手工制作师手上收购的高级货。本市的造纸师中图便宜的、胆子大的、图新鲜的,时常会来这里淘货,从市外“慕名”而来的也不鲜见。
自《纸人权利法案》即“二次协定”,明确规定禁止私自造纸后,造纸相关的产业都受到了监督和管制。没有官方许可,制造、运输和买卖造纸相关产品均属于非法。罪名一旦成立,监禁五年起步,二十年封顶,没收一切非法所得。
只是法律的阳光永远照不到阴影中的交易。
预定的时间到了,简墨正打算叫上封三一起出去,卫生间里却进来两个保洁工。
“接了李家这么大一单,连多请两个人帮忙都不肯。我们黄经理这人,真是勤俭持家!”一个人讽刺道。
“早就预料到了,我一点也不意外。”另一人叹了口气接着道,“话说这来的都是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没见素质多高。才多长时间,就搞得到处脏兮兮的。”
等到两人离去,简墨和封三同时打开了门对视一眼。
“这倒提醒我们了。”封三咧开嘴。
简墨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两人从清洁间里偷偷取了两套清洁工作服,又各拿一套工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他们事先背过会展中心的平面图,因而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通往展览大厅的最近通道。
然而意外出现了,平面图所标的展览大厅入口居然不在这条通道上——整面崭新的淡蓝色墙面上找不到一丝裂痕,更别说一条通道了。
两人面面相觑。虽然他们事先做好了实际可能与计划不符的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这么快就碰到了。
“看来我们得另找一条通道了。”封三低声说。
“等等。”简墨仔细观察着墙壁和四周的环境,不想这么快放弃了。他爸说过,当预估情况与实际情形不符时,有可能是事情真的发生了变化,也有可能是别人故意布下的疑阵。
简爸是楚中市电子加工工厂的高级电子工程师——一名普级纸人能够坐稳这个职位,技术无疑是相当的过硬。简墨向来不掩饰自己为爸爸的技术感到骄傲这件事,同时暗觉他爸的头脑和见识水准更在技术之上。
这时,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士正向他们这个地方走过来。她大概是刚从对面的女洗手间出来。
女士一靠近墙壁,平面图所标入口处附近的墙面忽然发生了变化:如同有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一般,淡蓝色的墙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淡蓝逐渐转为碧蓝,墙体变得通透深邃,如同汪洋大海被刀切割下来的一块。
随着女士步步接近,入口处如同摩西分海般,澄碧的海水向两边齐齐退去,露出一条铺着洁白海沙和贝壳的通道。
女士显然已经见过这场景,也不惊讶,优雅地提起裙角,踩着高跟鞋,依依袅袅地走了进去。分成两半的海水随着她的远离,如同台幕一般闭合,还原成浑然一体的大海。最后涟漪消失,墙面又变成了没有任何异常的淡蓝色。
简墨看呆了。
封三表现得比他更直接,双眼放亮地惊叹:“天哪!太帅了!真不愧是李氏!”
简墨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冷静地盯着墙壁观察:为什么他们靠近的时候,这墙面没有任何变化?莫非是这种模拟海洋的异能同时还能够辨别来人的身份——参观者肯定是凭入场券识别。展馆的工作人员是不是也发放了身份识别的物件?
如果是这样,想要混进去,可就麻烦了。简墨想到这个可能,不由得大皱眉头。他不甘心地伸手摸了摸淡蓝色的墙面,顿时察觉出异样:墙面触手粗糙,不似看上去那般平滑。
心念微微一动,修长的手指轻贴墙壁,简墨一路向着刚刚女士进入的地方走去。快到目的地时,他感觉手指突然陷空,定睛一看,果不其然:视觉上手指完全没入墙面,就好像突然会了穿墙术一样。
简墨心中一松:入口通道的位置并没有改变,只是被异级纸人使用了障眼法。当手持门票的参观者靠近,海洋通道的视觉效果才会展现。而工作人员对展览大厅的布局本就熟悉,又被提前告知,自然也是出入自如。
看来李氏也觉得,这么一场小小展览,还不需要安排那么严谨的身份筛查,简墨想。
“两个小家伙倒比队长运气还好。”副队长躺在监控室的靠椅上扬了扬眉毛。
这时,门开了。
“队长。”副队长见到来人,心思立刻拉回到正事上,“接下来怎么办?对方很谨慎。”
“我也没想过第一次接近他们就能成功,好歹是李氏。”萝莉音队长平静地看一眼监控屏上的时间,“15分钟后,‘变色龙’在那一层电路上做点手脚。等到中央空调无法供冷了,他们会需要会展的人跑一趟。”
说话间,萝莉音队长已经脱掉身上清洁工工服,换上一套白领职业装。
“需要让‘猫’过来帮忙吗?”副队长见女队长在监控室里旁若无人地换装,忙转过头,盯着桌前的二十多块屏幕目不转睛。
“不用,他正忙。”萝莉音队长掏出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化妆包,十分钟后让自己相貌年龄成熟了五六岁。
“其实……队长,我有点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非要选择李氏入手?”副队长背对着萝莉音队长问,“这个起点是不是有点高了?”
“当一朵烟花在夜里炸开的时候,你会注意地上一根被点燃的导火线吗?”萝莉音队长反问。
“您是想把李氏的造纸师当成烟花点了,好让其他人不会发现,我们真正的目的是引爆火药库。”副队长恍然道。
“是,也不是。”萝莉音队长左手一握,关上的化妆盒发出“咔”的一声,“火药库当然最重要。但烟花,也不能放过。”
“队长一石二鸟,果然高明。”副队长偷偷斜目瞟了一眼,看见气质大变的队长,生硬地拍着马屁,“队长这次肯定能够成功。”
“如果断一次电还不够,就断两次、三次。断电不行,就再给他们制造点别的麻烦……直到把那两个造纸师逼出休息室为止。”萝莉音队长最后掏出一副金丝眼镜戴上,光亮的镜片后一对明净的琥珀色眼眸看向主屏幕。
两个不请自来的少年穿着清洁服,游荡在展览大厅中,不时清理下垃圾,不时又驻足在某个展位前,看得两眼发直,仿佛灵魂要飞出体外。
2 李氏的造纸展览
“空调一上午就罢工了两次。安检门现在也坏了快一小时了,你们展馆难道穷到连个像样的设备修理工都招不起了吗?”贵宾休息室里,穿着浅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一脸怒容地按挂电话。
他转身向旁边沙发上翻着杂志的女研究员抱怨:“小黄,你说说,上面是怎么想的?到哪儿开展览不好,非要在这么个穷乡僻壤开?”
“既然是所里安排的,许老师就受点累吧。”这位女研究员显然也想不明白原因。
被称为许老师的男子当然心里清楚,同事也不可能知道答案。他无奈地叹了口气,火气稍微消了些:“你倒是轻松,只管纸人就完了,其他所有杂事可都是我一个人扛着呢,年轻人怎么不知道积极主动一点。”
“我一个初来乍到的初级研究员什么都不懂,哪敢瞎逞能。许老师,您可是中级研究员了,我这趟出来不正是要跟您多学习学习嘛。”女研究员冲他笑笑。
虽然明白这是女研究员的刻意恭维,但这番话确实让中年男子心里舒坦不少,不再纠结她躲懒的话题。
他看了一眼手表,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下去盯着吧。不亲自看着,怕是要等到今天展览结束了都弄不好。”
简墨不知道这场展览的主办方正为会场设备频频故障而大动肝火,此刻的他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贪婪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整个展厅,每一处细节都舍不得放过。
虽然简爸允许简墨同许多六街的小孩一样,偷偷地摆摊贩卖纸货,还亲自教导过如何制作魂笔,调制点睛。但只要涉及到写造这一块,哪怕只是沾一点边,简墨都被简爸明令禁止接触。
六岁那年,简墨因为好奇,独自一人跑去玉壶区,看了一家造纸研究所做的路演。那场路演规模并不大,前半段技术介绍他听得半懂不懂,后面的表演却让简墨大开眼界。
虽然那些表演者与他同属纸人,却不是他这种看起来与原人没有两样的人类:他们有的不借助任何道具,就能够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有的只是站在那里,突然就和周围的景物融为一体,像变色龙一样;有的能够操纵火,用火焰在空气中“写”出一行行文字;有的能够控制水,在路演现场直接下了一分钟的毛毛细雨……
那天回家后,简墨挨了他有生以来第一顿揍。
他起初以为是因为自己随意乱跑而挨的揍。可简爸揍完后,才一字一句地警告他:以后绝对不许参与任何与写造有关的活动,绝对不许看任何与写造有关的书刊、电视,绝对不许……总之,凡是能让他了解写造是什么的东西,都绝对不可以接触。
简墨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小时候的自己一边抹着眼泪鼻涕一边不明白地问: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都可以,他就不行?简爸的回答是:没有原因。简家的规矩就是如此。
这是什么破规矩?
简墨已经不记得自己经历多少顿揍才记住了这条规矩,但从那以后,他就没有再触碰过。其实他已经这么大,就算挨一顿揍也不会感到多害怕多难堪。只是小时候那么多顿揍让他牢牢记住:世界上唯有这件事情,是他爸最最讨厌他做的,也是他此生不能触及的禁区。
而简墨现在正站在这片禁区之中,觉得就算今天回去后被他爸揍十顿,也值了。
抬起头,入目而来的不是原本有机玻璃铺就的透光天花板,而是美得令人心悸的一抹蓝:清亮、澄透,没有一丁点杂质,仿佛是从完全没有受过污染的大海里提取的一汪精华,又仿佛是最上等的蓝宝石融炼成的颜料。美得那么极致,纯得那么天然,让人有一种不敢轻易触碰的脆弱感。
薄薄的白色云雾就在他身边飘浮着:有的伸手可及,有的高不可攀,有的从脚底飘过……云雾擦过皮肤时,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清凉的湿意。
然而,能看得到的天空,还只是展馆里极小的一部分。
无数巨大如同店铺凉棚的绿色树叶,层层叠叠的,从各个方向,自脚下向天空徐徐延展。纯净的蓝天就在这深深浅浅的青枝绿叶中随性地穿插。简墨的视角中,脚下依旧是普通的白色大理石地板的石纹,但树皮的褶皱却通过脚底的触觉清晰地传递到意识里。人身等高的蝴蝶在树枝间飞舞,一落到树枝上,就化成统一着装的会场工作人员。不想走路的参观者,坐着不同种类的大型毛毛虫来回穿梭;想到高层或者低层的树枝去,则可以在鸟巢边等待,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坐上百灵或者啄木鸟……
偶尔穿过云层的太阳光,将树枝上盛开的白色花朵映照成半透明的淡金色。清风刮过的时候,花朵会旋转着坠落下来。如果正好砸中一位参观者,花瓣便碎成大团大团的金粉,伴着阵阵淡雅清新的香气悠悠地散开。
被砸中之人的妆容和衣服,在视觉上会立刻发生变化。男性多半会变成背着宽剑的英武骑士,或是穿着符文法袍的神秘魔法师,女性则通常变成拥有白色翅膀的天使或者尖尖耳朵的美丽精灵,小朋友则会长出各种可爱小动物的耳朵和尾巴。穿着各式各样奇特衣物的参观者,他们在展馆中仿佛是来自小人国的居民。在巨大树叶下搭建的展台前参观,脸上无不洋溢着惊奇和欢乐的表情。
笔直通天的巨大树木和穿梭于其中的各种生命形态,构建了一个奇幻逼真的小世界。这让简墨立刻想到他的那本老旧阅读器里,东方神话故事所记载的建木[1],以及西方魔幻小说里描述的魔法师和精灵等。
那本老旧阅读器是简墨识字后简爸给他的,里面存储了上万本电子图书。虽然他爸从来没有提过这本阅读器的来历,也禁止他向任何人透露阅读器和里面记录的东西。但是简墨知道,阅读器里存储的,都是大洪水前地球上曾经有过的书。
据说那个时候有很多很多的书,多到一个人几十辈子都看不完。但因为大洪水的到来太过迅猛,除了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科学技术作品外,只有一些最经典文学作品勉强得到了保留。绝大多数的文学作品都湮没在了那一场全球性的大灾难中。
这本阅读器里的图书对于个人来说不算少,但对大洪水前的旧纪元,只是浩瀚星空的一角而已。然而这不多的书,已经是他童年最爱的,也是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了。
阅读器里的书种类比较杂,小说故事居多,有部分自然科学与历史军事类的书,还有少数工具书。从他开始认识这个世界起,这些书就像无数个拥有独立思想却没有任何私欲的老师,从各个方向各个层面影响着他、引导着他,让他学会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思维方式看待这个世界,让他体会各式各样的人生经历和情感历程。
简墨很喜欢这些书,其中特别喜欢的,他甚至能够背下来。因为简爸的要求,简墨从来没有把书里的内容讲给其他人听,但不可否认,这些书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甚至会让他身边的人时常觉得他的想法太过另类,甚至无法理解,比如三儿,有的时候还包括简爸。
而那些别人看来天真或者荒诞的想法,简墨却觉得,世间一切本该如此。若硬要说有什么不对,那也是这个时代的不对。
首先有一样不对的地方,就是对文学创作的态度。
全球复兴的进程中,落地几乎就是现成劳动力的纸人,无疑能够发挥极大的推动作用。为了让世界尽快回到灾前水平,新纪元的人们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观念:所有的文学创作,不,所有的文字创作,如果不是为了造纸,就是一种罪大恶极的浪费。
简墨从小拥有这本阅读器,并没有感受到这个观念给整个社会带来怎样难以逆转的后果。等到他长大了才发现,不仅仅是六街,整个木桶区,乃至木桶区之外的世界,几乎没有任何文学作品:小说、散文、神话、童话、话剧、诗歌……
新纪元里绝大部分文字创作,都只有一个目的——造纸。也就说,除了造纸原文,简墨这辈子恐怕都不可能再看到与阅读器中的书相媲美的文字了。
而简墨从来没有机会见一见造纸所用的原文。
能够造出纸人的文字,会是多么美丽、多么奇妙、多么有趣呢?
那些勇敢无畏的、灵动狡黠的、温和儒雅的、桀骜不驯的、纯真无邪的、孤傲不群的……灵魂,那些上天入地、操控万物、白骨生肉、变换万千……穷极人类之想象力的能力,那些贲张有力的、纤细柔软的、高大结实的、苗条曼妙的……躯体和相貌究竟是如何通过文字,一点一点构筑、一层一层叠加起来的呢?
反正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简墨目不暇接地看着展馆的奇幻景象,十分有信心地断定,造纸原文至少不会逊色阅读器里的书篇,否则,何以旧纪元造不出纸人来,新纪元却能够?
他的眼睛在一个个造型独特的展台上扫过,大脑几乎来不及将这些绮丽美妙的异景完整地记录下来。惊喜和赞叹如同海边的浪花,一重一重卷过心头。简墨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非法入侵者,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里,偷偷地享受着不属于自己的短暂欢乐时光——无论是从物理层面上,还是精神层面上。
真想亲眼去看一看一名纸人是怎么被创造出来的!那些文字是如何通过魂笔、点睛与诞生纸结合在一起,然后在孕生水中孕育出一个新的生命?可是简墨想,为什么他偏偏是纸人呢?
从有造纸之术的那天起,无数次试验证明:纸人是不能造纸的,原人才拥有造纸的可能。
原人中拥有造纸天赋的人被称为天赋者,占原人总数的10%左右。而天赋者中又只有约5%能够通过造纸师认证,成为真正的造纸师。其他天赋者可以从事与造纸相关的工作,比如造纸工具的生产、造纸行为和纸人事务的管理等。
只占原人总数大约0.5%的造纸师按照造纸的能力划分为普、特、异三大等级,分别对应能够制造出普级纸人、特级纸人和异级纸人的造纸师。其中普级造纸师占造纸师总数的85%,特级造纸师占14.5%,异级造纸师占0.5%。
按照这样的比例算,每10万个原人中,大概会有1万个天赋者,500个造纸师。这500个造纸师中差不多会有425个普级造纸师,72个特级造纸师。而位于顶级的异级造纸师,不会超过3个。
也就是说,能够制造出今天他看到的这些奇妙异象的异级纸人是由10万原人中仅有的3名异造师写造出来的。
就算他是原人,也不一定就是天赋者。就算是天赋者,也未必能够成为造纸师,更不用说是最令人向往的异造师了,简墨又自嘲地想。
简墨和封三进入大厅没多久就走散了。好在他早有准备,进来前已经与封三约好碰头时间地点,因此并不着急。
然而,当他正准备向另一根树枝出发时,封三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匆匆跑来,拖了他就走。
起初简墨还以为是两人的身份暴露了,心慌下一问,才知道这家伙是想拉自己英雄救美。
“你疯了吧!”简墨不可思议地瞪着封三,“你是嫌自己没有机会暴露吗?老毛病又犯了?”
他这个死党机敏滑头又非常识时务,但唯有一个破毛病:看到漂亮女孩就走不动路。这让这家伙时不时要惹些麻烦上身。简墨不用问就知道,这家伙看到的那个被人刁难的女孩肯定长得很漂亮,不然这家伙是不会多管闲事的。
“咳咳,我承认那个小姐姐是挺好看的。但是人家也真是很可怜,一个安检门三个电工师傅修了一个小时都没修好。这又不是她的错,人家确实也尽力了。”封三故意提了一句,“那个小姐姐是个纸人,被上司和李氏的造纸师轮流地骂。骂得可难听了。”
简墨的抗拒心确实因此有些动摇,可是——
“三个电工都修不好的东西,你觉得我就一定能修好?”他还是不太想去。
“你爸不是这方面的高级工程师吗?你平常听得多看得多,肯定比一般人有办法。”封三哀求道,“你先去看看,先去看看嘛!又没有一定要你动手,你看了之后觉得有把握再动手。不行的话我们不管就是了。”
简墨无奈地叹了口气,被半拖着向前走:真是迟早要被这个色令智昏的家伙害死!
这根树枝与主干连接的地方就是主会场的入口之一。
一小时之前,入口的安检门就开始莫名发出警告的鸣叫,可一直都没有解决。
好在附近的展台并不多,参观者虽然略显烦躁但并没有特别的抱怨。可在追求尽善尽美的李氏负责人眼里,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一个浅灰色西服的中年男子面色不悦地站着,另一个对着他点头哈腰的男人一看便知是会展中心的高级管理人员。旁边还有一个神色难堪、满面羞愧的年轻女孩,应该是男高管的下级职员。男高管一面对着中年男子态度谦卑地道歉,一面色厉词严地责骂着年轻女孩。
简墨一边从男高管的话中了解事情原委,一边仔细观察着被拆开的安检门和三个满头大汗的电工师傅手上的动作:“这三个电工师傅很专业……基本上已经把这类故障发生的原因都排除掉了。”
封三急问道:“那你看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让我想想。”简墨对这种古怪的异常也开始产生兴趣,轻轻咬着手指,脑子里将从小到大简爸给他讲过的特殊案例回忆了一遍,把握慢慢上升到五六分。
“……这年头长得漂亮的纸人女孩要多少也有多少!我请你来不是为了你这张脸的,是要你用头脑和心思做事的,明白不明白!再给你二十分钟,搞不定就自己打辞职报告吧!”男高管厉声训斥道。
年轻女孩低着头,眼圈红红,一个字没有反驳。
简墨心里有了底,从安检门上收回目光,抬眼端详这女孩:确实长得不错,很符合三儿的审美偏好。
他考虑了一下,走了过去对年轻女孩道:“我懂一些电器知识,让我试试吧。”
年轻女孩对着简墨愣了一会儿,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清洁工会突然跳出来提这个请求。
男高管见到简墨身上深绿色的清洁服也是一怔:“一个清洁工想要在这里搞电工,专业跨度挺大的。”他话说到一半,突然露出疑惑的目光,“你们两个我以前好像没见过?”
“我们是黄经理招来的临时工。”简墨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起了疑心,不慌不忙地将之前在卫生间里偷听到的名字报出来。
“老黄那么……节俭的人,这次居然也舍得招临时工?”男高管警惕的神色这才放松,却没忘记继续讽刺,“可要是清洁部随便招来的两个临时工就能够搞定,设备部请的几个特级岂不都是废物?”
“我只是正好对这个型号了解得多一点。”简墨耐心解释。
“行了!”男高管翻了个白眼,“不知道天高地厚,瞎捣乱。滚远点!”
说完,他向简墨挥了挥手。
简墨顿时感觉到一股强大到无法抵抗的气流袭来,好像一辆表面不太坚硬的大卡车迎面撞在身上,然后自己就向后飞了过去,像一只毫无分量的风筝一样。
这是一个纸人,异级纸人!简墨在空中蓦地明白了这一点。
不知道是他的运气好,还是封三太倒霉。简墨先撞到封三,然后两人一起摔到五六米外。有人做垫背,他并没有摔得太狠,但封三的叫声却有点惨。
简墨慌忙爬起来,跪在封三旁边急问道:“你怎么样?”
封三躺了好一会儿,皱成一团的脸才慢慢松开,喘着气说:“真是好心没好报!明明是来帮忙,结果还要挨打。哎哟,我的腰!”
“还敢强词夺理!”男高管厉声呵斥,上前一步,想要再教训两人。
“等等。”中年男子瞥了简墨一眼,“先让他们修吧。修不好,你再处理。”
修不好,你再想怎么教训他们就怎么教训他们——简墨在心里还原了这位李氏造纸师的话中话,嘴紧抿成一条线。但最后在三儿催促的眼神中,他还是把满腔愤怒压了压,向一名电工师傅借了工具,开始检查。
简爸曾说过,当实力不及对方的时候,如果只有忍耐才能缓解危机,那就忍耐。不要因为一时意气做无谓的反抗,尤其是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口头便宜。积蓄实力,寻找机会,让对方百倍相还,才更能解恨。
之前简墨综合考虑了各种可能后,脑子里已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原打算先装模作样做两次失败的试探,但中烧的怒火消耗这份耐心,上来便直接断了安检门的电,拆了怀疑度最高的部分,要了一块强力磁铁。三分钟后,简墨从一处不起眼的凹槽里取出一根细小的大头针。
安检门里为什么会有这个?所有人面面相觑。
简墨将所有部件还原,再打开电源。安检门安静了。
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封三的脸上更是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笑容,然而他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因为男高管在松了一口气后,开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起简墨:“这可真是本事。别人折腾半天都没个结果,你一上去就发现里面有一根针了。”
这话每一个字都没错,可语气几乎是在说针就是简墨放进去的。
“你——”封三握紧了拳头,正要反驳。
简墨按住他的手臂,冷静回答道:“我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针,也不知道为什么里面会有针。安检门是密封的,通常情况下不可能有外物进入。但我刚刚在一边看这几位师傅已经将常见的故障因素都排除了,这说明安检门本身故障的概率非常低。所以我猜测,有能引起报警的东西‘意外’地出现在报警器的探测范围,却又藏在一般人看不见的位置,比如报警器的内部……现在结果证明,我的猜想是正确的。”
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完:将一根大头针强行穿透密封的安检门外壳,藏在内部,显然不是自然条件下会发生的事情,而是有人蓄意为之。而在众人无所察觉的情况下完成这一举动,唯有异级纸人。这位异级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总不会就是为了单纯的恶作剧吧?
能混进李氏造纸研究所的人除了一身造纸技术,脑子的敏锐程度也都不差。中年男子闻言脸色顿时一变,带着身边的保镖匆匆向楼上奔去。
3 谋杀
看见休息室里女研究员依旧安坐在沙发上翻着杂志,中年男子暗自舒了一口气。
他离开这里时带走了一半保镖。休息室位置较偏,真有居心不良的,他这位同事很可能会出事。
不过既然什么都没发生,也可能是他想得太多了。
“怎么了?许老师。”女研究员见状问道。
中年男子略顿了一下,决定还是把刚刚发生在下面的事情说出来。
女研究员也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许老师,要不把展馆的人叫来问问,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
中年男子想想,也有可能是对方还没有来得及出手,于是赞同道:“也好。距离展览结束还有好几个小时,我们还是谨慎一点。”
李氏造纸师突然离去,让男高管错愕了一秒。但他也很快意识到,展馆危机已解决,后面不是他能插手的了,表情便彻底放松下来。然而,目光扫到解决这场危机的简墨、封三等人,男高管脸上并没有什么赞赏之意。
“真是小看你们!”男高管阴沉的目光依次扫过年轻女孩、简墨和封三,仿佛在看一群妄图挑衅大象尊严的蚂蚁,“看在问题解决了的份上,暂且放你们一马。但是特级而已,就觉得能够在我面前没上没下了吗?”
他用眼神表达了“日子还长着呢,你们最好给我小心点”的意思后,傲慢地离开。
三个电工师傅收拾好地上的工具,赶紧撤离,避免无辜波及。
年轻女孩脸上的阴云却并没有消散,只不过男高管的离开让她没有继续压抑自己的情绪,抽噎的声音也大了些。
封三趁机靠近年轻女孩,安慰道:“小姐姐别担心了,事情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年轻女孩眼里没有感激,反用一种欲嘲还忍的眼神盯了封三两秒,吸了吸鼻子,调转目光看向别处,拒绝的意味很明显。
封三接收到女孩不领情的信号,却不明白为什么。他摸了摸脑袋,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
年轻女孩见他不离开,索性直接开口:“你以为你们今天是好心帮我吗?你们还不如不帮我呢!本来被副总奚落一顿这事就算完了,反正平常他也没少奚落我。但是今天被你们当着这么多人下了面子,他以后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你们倒可以一走了之,最后还不都是迁怒到我身上!”
封三大概没有想到,虽然英雄救美是救成功了,但漂亮小姐姐反而不高兴。
“你们其实是特级吧?以为在普级面前有几分体面,就可以在异级纸人面前无所顾忌了?”年轻女孩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们,毫不客气地教训道,“你们最好记住了:异级和我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们连原人都不放在眼里。我们这些特级,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比普级稍好一点的劣等品而已。得罪了他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原人歧视纸人,这是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实,但纸人这个族群的内部也并不是完全平等的。像简墨这样的普级纸人之上,还有两个等级:拥有一技之长的特级纸人,以及拥有原人都没有的异能的异级纸人。
简墨在六街认识的纸人几乎全是与他一样的普级——天赋与原人的平均资质水平相仿的纸人。而他的父亲作为普级,在不断地学习和钻研下,技术水准也并不弱于一般特级。所以简墨虽然一直羡慕异级纸人能拥有不凡的能力,却从来没真切感受过纸人之间等级差别带来的压力。
今天,他终于知道了,这种等级差别不仅仅是无形的优越感,还有生杀予夺的威胁。最现实的是,他自己是纸人族群这个大金字塔里最底层中的一员。
简墨开始还想解释一下自己并不是特级纸人,但听完年轻女孩的话,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可他虽然不满,却又无法反驳,索性闭了嘴。
封三倒是想反驳几句,但看着年轻女孩梨花带雨的模样,又不太忍心,只好自认倒霉地扶着简墨的肩膀打算离开。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才离开的男高管又回来了。
他瞥了简墨两人一眼,然后转向年轻女孩,抬起下巴示意一下:“跟我去见下李氏的人。”
简墨见男高管虽然不悦,眼里却没有惊惶之色,心里微松一口气:看来目前还没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不过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他们还是赶快离开的好。
封三对这里却还有些念念不舍,简墨耗费了许多口舌差点就要发火了,才说动他同意离开。
“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封三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主会场大楼一眼,“阿墨,我们好不容易才进来的,半途而废不可惜了吗?”
从发现大头针起简墨内心就生出的不安,此刻变得越来越强烈。在卫生间换下清洁服的时候,这种不安的感觉简直要从他的喉咙里汹涌而出。
简墨左手猛地握住藏在衣服里的银链,深吸一口气:“行了,赶快过来!”他翻过围栏,稳稳地落在地上,回头看一眼主会场大楼,莫名感觉其中几扇窗户上突然多了点什么,“再不走就要有大麻烦了。”
封三大概也从简墨焦躁的情绪中察觉到了什么,当下闭上嘴,跟着翻过围栏。
走进李氏研究员的专属休息室,男高管态度恭敬地向两个研究员问了一声好。然而还来不及将年轻女孩介绍给两人,他便见眼前数条雪亮的银色弧线交叉划过,有若黑夜中闪过的电光一般,接着是什么金属制品掉落在地的声音。
男高管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热热的液体就迎面喷到他的身上、脸上,以及天花板、墙壁、玻璃窗、地板、茶几……只不过一眨眼的时间,原本温馨洁净的房间变成了血色的泼墨画室。
正欲开口说话的许研究员圆瞪着眼睛,双手捂着渗血不止的脖子,眼里闪着求救的光芒,却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便倒了下来。黄研究员手上的咖啡杯蓦地翻倒在她的衣裙上,褐色的液体浸污了质地优良的白色布料,又继续向下蔓延至沙发。而自他进门,就一直警惕地打量两人的两名保镖,也在同一时间摔倒了下来,血溅满地。
这是……都被杀死了?
男高管眼球暴出,嘴唇哆嗦着,脑子一片空白。过了好几秒,他的脑袋如同缺少润滑油的机器一样,颤抖着一格一格地转向自己身左。因为惊恐而收缩的瞳孔将年轻女孩那抹如看蝼蚁的轻蔑完全接收。
“她”根本不是会展中心的人。
“救命——别杀我!”男高管上下排牙齿打着战,全身僵直,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舌头并没有听从大脑指挥,把这句话完整地表达出来。在他颤抖的双膝快要支持不住前,对方就从视线里消失了,男高管这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发出尖叫。
门外的保镖立刻冲了进来,里面的情形一目了然。
他们此行保护的两名对象,还有正副保镖队长,正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上。他们颈部全部被一刀切开,血溅满室。只有会展中心那名衣着体面的高管跪在地板上,西装裤的裆部被水渍染成深色。而一同进来的女主管,则整个人都消失了。
凶手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动了手,他们能力最出色的两位队长甚至来不及反应。所有的保镖脸色都难看得要命——为对方强悍惊人的实力,也为对方丝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的轻视。
一个年轻的小个子保镖轻声道:“韬哥,现在队长和副队长都不在了。这里您的能力和资历都是最高的。您拿个主意吧!”
被称为韬哥的保镖是最先恢复冷静的。他只考虑了一秒,便环顾周围征询道:“如果大家都没意见的话,我谢子韬就托大,暂代一阵子队长职责。”
众保镖都没有反对。
“现在开始,整个展馆立刻封闭,许进不许出。”谢子韬下指令。
“女主管嫌疑最大,重点搜索她的下落。安抚唯一的幸存者,让他尽快把事情经过说出来……把这一周监控调出来,搜寻线索。”
“我来上报研究所,看他们是否派人过来主持大局。”
直到踏上六街,简墨才缓下狂奔的脚步,双手扶着膝盖,努力平复着呼吸。他看着胸前荡来荡去的银色项链,紧张和不安慢慢地消散。
银链是简爸捡到他时就挂在他身上的,上面还挂了个木质魂笔坠子,样式是随处都可以买到的款式。若说有什么不同,就是链子非常长,足够在他脖子绕上两圈。
他爸说,这或许是造师留给他的一个念想,让他一直戴着不要取,所以简墨洗澡也不曾拿下过。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遇到举棋不定或者感到危险的时候,简墨就下意识想摸摸它。好像手里只要拽着它,心里就有底气。
“我说,我说……你,你跑什么快到底干吗?”封三也跟着扶着膝盖喘气,“你不知道我的腰刚刚摔了啊。”
简墨刚才脑子里只想着赶快离开那个不祥之地,完全忘记封三刚刚摔过,眼下见他抱怨,不由得有些担心:“你,现在还好吧?”
“还好。”封三在路边一屁股坐下,一副快死了的模样,“还活着。”
简墨在他旁边坐了下来,一起看着路上车来车往发呆。十分钟后,两人才恢复如常,想起今天的经历,不由得相视一笑。
“虽然最后出了一点点意外,但我们没惊动任何人就混进去,又毫发无伤地跑出来,中间还在李氏造纸师的眼皮子底下走了一遭——我觉得我们真是太厉害了!小爷现在都觉得,以前太小瞧自己了。”封三一把揽住简墨的肩膀,骄傲地说,“这事要是让六街那群混蛋知道,岂不是要羡慕死他们!!”
简墨瞥了得意忘形的死党一眼,开口赞赏:“李氏的展览确实很厉害。”
“我说吧!那可是李氏造纸研究所!”封三得意地说,“你先前还怕你爸不敢来!现在知道了吧!不来才后悔呢!”
“是啊。”简墨双眼放空地望着马路对面,“可他到底是我爸。”
“我说阿墨,你该不会想着回去怎么跟你爸认错吧?”封三把头凑到简墨面前,“别傻了!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我姐我都没跟她说实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的。”
简墨斜眼瞥着他:“还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都四个人了,你会数数吗?”
“打你的,敢说小爷我不会数数——”封三故作恼怒翻身向他扑过来,简墨连忙向旁边躲去。
两人一边相互抬杠一边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向家的方向跑去。
简墨记得,封三七岁那年,和十一岁的姐姐封玲被亲生父母遗弃在六街。
木桶区的纸人和原人比例大约是八二开,远远高于其他地区。因为不能像原人那样自然繁衍,又无法造纸,所以成年纸人常常会收养一个小孩作为晚年陪伴。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原人小孩被遗弃在这里的原因。只是成年纸人多半更乐意收养一个不知事的婴童,从小培养感情,比如像简爸和简墨这样的。可封玲那时已经不算小,加上封三不愿意和姐姐分开,所以他们一直都没能找到收养他们的人。封玲刚开始带着他沿街乞讨,小偷小摸,还能弄到点东西果腹。等到封三大些懂事了,六街被遗弃的原人小孩也越来越多。“竞争”一大,生活雪上加霜,收养的事情就连提的人都没有了。
封玲迫于无奈,只能去四街陪酒。可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容得下单纯的“陪酒”女。
简墨不知道最艰难的那段时间他们是怎么过的,即便是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三儿也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他只知道封玲现在有一个小公司老板的儿子做“男朋友”,时不时能拿到些“零花钱”,勉强维持着现在的生活。
封三最大的愿望,就是早点到十六岁,到了法定劳动年龄,找到一份工作。无论什么工作,至少能够有一份稳定的收入,或许付完房租,就所剩无几,但好歹是一份希望。
“明天上班一起走啊。”简墨向三儿挥手说。
“嗯。”三儿抬了下手,向街对面的小楼走过去,“明天见!”
注释
[1]建木是上古先民崇拜的一种圣树,沟通天地人神的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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