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烔炀河传奇——胡髯公

白话聊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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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杨姓人家,终于得了一个儿子,尽管是个遗腹子。那时候,已经有些新派,产婆穿的是小对襟的褂子,不用扣襻,却是那黑色胶木机器做出的纽扣,像是死鱼眼睛一般。婴儿出得产门时,使用一把上了锈的剪刀,剪断脐带。忙乱中,产婆突然发现,自己的小褂子被挂在了什么物件上,下摆都拉扯开来,露出白净而且松弛的肚皮。端过洋油灯细看,原来下摆的一只扣子,不晓得怎么的就攥在那哇哇直叫唤的婴儿的猩红色的小手中。在场的几个妇人,都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笑了。

那,便是小扣子出生时候的故事。

杨小扣子命大,得了七天疯,也就是后来说的破伤风,却没有死掉。只不过留下来一些哈病,或者叫做弱症,小儿麻痹症,发育的不太齐全,个头不高,难得下地做重活,也就能出门放牛,顺带的搓草绳编草鞋什么的,勉强还行。不过,人倒是十分的机灵,虽然没有进学读书,可他记性好,经常偷空在祖家塾师的屋檐下听书,就把那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之类的粗浅的学问,都瞟学了过来。

跟着唱戏文的人屁股后头瞎充斯文,嘴巴里头哼哼切切的,叫票友,蹲在塾师屋檐下偷学的,叫做票学,后来,便有了时兴的讲法,叫做‘自学’,假如自学能够换得一钵子稻米的,用那自学的学问混个半饥半饱的,那就是自学成才。

烔河麒麟桥以东,有好几座连绵在一处的小山岚,有李家山、祖家山、叶家山和何家山。在几家山头合拢的去处,人迹罕至。山势不高,但也是古木参天,修竹匝地,夜间听得狼嚎,清晨一派鸟叫,野兔山鸡流窜,臭鼬香獐出没。山头长青榉白柕,山麓多乌桕红桃,一年四季泉水叮咚,十二个月份花草繁茂。

山中那些竹篁松荫密匝的地界,荆棘丛生,古树参天,冬天里料峭苦寒,夏日里阴风习习,唯独在春秋二季,也就是在春和景明,或者是秋色宜人的时分,有一些好事者携酒浆备素果,鼓起披荆斩棘的勇气,为了满足十二万分的好奇心,壮足了胆量,呼三朋约四友,要进林子的深处探险,但是每回,都是被蜂蛰蛇咬,甚至还有那些毒藤毒草,沾染到肌肤上,奇痒难熬,数日不得消停。每回都是铩羽而归。

那一年的暮春季节,小扣子赶着东家的一头黄牛,到山坳处去。路过东王庙前的祖家祠堂,就听得里头书声琅琅,小扣子就有些痴迷,把那黄牛散放在大塘埂上,兀自就拖动着不太灵动的脚步,来到人家廊檐下,却不敢露出头脸,就蜷缩在那隔扇门下,听的津津有味。

那调皮的黄牛,便信牛由缰,冲着山坳里跑去。那里有好几头母牛,好像是动了春情似的,也不低头吃草,而是东张西望,还时不时地自牛嗓门眼的深处,发出‘哞哞’的叫声,那是在叫春。小扣子的黄牛,也就在三岁上下的年纪,合着人的岁数,也就是二十出头的小爷,正是血气方刚,阳气最旺的时分。听到前方母牛矫情的叫春,哪里还按捺得住满腔的欲火,便迫不及待地冲将过去,无非是想成全好事。

好事多磨。山坳里的牛,都是叶家的,那叶家放牛的,向来就横,自以为东家家大业大,就有些目中无人,特别是瞧不起有些残疾的小扣子。老话说,爱屋及乌,就是爱上那个房子,连同栖息在房梁上的鸟也给喜欢上。这句话反过来讲,就是不喜欢小扣子,连带地也就不喜欢小扣子的黄牛。特别要紧的是,那个给叶家放牛的,是个外乡人,男不男女不女的,估计自个儿在那方面不行,连带地就对那方面很行的公牛,眼红的很。老远的,瞧见小扣子的黄牛,就恨自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挥起手中的马鞭棍,照着那性致勃勃的黄牛,没头没脸地抽将开来。

牛们之间,公情母爱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通常,是公牛自作多情,错过了母牛的发情期,没赶上趟,扬起牛鼻子对着母牛的那地方,结果碰了一鼻子牛尿骚气,有的时候,会让母牛横扫一尾巴,或者是踢上一脚,那都不算一回事。可这回,年轻的黄牛猝不及防的,就遭到一顿饱揍,负疼不过,而且在情绪上,也是一时没有拧过神来,仓皇之间,扬起四只蹄子,没命地冲着山里头窜过去。待到小扣子赶过来,那牛,似乎是负气似的,窝在那荆棘丛生,生妖出怪的密林深处,再也不肯露头。

人之间的大事小事,本来应该是当事人自己去解决的,而今迁怒到牛的身上,坏了牛的好事,由此招致一些苦难,也是劫数。

小扣子有法无法,不敢空手回家交差,拖着胆怯和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捱地,钻进了草窠刺丛里。

天黑下来了。月亮爬上了树梢头。春天夜晚的林子里头,阴冷的气息裹挟着小扣子。身体上的劳累和心头上的焦急,折磨着十来岁的孩子。心力交瘁之下,他实在是支撑不下去,连一步也挪动不得。突然,他发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暖和的灯光。小扣子强打起精神,步履维艰地䠀过去。可没有走出几步,就一头栽进了一个烂草水坑里,不省人事。

那灯光的地方,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去处,无非是三间茅房。红泥做墙,驴屎马粪为饼,点缀墙上;白茅苫顶,松柯竹节作杖,压住屋梁。瞧那室内,榆木为床,芭蕉棕榈做被做幛;葫芦砌灶,南瓜萝卜是炊是粮。墙角橡树大桶居高临下,盛满玉液琼浆;窗前桃木小盏小巧玲珑,堆砌山楂果酱。葡萄藤肆无忌惮,檐外上蹿下跳,藤须或短或长;牵牛花舒展自如,门口探头探脑,花朵东张西望。屋后清泉潺潺,四季流淌,堂前月光澹澹,一派明亮。说是村野陋室,其实神仙禅房。

里头居住着一个年纪老迈的人,极矮小的个头,瘦削的脸膛,尖下巴。满脸的胡髭竟然有一尺长短。老儿神朗气清,目光如炬。姓胡,自号髯公。瞧他那红扑扑的脸膛,倒还当真是有几分当年的美髯公关云长的气度。

胡髯公那日闲坐,忽然心惊肉跳,坐立不安,觉得有异,连忙的垂眉闭目合掌,眼观鼻,鼻对心,意守丹田,口颂《多心经》: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

三颂经文毕,就听得林中一声大响,急忙抬眼朝屋外瞧过去,却见到那个衣衫褴褛,腿跛眼斜的小扣子,跌倒在屋前的水氹里。胡髯公急速起身,自水中救起,剥去他身上肮脏不堪的衣物,将他安放在草堂的榆木床上。以橡木大桶中的葡萄酒,灌入昏迷不醒的小子的嘴巴里。省视良久,看着无大碍,这才又踱步回到早先的青石条凳上,收束心性,让意念在周身游走。半晌,这才‘呀’的一声,脸色大变。

瞧他胡髯公,恁大的年纪,一个纵身就跳到屋侧山崖前的那棵古老的乌桕树冠上,仰天一声清啸。

不远处,传来一声夜莺婉转的啼鸣,刹那时,就听得一阵树影疏疏,一个娇嫩欲滴的女子的声音在说话:

“说好了,三年之内你我不再互通音问,怎么滴,这才过了两天,你就擅自失约?”那女子嗔怪道。音到影到人至,就看到一个身材颀长的乌衣女子,裹挟着一阵香风,风姿卓越地站立在胡髯公的草堂前。

“桥头惠姑有难,非得你七娘出手施援!”胡髯公直切主题。

“惠……”那个叫做七娘的一听,大惊失色。掐指一算,花容失色,月貌憔悴。“怎么不早召唤我?”她连连顿足。看了看依然昏睡在床榻上的小扣子,松了一口气。“迟了。惠姑命中难逃过这一劫!所幸这个小子八字硬,还当真挺了过来。不如我们俩重修旧好,合起手来,帮帮惠姑把这小子抚养成人,胡兄意下如何?”

月光渐渐地明亮了起来,皎洁的月色下,小扣子的脸上变得红润许多,有了生气。

桥东,小扣子的母亲听人传言,说是他追着黄牛,在林中被野狼吞吃了,传信的人还提回来一只破鞋,那是小扣子脚上之物。扣子妈妈也不哭。这么些年来,她一个寡妇人家,为了拉扯这个孩子,早已经精疲力竭,耳听得孩子走了,生的唯一的希望不复存在了,她直勾勾的一双眼睛,瞧着麒麟桥下那浑浊的流水,一头就栽进了河里,刚好到了梅雨季节,河水泛滥,哪里还有那个苦命人的踪影?

胡髯公在后山挖回来黄精何首乌,还有松菇竹茸等野味作为小扣子的佐餐,七娘接回来上好的野蜂蜜,配以三七茯苓,为小扣子疗伤,还用乳香、没药、土鳖虫、三七、红花、血竭、桃仁、杜仲、当归、木瓜等草药配制成药膏,治疗小扣子的腿疾。

转眼之间,已经过去十好几年。胡髯公与七娘,悉心照料,小扣子已经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他本来就聪明伶俐,饱读诗书,就想辞别髯公七娘,意图把那经世济学的才能,扬名于社会,也不枉髯公与七娘的一场教诲。小扣子是个孝子,经常就在夜间思念娘亲,恸哭而醒。就有作别胡髯公和七娘的意思。

七娘毕竟是妇道人家,哪里舍得小伙子骤然离去,千推搪万阻挡。胡髯公倒还通达,夜来他难以入睡,静坐在草堂前,通宵达旦,口中还念念有词,似乎是在推测和求告。

“容他出去一趟吧。十年为期,到时候,不管你飞黄腾达了,还是一蹶不振,都得赶回来,给我们知会一声,到那时候,去与留,还会取决由你。”他冲着七娘苦歪歪地笑了。

“你真的是老了!”七娘气咻咻地埋怨道:“外头那么乱,饿死了那么多的人,你居然还放他走。那不是赶羊进狼群吗?”

“这是劫数,”胡髯公自嗓门眼出低声咕哝着,“让他去吧。瞧他的八字,应该能够挺过去的。”

这么些年来,小扣子得到两位真人的言传身教,大彻大悟的,不仅经书满腹,而且身手也是不凡。他长跪在地,拜谢髯公与七娘。然后一声清啸惊动了满林子里的飞禽走兽。他几番穿插,转眼间便来到了林外。

眼前的小扣子,英俊倜傥,儒雅潇洒。他放眼四望,却认不得眼前所在的地方。原先的祖家大塘,没了踪影,眼前是荒冢比肩,寒鸦鼓噪,蒿草半人深,荆棘没膝长。

山坳边的东王庙,倒是还在那里,歪歪斜斜的,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那叶家的祠堂,已经是一堆废墟了,残砖断垣,一派狼藉。前头的一堆碎瓦边,似乎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以为是一条野狗,便抬腿走过去。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形容枯蒿、骨瘦如柴的老人,跌坐在碎瓦石砾旁,口流涎水,已经不能言语。小扣子记得眼前的老人,那是程府上的老东家。早年邻里的为了争夺山下大塘里的水,持锹挥锄头械斗,就要闹出人命来。程东家舍身扑过去,死命地拉扯,额头上挨了一记闷棍,从此留下了长长的一道疤痕。

他抱起老人,步履踉跄地走下山。青石板的街面上,阒无人迹,连声狗叫也听不到。到处是死一般的安静。小扣子有些慌张起来,小腿肚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着。突然间,就在他举步不前之际,在他的身边就围拢上许多的人。

人们剥光了他的衣裳,人们将他五花大绑,他一头雾水,嗓门发干发苦。突然间,就觉得屁股头上遭人咬了一口,鲜血如注。他负疼不过,大声嚎叫,意图乘势逃脱。

他以为是梦,慌乱之中,连声地呼喊着胡髯公和七娘。林子深处,传来一声清啸,一道红光扑面而来。众人都是皮包骨头的架势,哪里有许多的力气,神思刚刚恍惚,小扣子就乘势强行挣脱开来,撒开脚丫子,沿着来路窜上了山坡。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腿肚子往下流淌。

当晚,东王庙那边的山林,飘起来一股浓烟,紧接着,‘叮叮当当’的砍伐声震耳欲聋。那些骨瘦如柴的人,顺着小扣子落下的血迹,一路寻找过来。

“这里是不得存身了,”胡髯公心情沉重地喃喃自语,“哪朝哪代,这里都是天不管地不收的,可如今……”

“昨夜,”七娘在一旁曼声说道,“惠姑传话,”瞧她不紧不慢的样子,倒是一副胸有成竹。“还是走吧。”

小扣子屁股上刚刚敷上膏药,凉飕飕的,痛疼顿减,直嚷嚷道:

“他们咬我的屁股!”

“他们饿!”

“饿了吃人?”小扣子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副狼吃羊的情景。那还是在他小的时候发生的事,一直就血淋淋地回荡在他的脑海中。

“那,他们砍树,是冲着我们来的?”小扣子明白引狼入室的道理,联想到是自己把山林外的人引了过来,惹祸上身,心中就大感愧赦。

“不是!他们要炼……”

‘噼噼啪啪’的砍伐声音,越来越近了,打断了胡髯公的话头。

“山水不同道,”胡髯公斩钉截铁地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不可同日而语!不好顺着惠姑的道!”

“那, 我们……”七娘欲言又止,拿眼觑着小扣子。

“趁着月色,我们走!”胡髯公眼睛直放精光。

……

到第三日,砍伐林木的人就‘杀开’了一条山路,冲到了原来是胡髯公栖居的所在。偌大的乌桕树下,一片狼藉,似乎是曾经有人居住过,又什么也看不出。

领头的身上倒还有几两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一屁股跌坐在乌桕树下。突然间,自平地里弹跳将起来,鬼哭狼嚎,哇哇直叫唤。原来,他坐在了一支皂角树桠削成的尖桩上,透过衣裤,插在屁股眼里。他一脚将那木桩踢断,就瞧见树下有一个洞,深不见底,探过脑袋,一股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洞口的石壁上,有刀錾斧凿的几个猩红的大字:胡髯公、七娘、小扣子遁于此处。寻踪逐迹者,皂角尖桩当为忌!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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