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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部天龙,一个乔峰——金庸的写作技巧

1,总论:符号与血肉

天龙八部

这书的缺点来讲,我以为野心太大了。人物纷繁,感情纠结,家国民族,人生态度,都想在天龙八部中体现。可惜简繁上失衡,导致每一段都流水账。大小段氏和一众女子的感情,都极平面。苏春秋的七个弟子各有绝技,四大恶人各有形貌,但说实话也都没什么突出特点;南海鳄神之流则平面,段延庆之流,由于篇幅稀少而力求表现的含义深广,就显得很刻意。相比较岳不群,林平之之类的刻画,那差距是明显的。逍遥派内部的纠缠,星宿派内部的描述,一众爱国人士雁门关事件后的种种情事,包罗万象却很难真正动人。主人公里,段誉性格无变化,不真实;虚竹干脆没什么性格,完全变成了佛教观念的一个载体和符号了。

总的来说,虽然很丰富,但是没一个写的好的,所以本来4星。

但是乔峰写的太好了。

乔峰

乔峰也背负了作者强加给他的家国的压力,但是他终究是全书中少见的,除了承载作者给他的符号意义以外的,有血肉的人。逍遥派星宿派少林派,统统都是有符号意义的。慕容复,萧远山,包不同,扫地僧,云中鹤,段延庆,连那个马夫人,每写一个人物都可以找到引申含义,统统都有描绘众生的野心,以至于人物成了典型,变成了塑像,也就少了真实动人的东西。

乔峰也有他的符号意义,他是种族仇恨的载体,是仇恨将一个人的人生如何摧毁掉的典型案例。但是乔峰毕竟有血肉,最终他也超越了他所背负的符号。

血肉体现在,毕竟提及了乔峰的童年,乔峰跟阿朱讲了一段谁都不知道的童年经历——很少,就那么一段——怎么样把医生杀掉,平生“最受不得委屈”。但乔峰在书中偏偏受尽了委屈。

这种委屈虽然联系到汉胡种族的观念,但是这种委屈仍然是他私人的经历。透过这种客观经历和他的主观性格,我们发现了全书中少有的,真正能够动心的矛盾。那种矛盾不是虚竹和梦姑相爱这种带有斧凿痕迹的情节。乔峰受到的委屈和他的主观心情,读者可以设身处地地真正感受到;像虚竹和梦姑那一段,普通读者果真有什么代入感么?因为有了这段童年经历,乔峰所感受到的委屈顺理成章;而委屈,憋气,受冤以后的愤恨这种普通人才有的,可以说是缺点的情感,反而可以给人以代入感。

英雄虽然也是普通人,但英雄毕竟是英雄。这么一个也像普通人一样会憋气会受委屈的人,是金庸所有书籍当中最具有英雄气概的人物。

2,英雄气概

剧饮千杯男儿事

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

这是乔峰的出场。前段都在述段誉的蝇营狗苟的儿女情长,

虽然我第一次读的时候还喜欢读段誉,对乔峰其实没什么感觉。

但其实段誉以后乔峰出场,是拿前者做后者的衬托。段誉拿着凌波微步像个没心事的人就想和乔峰交个朋友,拿北冥神功偷奸耍滑显示出本不存在的酒量。但乔峰且不说不耍赖,输了就服了输,痛快干脆,光明磊落,段誉虽然也光风霁月,格局终究是小了。

经历过儿女情长的段誉接着真正旁观了一出什么是英雄气概的场景,那就是杏子林中商略平生义。这段可属金庸写的最好的片段,同样好的片段有笑傲江湖开场的灭门,以及天龙八部当中的聚贤庄。呕心沥血,惨淡经营,一刀刀插肩口的这种胸襟,都是人家一笔一划的写出来的。

就在这一段段的代人受过里,乔峰的前半生像一幕幕印象深刻的幻灯一样被回顾了。作者没有线性地用编年的叙事方式把他从小到大的经历流水账一样写,而是用一些高光镜头,每一个镜头佐以一刀插入肩头,于是往昔的峥嵘岁月和当下此刻的宽广胸襟,以及周边人物对他的敬重的态度的侧面描写,塑出一个千古风流人物。和这等样的豪迈快意相比,江南水乡阿朱阿紫逍遥仙子水榭楼阁的风情,确实也显得格局小了。仅仅两节,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物已经隐隐然跃然纸上。

3,儿女情长

别人或以为乔峰一定不会来,大堂上喧嚣地讨论的就是这个话题,群山万壑赴荆门,五湖四海的豪杰只想着手刃胡狗乔峰。

这时马蹄声得得,全场忽然就静下来了,每个人口耳相传四个字:乔峰拜庄。

这种氛围的描述,逼出主角。主角马车里出来一个丑姑娘,乔峰以自己的无疑的必死换阿朱的被救。虽万千人,吾往矣。如此英雄救美,很俗,却是金书中写的最好的,色彩最浓厚的,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英雄救美。然后一杯杯饮绝交酒,凄绝,车轮战天昏地暗,一套太祖长拳打出武功当中的最高境界。重伤以后,雁门关外,如梦;阿朱从石壁背后转身出来,一切的一切,历历在目。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浪漫。

另一面,乔峰是金庸近千万字的作品中最杰出的人物,但是他在阿朱面前却直陈自己是个粗人,觉得自己是配不上,为自己果真能得到如许的幸福感到无法相信,无法果真相信阿朱能喜欢上自己。丐帮帮主,武林中无可置疑的领袖,觉得自己配不上一个丫鬟。这种看似不自然的地方,实际上我想,很多人都有会心的体验吧。这种会心,就是细腻的地方,比聚贤庄那种磅礴大气的浪漫,又是另一个写情感的角度。聚贤庄,没人果真经历过,看着瞠目结舌,永世不忘;这种真实的传神的细节,却使得人们果真能把乔峰的心思具象化,真正产生共情。这种细节的缺乏也就是为什么段誉段正淳父子这么多情爱纠葛,写来写去也不够动人,因为这种细节要用心写,不是送几幅字画,几株海棠就能应付了事了的。从磅礴的浪漫到细腻的柔情两个角度,就把乔峰对阿朱这段感情写立体了。

4,阿朱的死

尤其动人的是乔峰抱着报仇的愤恨,被他老爹“大恶人”引着一步步引向段正淳。17年凝聚的家国恨意,无穷尽的江湖中人给他的委屈,杀父之仇和自身际会的落差和委屈所招引的仇恨,一切恨意凝于大恶人一点上。

可一路伴随着他报仇的,除了那个大恶人以外,还有身边的阿朱。

大恶人被反复提及,反复强调,但阿朱总是默默的,就像是一个打下手的,在这段报仇中,仿佛一个无足轻重的符号而已。

这种格局上的安排,乔峰一路杀过去,仿佛只有他和大恶人两个人的对决,其余的一切都是浮云,一直到阿朱最后扮演“大恶人”段正淳,被乔峰充满恨意的一掌击杀。

乔峰和大恶人像两个太阳,而阿朱在乔峰旁边犹如一个伴星。两个太阳相依相伴,斗智斗勇,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的这般翻翻滚滚地争斗;一直到最后,那个不起眼的伴星迅速膨胀,膨胀得比太阳更闪亮,然后消陨了,我们才发现这个伴星原来比整个宇宙都重要,其余的一切其实才是浮云。

但这个伴星,阿朱,所代表的这个爱情,在乔峰整个漫漫的报仇之路上,一直在‘大恶人’的背后,隐而不发。她被忽视了,一直到被摧毁的时候,才提及,醒悟,追悔莫及。

这种格局安排是一种技巧,暗示了主角的注意力的转变,因此塑造出了主人公强烈的悔意所造成的对读者的冲击力;相信不少人在阿朱被拍死时泪如雨下,但没有想到这种壮丽的情感的产生,是被作者一步步用技术性的细节,技术性的安排格局催发出来的。它虽然只是技术,但我觉得他写的是很好的。比之水浒一小段哨棒的安排,起码也是不遑多让吧。

是的,幸福就在身边,生命的意义就在身边,可乔峰被恨意障了目,只想着自己和大恶人两者之间的仇恨。以至于塞上牛羊空自许。是,这里面有符号含义,但这是符号含义并没有盖过情节本身,情节毕竟是动人的。

这写的是非常好的。

5,阿朱死后

乔峰以后的命运就像灵缺了魂,魂缺了灵,再也圆不起来;只剩下英雄气而没有儿女情的人,已经不再称其为人。导向让他跳崖的最终悲剧的直接因素:家国之悲的发展,不过是一条明线;背后有一条暗线,感情线,正在乎阿紫的形影不离所象征的,阿朱的影子。乔峰死前所见的最后一幕,哪里是什么家国情怀,哪里是他口中说的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正是雁门关外阿朱从石壁背后转出来的那一幕,他真正的悲剧仍旧是亲手拍死他的爱人,俄狄浦斯式的命运悲剧。

6,综述

乔峰是一个英雄,他的爱恨始终交织在一起,从来没有分离。一个好演员需要一个好剧本,乔峰作为一个人物,可类比做一个绝好的演员,他的英雄气概杏子林中已经写尽;他的普通人的一面,也在细微的细节里展现出血肉。但接着,他需要一个好剧本,需要各种情节催逼他,刺激他做出反应。而金庸提供给他了一个好的剧本,他在形影不离的身世之悲,家国之恨和对阿朱的爱的交织中折磨,命运不断逼迫他做出反应,做出抉择,让他的心情大起大落,让他自绝于江湖,亲手杀死爱人(俄狄浦斯式的悲壮),然后远赴塞外,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崖自尽。所以,这是一出最好的戏。乔峰是金庸笔下的最闪耀的人物,闪耀到几乎超越了符号和情节,甚至把扫地僧都打断了几根肋骨,让扫地僧讲出降龙十八掌,不愧是天下第一这样的话,确实,他已经闪耀到近乎不自然的高度了。相比之下,令狐冲这个人物,没那么闪耀,但更真实,艺术性上说不定难度更大。

但乔峰毕竟是乔峰,在金庸的近千万字作品中,乔峰也是唯一一个当得起”不愧是天下第一“这几字个字的人。但作家是通过技术性的手段达成这个崇高的,这背后不是天分,而是大量的苦功,是大量的阅读和写作经验造就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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