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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真龙骨奇方

台西路,也就是今天台山市的台城商业步行街,是上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台山县城扩建时,由西门街向外延伸建成,故名台西路。街道是东西走向,东与健康路交汇,西至现在的台山商业城,街上有日用百货、五金电器、金铺银行、服装饮食等门类齐全的店铺,历来便是台城最繁华热闹的去处。

民国年间,距离台西路天桥百货商店不远的一幢骑楼里,开了一间中医诊所,叫济元堂,里面的坐堂大夫姓苏,叫苏济元,据传他乃岭南名医刘子芩生前的亲传弟子,虽然年纪轻轻,却医术高明,活人无数,颇得乡邻好评。

苏大夫治病,善开小方简方,甚至是单方,除非遇上极其复杂的病,一般很少开出十味药以上的大方子,即便是三五味药的小方子,也是君臣佐使,法度井然,辨证施治,往往覆杯而愈,效如桴鼓,传统医学之“简便廉效”,由此可见一斑。

在台西路天桥下,有一个架着火桶卖烤番薯的小地摊,摊主是一位身材干瘦满面愁苦的中年妇女,街坊们都叫她番薯婶。番薯婶的丈夫两年前被侵入台城的鬼子兵开枪打死了,家里只剩下她跟一个十来岁的痴呆儿子小志相依为命。因为孩子无人照顾,她每天上街摆摊,都会把儿子带在身边。这天中午,小志在街边小店内玩耍时,误将店员用来杀虫的砒霜当白糖吃了,当即腹痛呕吐起来。番薯婶知道原因后,想要将他送去医院,可是一摸口袋,身上只有几角钱,根本进不了医院。这时小志已经全身抽搐,昏迷在地,任她怎样狠掐人中,哀声叫唤,也醒不过来。番薯婶急得瘫坐在儿子身边,无助地放声大哭起来。围观者中,有好心人跑到附近的济元堂,请来了苏济元。苏济元了解内情后,来不及回诊所开方煎药,就让番薯婶从旁边挑担卖菜的阿婆那里买来一把白扁豆,捣烂绞汁,给小志徐徐喂下。没过多久,孩子就渐渐苏醒过来。大伙这才松了一口气。苏济元又回诊所开了一剂解毒的药,让番薯婶拿回家煎给孩子吃。第二天上午,番薯婶又带着活蹦乱跳的小志来天桥下摆摊了。苏济元用一角钱的白扁豆救回砒霜中毒的孩子性命的事,后来被《大同日报》一位杨姓记者写成报道,在该报《本县新闻》版刊登出来,苏济元单方救命,在台山城乡一时传为佳话。

苏济元幼时得遇名师,熟读医书典籍,擅治各种疑难杂症,四诊合参独出奇招,常常有妙手回春之效。

有一回,台山县长伍仕焜的三姨太陈语心得了一种怪病,整日里心神不宁,神思恍惚,总觉得自己刚从外面回来,敲门半晌,不见丫环开门,常把丫环骂个半死。丫环却甚是委屈,三姨太刚刚明明坐在家中,根本没有出去过。到了夜间,陈语心又觉得床上多了一个人,扭头一看,居然有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与她并床而卧,吓得她连声大叫。同床共寝的伍仕焜被她吵醒,却发现床上什么也没有。如此几番,就算陈语心勉强睡着,也是噩梦连连,时常惊醒。这位三姨太就像丢了魂一样,被怪病折磨成了一朵蔫掉的花。伍县长平时最宠爱这位年轻漂亮的姨太太,亲自带她去县医院求诊。

医生诊断陈语心得了精神分裂症,吃了一个月西药,非但没有效果,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陈语心越发烦躁不安,脾气变得越来越乖张,连伍县长也不敢惹她,又请中医看了,说是狂症,吃了一大堆人参、灵芝、朱砂之类的药,也是寸功未建。

正好有个游方道士路过,给三姨太瞧了,说这不是病,这是中邪了,三姨太的母亲怀她的时候,肚子里本是双胞胎,但是她命硬,在娘胎里把另一个孩子吃掉了,现在那个孩子变为厉鬼附身于她,要找她索命。伍县长病急乱投医,就请道士到家里作法驱邪。道士挥舞着桃木剑,在屋里上蹿下跳,闹腾了三天三夜,骗了伍县长几百大洋,脚底抹油溜了。三姨太的病情没有半点儿好转,夜里睡在床上一扭头,看见另一个自己就躺在枕边,想起道士的话,以为是那个被她在娘胎里吃掉的双胞胎姐妹来找她索命了,吓得她惊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

病情迁延不愈,陈语心很快就被折磨得眼窝深陷,形容枯槁,早已没有了往昔的花容月貌,就渐渐被伍仕焜嫌弃起来。这时候,有人向伍县长推荐了济元堂的苏济元大夫,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伍县长派人到台西路济元堂,把苏济元请过来给三姨太瞧病。

苏济元先是看了陈语心的舌象,舌红少苔,又把了脉,脉细而数,四诊合参,心中已然有数,道:“三姨太得的不是精神分裂症,也没有中邪,她这是离魂症。”

伍县长不由得愣住了,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病名。苏济元道:“此病确实比较少见,但医书典籍中多有记载,得此病者,或夜寐之时,自觉身分为二,惊悸梦魇,彻夜失眠,或白日里人在家中坐,魂魄却游荡在外,自觉能知户外之事,心烦狂躁,口中骂詈。”

“正是正是!”伍仕焜连连点头,“她就是这个症状。”

苏济元道:“此乃心肾不交,心肾两伤之症,心不交于肾,则梦不安,肾不交于心,则神发躁,神气不宁,卧则魂魄飞扬,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醒则魂游在外,忽忽如失。”

伍县长问:“苏大夫,这病可有治法?”

苏济元点头道:“有的,我给她开三剂摄魂汤试试。”说着就提笔在纸上写下一个方子,却只有生枣仁、麦冬、熟地、当归、山茱萸等几味常见中药,并无出奇之处。

见伍仕焜脸上露出疑虑之色,苏济元就解释道:“此方心肝肾兼治,肾水润而肝不燥,肝血旺而心不枯,心欲交于肾,而肝通其气,肾欲交于心,而肝导其津,自然魂定而神安。”

伍仕焜见他说得玄妙,心中将信将疑。照方抓药,让佣人煎了给三姨太服下,果然一剂而魂定,二剂而身合为一,三剂服完,诸症皆安。

伍仕焜大喜,除了支付诊金,还给了苏济元一百大洋当作谢仪。苏济元知道这位县太爷官声不好,平日里没少搜刮民脂民膏,便也不跟他客气,照单全收。陈语心照他的方子调養了半个多月,脸色就渐渐红润起来,体态日渐丰腴,往昔那个年轻漂亮的三姨太又回到了伍县长身边。

陈语心从此就认准了苏济元这个大夫,身体稍有不适,就找他开方调养,还介绍了不少官太太到他这里瞧病,着实让济元堂热闹了一把。

苏济元的妻子叫钟明月,在培英小学当国文教员。说起夫妻二人相识的经过,竟然也是因医结缘。

培英小学校址就在台西路。那年春天,钟明月带领班上的孩子外出踏青回来,快到学校门口时,忽然有个学生翻着白眼,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昏倒在地。钟明月和同行的学生们都吓坏了。

苏济元听到大街上的吵闹之声,赶紧出来一看,立即回身跑进诊所,取来几根银针,在那昏迷学生的人中、百会和太冲穴上各刺一针,片刻时间,学生就醒转过来。苏济元安慰旁边的钟明月说不用太担心,这孩子是羊癫疯发作,醒过来就没事了。钟明月急忙点头道谢,这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中医针灸的神奇疗效,对这位沉着冷静、医术高超的年轻大夫很是钦佩。

培英小学距离济元堂并不太远,班上的学生有什么头疼脑热,钟明月就带着孩子到济元堂来开药扎针,每每都能药到病除,为她省去不少麻烦。一来二去,两人就暗生情愫,相识相恋,走到了一起。婚后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一个教书育人,一个坐诊行医,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

钟明月是台山广海人,娘家住在距离台城约三十公里外的广海城中。她父亲本是一个泥瓦佬,民国32年日军飞机轰炸广海时,一枚弹片射进他的肩膀,从此落下伤病。前几日他托人捎来口信,说肩上旧伤复发,痛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了,想让姑爷给他开几副中药吃。苏济元对岳父的伤情自是了解的,就开了七剂療伤止痛的中药。正好钟明月担心父亲的伤病,便决定趁周末回娘家看看,顺便把药材打包带回去。

周日早上,钟明月买了些时令水果,带着丈夫开的中药,骑着自行车出门了。苏济元送她到街口,又叮嘱她路上注意安全,等她踩着自行车走远了,才转身回到诊所。他在心里盘算着妻子回来的时间。从台城到广海,骑自行车约摸需要三个小时,钟明月回娘家,一般是上午过去,中午在娘家吃罢午饭,下午三四点钟就能回到家。

午饭后,苏济元接连看了几个病人,忙完已经是傍晚五六点钟,太阳已经落到山后,大街上的光线暗了下来,却仍没有见到妻子归来。苏济元不觉有些奇怪,妻子出门时,说好下午一定回来,她明天一早还要给学生们上课呢。可是这眼看就要天黑了,怎么还不见她的身影?莫不是岳母家有什么事情,要留她过夜?

他心中忐忑不安,在二楼卧室里一夜未眠,好不容易挨到第二天早上,天刚放亮,就下楼开门,仍然没有看见妻子回家。他心想会不会是她赶着回学校上课,所以返回台城后来不及回家,就直接去学校了?他放心不下,急匆匆赶去学校,问了跟钟明月熟识的老师,都说没有看到钟老师回校,今天早上她的一节国文课,还是别的老师代上的呢。

妻子一向把学生看得比天还重,从未无故缺课。苏济元的心不由得沉下来,又去青云路找钟明月的弟弟钟明生,他在那里开裁缝铺。铺子早上9点还没有开门做生意,他敲门叫出妻弟,把妻子昨天上午回娘家,至今未归的事情,跟他说了。钟明生也觉得奇怪,挠着头说:“最近没听说家里有什么事啊!姐夫,你也不要在家里干等着了,还是赶紧上我家瞧瞧去。”

苏济元一想也对,与其在家干着急,不如去岳父家看看,就找妻弟借了自行车,出了台城,往广海方向匆匆赶去。

广海在台城南边,中间隔着冲蒌、斗山两个乡,原本有台山汽车公司的班车往来两地,但如今日本兵多次侵扰台山,乡间公路早已被炸毁,乡镇班车也已中断,乡民往返乡下与台城之间,只能靠步行,家境稍好者,则可以骑自行车代步。

来到位于广海城中的岳父家,苏济元看见岳母正弯着腰在厨房门口煎药,浓浓的中药味在周围弥散开来,他抽了下鼻子,嗅出正是他开给岳父的中药,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药已送到,看来妻子确实已经回到娘家。他一边停好自行车,一边问:“阿妈,明月在哪里?”

岳母一愣,说:“明月昨天送药回来,中午吃过饭,不是已经回家去了吗?”

苏济元惊道:“她昨天并未回家,晚上也不见人,今早我去学校打听,她也没有回学校,所以我才一路找过来的!”

“这可就奇怪了!”岳父一边揉着发痛的肩膀一边说,“她昨天下午一点多就骑着自行车回台城去了,说是要早点儿回家备课,按说就算路上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傍晚也该到家了呀,怎么会……”

苏济元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妻子该不会是在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哎呀!”听他们说到这里,岳母忽然叫唤了一声,手里端着的一碗汤药差点儿掉在地上,苏济元急忙上前接过,将药碗小心地放在桌上。岳母这才一边摸着被溢出的汤药烫到的手背,一边说:“我今早去趁圩的时候,曾听几个从城外来的商贩说……说是昨天下午寮西村闹土匪了!”

苏济元不由一愣,寮西村就在广海与斗山两地交界处,是妻子回台城的必经之地。难道是明月昨天回家途中,遇上土匪,出什么事情了?他来不及向岳父岳母告别,就转头往回赶。

出了广海城,苏济元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小土路骑行了半个多小时,就来到一个岔路口,往前是斗山、冲蒌和台城,往左是端芬,往右则是到赤溪。路边有一口水塘,塘边有一个村子,就是寮西村,村里原本也有百十户人家,民国30年,日寇两次把这里作为一个重要据点,不仅在村里奸杀抢掠,还四处放火,将整个村子烧成了一片灰烬,村民死伤过半,幸存下来的人有如惊弓之鸟,早已远避他乡,再也不敢回来,寮西村就此凋零,再无人烟。

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往道路两头瞧瞧,路上一片荒凉,看不出什么匪徒踪迹。苏济元正在为难,转头看见不远处的一片荒地里,有一个老妪正在翻土种菜。他支好自行车,沿着一条小水沟走上田埂,来到老妪跟前,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才问:“阿姆,听说昨天寮西村闹土匪了,可是真的?”

老妪看了他一眼,点头说:“是呢。”

他又问:“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老妪说:“从昨天中午开始,一队土匪就背着长枪在这里设卡拦路,抢劫过往行人,一直闹腾到傍晚才走。幸好咱们村离这里远,要不然全村人都要遭殃了。”

苏济元心中暗叫不妙,又进一步打听:“您可看清是哪里来的土匪,除了拦路抢劫,还曾掳走过什么人?”

老妪摇头说:“我哪敢打听他们是哪里来的土匪啊,昨天我跟我老伴在这里锄草,正好看见土匪来了,就慌忙躲进那边树林,连大气都不敢出,万一被土匪抓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我老伴胆子大,倒是探头打望了几眼,他说土匪除了拦路劫财,看见骑自行车的有钱人,或者是开摩托车的‘二世祖,就把人掳了去,估计是想勒索赎金……”

苏济元不由得暗暗叫苦,又问了老妪几句,却再也打听不出什么准确的消息,只好作罢。

他回到岔路口,呆立半晌,虽然不敢相信,心中却也隐约猜到,妻子昨天路过寮西村,正好遇上土匪出没,极有可能是被土匪掳了去。正逢乱世,侨乡台山民生凋敝,盗寇蜂起,也不知道昨天在这里出没的,是哪个山头的土匪?

苏济元在路上站了半天,也想不出办法,只好无精打采地踩着自行车往台城方向行去,心里甚至还抱有一线希望,说不定只是虚惊一场,妻子早已回去,正在家里等着他呢。

下午的时候,他回到台城,看见济元堂的大门仍然关着,妻子并没有回家,心里就凉了。他去开门时,忽然发现门框上竟然有人插了一把尖刀,尖刀上钉着一封信。

他心里一跳,费了好大力气,将尖刀拔下。再看那封钉在门框上的信,只见上面用几行潦草的字迹写着几句半通不通的话:

苏济元:

你老婆钟明月在我们手上,限你十月初七中午十二点拿一千块大洋到广海甫草村村口赎人。如若不来,先奸后杀,坐等收尸。

甫草村窦天龙

苏济元看完这封勒索信,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惊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过了半晌才缓过气来,又把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想:明月果然是被土匪掳了去!

他本是一个文弱医生,平日从未与强盗土匪打过交道,这时看到用尖刀钉在自家大门上的勒索信,也不知道是吃惊还是害怕,腿脚竟然止不住颤抖起来。

对于土匪窦天龙,他早有耳闻。

据说这个窦天龙,本是信宜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四处流浪,曾跟随一游方僧人习武两载,会些拳脚功夫,年轻时在佛山当过挑沙工人,后因琐事与人发生口角,用尖刀将对方刺死,犯下人命大案,潜逃至台山,正好当时日寇侵扰台山,台城沦陷,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投靠日本人做了汉奸,跟在鬼子兵屁股后面到处抓捕抗日分子,后来在荻海遭遇抗日游击队伏击,被步枪子弹射瞎左眼,所以他又被人叫做“独眼龍”。台城光复后,鬼子兵慌忙撤出台山,退守江门。窦天龙索性就自己拉了一票人马落草为寇,当了土匪。

他先是做流寇,居无定所,到处打家劫舍,后来名头越来越大,手下的贼伙越聚越多,就在广海甫草村占地为王,扯起大旗招兵买马,不但在陆地上作恶,还打劫海上的过往船只,甚至潜入县城绑架人质,勒索巨额赎金。如若到期不赎,他就将人质杀死,挖出心肝炒了吃,说是可以大补元气。

台山前任县长邓公烈及现任县长伍仕焜多次带领警备队到广海剿匪,均无功而返。一来是因为甫草虽然只是一个地处一隅的小小村庄,但前临大海,三面环山,村中还有炮楼高峙,占尽地利先机,实为易守难攻的天险之地;二来窦天龙与驻扎在江门新会等地的日军仍有暗中来往,他向日军进贡物资,日本人则向他提供武器弹药,单以武器装备而论,竟比警备队要先进得多。当然还有最主要的一个原因,那就是官兵惧死畏战,贼匪凶悍顽强。所以窦天龙的队伍越剿越大,到现在已经聚拢七八百名贼伙,成为台山境内最大的一股土匪。

台山警备队数次围剿,未伤其毫发,这个“独眼龍”就越发猖狂起来,竟放出豪言,说自己是真龙下凡,要攻占广海城,扯起大旗,先做广海王,再打进台城甚至是广州,将来要做真龙天子。广海城旧称溽城,建城时间比台城还早,城池坚固,是台山的南门户,如果真的被窦天龙这伙盗匪攻占,他们据城与官兵对抗,要想彻底消灭他们就更难了。

对于窦天龙的恶名,苏济元经常在报纸上看到,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然会跟这个传闻中的悍匪扯上关系。

待他从惊惶中缓过神来,又把那封勒索信看了一遍,这才注意到上面交付赎金的日期是十月初七,今天是初五,只有一天时间可供自己筹钱了。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一千块大洋对他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不知道如何凑齐这笔救命的赎金。

苏济元家里最值钱的,就是他所住的这幢骑楼。这幢小楼,是父母出国前留给他的,但是时间紧迫,就算现在卖,也已经来不及了。

父母移民去美国之时,曾提出要他跟着一起去。他当时刚从师傅那里学成回家,立志要开一间中医诊所造福乡人,觉得如果去美国,在那个以西医为主的国度,中国的传统医学很难有用武之地,所以就执意留了下来。这些年来,他救治的多为市井贫民,诊金微薄,并未攒下多少积蓄。好在父母在美国开中餐馆,间或给他寄些美金回来,他全部存在银行。

他去了銀行,将存下的钱全部取出,兑换成银元,也只有五百多元。他硬着头皮去找妻弟钟明生。钟明生听说姐姐被“独眼龍”掳走了,也甚是着急,自己虽不富裕,但也拿出两百大洋借给他拿去赎人。

第二天,苏济元又央了几个熟人,借了些钱,总算凑够了贼匪要求的一千块大洋。

十月初七这天早上,他用一个厚厚的布袋将银元装好,放在自行车上,正要赶去“独眼龍”指定的地点交钱赎人,一打开门,却见妻弟钟明生站在门外。

“姐夫,我跟你一起去交赎金吧,也好有个照应。”钟明生道。

苏济元知他和明月姐弟情深,他是担心姐姐的安危,所以想去给自己做个帮手,但还是摇头道:“‘独眼龍在信上写明要我一人前去,多去一人反而会坏事,只要咱们按时付足赎金,想来贼匪也不会为难我和你姐姐的。”

钟明生只好点头道:“那也好,我在家里等你们平安回来!”

苏济元骑上自行车,带着赎金,从南门出城,沿着一条大路向南骑行,经过冲蒌和斗山两个乡,就到了广海地界。甫草村在广海城西南十数公里开外。他看看表,距离“独眼龍”规定的交付赎金的时间已经越来越近,他生怕错过时间这群土匪会为难妻子,赶紧沿着一条村间小道,抄近路往甫草方向骑去。

台山是著名侨乡,乡民多有亲眷在外洋谋生,侨汇源源不断,台山城乡原本过着富足安逸的生活。但苏济元一路骑行过来,看见道路两边的村庄多有被鬼子兵轰炸或焚烧过的痕迹,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凋零景象,路边垒起的一座座新坟,更是让人触目惊心。村前村后的田地多已荒芜,在禾场上玩耍的孩子,竟然有两三个都是断手残足,估计是被鬼子兵的炮弹炸伤的。

苏济元不禁心下慨然,自己钻研医术,救得了病人,却救不了这个病入膏肓的国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按下心头的万般想法,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一边把自行车踩得飞快。

中午,苏济元终于来到甫草村村口,远远地便看见村道入口处垒起一道高高的石门,石门上边架着两挺机枪,门口站着两排手持长枪的守卫,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苏济元估摸着这里应该就是窦天龙指定的交付赎金的地点了,他停下自行车,忽然听到“哇哇”两声怪叫,一只老鸹从旁边的一棵枯树上飞起,不禁让他心里一阵惊跳。他平时安分守己,从未与贼匪打过交道,远远地看见村口的机枪,两条腿就有些发软,想要掉头逃走,可是一想到妻子还在土匪手里等着自己去营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刚走了两步,就听得“砰砰”两声枪响,两颗子弹打在他脚前的土路上,冒起阵阵黄尘。

“站住,什么人?”门口的守卫端枪喝问。

苏济元赶紧退了两步,颤声道:“我……我是钟明月的家人,我是来交赎金的……”

“你等着!”守卫吆喝一声,跑进村里通风报信去了。

没过多久,只听得一阵摩托车轰鸣,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开了出来,车斗上赫然印着一面太阳旗。苏济元以为是鬼子兵来了,不由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现车斗里坐的是一个中国人,后面还跟着几个跑步前进的荷枪实弹的匪兵。

三轮摩托车一直开到他跟前才停下来,从车斗里跳出一个中年男人,身材魁梧,面目凶狠,腰上系着一根皮带,左右各插着一把手枪,脚上穿的是牛皮军靴,走路的时候故意把地面踏得噼啪作响。

“你是来给钟明月交赎金的?”那人瞧着苏济元问。

“是……是……”苏济元下意识地捂紧钱袋,往后退一步,“我想找窦天龙说话!”

那人围着他转一圈,说:“我就是窦天龙。”

苏济元看了他一眼,很快就摇头说:“不,我听说窦天龙被打瞎了一只眼睛……”

对方哈哈一笑,说:“那你再仔细看看!”对方故意凑到他近前,苏济元大着胆子往他脸上细细一看,才发现对方左眼虽然黑白分明,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细看之下,却并无神采,心中一动,已然明白过来,原来这是装的一只可以以假乱真的义眼!

当下他就道:“你是窦……窦……”急切之间,竟不知怎么称呼对方。窦天龙道:“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叫我窦龙王也行,叫我窦司令也行,叫我老窦也行!”说完又是哈哈一笑。

“老窦”与“老豆”谐音,广东俚语,一般称呼父亲为老豆。苏济元知道他是在占自己便宜,却也不敢招惹他,只道:“我是钟明月的丈夫苏济元,来为钟明月交赎金的,这是一千块大洋。我妻子在哪里?你们快放她出来吧!”

窦天龙拎起他手里的钱袋,顺手扔给旁边的一个匪兵,匪兵将银元倒在地上,仔细数过,确认数目无误,才向窦天龙报告。窦天龙点点头,拎着钱袋跳上摩托车,正要掉头离开,苏济元抢前一步挡住他道:“我妻子呢?你们钱也收了,总该放人了吧?”

那个数钱的匪兵抡起枪托,在他肩上重重砸了一下,骂道:“妈的,你急什么,咱们是最讲信誉的,收了钱肯定会放人,你先回去等着,咱们很快就会把你老婆送回家!”

苏济元还想与他们理论,早有两名持枪匪徒端起枪来,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他吓得后退几步。窦天龙坐着摩托车正要离去,又抬头瞄了苏济元一眼,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又飞身从摩托车车斗里跳下来,叫住正要转身离去的苏济元,问:“听你老婆说,你是一个医生,对吧?”

苏济元愣了一下,点头道:“是……是的。”

窦天龙重新打量了他一眼,问:“佛山刘子芩,是你什么人?”

苏济元答:“正是家师!”

窦天龙拍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道:“丢你老媽,难怪老子第一眼见你,就感觉怪眼熟的呢!”

“眼熟?”苏济元愣一下神,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窦天龙挥挥手道:“别让他走了,把他给我绑回去!”

“是!”旁边两名匪徒答应一声,立即上前扭住苏济元,将他双臂反转到身后,用一根麻绳牢牢绑住。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来交赎金的,又没有少给你们钱,你们凭什么绑架我?”苏济元奋力挣扎。窦天龙竟不再理会他,坐着摩托车,扬长而去。

两个匪兵绑了蘇济元,将他往村子里推。苏济元还要挣扎,背上又挨了两枪托,一个土匪拉响枪栓道:“妈的老实点儿,你不听话,老子就一枪毙了你!”

苏济元吓得一哆嗦,只好跟着他们往前走。进了甫草村,看见这个滨海小村已经完全被土匪占据,村中民房被改成了类似军营的土匪住所,还在高地上建起了两个炮楼,四周都是扛着长枪的匪兵放哨和巡逻,可谓防范严密。

“别他妈东张西望,低头!”匪兵呵斥一声,苏济元吓得急忙低头垂目,再不敢四处张望。

两个匪兵在后面押着他,穿过村道,来到一排靠山的寮屋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房间,在他屁股后面踹了一脚,他就踉踉跄跄地撞进屋去。外面又是“咔嚓”一声,房门已经被锁上了。

“你们凭什么抓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拍门大叫,屋外的两名匪兵吹着口哨走远,没有人理会他。

苏济元瘫坐在地上,这才发现这间屋子连个窗户都没有,屋里一团漆黑,过了好半天,眼睛才渐渐适应屋里的光线,隐约能瞧出这是一间几平方米大的小屋,地上铺着一些杂草,屋里透着一股屎尿臭味。忽然间,他听到一声咳嗽,循着声音望过去,才发现角落里竟然还躺着一个男人,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估计也是被土匪绑来的肉票。

好歹这屋里还有个伴,他上前想要摇醒那人打听一下情况,谁知那人听到脚步声,已然惊醒,忽然翻身坐起,有声无气地问:“有吃的吗?那帮土匪已经三天三夜没给我东西吃了!”

苏济元这才知道他刚刚是饿昏过去了,犹豫了一下,摇头说:“我也没有吃的,我刚被他们绑进来,你是……”

正要发问,那人见从他身上讨不到吃的,再也懒得理他,又躺在地上呼呼大睡起来。

苏济元心里挂念着妻子的安危,不知道土匪收到赎金,是不是真的已经放她回去了?更不知道这些土匪绑架自己做什么,难道又想要赎金?这帮土匪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他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靠在墙边呆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嘟咕嘟叫起来,这才想起自己急着交赎金救妻子,早上出门时没来得及吃早餐,现在已经到下午了,也没有吃午饭,此时早已是饥肠辘辘,浑身发软。他心里暗想,我该不会被这些土匪饿死在这贼窝里吧?

正在胡思乱想之时,屋门忽然被打开了,一道白光透进来,晃得他眼睛生疼。两名匪兵走进来,解开他身上的绳索,说:“走吧,咱们窦司令要见你!”

苏济元不知道窦天龙到底想干什么,心里七上八下的,跟着两个匪兵穿过几排村屋,走进一座用木头搭建的三层楼房。一楼甚是宽敞,当中摆放着一张雕着龙头的檀香木椅,看起来竟有点儿像传说中的龙椅。这窦天龙对外一直声称自己是真龙下凡,连派头也摆得足足的。从大厅布局来看,这里应该是土匪的议事大厅。二楼堆放着许多枪支弹药,像是武器库。上到三楼,却是一间大大的餐厅,屋中摆着一张实木大桌,桌上摆放着鸡鸭鱼肉生猛海鲜等十多盘大菜,热气腾腾,香味缭绕。窦天龙正坐在桌子边,手里夹着一根烟,像是专门在等他。

待他上楼后,窦天龙朝两个匪兵挥了挥手,两名匪兵领命退下,屋里就只剩下他和苏济元二人。窦天龙朝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道:“苏大夫应该还没有吃午饭,肚子饿了吧?快请坐下,这一桌子饭菜可都是为你准备的!”

苏济元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肚子确实饿得厉害,也不跟他客气,一屁股坐下来,拿起筷子就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

窦天龙则坐在一旁,一边抽烟一边看着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吃饱之后,苏济元才放下筷子,对这个土匪头子道:“我已经吃饱了,你到底想怎么样?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为了给我妻子交赎金,我已经四处举债,如果你们想再绑架我勒索钱财,那就打错了算盘。”

窦天龙哈哈一笑,将手里的烟屁股扔到地上,挥手赶走缭绕在眼前的一团烟圈,道:“苏大夫,你再好好看看,真的不认得我了嗎?”

苏济元不禁有些诧异,听这话,莫非这个土匪头子还是自己的旧相识?他转过脸来,又仔细打量了窦天龙一眼,却并无印象,就摇摇头说:“请恕苏某眼拙,实在没有认出尊驾来。”

窦天龙挠挠头道:“丢你老媽,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老子给你点儿提示吧。大约七八年前,那时我才二十多岁,是一个口袋里没有半文钱的穷光蛋,正在佛山一个码头做挑沙工,辛辛苦苦地做着苦力活,却还挣不到三餐饭钱,那时老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大鱼大肉好好吃顿饱饭。有一天,我和两个工友一起偷了一个外地船主的几包货物,拿去卖掉后换了些钱,就到一家酒楼里,叫上一桌好酒好菜,三个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谁知正是这顿饭,让老子吃出了麻烦。那两个工友吃完倒是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吃完后第二天,就得了一种怪病,肚子里痒得厉害,你没有听错,不是肚皮痒,而是肚子里面痒。因为隔着一层肚皮,挠又挠不到,抓又抓不着,真正是痒到恨不得剖开自己的肚子,把里面的五脏六腑抓出来挠一挠。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就找工友借了点儿钱,到医院去看病,医生说我这个是肚里生虫,得赶紧打虫。可是他娘的,那医生骗老子吃了一大堆驱虫药,却没有半点儿效果,反而因为药力过大,差点儿让老子中毒身亡。后来我不敢再看西医,又去找中医看了,中医说我是因为内有湿热,引起脏腑奇痒,得清热祛湿,给我开了几大包清热泻火的药,吃得老子都要吐了,也没有半点儿好转,肚子里反而越来越痒,肚皮都快抓破了也不管用,我只好让工友拿我的肚子当沙包,拳打脚踢一阵,受些痛苦,才会略略好受些。就在我觉得自己要死在这个怪病上的时候,有一天放工回来,经过筷子街的时候,看见一家大药房门口在举行义诊活动,其中有一个坐诊医生我认得,是佛山有名的大中医,名叫刘子芩,他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徒弟。我一看义诊嘛,反正不收钱,就挤上前,请刘大夫给我看了。刘子芩听我说了病史,又看看舌苔把了脉,让我掀起衣服告诉他是肚子里哪个位置痒,我指给他看了,他想了一下皱起眉头告诉我说:‘你这个既不是肚里生虫,也不是湿热,而是极其罕见的一种病,叫做肠痒症,痒的那个地方,是你的肠子,所以你隔着肚皮是抓不到的。我听他说得有些门道,就问他可有得治?他给我开了个方子,叫我连吃三剂,应该能止住腹中奇痒。我也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就真的照着方子到药店抓了三副药,回家煎了来吃。你还真别说,三剂汤药吃完,果然腹内安宁,再也不痒了。我当时就想,看来刘子芩岭南名医的名头,倒也不是花钱买来的啊!”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原来你就是那个得了肠痒症的挑沙工啊!”苏济元经他这么一提醒,倒还真记起来了。

当年跟在师傅后面出诊的那个年轻徒弟,正是苏济元。

他记得清楚,这个确实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自己还没有出师,正在跟师学习。

那天师傅受邀参加一个义诊活动,有一名黑瘦的年轻挑沙工,得了罕见的肠痒症,前来求诊。师傅为了考验他,让他先给患者试诊。他当时断的也是内生湿毒,意以清热解毒药治之。谁知师傅摇头说:“你只断出其一,却未解其二,此人身为苦力工人,平时吃不饱睡不好,他自己也说了,下工回家就席地而卧,即便冬天,也没有什么铺盖,身上聚集了不少寒湿之气,你看他舌苔厚腻,手脚不温,皮肤黧黑,问他又说大便黏滞,皆为寒邪凝重之象,若寒湿侵袭肌肤,则易生疮疡,如湿疹等,如果寒湿内侵,湿疹症状就可能出现在某些内部脏器上。湿疹最主要的症状是什么?”

苏济元答曰:“痒。”

师傅点头道:“这就对了,说到底患者其实是个寒湿体质,虽然热浮表面,却只是个假象,若以苦寒清热之药投之,只会让其身体越来越差,此病实是外热内寒之症,且寒入脏腑,非大辛大热之猛药不能去其寒也。”

师傅当时开出的方子他已想不起来,只记得其中有附子、川乌、肉桂等,且用量都已超过常规用法,附子更是直接用到了一两半。现在看来,師傅当年的诊断和药方,都是十分准确有效的啊!

一想到师傅,苏济元不禁又心下凄然。他于六年前出师,回到家乡台山开了济元堂,后来他逢年过节,都要去佛山看望恩师。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三年前,师傅在诊所内突然遭遇歹徒袭击,身中数枪,当场死亡,凶手至今也没有抓到!

他还记得,当时师傅给这个肠痒症病人瞧完病,病人还问了一句:“我吃完这三副药,这个病能断根吗?”师傅瞧了他一眼,说:“只要你以后不干坏事,不做奸恶之人,保管你不再复发。”等病人走后,苏济元问师傅这是何意?师傅解释道:“此人出身贫寒,平时粗衣淡食惯了,加之寒邪凝聚,肠胃虚弱,如果过食膏粱珍味,定会引起肠胃不适,出现肠痒症便也不奇怪,只要他一生粗茶淡饭,不贪肥甘厚味,这怪病自然不会卷土重来。”

“这跟他做不做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苏济元不解地问。

师傅呵呵一笑,道:“这倒是为师的一点儿私心了。我对相面之术略知一二,此人颧骨尖耸,腮骨横突,而且鹰钩鼻子,眉尾缺叉,似是相书上说的奸恶之相,怕他将来走上邪路,所以借机警醒他一下,希望他能心生顾忌,好自为之,多走正道。”

苏济元想不到师傅除了看病,还会看相,费尽心机劝人向善,医者仁心,可见一斑。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居然被师傅言中,这个窦天龙最后还是做了土匪,倒是辜负了师傅的一片劝善之心。

窦天龙接着道:“当年我吃了你师傅的三副药,当真是药到病除,这肠痒之症很快就好了,并且许久未曾再犯,我原本以为这个病就此断根了。谁知三四年前,我来到台山,在日本人手下干活,终于告别以前的穷苦生活,能够吃饱饭了,谁知这怪病竟然又找上了我,而且这次比上次痒得更加厉害,好像肠子里有个老鼠在不断抓挠,真正是痒到骨头里去了。我到县医院看了,医生瞧不出病因,我说这是肠痒症,他们却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个病。”

这个时候,窦天龙又想起佛山名医刘子芩来,看来这怪病还得去找这位老中医瞧瞧才行。于是他又赶到佛山,这时佛山早已沦陷,在日军控制之下。他找到刘子苓的诊所,刘子芩自然还记得他,看他的装束和派头,知道他早已投靠日本人做了汉奸,老先生一脸鄙夷,拒绝再为他看病。窦天龙用尽威逼利诱之手段,甚至还动用了日军军官出面,也没有说动刘子芩。最后恼羞成怒之下,窦天龙拔出手枪,朝刘子苓连开几枪。可怜刘子芩一代名医,竟然死在曾被自己救治过的汉奸之手。

窦天龙倒也不隐瞒,将事情前后经过,都说了出来。

苏济元听说杀害师傅的凶手竟然就是窦天龙,不觉惊怒交加,猛地站起身来,就要扑上去跟他拼命。

窦天龙早已看出他的意图,从腰里掏出驳壳枪,“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瞪着两只三角眼,露出土匪的本性,恶狠狠地道:“你他妈的要是敢乱动,老子就一枪毙了你!”

苏济元毕竟是一介书生,看着冷冰冰的手枪,顿时心生惧意,只好又坐下。

窦天龙一边把玩着手里的手枪,一边道:“你先别激动,听老子把话说完。你以为老子把你请来,大鱼大肉地招待你,就是想告诉你,你师傅是我杀的吗?”

苏济元气得浑身轻颤,脸色苍白,只好闭上嘴巴,继续听他往下说。

窦天龙说:“我杀了你师傅,事过之后,自己也有些后悔。这个老家伙死了,我这怪病可就没有人能治了。后来实在没有法子,我竟慢慢回忆起这老家伙当初给我开的方子,于是赶紧用笔记下,拿到药铺去照方抓药。不得不说这个老家伙厉害,几年之后我再用这个方子,居然还能奏效,吃了几剂汤药,肠子就不痒了。正当我暗暗佩服自己机灵的时候,却没想到停药几天后,怪病居然又复发了,只得不断去药店抓药吃药,不敢有一天耽搁,才勉强把这怪病控制住。但是如此这般过了一年多之后,这个方子竟然也渐渐不管用了,吃上一剂,白天还能强撑过去,可是一到半夜,肠子里面又痒得不行,我把肚皮都抓破了,也不管用,后来只好……”

“只好怎么样?”苏济元问。

窦天龙犹豫了一下,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后来……只好叫一个贴身侍卫拿一根竹棍,从屁眼插进去,在肠子里挠痒,才略有消停……你能想象一个男人,每天半夜里被人拿着竹棍捅进屁眼的那种感觉吗?真正是痛不欲生!”他好像说到了自己的痛处,连眼圈都红了。

苏济元在脑海里想象着他说的场景,虽然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来,作为一名大夫,他当然能体会到病人的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而且听窦天龙说到这里,他也渐渐明白过来,道:“你把我留在甫草村,就是想要我给你治病,对吧?”

“可不是!”窦天龙一拍大腿道,“今天你来交赎金,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有点儿眼熟,后来多看了两眼,才认出来,你不就是七八年前我在佛山看到的那个随刘子芩一起义诊的年轻徒弟吗?这可真是老天爷给我派来的大救星啊!既然师傅能治我这病,徒弟自然也差不了,所以我就果断把你留下来……”

“你真是白日做梦!”苏济元瞧着他冷笑道,“你是我的杀师仇人,你觉得我会救你吗?”

窦天龙道:“我杀了你师傅,你恨不得要亲手杀了我为你师傅报仇,自然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治病。但是你别忘了,你老婆钟明月还在我手里!”

苏济元脸色一变,道:“你们收了赎金,还没有放她走?”

窦天龙得意一笑,道:“如若换了别的人质,赎金到手,自然是要放人的,不过因为苏大夫有些特别,所以我就暂且把你老婆留在了甫草村里。不过你尽管放心,咱们定会好茶好饭地伺候着她,等你治好我的病,咱们皆大欢喜,我不但会放你们夫妻二人离开,还要把你所交纳的赎金双倍奉还,毕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嘛!”

苏济元想不到他如此歹毒,竟然利用妻子来要挟自己,用手指着他的鼻子,怒道:“你……你卑鄙……”

窦天龙用枪口对着他道:“把你的手指收回去,老子生平最恨别人用手指着我的鼻子!”

苏济元看着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顿时心生寒意,放下手来,过了半晌才道:“我妻子现在怎么样了?我要见她!”

窦天龙道:“她现在好好的,身上一根毫毛也没有少,不过现在你不能见她,只要你老老实实听我的话,把我身上这怪病治好,我自然会让你们夫妻二人团聚。如若不然,别怪我心狠手辣!”

他说到这里,脸色一沉,忽然抬手一枪,“砰”的一声,子弹带着一股火药味儿从苏济元鼻子前飞过,把摆放在苏济元身后窗台上的一个花盆打得稀碎,他身子一软,差点儿顺着椅子滑到地上。

窦天龙吹散从枪口冒出的青烟,缓声道:“我不逼你,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再答复我!”他吆喝一声,外面的两名匪兵又跑进来,将苏济元押回小屋。

听到匪兵锁门离开之后,苏济元才摸索着叫醒昏睡在墙角处的那个狱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鸡腿,悄声道:“快吃吧!”

原来他刚才吃饭的时候,想到跟他一同关押的这名人质快要饿死,就悄悄扯下一条鸡腿,藏在口袋里。那人两眼在黑暗中放出光来,抱着鸡腿就狼吞虎咽起来。

吃了东西,总算有了些力气,那人就双手撑地,靠墙坐起来。经过交谈得知,此人名叫麦子良,今年二十岁,台山水步人氏,因家族里有近亲在外洋谋生,时有外汇接济,家境富裕,所以成为了土匪的肉票。窦天龙将他绑架到甫草村,向他家里发出勒索信,要他父母拿两千块大洋来赎人。谁知因他在家顽劣不堪,经常惹是生非,父亲一怒之下,早已跟他断绝了父子关系,知他被土匪绑去,竟不肯拿钱来赎。窦天龙很是恼火,让手下的匪兵不给他饭吃,饿他几天时间,如果他家里再不拿钱来赎人,就把他肚子剖开,挖出心肝来炒了佐酒。

麦子良说到这里,忽然呜咽起来,说:“刚才我真不该吃你拿来的东西。”

苏济元奇道:“这是为何?”

麦子良说:“在你被抓来之前,这屋里还有一个人跟我关在一起,他家里不肯拿钱来赎他,我亲眼看见窦天龙活生生将他肚子剖开,将心肝挖出,那人被剖腹挖肝,鲜血染红一地,哀号好久,才痛苦地死去,那场面真是太恐怖了!我宁愿活活饿死,让他们把我的尸体丢到后山喂狗,也不愿意生生被那土匪剖肚挖肝,活活折磨而死……”

苏济元听罢,不由打了个寒战,外面传言说甫草村的土匪头子窦天龙喜欢吃活人心肝,他原以为是人杜撰的,想不到竟然是真的。这个土匪,可真是心狠手辣,恶贯满盈啊!看到麦子良恐惧大哭,他一时竟无言安慰。

外面嘈杂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屋里光线昏暗,看不出日夜晨昏,想来外面已经是夜晚了。

苏济元心中挂念妻子,也担心自己的处境,完全没有睡意,就那样睁着眼睛,靠墙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一声痛苦的惨叫,把他吓了一跳,侧耳细听,才觉出这似乎是窦天龙的声音。

他想起窦天龙说过,每至夜半腹内肠痒难忍,须得有人用竹棍插进肠中抓挠,才略略好受些,这其中的痛苦,实为常人难以想象。没想到这无恶不作的土匪,竟也有受此折磨的时候。作为一名被他绑架到此的人质,苏济元自然恨不得这土匪就此痒死,也算是为民除去一害。可是作为一名以治病救人为天职的医生,他却又对这被怪病折磨的病人,生出几分怜悯来。他看看躺在对面墙角里的麦子良,更是心中惋惜,这人年纪轻轻,如果就此遭了土匪毒手,岂不可惜?总得想法子救他一救!他终是医家心性,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却还想着怎么救别人。

他心中胡思乱想着,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竟迷迷糊糊打起盹来。睡梦中似乎已经回到自己家里,妻子正在二楼等着他,见他回来,嫣然一笑,说:“怎么才回家?我已做好饭菜,赶紧洗手吃饭吧!”他不禁愕然,说:“你不是被土匪抓去了吗?怎么会在家里?”钟明月嗔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好生生在家里,怎么会被土匪抓去?莫不是你在做梦吧?”苏济元又惊又喜,道:“真的是我在做梦吗?那可就太好了!”说罢张开双臂,向妻子拥抱过去,谁知却抱了一个空,怀里什么东西也没有。抬头看时,妻子的身影已经化作一团白雾,飘散而去。

“明月!”他大叫一声,一惊而醒,才知道刚才竟是南柯一梦。

苏济元刚从梦中醒来,木门就“嘎吱”一声被打开,一缕晨光透进来,他眯了一下眼睛朝外看看,这才知道已经到了第二天早上。

两名匪兵走进寮屋,对他道:“苏大夫,咱们司令有请!”言语之间,竟对苏济元客气了许多。苏济元也不说话,只是点点头,跟着他们来到昨天吃饭的木楼里。三楼的餐桌上,摆着几笼热气腾腾的早点,有卤水凤爪、水晶虾饺、干蒸烧卖等。见他进来,窦天龙一边用手拣起一个虾饺往嘴里塞,一边道:“苏大夫,来来来,一起饮早茶!”

苏济元在桌边坐下,因为想着心事,对着一桌子早点,却没有半点儿胃口,胡乱吃了两口,又悄悄拿了两个肉包塞进口袋。

吃完早餐,窦天龙剔着牙问:“苏大夫,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你治好我身上这怪病,我放你们夫妻二人回去,不但返还全部赎金,还答谢你一千元现大洋,这笔生意应该很划算吧?”

苏济元想了一下道:“我可以答應你,只不过我现在两手空空,没有办法给你诊治,得回家去把出诊箱带来才行。”

窦天龙道:“这个不难,不用你亲自跑一趟,我们有兄弟在台城,打个电话过去,让他们去你诊所将出诊箱拿了,马上送来便是。”他回头交代身后一名匪兵几句,那匪兵点头领命而去。

苏济元不觉暗暗有些失望,他本是想借回去拿出诊箱之机,悄悄央人报警,希望能有警察来营救自己,但窦天龙防备严密,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看了窦天龙一眼,这个土匪头子却没再说话,气定神闲地陪他在厅里坐着。

大约一个小时后,那名匪兵就抱着一个箱子跑上楼来,道:“苏大夫,您的出诊箱到了!”说完把箱子交到苏济元手上。

苏济元一看,居然正是自己平时出诊用的出诊箱,打开看看,里面毫针、脉枕、火罐、急救药等一应俱全。他不由得吃了一惊。窦天龙凑过来道:“苏大夫,你好好瞧瞧,这可是你的出诊箱?”

苏济元点头道:“正是,你们怎么這么快就……”

窦天龙道:“替苏大夫办事,咱们自然得利索些。我们打电话给台城的兄弟,他到你家去取了出诊箱,我限他一个小时之内送到甫草来。如果超过时限,就让他吃枪子儿。他骑着摩托车,果真一个小时就送到了。”

苏济元不由得“哦”了一声。台山是有名的侨乡,出国谋生者众多,得风气之先,常有时髦事物出现在街头,除了自行车已经比较普遍,也有华侨从国外带回摩托车在城里骑行,乡人称之为“撞死狗”。从台城到甫草虽然路途较远,但如果把摩托车开得飞快,也确实能在短时间内抵达。

窦天龙瞧着他道:“苏大夫,现在出诊箱已经有了,你总该可以给我瞧病了吧?”

苏济元道声“好”,就打来一盆清水,洗净双手,坐在桌前,让窦天龙将手放在脉枕上,给他把了两手尺关寸脉,又让他将舌头伸出,仔细看了,然后问:“我师傅开的方子,你一直在吃吗?”

窦天龙点头道:“吃啊,你师傅死后,我委实没有法子,就把他以前给我开的方子拿出来吃,一直吃到现在,多少还是有些效果吧。”

苏济元道:“我记得我师傅当初的方子里有附子、川乌等药,且用量都大大超出常规剂量,这个方子本是救急之用,中病即止,不可久服,久服伤身,你且停了。”

窦天龙龇牙道:“如若停药,那我岂不是痒得更加厉害?”

苏济元道:“附子、川乌都是以毒攻毒的杀人药,久服必定伤身,你且放心,我会想办法找别的方子代替的。”窦天龙这才半信半疑地答应他。苏济元皱眉想了一下,才道:“你这肠痒症,病程较长,病因复杂,即便现在有对症之汤药,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建功,且容我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行处方。”

窦天龙爽快地道:“好,我已经着人给你安排了一间上好的房间,你且安心住着,一心一意给我治病。”

苏济元摆手道:“这倒不用,我这人清苦惯了,房间太好反而住不习惯,你还是让我回那间寮屋吧,那里面清静,也没有什么人打扰我。”

窦天龙哈哈一笑,说:“行,一切都听你的。”说完就挥挥手,又让那两个匪兵将苏济元押回寮屋。

进到光线昏暗的寮屋里,苏济元将偷藏的两个包子拿出来,让麦子良吃。麦子良竟然摇头拒绝。苏济元自然明白他的心思,他知道家里不会出钱赎他这个不肖子,怕窦天龙会把他的心肝挖出来炒了吃,与其被活着剖腹挖肝,不如干脆什么也不吃,生生饿死,倒还少受些折磨。他在麦子良耳边道:“你且吃点儿东西,保存一些气力,我有办法救你出去。”

“你有办法救我?”麦子良疑惑地瞧了他一眼,很是不信,觉得他落到这土匪窝里已是自身难保,哪还有本事救他?

苏济元知他不信,就简单把自己的身份和窦天龙逼他治病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才道:“人体之上有几个特别的穴位,如果被银针扎到,会让人在短时间内闭过气去,浑身冰凉,而且呼吸微弱,几乎让人探测不到,就好像死了一般。大约三个小时左右,才会慢慢醒转,恢复如初。我刚刚问了押送我过来的两个匪兵,他们会把死在牢里的人质用一个麻袋裹了扔到村子后面的山林里……”

麦子良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他的想法:“苏大夫,你的意思是说,等下要用针把我扎‘死,等他们将我扔到村外之后,再想办法逃走?”

苏济元点头说:“是的,所以我才要你先填饱肚子,要不然你就算在外面苏醒过来,却没有力气逃走,那咱们就白忙一场了。”

麦子良这才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一面接过他手里的包子,一面朝他拜倒在地,感激地道:“多谢苏大夫活命之恩,我一定听从你的安排。”说完就将包子大口吞下。

填饱了肚子,苏济元就让他躺在地上,从身上掏出几根银针,却是刚才在窦天龙面前检查出诊箱时,顺手取出偷藏在身上的。屋内虽然光线昏暗,但久居之后,已能勉强看清一些事物,且他医术精湛,对人体上的经络穴位早已了然于心,没费多少工夫,就已将银针精准地扎在了麦子良百会、太乙、天枢等几处大穴上。数分钟后,麦子良就闭上双目,呼吸渐止,昏睡过去。留针半个小时,再摸他胸口,已经感觉不到心跳,身上也是一片冰凉。

苏济元知道时机已到,就收了银针,拍门大叫。

外面的两个匪兵开了门,骂骂咧咧地问他鬼叫什么,苏济元假装惊怕地指着躺在地上的麦子良道:“这个人死了!”

两个匪兵倒也不觉意外,上前摸摸麦子良的身体,触手冰凉,把手伸到他鼻子前探一探,也感觉不到呼吸。一个匪兵说:“这小子真不禁饿,才几天没吃东西,就活生生饿死了。你去拿个麻袋来,咱们把他抬到后山去扔了,别搁在这里等到发臭,又要挨司令的骂!”

另一个匪兵小声嘟囔一句:“真他妈晦气!”转身到外面找来一个破麻袋,将麦子良的“尸体”装进去,两人抬着鼓鼓囊囊的麻袋,径直往后山去了。

苏济元知道大事已成,不由得长舒一口气。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考虑怎么给窦天龙治病了。肠痒之症,本就罕见,他跟师学医十年,也只当年在佛山义诊时遇见窦天龙这一例。后来读书时,曾在宋朝陈正敏写的《遯斋闲览》中看到有“肠痒疾”这一篇:“傅舍人为太学博士,忽得肠痒之疾,至其剧时,往往对众失笑,吃吃不止。数年方愈,此疮殆古人所未有。”至于这病当时是怎么治愈的,书中也没有载述。窦天龙身上的怪病,病程迁延,已经比七八年前师傅遇见他时严重得多,也复杂得多,自然是不能照搬师傅当年的方子来治病,如此奇症,须得出奇招,方能一举奏效。他在黑暗中思索半晌,心中已渐渐有了主意。

正在这时,寮屋的门被“咣当”一声打开,却是窦天龙领着两个匪兵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苏济元吓了一跳,以为是自己以暗渡陈仓之法救出麦子良的事情被他们知晓了,正有些慌忙,却见窦天龙一面撩起衣服,抓着自己的肚皮,一面焦声道:“苏大夫,你可想到治这怪病的法子了?你让我停了你师傅的方子,我这肚肠马上就痒起来了,以前服药之后白天尚能撑得过去,现在这药一停,大白天都奇痒难耐,这可如何是好?”

“你来得正好,我已经想到治病良方!”苏济元道,“请拿纸笔来!”

不待窦天龙吩咐,早有匪兵将笔墨纸砚端了上来。

苏济元稍加思索,就提笔掭墨,在纸上写了一个方子,嘱他先吃三剂看看。窦天龙看了方子,上面写的是大黄、番泻叶、巴豆等药名,而且用量都比较大。他也不识药性,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就转身把方子拿给后面的匪兵,叫他赶紧照方抓药,煎好了拿来给自己喝。

中午的时候,苏济元正靠在墙壁上打盹,一个匪兵打开门,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说是药已煎好,司令打发他拿过来先给苏大夫尝一口。苏济元自然知道窦天龙的心思,他是怕自己在药里夹杂着什么毒药,当下冷然一笑,也不说话,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那名匪兵等了片刻,见他并无异常,这才把汤药拿去给窦天龙服用。

第二天中午,窦天龙又跑过来找苏济元,一进门就骂骂咧咧地道:“丢你老媽,苏大夫,你到底给老子开的是止痒药,还是他娘的泻药?昨天我吃了一剂,就一直拉肚子,我也没有多想,以为是自己肠胃太差,不受药力,今天又吃了一剂,谁知拉得更厉害,差点儿害得老子把肠子都拉到茅坑里了。一连拉了两天肚子,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可这肠痒症也没见丝毫好转啊,还他娘的在肚子里痒得厉害!”

苏济元抬起眼皮,淡淡地瞧他一眼,不以为意地道:“吃药拉肚子,亦属正常,不用大惊小怪。如若对我开的方子不放心,就另请高明吧!”

窦天龙道:“老子要是能另请高明,还用得着大费周章地请你苏大夫出马吗?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老子就且再忍一忍,希望你这方子能有效果,要不然害得老子白拉几天肚子,老子一定亲手毙了你这庸医。”

又过了一天,下午,苏济元刚吃过土匪送来的晚饭,忽见两名匪兵闯进寮屋,不由分说,就用粗麻绳将他捆绑起来,端着长枪,把他从寮屋里押出去。

苏济元满脸惊诧,问:“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里?”

匪兵道:“去刑场,司令要咱们一枪毙了你这庸医!”

苏济元止步问:“这是为何?”

一个匪兵用枪口在他背上戳了一下,骂道:“你他嬢的还有脸问,咱们司令吃了你开的三副药,前两天拉肚子拉得直不起腰来,到了今天,第三副药吃下去,直接把肠子给拉出一大截。司令说你良心大大的坏,这是想要害死他为你师傅报仇,大发雷霆,叫咱们把你绑起来拉去枪毙,还要把你的头割下来给他看。”

“他真的把肠子拉出来了?”苏济元转身问。

匪兵说:“是啊,这还能有假吗?他现在正躺在床上,肠子就挂在屁股后边,又痒又痛,恨不得亲手毙了你呢!”

苏济元仰天大笑起来,说:“这就对了,拉出肠子,这就对了。你们快带我去见司令,他这肠痒症有救了!”

“你还有脸去见司令,不怕他当场一枪毙了你?”匪兵有些犹疑。

苏济元道:“你们只管带我去见他便是,一切后果由我自负。”

两名匪兵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犹豫。苏济元喝道:“快点带我去见窦天龙,要是耽误我给他治病,你们的小命还要不要了?”匪兵听他说得郑重,怕他真有什么玄机,只好将信将疑地将他押到窦天龙的住处。

这时的窦天龙,正哼哼唧唧地侧卧在床,连拉三天肚子,已经让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加上大肠脱肛而出,更是让他痛苦不堪,见到苏济元顿时暴怒起来,从枕头下摸出手枪,就要一枪毙了苏济元。一名匪兵忙道:“司令,苏大夫有话要对您说!”

窦天龙这才放低枪口,有气无力地问:“老子半条命都快被你这三副药吃没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苏济元道:“我给你开的就是大剂量泻药,而且你本就有中气下陷之兆,拉肚子拉出肠子来,便也不奇怪了。”

窦天龙问:“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是想用泻药让我把肠子从屁眼里拉出来,这样晚上再痒的时候,就可以用手直接抓?真他娘的扯淡!”

苏济元懒得理会这个满口粗言秽语的土匪头子,直接掀开被子看了他露出体外的一截大肠,回身开了个方子,拿给一个匪兵,道:“赶紧照此抓药,药煎好之后,先趁热放置在他臀下,盖上厚布,用热气熏蒸半个小時,待药凉之后,再行内服。”

窦天龙骂道:“你他嬢的这是什么意思,熏完屁股肠子的药,又叫老子喝下去?那会是个什么味道?”这话说得旁边的两个匪兵也不禁笑起来。苏济元不再理会他,只对匪兵道:“我先回去,等他喝完了药,再来叫我。”窦天龙还想问些什么,他早已背着双手,踱出门去。

傍晚,匪兵跑到寮屋来报告说司令已经熏蒸完毕,并且已经把药喝下了。苏济元又来到窦天龙的住处,叫人拿来自己的出诊箱,从里面取出几根毫针,在他露出体外的肠子上轻轻扎了几针,留针半个小时,收针后嘱咐病人卧床休息,清淡饮食,然后又背着两只手走了。

第二天再去见窦天龙,窦天龙脸上已经展开笑颜,道:“苏大夫,你真是太神了,经过你这一治疗,昨天晚上我的肠痒症竟然好了一大半!”

苏济元仿佛早在意料之中,点头道:“今天继续熏蒸,服完药后我再来给你扎几针。”

如此这般,连治三天,窦天龙迁延数年的肠痒之症,竟然痊愈,无论日夜,均没有再发病。只是窦天龙发愁道:“苏大夫,我这肠痒症倒是好了,可是这半截肠子还露在屁股后面,怎么才能塞进去呢?我总不能跟个猴子似的,拖着条‘尾巴到处跑吧?”

苏济元呵呵一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能让你拉出肠子,自然就能让它缩回去。”说完开了一个方子,用的都是补气升陷之药。

窦天龙照方吃药,连服三天,那露出体外的半截肠子,竟然真的慢慢往回缩了。窦天龙性急地道:“苏大夫,能不能加大药量,让肠子往回缩得快一点儿?”

苏济元摇头道:“药量大小,须视病情而定,前面下猛药,是因为遇上的是急症,须得重药起沉疴,但峻猛之药用得过多,对身体终究有所损伤,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偶一为之尚可,切不可久用。现在既然诸症皆安,倒也不必性急,用小方子慢慢调养,乃最佳之法。”窦天龙虽然无奈,也只好听从他的安排。

又过得几日,露出体外的半截大肠已经全部缩回体内,窦天龙终于可以下床走动,精神已经完全恢复,肠痒之症再没有出现。

窦天龙甚是高兴,拉着苏济元的手,连称神医,又问:“我这怪病,以后不会再犯了吧?”

苏济元道:“记住两点,可保你无忧,第一,多吃粗茶淡饭,少食膏粱厚味;第二,少做坏事,多积阴德。”

窦天龙哈哈一笑,嘴里道“好好”,但满脸不以为然的表情,显然是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拉着苏济元的手,要设宴感谢他。苏济元摇头道:“感谢就免了,我如今已治好司令身上的怪病,还望司令言而有信,放我夫妻二人回去。”

窦天龙点头道:“好,既然苏大夫治好了我这病,我自然会遵守诺言,让你们夫妻二人回家团聚。”他挥一挥手,一个匪兵就把苏济元的自行车推到门口。窦天龙还亲手把他的出诊箱挂在自行车上,朝他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苏大夫随时可以离开甫草村,我保证沿途不会有任何人为难你。”

苏济元问:“那我妻子呢?”

窦天龙道:“你老婆我已经派人送回台城,还有两千块现大洋,也一并送往你家中。”

苏济元半信半疑,问:“真的?”

窦天龙道:“你治好我的病,是我的大恩人,我窦天龙向来恩怨分明,难道还会骗你不成?”

苏济元无奈之下,只得相信他,骑上自行车,驶上村道,果然没有人阻拦,出了甫草村,一路向台城方向飞快地骑行而去。

中午,他回到台城,沿着台西路往济元堂方向走,却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口围着一圈人。他不禁有些意外,跳下自行车,分开人群挤进去一看,却见济元堂门口的台阶上摆着一口棺材。他不由吓了一跳,问:“这是谁家的棺材,怎么摆在我家门口?”

街坊都摇头道:“不知道呢,刚才有辆汽车停在街边,几个大汉从车上抬下一口棺材放在这里就走了,我们都在想到底是谁这么缺德,竟然把棺材摆放在别人家门口,这不是诅咒人嘛!”

蘇济元知道定是窦天龙派人干的,心中顿时升起一种不祥之兆,踉跄着扑到棺材边,用力掀开棺盖,只见里面躺着一具女尸,尸身已经腐烂发臭,再仔细一瞧,居然是他的妻子钟明月!

他“啊”的一声惊呼,一口气没有喘过来,人就直挺挺地往后倒去。幸得后面有人托住,将他平放在地,拍胸口的拍胸口,掐人中的掐人中,忙了好半晌,他才吐出一口气,悠悠醒转过来。他恍惚了一下,就扑到棺材上号啕大哭起来。众人不知就里,无不感到惊诧。

伤心恸哭半天,苏济元才发现棺材缝里还插着一封信,打开一看,字迹却与上次勒索信上的相同,上面写着:

苏大夫:

抱歉了!让你这样跟你老婆见面,实非我所愿。你老婆在被绑到甫草村的第二天,我们有一个兄弟馋她美色,在酒醉之后,把她给强奸了。你老婆不堪受辱,于半夜里上吊自尽。我们本打算等你付完赎金,就将其尸体归还,后来因要请你为我治病,只好一直将此不幸消息隐瞒。现将尸体归还于你,多谢治病之恩,我那兄弟酒后失德,做出这等冒犯之事,我已将其枪毙,并割下他脑袋置于棺材之内,也算是为你老婆报仇了。

窦天龙 即日

苏济元再去看那棺材里,果然还放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旁边有一个布袋,装着些银元,想来就是窦天龙说的那两千元酬金。

苏济元手里捏着那封信,上面的字迹忽然变得鲜红起来,竟是从他眼里流出的血泪,已将信纸染红。他将信纸揉成一团,跪在棺材前,仰天发出一声悲啸:“窦天龙,我叼你老媽!”

时间打着飞脚,一晃数月过去了。

苏济元在处理完妻子的后事之后,想到亡妻之恨,杀师之仇,非常后悔当初给窦天龙治病时没有在方子里加一味毒药,没让这杀人如麻的土匪中毒而死。他想要为妻子和师傅报仇,可是自己一介书生,势单力薄,根本不是那帮土匪的对手。

后来他想到了一个法子,凭着记忆,将自己那些日子在甫草村观察到的土匪的情况,包括村中地形,土匪兵力部署,甚至明暗哨位置,换岗时间等,都画好图形,用文字标注清楚,拿去交给县长,也就是台山县剿匪总指挥伍仕焜。伍仕焜非常高兴,说有了这张详尽的土匪兵力部署图,下次出兵剿匪,定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对他很是感谢了一番。

但是苏济元等了一个多月时间,却无半点儿动静,警备队并没有出兵剿匪,报纸上关于窦天龙绑架人质劫掠富商的新闻仍然层出不穷。

他再去找伍仕焜时,这位伍县长就开始支支吾吾打起官腔来,说:“剿匪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现在省里又不肯派军队来剿匪,县里只能靠警备队和民团打击土匪,所有经费都得由县里负担,实在是困难重重。虽然有你画的一张甫草村地形图,但光有图纸,没有足够的军饷,将士们不肯拼命,我亦深感为难。除非苏大夫能捐出些钱来充作军饷,我定会亲自率领队伍去甫草村将窦天龙之流一举剿灭,一来为你报杀妻之仇,二来也是为民除去一害。”

苏济元就问他要多少钱作军饷?伍仕焜说:“现在法币贬值得厉害,还是袁大头比较好使,我估摸着至少也得五万大洋。”

苏济元被他气得不行,怒声道:“我一个开诊所的小医生,您看我像是能拿出五万大洋的人吗?”

伍仕焜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苏济元这才知道,伍仕焜根本就没打算去剿匪。他惊怒万分,却无计可施,只好回家去,再慢慢想办法。

这天上午,苏济元正在济元堂坐诊,瞧了十多个病人,时间已近中午,病人都拿着他开的方子离去,诊所里就渐渐空了下来。他感觉腹中饥饿,正准备挂上暂停诊的牌子,上楼做饭。以前妻子在时,总是在学校上完课后赶回家给他做饭,他每次诊完病人上楼时,都已经有一桌热腾腾的饭菜在等着他,可是现在……

一想到妻子的离去,他就不觉悲从中来,眼眶又有些湿润。

就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咳嗽声响,一个驼背老头从外面大街上走进来,在他诊桌对面坐下。他抬头看这老头,戴着斗笠,脸色蜡黄,胡子拉碴,一副精气神不足的样子,就问:“老丈,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驼背老头喘了几口粗气,却不答话,只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件东西,放在苏济元面前的诊桌上。

苏济元低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老头拿出的是一个晶莹碧翠的玉手镯,他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妻子平时戴在手腕上的玉镯。这个碧玉手镯还是当年他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呢!怎么会在这老头手里?

他一脸惊疑地看着对面这驼背老头,老头嘿嘿一笑,忽然在他面前直起腰来,他的驼背竟然是装出来的!

苏济元看见他左边眼睛虽然黑白分明,但却并无光彩,似乎是一只义眼,忽然明白过来:“你……你是窦天龙?”

那人哈哈一笑,得意地道:“看来老子这易容术还不错啊,连苏神医都没有瞧出来!”

苏济元听到这声音,已知这是土匪头子窦天龙无疑,不由惊得一颤,差点儿从椅子上跌下来,问:“你……你来做什么?我老婆的玉镯怎么会在你手里?”问过这话,心里方明白过来,定是妻子自尽时,土匪瞧见她手上这个玉镯还值些钱,所以就从她身上偷了去。

窦天龙脸上带着一丝恶笑,将那只玉镯拿在手里把玩着,道:“当日尊夫人在甫草村出事之时,这只玉镯掉下来,被我捡到,本应与遗体一并归还,只因当时事急匆忙,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苏济元伸手道:“快把我妻子的东西还给我,这是她亡故时留下的唯一遗物!”

窦天龙手一缩,把玉镯收了回去,道:“要我把这个镯子还给你也不难,只需要你再帮我一个小忙。”

苏济元问:“帮什么忙?难不成你身上的怪病又犯了?”

窦天龙摇头道:“那倒不曾,苏大夫医术高明,我这肠痒症已经彻底好了,这些日子再也没有犯过。我来找你,是另外有事相求。”

苏济元皱起了眉头,问:“到底是什么事?”

窦天龙道:“二月初三,也就是三天之后,就是台山县县长伍仕焜的五十寿诞,伍县长准备广邀宾朋大摆宴席庆祝一番,我也收到了请帖……”

苏济元不由有些意外,道:“伍县长过生日,竟然会给你发请帖?”

窦天龙见到他脸上的表情,不由哈哈一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天下官匪本是一家嘛,我跟这伍县长,也算是好朋友了。”

苏济元又是一惊,道:“你跟他竟是好友?”

窦天龙笑道:“苏大夫,你也太不通人情世故了,你以为咱们这些土匪能在官兵眼皮子底下为所欲为,真的是有多大本事吗?非也非也,这都全赖这些当官的暗中支持啊。实话对你说,咱们每抢劫的一分钱,每绑架一个人质勒索到的每一份赎金,伍仕焜都是有抽成的,而且比例还不低。为什么他每次出兵剿匪,都只是站在甫草村外放空枪干吆喝,并不跟我动真格?那是因为我给他使了钱的,每次官匪开战,我都要给他几万块大洋的辛苦费,而且他也可以借剿匪之机逼迫乡绅捐款充当军饷,这些军饷可从没真正发放到警备队和民团那些人手里,全都落进了他的口袋。现在我可是他的财神爷,他摆生日宴不给我发请帖,又怎么能从我手里压榨一大笔寿礼钱呢?”

苏济元奇道:“他敢请你,你居然也敢来?这可是县城之地,如果有人认出你来……”

窦天龙摆手道:“这个无需苏大夫担心,我自然是化了装易了容才去的,老子纵横台山,倒也不怕那些警察官兵,是伍仕焜这老小子胆子小,想收我的寿礼,又怕被人知道他私通土匪,丢了头顶的乌纱帽。他本意是想让我把礼物送到就行,人就不用来了,可是老子偏偏要在他寿宴上逛他一逛,怕他个鸟!”

苏济元见他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来找自己的目的,问:“那你来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窦天龙道:“我要你二月初三那天,跟我一起去赴伍县长的寿宴。”

苏济元道:“我跟他并无交情,为什么要去?”

窦天龙道:“我不是要你真的去吃他的寿宴,是想请你到时帮我一个忙,帮我去给出席寿宴的一个人把把脉。”

苏济元愣了一下,道:“你是想叫我在寿宴上给别人治病?”

窦天龙摇头道:“不用治病,只是把把脉,稍稍诊断一下就行,不用你开方子。”

苏济元越听越糊涂,皱眉问:“只是把脉,不用治病,这是什么意思?”

窦天龙有些不耐烦地道:“你就别问东问西了,总之我到时候会告诉你怎么做的。只要你帮了我这个忙,你老婆的遗物我自当归还给你,让你留个念想。不过你要是敢耍什么花招,那这个玉镯子你就永远别想见到了!”

苏济元犹豫了一下,道:“行,我答应你便是。”

窦天龙哈哈一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大夫果然是识时务之人。”他掏出一张请帖,从诊桌上推给他,“我已经向老伍给你要了一张请帖,到时你拿着这张帖子进去,自然不会有人拦你。你去寿宴上,我自然会来找你。不过记住,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敢泄露出去,我就送你去跟你老婆团聚!”

苏济元被他凶狠的目光瞪得浑身一颤,吓得缩着脖子,不敢接话。窦天龙收起玉镯,扬长而去。

苏济元在诊桌后面坐了半晌,才缓过神来,心想这个大土匪,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也不知道这次到底是要让自己去给什么人瞧病。他心中正自疑惑,忽见诊室門口人影一闪,又有一个戴着竹笠的男人走了进来。他以为是窦天龙去而复返,定睛细看,才知道来的并不是“独眼龍”。他见那人径直在诊桌前坐下,就强打起精神,问:“您哪儿不舒服?”

“苏大夫,您不认识我了?”那人摘下竹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

苏济元抬头一瞧,甚是惊喜道:“麦子良?”

对方连连点头,说:“对对对,我就是跟您一起被关在那个黑屋子里的麦子良!”他拉住苏济元的手道,“苏大夫,那日在甫草村,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如果没有您的神奇医术,我早已死在土匪窝里了。”

他告诉苏济元,那天在甫草村寮屋里,他被苏济元扎了几针之后,就昏死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苏醒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装进破麻袋,扔在了甫草村后面的山林里,四周都是死人骸骨,成群的野狗在旁边对他虎视眈眈。他急忙从破麻袋里钻出来,捡了根树枝,将野狗赶走,这才得以安全逃下山。

苏济元也喜道:“我正担心你呢,既然活下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麦子良又跟他说了几句闲话,忽然话锋一转,问:“苏大夫,刚才从您诊所里出去的那个戴斗笠的驼背老头,是窦天龙吧?”

苏济元不觉一怔,想起窦天龙警告过自己的话,脸上顿时露出不自然的表情,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来找您,所为何事?”麦子良接着问。

苏济元忙道:“哦,他找我没……没什么事,他手里有我老婆的手镯子,想要拿来还给我……”他本是诚实之人,从不撒谎,这时几句谎言说出口,别人没说什么,他自己倒先脸红了。

麦子良自然看得出他没有说真话,机警地四处瞧瞧,诊所里除了他俩,再没有别人,就压低声音道:“苏大夫,请您包涵,当初在甫草村因为我不知您的来历,心怀警惕,所以并没有对您完全说实话。其实我是台山人民抗日游击队的队员!”

“你是抗日游击队员?”苏济元大感震惊,台山人民抗日游击队的名头,他自然是听过的,成立之初叫台山第三区抗日联防大队,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队伍,最近才改名为台山人民抗日游击队,据说游击队里的战士个个都是神枪手,台城数次沦陷,国民党政府和军队望风而逃,多亏游击队战士浴血奋战,才将日本鬼子赶出县城。全城百姓可都记着共产党和游击队的好呢!想不到当初跟自己关在一个牢房的年轻人,竟然是抗日游击队员,这可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可是你又怎么会被窦天龙抓去做人质的呢?”苏济元一脸疑惑。

麦子良道:“这事说来话长。因为土匪窦天龙日渐势大,而且暗中与驻扎在江门、佛山的日军勾结,祸国殃民,更猖狂的是,这个窦天龙正在计划攻占广海城,想要成为日军在台山的一个据点,这对咱们的抗日大计,可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咱们游击队决定摒弃前嫌,跟台山县长伍仕焜联手,从水陆两路合围,一起剿灭这些汉奸土匪。谁知伍仕焜表面答应,暗地里却跟土匪串通一气,将咱们的行动计划提前透露给了窦天龙,致使咱们游击队在剿匪时,中了窦天龙的埋伏,为了掩护队长他们突围,我和几名同志留下来阻击土匪,最后队长他们虽然安全撤离,但我和另外三名战友在弹尽粮绝之后,被土匪活捉了去。那三名战友都被窦天龙剖腹挖肝,活活折磨死了,而我之所以能暂时留得性命,是因为有一个匪兵认出了我,知道我家里有钱,窦天龙就决定把我留下当人质,向我家里索取赎金。却不知当初我加入抗日队伍时,为了不连累家人,就故意气我爸,让他跟我断绝了父子关系,所以我家里不肯出钱救我这个不肖子。窦天龙心狠手辣,杀人如麻,不交赎金的人,从来没有能活着离开土匪窝的,如果不是苏大夫出奇招救我一命,只怕我早就死在甫草村了,而且还有可能会被窦天龙剖腹挖肝,现在想想都后怕……”

苏济元听他说完,才知道自己无意中救了一名抗日英雄,心里也有些激动。他问:“那你这次来找我,是为了……”

麦子良道:“还不是为了铲除窦天龙这个祸国殃民的大土匪!他刚才来找您,是不是想请您在伍仕焜的寿宴上帮他去给一个人把脉?”

苏济元道:“正是,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麦子良一笑道:“咱们侦察员最近抓到一个土匪,恰巧是窦天龙的亲信,从他嘴里问出了不少有用的情报。”

原来这个窦天龙,早就跟伍仕焜的儿媳妇宋常珠勾搭上了,而伍仕焜的儿子伍铭还一直蒙在鼓里。最近宋常珠捎信来告诉窦天龙,说她已经怀上了窦天龙的孩子,害怕丈夫和公公知道后,不会放过自己,所以想趁早从伍家逃出来,到甫草村来做窦天龙的压寨夫人。

窦天龙虽然有过不少女人,却从未生下一男半女,听说宋常珠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很是高兴,给她回信说,他准备在她公公的寿宴上带一个神医过去悄悄给她把把脉,如果证实她怀孕了,就立即跟伍仕焜一家摊牌,直接将她带走,谅伍仕焜也不敢把他怎么样。麦子良已经跟游击队队长陈中坚和政委李进阶汇报过自己在甫草村获救的经过,大家都知道,窦天龙说的神医,自然就是台城济元堂的中医大夫苏济元了。

得知這个情况后,麦子良就跟队长提议,想借此机会乔装打扮一番,混进伍仕焜的寿宴,一举射杀窦天龙,只要窦天龙一死,甫草村的土匪队伍自然就会树倒猢狲散,再也成不了气候。

队长陈中坚很是赞成他的计划,麦子良是游击队里出了名的神枪手,由他出马刺杀窦天龙,胜算很大。但是也有两个难题摆在眼前:第一,县长府邸,防守肯定严密,宾客凭请帖入内,麦子良没有请帖,很难混进去;第二,窦天龙肯定不会大摇大摆地在宴会上以真面目示人,必定会易容改装,而且此人闯荡江湖多年,精通易容之术,他如果化了装,只怕很难被人认出来。所以队长和政委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觉得麦子良只有来找苏济元帮忙,才是最妥当的。既然窦天龙想让苏济元在二月初三这天进入伍仕焜的寿宴,就肯定得给他一张请帖。如果麦子良去找苏济元,以苏大夫徒弟的身份,跟他一起进入伍府,应该不会引人怀疑。进去之后,就算窦天龙化装易容,没有人能认得出来,但他一定会主动找苏济元,让他去给宋常珠把脉,这样他的身份就会暴露,麦子良识穿他的易容术,也就并不困难了。找到目标后,刺杀行动能否成功,就看麦子良的枪法了。

行动方案确定之后,队长又让麦子良潜入台城,先找苏济元通个气,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

麦子良进城后,找到台西路,一直隐藏在街道边,暗中观察着济元堂的动静,待到中午时分,见诊所里已经没有病人,正要现身去找苏济元,却看到一个戴斗笠的驼背老头进入了济元堂。他原本以为这老头是找苏大夫瞧病的病人,但观察了一下,却发现此人行迹十分可疑,而且进去的时候背驼得厉害,出来的时候,腰背却不自觉地挺直了,先前的驼背显然是故意伪装出来的。老头走到街道拐角处时,又从暗处闪出几个大汉,一起护卫着他离开了台西路。麦子良远远地认出其中一个大汉正是他在甫草村见过的窦天龙的保镖,他这才醒悟过来,刚才这驼背老头,正是甫草村的土匪头子窦天龙。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他立即暗中握住插在腰间的手枪枪柄,快步跟上,想从后面靠近窦天龙,然后开枪将其射杀。如能一举成功,那也就不用大费周章地混进寿宴上去行刺了。谁知等他追到街口,却早已不见窦天龙等人的身影。

他心里有些沮丧,只得按原定计划,返回济元堂,来找苏济元。

麦子良说完,从椅子上站起身,对着苏济元弯腰一揖,道:“子良来得冒昧,还请苏大夫海涵!子良知道,提出的这个不情之请,确实有些冒险,如果先生有所介怀,我们绝不强人所难……”

“我愿意!”苏济元想也没想,就起身隔着诊桌朝他拱手还礼道,“于公,窦天龙是一个祸国殃民的大汉奸大土匪,我台山儿女人人得而诛之;于私,他杀我师傅,逼死我妻子,我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只恨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他坐在我面前,我也无力为亲人报仇雪恨。为了剿灭这个土匪,当日我曾手持亲手绘制的甫草村土匪火力图去央求伍仕焜发兵剿匪,这个国民党的县太爷却支支吾吾推三阻四,而今你们共产党上门找我,欲为民除害,我焉有不应之理?济元若能助你们杀得此贼,于公是为民除去一害,于私是得报大仇,我当然愿意!”话至此处,他的眼眶已经红了。

麦子良大喜道:“这么说来,苏大夫是答应了?”

苏济元用力点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苏济元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那我就代表咱们抗日游击队多谢苏大夫了!”麦子良激动地伸出手来,与他紧紧相握。两人坐下后,又商量了一些细节,这时外面响起嘈杂的声音,有两个妇人来找苏大夫瞧病,麦子良不好久留,就起身道:“子良先行告辞,三日后再来找苏大夫!”

想到终于有机会刺杀窦天龙,为妻子和师傅报仇,苏济元兴奋得一晚上没有睡着。他将麦子良的计划在脑海里细想一遍,觉得自己带上一个新收的徒弟去赴伍仕焜的寿宴,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如果空着手去赴寿,倒是有些唐突,看来还得花上些银元,备下一份厚礼才行,这樣让麦子良这个徒弟提着礼物跟在自己身后,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三天后,二月初三这天上午,麦子良准时来到济元堂,这时他已剪了一头短发,脸上化了装,很难瞧出原来的面貌,估计就算与窦天龙打个照面,对方也很难将他认出来。他身上穿着一件青布长衫,垂手站在苏济元面前,倒也确实像苏大夫的跟班弟子。他掸掸长衫上的灰尘,问:“师傅,徒儿这身装扮可还行?”

苏济元不由得笑起来,道:“很好很好,时候不早了,咱们出发吧!”

苏济元回屋换了件干净衣服,出了济元堂,背着两只手在前面迈着方步,不紧不慢地走着,麦子良拎着礼物,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伍仕焜的府邸在通济路,距离台西路尚有一段距离,两人来到街口,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自行车,乘车经过通济桥不远,就到了伍仕焜的家门口。这时伍府门前已经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不但有醒狮迎宾,还有电音喇叭唱着小曲儿,很是热闹。

走到门口,二人却被两个身上背着长枪,戴着白手套执勤的警察拦住,苏济元急忙掏出请帖递上,见两名警员正以怀疑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麦子良,就忙解释说:“他是我诊所里的徒弟,专门给我拎礼物来的。”顺手在两名警员手里各塞了三个银元,悄声道,“两位警官辛苦了,等下班了去喝个茶吧!”

两个警察得了好处,脸上的表情立即生动起来,打个哈哈说:“原来是苏大夫啊,我老婆以前还找您瞧过病呢,快请进,快请进!”苏济元朝后面的麦子良挥挥手,两人就此顺利地进入了伍家大宅。

走到里面大厅,屋里已经来了不少宾客,有趋炎附势之辈,正围着今天的寿星公伍仕焜大献殷勤。麦子良把礼物交给管家之后,挨到苏济元身边说:“师傅,从现在开始,我就不跟在您身边了,我得下去再改一下装扮。”

苏济元奇道:“你不已经化过装了吗?放心,就算窦天龙真的在这厅里,也认不出你来。”

麦子良道:“我这不是防着窦天龙,而是为了您的安全着想,我这身上是您徒弟的装扮,如果以此身份行事,被人认出是您带进来的徒弟开枪杀人,以后济元堂肯定会麻烦不断,所以我现在得去再改个装扮,换个身份,才能让人瞧不出跟您有关系。等下我会找个地方隐蔽起来,暗中观察全局,您不用担心我,只需在确认窦天龙的身份之后,给我一个暗示,让我明确目标就行了。万一真的两边打起乱枪来,您就躲在桌子下面,别被流弹击中。”

苏济元道:“我知道了,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麦子良点点头,退到一边,见没有人注意自己,就转身朝厕所方向走去。

苏济元知道他自有安排,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便也不再管他,在大厅里转一圈,遇见几个熟人,都点头打了招呼,有佣人奉上茶来,就一面坐下来吃茶,一边四下观察着,却并没有看到窦天龙。

中午,大厅里摆开宴席,竟然有二十来桌,前来贺寿的,都是台城及至台山有头有脸的人物,或是政界要员,或是乡绅富贾。寿星公伍仕焜坐在上首一桌中间主位,左手边是他老婆及几房姨太太,三姨太陈语心也在其中,她看见苏济元,很是开心,挥着手隔着几张桌子向他打招呼。苏济元只得点头回应。伍仕焜的右手边,坐着一个大约三十岁的西装男子,面色有些阴郁,西装男子旁边坐着一个身着绿色旗袍的少妇,虽然装扮精致,却难掩满脸倦容。听得旁人对这对年轻男女的称呼,苏济元知道这就是伍仕焜的儿子伍铭和儿媳宋常珠。

他又扭转身来,往其他几张桌子上瞧瞧,宴席上有男有女,有些生面孔,也有些熟识之人,但就是没有看见窦天龙。他知道窦天龙既然敢来,就肯定已经化装易容,不会这么容易叫人看穿身份。他又环顾四周,大厅两边是端茶倒水进进出出的下人,也没有看见麦子良。他知道麦子良已经隐蔽在附近,正等自己给他指明目标,却又实在看不出窦天龙坐在哪一张桌上,生怕坏了游击队的大事,心里不禁有些着急起来。

宾客坐定,酒菜上齐之后,寿星公伍仕焜就端起酒杯站起身,满面红光地道:“诸位,伍某何德何能,五十岁生日,竟得大家到场祝贺……”众人知道他要开始说祝酒词了,便一齐安静下来。伍仕焜放下酒杯,掏出稿纸,开始念起预先写好的祝酒词来。苏济元坐在距离他三四张桌子远的地方,看见他手里的稿纸有好几页,估计一时半会儿念不完,便也只好坐在席上耐心听着。

当伍仕焜念完第二张稿纸的时候,同桌的儿媳宋常珠轻轻移了一下凳子站起身,往旁边一个小门走去,似乎是要上洗手间。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伍仕焜身上,对她的离席并未多加留意。就在这时,苏济元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回头看时,却见身后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身上穿着长衫配马甲,头戴礼帽,嘴唇上留着两撇八字胡,手里还拄着一根文明棍,打扮得甚是时髦。

苏济元并不识得此人,就欠身问:“您是……”

那人凑到他耳边道:“神医,跟我走吧!”

他一开口,苏济元就愣住了,这人居然就是窦天龙,只是他以这副装扮示人,倒着实出人意料。

他跟着窦天龙,走进宋常珠刚才经过的那扇小门,又在走廊里拐了好几个弯儿,来到一个僻静的小房间门口。窦天龙左右瞧瞧,见周围没人,就拉着苏济元推门走了进去。

宋常珠正站在屋里,看见窦天龙,立即扑上来将他紧紧抱住。苏济元略显尴尬地干咳一声,宋常珠这才看到还有旁人在场,不由脸色微红,急忙放开窦天龙,问:“你怎么还带着跟班来了?”

窦天龙回头看了看苏济元,道:“他可不是我的跟班,他是济元堂的大夫。”

宋常珠明显有些不高兴,怨声道:“你还真带了个大夫过来?”

窦天龙笑道:“你不是说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想要去甫草村做我的压寨夫人吗?我带了这位苏大夫过来给你瞧瞧脉,如果真是喜脉,我今天就带你走。”他摸摸腰里的手枪,“如果谁敢拦着,老子就一枪打爆他的头!”他又朝苏济元看一眼,作了个“请”的手势,“苏大夫,有劳了,烦请给她把把脉吧!”

苏济元说声“好”,又朝着宋常珠略一点头,说声“冒昧了”,就朝她走过去。宋常珠往后退了一步,看着窦天龙道:“你竟然不相信我?”

窦天龙道:“老子自然是信得过你的,不过让大夫瞧瞧,总是让人放心一些,你怕什么呢?”

“我……我没怕什么!”宋常珠低下眉眼,将手伸到苏济元跟前。苏济元用三根手指搭在她左手脉门上,凝神片刻,又切了她右手的脉,没有出声,眉头却轻轻皱了起来。

窦天龙问:“苏大夫,怎么了?”

苏济元没有回答,瞧见旁边有一张小桌和几把凳子,就对宋常珠道:“请不要紧张,先坐下,让我再仔细瞧瞧!”

宋常珠依言坐下,安静片刻,苏济元又再次给她把了脉,脸上的表情就有些凝重。窦天龙早已有些不耐烦了,粗声大气地道:“苏大夫,你倒是说句话啊,她这到底是不是喜脉?肚子里是不是真的怀上了我窦天龙的龙种?”

苏济元摇头道:“她的脉象中空外坚,如按鼓皮,此乃革脉。”

窦天龙性急地道:“什么革脉屁脉,老子就问你,是不是喜脉?”

苏济元抬眼看看宋常珠,她已经瑟缩到一边,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此非喜脉,按照咱们中医的说法,革脉多主亡血、失精、流产、崩漏等症……”

当他说到“流产”这两个字时,宋常珠已经掩面哭泣起来。

“什么,流产?”窦天龙愣了一下,一把将她从墙角拎起来,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地怀了我的孩子,怎么会流产?”

宋常珠流着眼泪道:“我……我跟你的事情已经被伍氏父子知道了,伍仕焜派人在我的饭里下了堕胎药,我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我再也不能呆在这里了,求求你,带我走吧,孩子没有了,我以后还可以再怀上的。”

窦天龙的脸色就阴沉下来,推开她冷声道:“那就等你下次怀上了再说!”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宋常珠靠着墙壁,双手捂脸,发出绝望的呜咽声。苏济元回头看了她一眼,心里不禁有些可怜起她来,本想出言劝慰几句,但还是忍住了,拉开门后,在外面走廊里快步跟上了窦天龙。

走出侧门,进入大厅里,虽然他没有明确看见麦子良,但知道他一定就埋伏在暗处等着他指明目标,于是跟在窦天龙身后,抬起一根手指,悄悄在窦天龙背后指了一下,像是怕麦子良没有看清,走了几步之后,又抬手指了一下,方才回到自己的桌子上坐下。

苏济元刚回到自己的座位喝了一口茶,看见宋常珠一边用小手帕擦着眼睛,一边从侧门走回大厅,若无其事地在丈夫身边坐下,伍铭侧头瞧了她一眼,似乎说了一句什么话,却被旁边的伍仕焜的祝酒词把声音压了下去。

这时候,这位县长大人的祝酒词总算说完了,他放下那又臭又长的稿纸,重新端起酒杯,说:“伍某敬大家一杯,感谢诸位赏脸光临鄙人的寿宴!”

众人便也纷纷举起酒杯,遥遥示意,就在这时,忽然听得“砰”的一下,从大厅的角落里传来一声枪响,窦天龙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手,闻得枪声响起,不管枪手的目标是不是自己,身子立时往后一靠,连人带椅向后倒翻下去,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麦子良这个神枪手射出的子弹已经呼啸而至,原本直奔他面门,经他这一躲闪,正好击中他端起酒杯的手指,酒杯顿时粉碎,一根血淋淋的手指也被打断在地。

麦子良还想举枪再射,窦天龙何等机警,早已一个懒驴打滚,躲到旁边一名宾客的身后。麦子良一击不中,知道已经再无机会,也不恋战,立即收起手枪,混入众宾客之中。

直到这时,一众宾客才反应过来,顿时惊叫声四起,大家四处奔逃躲避,一片混乱。窦天龙不明就里,还以为是自己睡了伍家的女人被伍家人发现,设下这个鸿门宴想要他的命,顿时暴怒起来,爬起身,举枪便朝主桌的伍仕焜射击,与他同桌的七八个人,都是他从甫草村带出来的悍匪,自然唯他马首是瞻,也跟着一齐拔枪乱射。

伍铭见势不妙,一脚踹翻面前的桌子,扯著父亲趴在地上,那是一张实木桌子,正好给他们挡住了一排子弹。屋外的警卫听见枪响,也都冲了进来,一边大叫“保护县长”,一边朝着窦天龙等人举枪射击。顿时宴客大厅里枪声如爆豆,子弹到处乱飞,打得四面墙壁噗噗作响。数名宾客躲避不及,被流弹击中,倒地哀号。苏济元吓得赶紧趴在桌子下面,惊慌中看见麦子良已经趁乱从后门溜走,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窦天龙枪法奇准,连发数枪,打倒几个挡在门口的守卫,大叫一声:“走!”便带着自己的人,夺路而逃。后面警卫举枪追击,打倒落在最后面的两名土匪,窦天龙丢下同伴的尸体,靠着墙壁边打边退,很快就跑到外面街角,等县府增援的人手赶到,再追到转角处时,早已不见这些土匪的人影。

直到枪声停止好久,瑟缩在桌子后面的伍仕焜才敢悄悄直起腰来,探头看看,大厅里的人已经惊走一大半,来不及逃跑的,都抱着头趴在地上躲避子弹,好几个宾客都身上流着鲜血,倒卧在地板上,有的痛苦呻吟,有的則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死了。

他四下里瞧瞧,确认大厅里已经没有土匪,才从桌子后面走出来,一不小心,脚下踢到一个人,差点儿让他绊了一跤。低头看时,却是他儿媳宋常珠身中流弹,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常珠!”后面的伍铭叫着妻子的名字,扑了上来,伸手一探她的鼻息,早已断气多时。“常珠……”伍铭发出一声悲呼,忽然口鼻喷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妻子尸体边。

伍仕焜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宝贝儿子也中枪了,抱起他的身体一看,儿子浑身上下并没有弹孔和血迹,这才放下心来。一扭头,正好看见趴在桌子下的苏济元,便叫道:“苏大夫,快请过来看看,我儿子他悲伤过度,晕过去了!”

苏济元爬起身,跑过来查看伍铭的情况,见他脸色苍白,牙关紧咬,心跳微弱鼻孔流血,不像是昏迷之兆,忙给他把了脉,又用手指沾上一点他鼻中流出的乌血,放到鼻子前闻了一下,脸色就变了,道:“他不是悲伤过度,是中毒了!”

“中毒?”伍仕焜愣了一下,“好好的,怎么会中毒?”

苏济元试探着问:“会不会刚才吃的菜里有问题?”

伍仕焜摇头道:“绝不可能,那些饭菜,一桌人都吃了,如果有毒,全都倒下了,不会只有他一人中毒。”

“酒,酒……”正好旁边有一名女佣经过,听到两人对话,就突然插了一句嘴。

伍仕焜回头问:“什么酒?”

女佣垂着手,犹豫了一下道:“刚才宴会时,少奶奶从洗手间出来重新入座后,我看见她悄悄把一粒什么东西,放进了少爷的酒杯里,当时我还以为那是解酒药呢!”

“混账东西,你怎么不早说?”伍仕焜瞪了那女佣一眼。

苏济元道:“现在骂她也没有用,赶紧找到伍少爷用过的酒杯给我看看。”

几名佣人就一齐围过来,很快就在桌子边找到了伍铭用过的那只酒杯。因为这一桌女眷较多,女眷喝的是饮料,喝酒的只有伍仕焜父子俩,所以要找到伍铭的酒杯,并不困难。那只青花瓷酒杯掉到地上,已经碎掉一半,只剩下半截杯底。

苏济元拿起酒杯看了,杯底还残留着几滴白酒,酒里似乎沉淀着一点儿白色的杂质,如果不仔细瞧,很难发现。他把残酒倒在掌心,将那杂质碾碎后放到鼻子前嗅一下,皱起眉头道:“这个是鹤顶红!”

伍仕焜不由得“啊”了一声,他虽不懂医学,但也知道鹤顶红是剧毒之药,不由得踢了宋常珠的尸体一脚,恨声道:“果然最毒妇人心!这个女人自己不守妇道,居然还想毒杀亲夫!苏大夫,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儿子,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他继承伍氏一门的香火呢!”

饶是苏济元医术高明,这时也颇感为难,道:“鹤顶红乃剧毒之药,我生平从未治过,不过我曾在医书上看到过一个方子,或可解此毒。好在他中毒还不到一个时辰,毒酒大部分还留在胃里,咱们先撬开他的嘴巴,让他多喝些水进去,然后用手指轻抠他的喉咙,刺激他将吃进胃里的毒酒吐出来一些。我这里再给他开个解毒的方子,你赶紧叫人去药店抓药,回来后拿给我看看,我再将煎煮之法告诉厨房。”

伍仕焜道声“好”,立即照办。他叫了几名年轻有力的男家丁进来,合力撬开伍铭紧咬的牙关,开始给他灌水催吐。

这时外面的警卫已经进来疏散厅里的宾客,伤员也被抬下去救治,大厅里渐渐被收拾干净。苏济元坐在桌边,开了一个方子交给伍仕焜。伍仕焜立即拿给一个家丁,叫他赶紧去最近的药房抓药。那个家丁拿着方子,一路小跑而去。只十来分钟,就从附近药房将药抓齐,送回来给苏济元看。

苏济元把抓回来的几味药材仔细看了,拣起一块类似白色石头一样的东西道:“这一味药不对,我在方子里写的是真龙骨,而这个是中药里常用的普通龙骨。”

伍仕焜有点儿诧异,道:“这个龙骨,跟你说的真龙骨,又有什么区别?”

苏济元解释道:“中药里常用的龙骨,也就是这个白色石头一样的东西,其实并非真正的龙的骨头,而是古代某个类型的动物,如大象、犀牛、三趾马之类的骨骼化石,入药有镇静、敛汗涩精、生肌敛疮之效。而我方子里写的是真龙骨,也即真正的龙的骨头,据古籍所载,这个药可解百毒。”

伍仕焜似懂非懂,立即派出所有家丁,到城中各处药房药店寻找,却根本找不到真龙骨这味药,有的药店甚至说,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这个药名。

伍仕焜就有些着急,道:“苏大夫,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龙,还是两说,你说这真正的龙骨,又到哪里去寻呢?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别的药材可以替换?”

苏济元搓着手为难道:“这个真没有办法,我也只是从我师傅传下的一本古书里看到这个解鹤顶红毒的奇方,方子上就是这么写的,真龙骨是其中必不可少的药引子,此药是否能用其他药材代替,上面没有写,我也不敢乱改。”

“这可如何是好!”伍仕焜差点儿急出老泪来。伍铭这时已经被人抬到卧室床上,虽然灌了些清水进去,但吃下肚的东西却并没有吐出来多少。他知道时间再拖下去,胃里的毒酒被吸收得越多,就更难救治了。“苏大夫,求求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犬子!”他上前拉住苏济元的手,要不是碍于一县之长的身份,只怕已经朝苏济元跪下来哀求了。

苏济元思索着在伍铭的病床前来回踱了几步,忽然眉头一展,说:“虽无替换之药,却有一个法子可以一试。”

伍仕焜忙问:“什么法子?”

苏济元道:“土匪窦天龙,不是自诩为真龙天子下凡吗?他还说要带着队伍打到广州,当皇帝坐龙椅,我看他身上确实有些龙气,说不定真是真龙下凡,用他这条龙身上的骨头,倒是可以一试。”

伍仕焜被他这话说得一愣,本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抬头见他一脸正色,才知并非戏言。他本不屑于相信这些话,加上知道苏济元的老婆死于窦天龙之手,苏济元还曾找他去剿匪,保不定苏济元这是为了借刀杀人呢?但如今独子性命不保,纵使有一万个怀疑,也怕万一是真的,所以伍仕焜还是犹豫着道:“难道中医里边,真有这么一说吗?再说就算果真如此,窦天龙的名字里有个‘龙字,身上有龙气,骨头就可以拿来治病解毒,但他刚才混进寿宴里捣乱,这会儿估计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咱们想要找他的骨头来做药引子,那也比登天还难啊!”

“那倒也是!”苏济元点头称是,想了一下,又道,“哎,对了,我刚才看见窦天龙好像被打断了一根手指,那手指应该还在,倒是可以拿来一试。”

伍仕焜回头看看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气息越来越弱的儿子,虽然觉得苏济元的说法有些荒诞,但到了这个时候,也只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了,立即叫人找来已经被扔进垃圾桶的窦天龙那根被打断的手指,放进那副药材里,一并拿去煎煮。

身中剧毒,本已陷入重度昏迷的伍铭,被灌下这剂真龙骨汤后,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腥臭的黑色物件,症状居然很快就有了缓解,到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就睁开眼睛,渐渐苏醒过来。伍仕焜被苏济元的神奇医术惊得目瞪口呆,对着他一揖到地,感激地道:“苏大夫,你救了犬子一命,也就是救了咱们伍家一门!”

苏济元又上前查看了伍铭的病情,脸上的表情却越加凝重,将伍仕焜拉到一边道:“伍县长,您现在谢我对令郎的救命之恩,还为时过早。我刚刚看了他的情况,毒已攻心,绝非一汤一药所能医治,他现在只是暂时缓解,如果需要彻底治愈,完全恢复如初,至少得连服三十剂真龙骨汤才行。”

“三十剂?要连服一个月?”伍仕焜感觉到有些意外,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那得需要多少龙骨做药引子?我到哪里去寻找这么多真龙骨呢?”

苏济元叹口气,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道:“这个在下也帮不上忙,既然古书上有这个记载,我想世上或許真有这味药也未可知,只要您多到各处药店寻访,说不定就能找到。”他看看天时,又道,“天色已经不早了,我先告辞,令郎病情如有什么变化,可随时去济元堂找我。”

伍仕焜心里想着寻找真龙骨的事情,见他要走,也只得无言地朝他拱一拱手,目送他离去。

待到第二天中午,伍铭突然口鼻流血,躺在床上抽搐不已,他母亲周氏正在床前照顾他,见他突然发病,吓得不知所措,急忙着人去叫丈夫。伍仕焜正在县政府,闻讯赶回家中,儿子已经停止抽搐,面色乌青,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又陷入昏迷之中,任人叫喊也没有任何反应。周氏对着丈夫泣道:“看来昨天苏大夫所言不假,咱们儿子还得继续服用龙骨汤,方能彻底治好。”

伍仕焜一听这话,就皱起了眉头。他对昨天苏济元关于真假龙骨,还有窦天龙是真龙天子,其骨可作龙骨治病等等那一套言辞,仍持怀疑态度,这时经老妻一番哭闹,更是不耐烦,瞪她一眼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苏济元故弄玄虚那一套,你也相信?这世上哪有什么真龙骨,窦天龙哪里又是什么真龙天子了?他就是仗着自己会点儿医术,在咱们面前糊弄人罢了!”

周氏道:“可是他用窦天龙的手指煎药,让咱们的铭儿醒过来,这总是事实。”

伍仕焜道:“那只不过是巧合罢了。”

周氏也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只扯着他胳膊道:“我不管什么真龙假龙,总之你得想办法救救咱们的儿子,平时你在外面花天酒地,娶多少房姨太太回家,我都懒得管你,但铭儿是咱们唯一的儿子,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我活不了,你也别想过得安生!”

伍仕焜甩开她的手道:“你这又是闹哪一出?”

周氏道:“赶紧去找苏大夫来瞧瞧!”

伍仕焜黑着脸道:“找他来又有什么用?他只会开那一个方子,认准了窦天龙的骨头能治咱们儿子这个病,可是昨天咱们已经跟窦天龙闹翻了,这时候上哪儿再找这个土匪头子的骨头去?我看他就是在故弄玄虚,昨天那方子我还留着,如果窦天龙的骨头作药引子有效,那别人的骨头肯定也能行。”

正好今天警察局那边枪毙重刑犯人,伍仕焜一个电话打过去,叫人割了囚犯尸体上的半截手指头过来,按照苏济元昨天开的方子,把这骨头加进去,煎了一剂药,喂给儿子服下,却并没有半点儿效果。伍铭躺在病床上,呼吸越来越微弱,好像随时都有可能断气一般。他又打电话到县立医院,请他们派最好的西医过来瞧了,也是束手无策。

伍仕焜这才觉出情况不妙,只得回头再去请苏济元。苏济元赶来察看伍铭病情,又替他把了脉,却是元气暴脱脉微欲绝之兆,急忙打开出诊箱取出银针,在他颊车、内关、涌泉等穴扎了几针,护住真元,不多时,伍铭脸上乌色渐退,呼吸也渐渐平稳起来,苏济元这才松下一口气。半个小时后,苏济元收了毫针说:“我已用针刺之法,暂时让他体内毒性凝聚起来,不致发作,不过我的银针再厉害,也终无回天之力,能护他多久,我也没有把握,说到底,还是得照方抓药,祛除他体内之剧毒,才是治本之法。”

“可是药方上那味真龙骨,我寻遍台山大大小小药铺,确实是找不到啊!”伍仕焜深感为难。

苏济元道:“实在不行,那就只能以窦天龙身上的骨头代替了。”

伍仕焜连声苦笑道:“窦天龙一向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去要他的骨头来给我儿子治病,这不是与虎谋皮,自讨苦吃吗?”

苏济元点头道:“那倒也是!”便也不再多言,背上出诊箱,拱手告辞。

“哎,苏大夫,如果我能找来窦天龙的骨头,我儿子真的能彻底治好吗?”伍仕焜追到门口,问了一句。

苏济元走下台阶,回过头来,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一定能!”

看着苏济元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看看命悬一线的儿子,伍仕焜知道不能再犹豫,到了自己该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三天之后,苏济元在《大同日报》头版看到一个硕大的新闻标题《警备队夜袭匪巢,“独眼龍”一举被擒》。他心里猛地一跳,急忙展开报纸,细看里面的详情。

昨日夜间,我县县长伍仕焜亲率警备队,与台山抗日游击队兵合一处,突袭甫草村剿匪。抗日游击队先从正面攻打匪巢,炸掉土匪所倚仗的两个炮楼后,匪首窦天龙招架不住,驾船从海上逃窜,却正中县长伍仕焜所设之埋伏。伍县长亲自登船指挥警备队及民团与土匪进行战斗,双方交火一小时有余,抗日游击队战士穿过甫草村,赶到海边支援,神枪手麦子良用步枪远距离射瞎窦天龙右眼,“独眼龍”变双眼盲,终不敌两队人马合围,被生擒活捉,其余匪众,多被围歼。为害台山数年之久的窦天龙匪帮,在伍县长率部亲征之下,终于瓦解。消息传出,台山城乡万民相庆……

苏济元看完报纸,来到妻子的灵位前,将这张刊登有剿匪新闻的报纸,用火柴点燃,烧给九泉之下的妻子,然后又下楼回到诊所,一脸平静地给病人瞧病开方。

警备队的效率这次竟然出奇的高,昨晚擒获匪首窦天龙,今日上午审讯完毕,就押赴通济河边刑场,当众枪毙。因为没有亲属出面收尸,尸体很快就被警察拉走了。

傍晚,伍仕焜差人来请苏济元,说已经寻到真正的龙骨,这就请苏大夫过去给儿子治病。苏济元当然知道伍仕焜所说的龙骨,就是窦天龙的尸骨了,立即背上出诊箱,跟着来人走了。

有了真龙骨作为君药,伍仕焜按照苏济元所开方子抓药煎汤,伍铭连服三十剂,一个月之后,果然鹤顶红之毒尽除,人已经可以下床走路,只是精神尚不及以前。苏济元就嘱他停了龙骨汤,另开了几副缓补元气的药让他好生调养。

这一日晚间,伍仕焜在燕喜酒楼摆下宴席,请苏济元吃饭,感谢他对儿子的救命之恩。苏济元去了,席间推却不过,喝了几杯宁城大曲(台山旧称新宁,故台城亦称宁城),散席后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他开门上楼,因为有些酒意,身子踉跄了一下,竟然在楼梯间绊了一跤,等他爬起来时,却忽然发现面前竟然站着一个黑衣蒙面大汉,两眼狠狠地射出冷光,手里拎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

他吓得一个激灵,酒意顿时醒了一大半,以为遇上了劫匪,忙道:“我是一个穷大夫,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是看中了什么,只管拿去!”

那蒙面大汉道:“老子不要钱,要你的命!”说罢就飞身扑上前,举刀朝他胸口搠来。

苏济元一介书生,浑身上下使不出八两力来,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大叫一声:“我命休矣!”只能闭目待死。便在此时,听到“啪啪”两声枪响,睁眼看时,就见那黑衣蒙面人胸口连中两枪,倒在地上不动了。

他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时,就见有两个人从暗处走出来,手里都拿着短枪,前面一人,他却认识,正是台山抗日游击队的神枪手麦子良。麦子良十分谨慎,上前踢了那黑衣蒙面人几脚,见他确已死绝,才收起手枪道:“苏大夫,没伤着您吧?”

苏济元木然摇头,满脸惊诧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这人是谁?你们又怎么会……”

“这个人是伍仕焜派来的杀手!”

“伍仕焜派来的杀手?你的意思是说,伍仕焜要杀我?这又是为何?我刚治好他儿子的病,他就算不感激我,也不至于對我痛下杀手吧?”

麦子良道:“他已经觉察到您知晓了他和土匪窦天龙勾结敛财的事情,怕您泄露出去影响他的官声和前途,所以虽然您是他儿子的救命恩人,也不能留您这个心腹大患在世间。”

苏济元“哦”了一声,不由得打个寒战,道:“刚才在席间他还对我说了一大通感谢的话,想不到一转脸,竟然就派了杀手来杀我!那你们……”他又将疑惑的目光转向麦子良二人。

麦子良这才指着身旁手持短枪,四下警戒的同伴向他介绍道:“这是我在游击队的战友小王,咱们队长早已料到伍仕焜会对您不利,所以派了咱们俩在暗中保护您。想不到还真被咱们队长料中了,要是咱们晚来片刻,您就成为他的刀下亡魂了。”

苏济元不禁感觉到一阵后怕,完全没有想到伍仕焜身为一县之长,其阴狠毒辣,竟不输于土匪头目窦天龙。台山人民有这样的父母官,实非幸事!

麦子良道:“先不要说这么多,伍仕焜一击不中,肯定还会继续派人过来追杀您,靠咱们暗中保护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请苏大夫跟咱们一起去大隆洞吧。”

苏济元知道他说的大隆洞,正是抗日游击队的根据地。

麦子良道:“咱们队长跟我说了,欢迎苏大夫加入咱们的队伍,咱们革命队伍里正缺少您这样的人才!”

苏济元不禁有些犹豫,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去你们那里能干什么呢?”

旁边的游击队战士小王不由得笑起来,道:“苏大夫,不瞒您说,我刚参加革命的时候,身体比您还单薄,在部队经过一番风雨历练,现在已经成为打鬼子的好手,上次在三埠追击日军,我亲手打死了四个鬼子!”

麦子良点头道:“是啊,苏大夫,您到了咱们游击队,一手拿枪打鬼子,一手救治伤员,能做的事情可多了呢!”

苏济元听他这么一说,略作思忖,就点头道:“好,我跟你们走,稍等片刻,我上楼收拾几件衣物。”

他上到二楼,收拾了一个包裹,又将妻子的灵牌带上,便跑下楼来,这时麦子良他们已经将那蒙面人尸体处理完毕。苏济元用一把铁锁,锁了济元堂的大门,趁着夜色掩护,跟麦子良他们一起,走出台西路,离开台城,从此就成为了一名抗日游击队的战士。

民国三十四年4月,日寇一千余人分乘百余只小木船由牛湾向公益方向驶进,登陆后沿新宁铁路进攻。22日,台山县长伍仕焜弃城而逃,台城第五次陷入敌手。6月上旬,台山人民抗日游击队在西门外伏击出城抢掠的日军,击伤击毙日伪军近百人。有逃难的台城街坊在这场战斗中远远地瞧见了苏济元,这时的苏济元左手戴着卫生员袖标,右手持枪对着鬼子射击,身手颇为矫健。7月30日,鬼子兵被抗日游击队赶出台城。是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17日,日寇撤出三埠,19日撤出公益,23日撤离上、下川岛。至此,台山全境无日寇。

解放战争时期,由抗日游击队组成的台山人民解放军宣告成立,1949年1月更名为粤中人民解放军滨海总队。是年10月22日,南下大军在滨海总队和各地武工队的配合下,彻底清扫了残留在台山的国民党驻军和反动团队。10月24日,滨海总队进入台城,台城宣告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苏济元被组织安排到台山县人民医院中医科工作,后又参与组建台山中医院,并一直在中医院工作至退休,于上世纪90年代去世,享年80岁。自妻子亡故后,他终身没有再娶。他将自己的毕生精力,都献给了台山的中医事业。

行文至此,相信读者诸君跟作者岳勇一样,在为侨乡神医苏济元的坎坷际遇和凛然大义感慨感动的同时,也产生了一个深深的疑问,那就是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这种动物存在吗?有真正的龙骨吗?土匪窦天龙真的是真龙天子下凡吗?如若不然,他的骨头又怎么可以替代真龙骨入药,且确确实实治好了县长公子的病?

带着这个疑问,岳勇到中医院请教了不少经验丰富的老中医,有医生告诉岳勇说,人骨入药,中医界倒也不是没有先例,据清代徐大椿撰著的《药性切用》一书记载,人骨是可以用来治疗骨病的,只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人骨可以用来解鹤顶红之剧毒,而且别人的骨头不行,单只某人的骨头管用,这就实在令人匪夷所思了。

没办法,在专业人士那里讨不到答案,岳勇只好回家在故纸堆里寻找,遍阅中医古籍,也没有找到人骨解毒这一说,更沒有找到真龙骨入药的先例。

今年初,岳勇偶感风寒,后来感冒好了,却落下一个鼻炎的毛病,多方求治无效,岳勇就想起了广州的贾医生。贾医生是广东省有名的老中医,原本在省中医院工作,多年前用一味阳和汤治好了困扰岳勇多年的痛风病,现在他老人家已经退休,但仍发挥余热,在广州天河区一家大药房坐诊。

借着去省作协开会的便利,这天下午,岳勇转了两趟地铁,去找贾老中医瞧鼻炎。贾老诊断岳勇是风寒犯肺引起的鼻渊流涕,嘱咐回去用鹅不食草10克研末,用棉签涂入鼻腔内,一般数日症状可得缓解,坚持治疗,可获痊愈。

已经快到下班时间,诊所里已没有其他病人,岳勇就坐下来跟贾老中医聊了几句,自然就说到了这篇小说里苏济元用土匪人骨解毒救人的事,贾老中医听了,亦觉不可思议。待岳勇把故事的来龙去脉简单说了,贾老听完,“哦”了一声,说:“这就难怪了!”

岳勇见他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就赶紧向他老人家请教。贾老说:“这个说来其实挺简单,鹤顶红的解毒方法,医典中也偶有记载,以毒攻毒,就是其中之一,一般是以附子、川乌等具有毒性的中草药,配合其他药材,去中和克制鹤顶红之毒。”

岳勇就更加奇怪了,说:“苏济元开的那个解毒方,我在志书上看到过,其中并没有附子、川乌之类的毒性中药啊。”

贾老呵呵一笑,道:“怎么没有,那土匪窦天龙的骨头不就是吗?”他见岳勇一脸蒙,就给他解释说,“你前面不是已经说了,土匪窦天龙因为肠痒症,在苏济元给他治疗之前,擅自服用过附子、川乌等药吗?不但所服剂量大大超过常规用量,而且至少连续服用了一年以上。苏济元也说了,因他擅自加服师傅开的方子,已经对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这么长时间大剂量服用附子、川乌,毒素早就已经大量渗透在他骨头里了。苏济元要给县长公子解毒,用窦天龙的骨头代替附子、川乌这两味药,倒也说得过去。如果再考虑到病人本就体弱,直接用附子、川乌,可能难受药力,而改用窦天龙的骨头代替之,既取附子、川乌之药性,又无附子、川乌之辛烈,倒可以说是一步妙棋了。”

岳勇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过来,苏济元的方子,原来玄妙之处就在这里!难怪伍仕焜用别人的骨头,就是达不到治病的效果。

看到这里,也许还会有读者问,既然苏济元知道窦天龙的骨头里含有附子、川乌等成分,可以拿来治病解毒,为什么不直接跟伍仕焜明说,而要编出什么真龙骨和窦天龙是真龙天子,身上有龙气,骨头可代替龙骨之类的玄而又玄的谎话,来诓骗伍仕焜呢?

嘿嘿,他要不这么故弄玄虚一番,您说伍仕焜知道所谓的“真龙骨”,能用附子、川乌代替,他还会那么“卖力”地为民除害,剿灭窦天龙这个土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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