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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的白月光另有其人

春寒料峭,天色阴霾。

皇宫却未受丝毫影响,朱墙艳艳,琉璃万顷,熠熠生辉。

因天色缘故,离辉煌宫闱稍远处的白月明桥却黯淡着,四周阴影幽幽唯有路过的凤辇泛着一抹颜色。

“当心脚下。”

这是皇后贴身大宫女惊絮第三次叮嘱抬轿的奴才,天儿还尚早昨夜又下了一场春雨,路面湿滑若有不慎摔了辇中人可不是他们能担得起的。

凤辇上了桥,冷风从轿帘边缘扑进来,鼓起的空隙露出了些皇宫早春景色。桥面湿漉,桥下通往宫外的小河破了冰,水流潺潺卷着些冰碴一路淌过。

雁回紧了紧帘子,担心寒风吹进辇中伤了小侄儿的身子。

辇中有两人,正是当今皇后与其七岁侄儿。

此番凤辇是往宫门走,前些时日雁回在宫里待得无聊,便想着将母家的小侄儿接来宫中小住几日。小侄儿性子活泼得紧,生的又可爱,浓眉大目让人瞧了就欢喜怜爱。

于是雁回便让小侄儿在宫里住了个把月,可又担心耽误他功课,今日才十分不舍地亲自将人送出宫去。

侄儿乃是雁回大哥幺子,单字一个‘起’。小雁起见雁回凝着虚空出神,便拉了拉她衣摆,稚嫩的声音响起:“皇后姑姑可是不舍雁起离去?”

雁回回神,见小雁起摆出十分严肃的神色便笑出声来,手指在他鼻尖轻轻一抹:“是啊,小雁起这般乖巧,本宫怎舍得放你回去?”

小雁起闻言蹙起眉,那浓郁的黑眉拧巴成了一团格外可爱:“雁起也想日日留在宫中陪着皇后姑姑,皇后姑姑待我最好,不似父亲每日/逼我习功课。”

雁回忍不住在小侄儿额上亲了亲:“让你习功课便是对你不好了?若本宫有一日也逼着你学习,你岂不是也不喜欢本宫了?”

“当然不是。”听了雁回这话,小雁起挺直胸背,小嘴抹了蜜似的把雁回一阵夸,夸完后忽的垮下脸:“皇后姑姑对雁起好,将来有了皇子也会对雁起这般好吗?”

辇外,听了雁起这番话的惊絮不由得吸了一口凉气,寒气入肺呛得惊絮忍不住咳嗽。自知失态,惊絮跪下求罚。

“起来吧。”隔着帘子,雁回的声音幽幽传出,落在惊絮心头却百感交集,几乎要落下泪来。

世人皆知,雁回爱皇帝爱进了骨血中。雁回尚未出阁时,闺房里便挂着太子也是当今万岁爷的画像。雁回入东宫那日更是亲自抱着画卷上了轿,到如今入主中宫,这幅画像又从东宫悬在了坤宁宫。

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后宫佳丽三千人,万岁爷却独宠一人,只是这三千宠爱于一身之人并非雁回。

惊絮面露恚色,万岁爷到坤宁宫次数屈指可数,也只有她知晓,雁回嫁进皇家多年迄今为止,右臂那一点守宫砂仍在。那守宫砂的朱色随着年月渐渐褪去,变成了比天还黯淡无力的颜色。

“便是有了皇子,本宫也仍……”雁回似乎丝毫不在意,本欲安慰失落的侄儿,轿辇却忽得停住了。

下一瞬,一道跋扈蛮横的女声响起。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在这后宫中音色便能透出十足娇蛮的只有一人,便是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正主兰妃。万岁爷赐‘兰’字封号,兰有空谷幽兰蕙质兰心之意,兰妃便如兰花般高雅美好,万岁爷的宠爱可见一斑。

当然,这美好也仅仅是万岁爷一人对兰妃印象。兰妃在后宫中跋扈非常,以往嫔妃们还会寻雁回诉苦告状,可见兰妃连雁回这个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便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惊絮垂首低声与辇中人道:“娘娘,兰妃也乘了辇。”

明月白桥只是皇宫普通的一座桥,桥面虽宽却容不下两架辇同时而过。按理,与凤驾相撞自是嫔妃让道,而惊絮特地于雁回说了这句,雁回便知道兰妃是不准备让的。

大抵是爱屋及乌,雁回知万岁爷宠着兰妃,对于兰妃的以下犯下总是忍让的。

如今凤辇里还坐着个雁起,别看雁起年岁小,懂得却多。自己受辱也便罢了,若雁起将这事告知了母家,指不定家里如何担心她。而雁回又更是担心一根筋的大哥会因此参上兰妃一本,大哥不知迂回,有一说一,若奏章有哪处说得不妥惹怒了万岁爷得不偿失。

可雁回也了解兰妃,她若知晓什么是尊卑便也不会有‘蛮横霸道’的恶名,她也不是兰妃了。

如此进退两难让雁回头疼,她撩开帘幔,目光落在对向车辇里的人。帘幔映出辇中人妙曼的身影,雁回隐在宽大袖袍的手摘下指间玉戒,不动声色地发力向那人弹去。

刹那,兰妃发出一声痛呼,从车辇上摔了下来。

惊絮立即对兰妃身前伺候的宫女道:“还不去照顾你家主子。”

兰妃那边可谓是人仰马翻,车辇自然也往后退让出道来。雁回看惊絮一眼,拉下轿帘。

待凤驾过桥后,雁回复才撩开帘子,露出担忧的神色:“兰妃如何了?惊絮还不去唤太医!”

雁回也不等兰妃回话兀自道:“待本宫处理完要事再来看妹妹。”

说完才示意凤驾继续前行,凤驾一路到了宫门。雁回的大哥今骠骑大将军安排了人在宫外等着雁起,雁回拍拍雁起的后背,嘱托了几句便让他出宫了。

待要回去看兰妃时,惊絮匆匆而来:“娘娘不好了,兰妃跪在养心殿外恳请圣上治罪。”

雁回不明就里:“她有何罪?”

惊絮俯在雁回耳边说了来龙去脉。

原是兰妃请了万岁爷给其胞妹赐婚,今儿是亲自领了圣旨出宫的。

怪不得兰妃今日能蛮横到不让凤驾,原是有圣旨在手,圣旨代表着万岁爷,见圣旨如亲见万岁爷,若她今日为了在小雁起面前博回些颜面怕是要落个冲撞天威的罪名。

然惊絮后面说的几句,让雁回沉了脸。

她抬手,看着指间的戒指。小指上原本戴着的玉戒没了,雁回本以为那只是寻常的戒指,所以才挑了它用作暗器,为的是让兰妃查不出罪证来。惊絮‘咚’地跪下来:“娘娘,那玉戒可是圣上去年百花宴上赏赐于您的。”

雁回喃喃道:“本宫倒是不记得了。”

这回倒是惹了祸,万岁爷赏的物件内务府都有记载。她这下是人证物证具有,就算抵死不认,也赖不掉了。

惊絮实在想不通,雁回这么爱万岁爷,便是连兰妃都能爱屋及乌的忍让着,可为何却丝毫不在乎万岁爷赏赐的物件。上次有笨手笨脚的宫婢摔碎了圣上赐的青釉蟠龙瓶,雁回竟是连最轻的责罚都没有。

一路行至养心殿,雁回便见兰妃跪于殿前,兰妃贴身宫女俯身在兰妃耳边低语几句,兰妃便朝着殿门高声道:“臣妾辜负了圣上厚望,请圣上降罪!”

雁回认真听完兰妃这番话,惊絮已经骇得面色惨白。兰妃明摆着就是冲雁回来的,圣旨蒙尘便是兰妃摔下辇时连带着身上携着的圣旨落了地,圣旨沾了尘犹如天颜蒙羞,这番大不敬之罪雁回就算不死也得褪一层皮,这皇后之位这凤印更成了飘摇之物。

雁回没说什么也跪了下来。

没过多久,总管太监朱公公请兰妃入殿,兰妃起身时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笑。

雁回不知跪了多久,直至恍惚听见身旁宫人行礼,呼了声“太后金安。”雁回侧目,便见一道团花缠枝云纹的裙裾曳地而来,养心殿灯火通明,点点光晕落在来人面上,只见当今太后未装点任何金玉首饰,一头墨发只用寻常的发簪绾成一个简单的髻,但与生俱来的气势逼得所有人低下了头。

包括雁回,太后一直对她寄予厚望,如今她冲撞天威让圣旨蒙尘天颜蒙羞定是叫太后失望了。

她垂眸时,并不知晓太后投来一个注视,但很快的便撤走了目光,由宫人簇拥着至养心殿前,朱公公躬身想要说什么,先被太后打断。

“怎么?哀家这个老太婆也需跪着等候皇帝召见?”

朱公公骇得跪下,佝偻着胸背忙称不敢。未多时,殿前一声,比起冬日的难以消融的霜雪有过之而无不及。

“宣!”

雁回被这个声音冻得一哆嗦,思绪却越飘越远。

今夜难得是一个月夜,雁回跪了许久。耳畔响起殿门打开的声音,片刻后,一双明黄靴子出现在她眼前,紧接着用以做暗器的玉戒被扔了下来,玉戒打了几个转儿变成四分五裂的模样,横陈在雁回身边。

“皇后。”头顶响起一道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你是在用这枚玉戒提醒朕冷落了你吗?”

雁回已经做好了受责准备,哪知听见这番话不由蹙眉,抬首。

她看见皇帝身后,汉白玉雕刻的板栏望柱有一道身影正往自己这边眺望。目光相撞那刻,那人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是太后。

太后惊闻圣旨蒙尘后匆匆入宫寻了皇帝,先帝崩后,太后便常居于宫外的皇家寺庙中,由此可见她有多偏心雁回。其实令圣旨蒙尘一事说大也不大毕竟不知罪无罪,只看皇帝想不想愿不愿把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太后细数了雁回这些年来的付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着说着便落下泪来。

“皇后满心都是你,皇帝,你又是如何待她的?”

“你专宠兰妃,后宫可曾有一句怨言?这都是皇后的功劳!”

“她做了这么多,是否从未在你面前讨一声好?你仔细想想这坤宁宫你踏足过几次?就连哀家这个吃斋念佛不问尘世的老太婆都晓得皇后日日夜夜只能瞧着皇帝的画卷睹目思人啊!”

“便是这玉戒,皇帝可还记得为何赏给皇后?兰妃生辰举国欢庆,皇帝还下旨大赦天下……”

天子谢昀凝着手中玉戒,皇后的生辰是过了三月后他处理奏折后才忆起的,当时雁回生辰正值江南水患,便盖了过去。事后,礼部上书询问是否为皇后补过生辰,他当时也问了雁回想要什么生辰贺礼。

雁回只答,日日能见圣上便是赏赐。

于是在后来的百花宴上,谢昀便赏了这枚玉戒,算是补上的礼物。

“圣上忙社稷,臣妾不敢烦扰圣上。”雁回抽走浇筑玉戒的视线,明明还不及花信年华,却多了几分违和的老气横秋和气死沉沉的端重。

“皇后!”谢昀加重这二字,居高临下凝着雁回:“你执掌金册金印,为天下之母仪。担着内驭后宫诸嫔,外辅朕躬的重责,今日之事你可知错?”

雁回听谢昀这意思是不打算计较圣旨蒙尘的罪责了,只是大事可以化小,小事却不愿意化了。雁回身为中宫之主以后宫祥宁为责,在谢昀看来,今日之事缘由与雁回争风吃醋。与嫔妃起了冲突,那无论如何雁回都有渎职之罪。

思及此,雁回心里暗叹一口气,猜到是太后又为自己求了情。她双手交叠置于额前,随后郑重地叩首:“臣妾有罪,恳请圣上责罚。”

谢昀看她,如稠的墨发簪着的金步摇流苏随着她叩首,垂在小巧的耳侧:“凤印由你掌管,而非她人,大梁的国母若是遇事怯懦,还需旁人求情,朕要这皇后还有何用!”

“臣妾谨记。”

谢昀这话看似严重,雁回却知他指的是太后请求一事,兰贵妃的事已经不计较了。

见雁回这般顺从,谢昀也没了教训之心,只烦躁道:“今日事到此,你先回宫,朕处理完奏折会来坤宁宫看你。”

雁回顿了顿,再次叩首:“臣妾谢圣上隆恩!”

待谢昀回身进殿,惊絮才搀扶着雁回起身。雁回朝太后方位望去,那里早就没了身影,只剩冷风呼啸而过。

“娘娘。”惊絮忍不住笑出声,一是为圣旨一事解决,二是因谢昀今夜会来坤宁宫而替雁回开心。

“太好了。”惊絮又忍不住道。

但雁回始终没说一句话,回宫后便径直去了偏殿。偏殿中央挂着那副世人皆知的画像,惊絮看着画中人笑道:“娘娘,圣上今夜便会来坤宁宫,您放着活生生的圣上不看,何故看这幅死气沉沉的画像。”

话音刚落,一道犀利的目光犹如利剑出鞘向惊絮而来。

雁回素来宽和,这是惊絮第一次见雁回露出这样的眼神来,顿时跪下低着头嗫嚅道:“奴婢失言!”

便是圣上的画像又怎能用‘死气沉沉’四字,这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然而——

“谁告诉你这画像是谢昀的?”

雁回冷冷凝着她。

惊絮还没来得及认错,便被雁回接下来的话打得措手不及。

这是直唤了万岁爷的名讳?

不,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画像若不是万岁爷还能是谁?

惊絮细细一想,顿时大骇,恐惧化作毒蛇在四肢百骸游走。

都说外甥肖舅,当今圣上更是与其舅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暮色四合,夜凉如水。

惊絮的心情便如这月色,被层层叠叠的云霭纠缠。

那些想不通的,惊絮全都想明白了。

“罢了。”大抵知道自己情绪失控,雁回收敛了冰一般的语气,“圣上不喜坤宁宫的檀香,去换西域进贡的香熏燃上。”

惊絮久久不能从震惊中醒过来,雁回便伸手要扶惊絮起身。那玉纤纤的手指垂于半空中,惊絮却不敢覆上,她磕了一个头,额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惊絮狗马之心,愿为小姐肝脑涂地!”

惊絮是跟着雁回一齐入宫的,还在雁府时惊絮便是雁回贴身婢女,入了这深似海的宫门,她亦是雁回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雁回笑了,姣姣容颜如仙如魅,她听懂了惊絮的意思,这大逆不道的秘密惊絮要与她共藏。

可又有何妨?

这后宫的女人要么图荣华富贵要么图滔天权势,她图万岁爷一张脸又有何不可?

从偏殿至寝宫后惊絮替雁回梳妆,因为谢昀即将到来,坤宁宫忙上忙下,却个个洋溢着喜色。雁回从不责罚奴才,坤宁宫当差的宫人们也是打心眼里替皇后娘娘开心。

“本宫听圣上嗓音有些喑哑。”梳妆后的雁回起身道:“吩咐御膳房熬一碗雪梨汤。”

惊絮便像什么也不知晓似的提议道:“娘娘一手雪梨汤便是御膳房也不及,不如娘娘亲自煨给万岁爷。”

惊絮并未夸大,别的珍馐不敢说,雁回这手雪梨汤确实出神入化。有一次谢昀风寒,不肯进食,后宫绞尽脑汁往养心殿送东西,谢昀也只喝了雁回亲手熬得雪梨汤。

“娘娘,万岁爷处理起国务哪次不是废寝忘食。”瞧出雁回是担心谢昀来时她不在宫中不能迎接,惊絮劝道:“这还未到子时呢。”

雁回也未多犹豫,纳了惊絮的建议,亲自去了御膳房。

雪梨洗净去核都由雁回自己亲手操刀,御膳房的人只守在一旁,时不时说些溜须拍马的奉承话。雁回听着听着,今日圣旨蒙尘的事也觉得过去了,她心情大好,将雪梨块与蜂蜜一齐放入炖盅内,又加了少许冻开水。

“蒲扇。”雁回拿过蒲扇,竟是连这个费神的步骤都是自己来。

半个时辰后,清香便从炖蛊中溢出,御膳房又是好一番吹捧。这时,有个小太监匆匆而来,悄悄踱步到惊絮身边低语几句,惊絮脸色一变。

“我知道了。”惊絮努力让自己不显失落神色,但还是落入雁回眼底。

“怎么了?”雁回轻扇蒲扇,接过旁人递来的帕子俯身揭开盖子。霎时香味四溢,便是宫里稳重的老人也忍不住吧唧了下嘴。

“娘娘……”惊絮欲言又止。

“说吧。”雁回小心翼翼地将雪梨汤倾倒于琉璃盏中:“可是养心殿那边传了什么话?”

谢昀别的不说,在勤政爱民这点上做的可谓是滴水不落。去年江南水患,未免今年又遭了殃,谢昀最近忙着修堤坝一事,想来是谢昀又要处理一宿政务,特派了人前来传话。

“禀娘娘……”惊絮咬了咬牙:“圣上去了兰馨宫,让您不必等了。”

兰馨宫便是兰妃的寝宫。

“本宫知道了。”

雁回倒完汤,将琉璃盏放在食盒中,风轻云淡道:“回宫吧。”

“娘娘……”惊絮恨不得扇自己两个巴掌,都是这张嘴贱,瞎出什么主意。不过好在惊絮知晓了那个惊天的秘密,不然此时她一颗心都要提雁回揪起来。

好在娘娘并不爱万岁爷。

回坤宁宫路上又经过了那座明月白桥,担心雁回又忆起清晨的烦心事,惊絮上前,将准备好的披风盖在雁回肩头:“起风了,娘娘咱们快些回宫吧。”

雁回正要应,明月白桥那端又迎面显出几道人影。雁回还没看清来人,那人便跪下行礼了:“臣叩见皇后娘娘。”

惊絮将灯笼往前一探,雁回才看清桥的那端有三人,一人提着灯笼,一人背着药匣,两个人搀着中间的老者——太医院院判陆安。

“陆太医快快请起。”雁回示意惊絮去扶,太医院中当属陆安医术最好,只是年事已高,谢昀特允其为各宫嫔妃诊治时可乘轿。此时雁回见他徒步匆匆便多问了句:“陆太医要往哪个宫去?”

她听出谢昀嗓音沙哑,以为陆安是要往兰馨宫为谢昀把脉的,能让陆安疾步的阖宫上下只有谢昀一人。

果然陆安道:“禀娘娘,老臣这是往兰馨宫而去……”顿了顿自作主张道:“为贵妃娘娘诊治。”

贵妃娘娘?

雁回皱眉,莫说兰馨宫只有个兰妃,这宫里又哪有什么贵妃娘娘。沉思片刻,雁回试探道:“兰贵妃今日从辇上摔落可是伤着哪了?”

陆安答是。

惊絮刹那变了脸,雁回笑了笑,示意惊絮将手里的食盒交由陆安:“正巧,本宫刚熬了一碗雪梨汤,麻烦陆太医顺路送去兰馨宫。”

“老臣应当的,娘娘言重了。”

把食盒交给陆安,瞧着陆安离开白月明桥后惊絮满面愤懑,雁回乃中宫之主,兰妃册封为贵妃一事雁回竟毫不知情,谢昀这是狠狠地打了雁回的脸,拂了她的颜面。

雁回看惊絮这副模样,笑了笑:“本宫将兰贵妃打下辇来,圣上没责罚本宫已是厚爱。”

笑着笑着雁回面上的笑意便变了味,多了几分自嘲。她早上害兰贵妃跌落下辇看似鲁莽,其实也有分寸,兰贵妃那细皮嫩肉顶多擦出点小伤来,能半夜传了太医诊治,不晓得兰贵妃又在谢昀面前如何编排了自己。

雁回对兰贵妃一直容忍再三,可奈何兰贵妃就是不肯放过她。这么多年来,她明里暗里遭了太多兰妃使的绊子。

圣旨蒙尘已是一件,不知今夜兰贵妃又会闹什么幺蛾子。

雁回有些头疼,轻声对惊絮道:“回宫吧。”

晚风拂过,风雨欲来。

兰馨宫。

陆安收起了药匣,坐于一旁伏案开药方。

兰贵妃眼圈绯红,拉着谢昀,巴掌大小的脸上满是委屈:“皇后娘娘这般羞辱臣妾,圣上竟也不心疼。”

谢昀看了眼她掌心的几缕伤痕,怕陆安再来晚些,这伤势便要愈合了。看着兰贵妃手掌的伤,谢昀这才忆起,雁回乃镇国大将军之女,幼时也是学武的。

他与雁回从小便定了婚约,自他记事起便知晓他将来的正妻是忠烈之后,雁家嫡女雁回。

想到这里,谢昀又忆起他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舅舅,明明是长辈却尽拉着他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例如伏在雁府墙头偷看未来太子妃便是一桩。

那时阳春三月,雁府庭院里梨花满地,母后口中温柔娴静的太子妃正跪于青石板上哭得肝肠寸断。

舅舅用手肘轻轻推了下他:“太子外甥,你这太子妃好生刚猛。”

谢昀额前神经一跳,直觉小舅舅接下来没有什么好话。

果然,舅舅开怀道:“你可知安国公嫡子张俊?”

谢昀面色一沉:“纨绔子弟,不学无术。”

舅舅挑眉:“恃强凌弱,无恶不作!前些天看中了永安铺家的小姐,硬逼着将人娶回家做妾。”

不等谢昀回应,舅舅挑眉道:“便是你未来的太子妃,孤身一人闯入安国公府将人救了出来。”

谢昀一愣,再看雁回,发间、肩膀处都落了小瓣小瓣的梨花。

“做了好事,她哭什么?”谢昀不由得纳罕。

舅舅大笑:“差点废了张俊一条腿,安国公晚年得子,能不找上门来吗?大将军气她以暴制暴,不许她再习武。也是,这丫头将来是要嫁进天家的,这脾性也该收敛了。”

谢昀没再言语,他向来喜欢温婉的女子,可不知为何却不想雁回也被天家的礼仪规矩束缚。只是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再见雁回时,她已是端坐着便显大家气质的闺中千金,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温文尔雅。

便是为了那无上的尊贵也能磨圆了棱角,无趣!

陆安开好了方子,这才将食盒送上前,雁回只让他将食盒送去兰馨宫,陆安便自觉这是雁回给兰贵妃的。

“皇后打了一巴掌再给一颗糖,可是把臣妾当傻子唬。”兰贵妃不悦。

谢昀却命人打开了食盒,盖子揭开那瞬,雪梨汤的甘甜迫不及待地蹿出,竟是连宫里燃着的熏香也比不过这香气。

朱公公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主,见谢昀眼角微挑,便上前替主子盈上一碗。

谢昀舀了一勺,舌尖甫一尝上味道犹如久旱逢了甘露。谢昀本不喜甜食,只是跟着那尤爱甘甜雪梨的舅舅混久了,口味也慢慢变了。

雁回的雪梨汤一绝,暑热难耐胃口不佳时,太后便会端着这雪梨汤给他,犹记得太后打趣:“难得皇后记着皇帝喜甜食,也就这雪梨汤拿的出手了。”

他当时懒懒回道:“阿其所好。”

这般浸在回忆里,今日太后在养心殿那番话又响了起来,谢昀放下琉璃小碗,起身:“你好生休养。”

兰贵妃急道:“圣上可是要走?”

“朕去坤宁宫看看皇后,贵妃有何意见?”

兰贵妃瞥见谢昀冷硬的轮廓当即噤了声,待谢昀走后一股脑儿地将琉璃盏连带那费心熬制的雪梨汤一同掀落,雁回这贱人!

谢昀摆驾至坤宁宫,夜已深,坤宁宫吹了灯。

宫人见了谢昀急忙跪下行礼。

谢昀依稀记得皇后身边伺候的宫婢唤作惊絮,他问惊絮:“皇后呢?”

谢昀来的突然,惊絮只好道:“回圣上,娘娘感了风寒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

本以为谢昀要走,哪知谢昀跨过了门槛直接要往内殿去,惊絮惊惧交加忙上前:“圣上……圣上万金之躯……”

话还没说完,谢昀已经入了内殿。朱公公也想劝,但被谢昀一记眼神止住了。无法,惊絮只好跟了上去。

谢昀一入内便瞧见那层层叠叠纱幔后的凤榻,正如惊絮所言,雁回今日在养心殿外跪了一日,夜里又受了凉,加之烦心兰贵妃便觉得头疼脑热,回了宫就睡下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因此也没发现谢昀撩开了纱幔,负手立于榻前。

“怀瑜……”雁回一声梦呓。

谢昀一怔。

——“你仔细想想这坤宁宫你踏足过几次?就连哀家这个吃斋念佛不问尘世的老太婆都晓得皇后日日夜夜只能瞧着皇帝的画卷睹目思人啊!”

这话似魔咒般在谢昀脑中挥之不去,就连他自己都未发现他的脸色柔和了些。

他从不知晓,皇后爱他如此,竟在梦中念他表字。

凉风从窗棂缝隙溜进,吹起纱幔一角,纱幔外,惊絮腿一软跌坐在地,后背已起了一层冷汗。

万幸!万幸!

谢昀,字怀瑜。

国舅,字乐鱼。

还好万岁爷将皇后娘娘那声梦呓听岔了。

翌日,天将亮不亮之际,一只纤纤玉手撩开回纹云锦华帐,不等凤榻上那人出声,惊絮便上前挽着帐子。榻边灵兽呈祥的烛台上的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惊絮连忙取过秋香色金线软枕垫在帐中人身后,好让那人靠着舒服些,再看暗红苏绣织金锦被踢到脚下,她又要替人盖好。

“不必了。”雁回倚着床头,窗外风声拂过庭院的竹林,她却道:“本宫觉得闷热的紧。”

“娘娘。”惊絮轻轻唤了一声,看雁回三千青丝凌乱散落,亵衣沾了薄汗便知晓雁回昨夜睡得并不好,她挽好纱幔:“奴婢替您取一件干净的里衣来。”

雁回轻轻‘嗯’了声。

昨夜雁回头疼脑热有些风寒的初兆,惊絮早就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布巾子,布巾子还专门在薰盆上薰过。她打了热水来,见雁回赤足踩在金砖上忙上前在贵人脚下放了块布巾。

“什么时辰了?”雁回怕闷热,纵使春寒料峭也要开着窗,如若不然至少也得留一道两拳宽的缝隙,本想透过这缝隙窥视窗外天色却见雕花镂空窗牖都牢牢闭合了:“怎得将窗都关上了?”

惊絮替雁回擦了身子又换上干净的里衣,道:“回娘娘,卯时了。”

雁回一听不由蹙眉:“怎得不唤本宫起身?”

作为中宫之主,后宫嫔妃每日清晨是要往坤宁宫来请安的。她也要早早起身梳妆,不能失了国后的威仪和体面。

“娘娘,万岁爷昨夜在坤宁宫曾有片刻驻足,见娘娘似有风寒之症……”惊絮把金盆放于一旁,把昨晚谢昀几时来过坤宁宫几时离开一一说了:“万岁爷体谅娘娘身子不适,便一连免了半月的请安,不叫各宫嫔妃打扰您。”

雁回默了默,出于对自己的了解,她问:“本宫昨夜可有胡言乱语?”

惊絮表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雁回追问:“说了什么?”

惊絮道:“唤了国舅的表字。”

雁回一怔,眸色有片刻黯淡,那映着跳跃烛火的漆黑双瞳里却如寒霜般冰凉一片。半响后才随意问:“圣上是何反应?”

惊絮忆起昨夜谢昀柔和的脸色道:“万岁爷似乎很开心,还亲自替娘娘合上了窗牖。”

所以她们这些做奴才的又怎敢再打开窗。

雁回眼底难得出现一阵迷茫,惊絮赶忙道:“娘娘梦呓含混不清,奴婢猜是万岁爷听岔了。”

雁回一呛,不再言语了。

谢昀不仅肖像国舅,便是表字都是十分相近。一个‘怀瑜’,握瑾怀瑜,一个‘乐鱼’,临渊羡鱼乐得自在。

但却又有千差万别,单是从这字上便知叔侄二人抱负胸怀乃至性子大不相同。

可那人到底没能如愿,只有谢昀算是得偿所愿,政绩赫赫百姓拥戴,‘明君’二字当之无愧。

“难得万岁爷免了请安,娘娘再睡会儿吧。”惊絮手捧脏衣劝道。

雁回这回笼觉睡得也并不安稳,大抵是心里藏了秘密甫一害病,脑子便不受控制地忆起往昔来。一会儿梦见蛮族来犯,京都以北三百里处狼烟台烽火滚滚,国舅临危受命率六万精兵出战,三月后大获全胜擒蛮族皇子人头凯旋。

庆功宴上,她端坐在席间,看少年英雄一杯杯烈酒入喉,微醺着领了先帝册封为骠骑大将军的旨意,将牛头鬼神面具覆于面,踔厉风发何等恣意。

一会儿又梦见大漠塞外传来父亲战死沙场和骠骑大将军投敌的消息。她一直疼爱她的母亲特意入东宫哭着求她,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管,雁家经不起她折腾。

等她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惊絮听闻了回纹云锦华帐里的动静,掀开纱幔欣喜道:“娘娘,小公子来了。”

便是她昨日亲自送出宫的小侄儿雁起。

惊絮伺候雁回盥漱穿衣,笑着将今日辗转听见的话告之:“圣上早朝后留了骠骑大将军,大将军离宫后便把小公子送来了。”

许是体谅雁父战死沙场,先帝将骠骑大将军这沉甸甸的头衔补偿给了雁回兄长。

“小公子还特意带了礼物说是要赠与娘娘呢。”惊絮一边给雁回梳妆一边道:“知晓娘娘未起身,小公子便一直安静候着,乖得不行。”

雁回坐于案前,看镜中人一双眸子宛如一潭死水。她换上了笑意,自己的侄儿她还不清楚?

“小雁起那性子活泼跳脱,他能静得下来?”

“奴婢可不敢欺瞒娘娘。”

雁回闻言倒有些意外,心念着赶紧去寻小雁起,只让惊絮梳了个简单的髻,别了一支步摇。

雁起在坤宁宫庭院等着他的皇后姑姑,春雨过后,竹林吮够了甘露,绿得像一块无瑕的翡翠。雁回走出殿外,便见小雁起半跪在石凳上,她目光越过雁起头顶落到置于石案的金丝画眉笼上。

里面关着一只通体鹅黄唯喙间一点翠绿的鹦鹉,雁起正在给鸟儿喂食。

稚嫩的声音空灵清脆:“皇后姑姑万福金安。”说完,摊开肉肉的小掌,似乎在引诱着鸟儿做些什么。

雁回走近,伸出手来欲抚侄儿头顶:“小雁起。”

雁起闻声偏头一看,见到了雁回立即从石凳跳下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见雁起煞有其事的模样,雁回不觉好笑,她便也郑重地免了礼。

行礼后,雁起上前拉住姑姑的手,指着这只鸟儿:“皇后姑姑,侄儿有礼物想要赠与您。”

雁回看了眼模样憨态可掬的小鸟,似乎是个看似无害实则暗藏小心机的畜生,趁着雁起不注意便啄了他手中的鸟食。

雁回当即护住雁起,查看他有没有被鸟儿啄伤。哪知怀里的小侄儿只搓了搓了手,认真对鸟儿说教:“你既吃了我的东西,便该知吃人嘴软的道理。”

这副认真的模样又逗乐了雁回,见雁起没有被伤着便松了口气,正要说什么猝不及防被打断。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皇后姑姑万福金安。”

音色怪异,一连说了三声,竟是从这只鸟儿口中发出的。

雁回稀奇,雁起拉了拉雁回的袖袍:“这便是侄儿想要赠与您的礼物,还望皇后姑姑笑纳。”

‘噗嗤’。

不止是雁回,庭院内的宫人都被逗乐了。

难得没有每日请安的虚礼,加之雁起带了这么个宝贝入宫,雁回这半月过得实在舒心。

另一边,养心殿。

解决了江南堤坝一事,谢昀心情快哉。整日沉迷政务不苟言笑的万岁爷,今儿个难得有了兴致,竟逗起西域进贡的鹩哥儿,这只鹩哥通体黑色泛着铜绿色的光泽,足上用一根小金链拴着,链条另一头随意挂在虎座鸟架上。

可无论谢昀怎么逗弄,鹩哥始终爱答不理。

“朱颐。”谢昀唤朱公公:“都说这鹩哥最有灵性,朕看不尽然。”

朱公公是个人精,为万岁爷高兴,当即骂了鹩哥几句,骂完后将手中的缠丝玛瑙盘往前递了递,谢昀顺势拿过玛瑙盘中央装着鸟食的琉璃小盏。

“若有灵性,该知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谢昀喂着鸟儿,鸟儿依旧不肯赏脸:“这鸟儿食了珍馐便看不上粗粮,竟为了珍馐不惜推食。”

知晓谢昀这是意有所指,朱公公正要附和,天子将小盏扔回玛瑙盘,鸟食洒了一地,殿中一众宫人骇得伏身跪地,两股战战,头埋得死死的生怕触了天子霉头。

“富贵尊荣权势滔天。”谢昀冷冷一嗤,再凝着鸟儿的目光似烤炙的刀刃:“没了这些,朕倒要看那所谓簪缨世家还能不能沉得住气!”

天子神色冷冽,黑漆漆的眸子凉如山涧冷泉没有一丝温度。

朱公公耐心等着,不知过了多久,见谢昀脸色略微柔和了些,这才让小太监扫了金砖上打落的鸟食,他重新往琉璃小盏内装了粮食,走到谢昀身边,举着玛瑙盘也不吭声。

一主一仆对峙片刻。

“狗奴才。”谢昀佯装大怒:“那畜生既不搭理朕,断没有朕曲意奉迎之理!”

见此,朱公公暗自松了一口气,道:“禀圣上,坤宁宫娘娘前些日子也得了一只鸟儿,奴才听闻那鸟儿倒是有趣,什么都想吃。旁人只要用食物作饵,便是让它说什么它便开口说什么。”

鸟为食亡,畜生本能便是如此。

这养心殿的鹩哥倒是颇有灵性,只吃好的不吃饱的,伺候不好了屁都不放一个。

朱公公这么一提,倒让谢昀想起了雁回,自半月前踏足坤宁宫至此之后他再没过问,上回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道,竟多此一举特意让骠骑大将军送子入宫陪伴皇后。

“皇后的病如何了?”

“听闻已是痊愈了。”

谢昀坐回龙案,拿过一本奏折看了两眼,随后将奏折扔在案上,起身:“这鸟儿有这般奇妙?朕还不信了。”

“摆驾坤宁宫——”朱公公在谢昀身后出声,正要迈步跟上谢昀,只见谢昀半转过身,吩咐。

“把这鸟也带上。”

“喏。”朱公公恭敬应下。

阳春三月,杂花生树,猗傩其华夭之沃沃。

正是午后光景,太阳斜斜落在宫顶的琉璃瓦上,光晕浓浓熠熠生辉,再往后,流云万里天蓝晴朗。

今日是最后一日没有请安的日子,雁回格外珍惜,早早地便起了身。昨日小雁起就离了宫,这半月以来都是小雁起在逗弄那鸟儿,还煞有其事地教雁回如何饲养,说起那些注意事项时郑重的模样没少惹得雁回捧腹。

她也没让宫人帮忙,用过早膳后便提着金丝画眉笼,在坤宁宫寻了个有日光处逗鸟儿玩。

雁回喜欢煮茶,石案上置着一套凤纹黄花梨茶具,用以沏茶的水是清晨取的甘露。她将画眉笼搁在一旁,去查看壶中的茶叶,大抵是心中畅快,雁回吩咐:“惊絮,这将去年两广总督送来的武夷山岩茶取来。”

能送给皇宫贵人的茶都是价值千金的好茶,雁回便是皇后也仅有两泡而已,她好茶,这种珍贵的茶叶一直是舍不得喝的。

惊絮应下,忙去取茶。

身边伺候的宫人捧着底刻揽明月白玉托盘上前,托盘中央放着小玉碗,那是给鸟儿准备的吃食。

雁回一手轻拈住衣袖,另一手正要去取鸟食,忽得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破空而来。

——皇上驾到!

猝不及防,雁回手一抖,碗盏倾覆,粮食如断线珍珠洒落玉盘。笼中鸟一瞧盘中有吃食,便学舌叫了起来。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雁回苦不堪言,谢昀鲜少踏足后宫,就算偶然去一次去的也是之前的兰馨宫现在的翊坤宫。且谢昀屈指可数的几次往坤宁宫来,事先都会差人来说一声,从未如现在这般……从天而降。

雁回自然是欣喜的,可因着谢昀免了请安,她也就打扮地随意了些,连妆面也只是寥寥描了眉而已。养心殿跪着的那晚,谢昀的教训言犹在耳,什么天下之母仪,后宫之表率,如今这般接驾,想必又免不了几句训斥。

再则,纵然谢昀不喜,自己也想着每每见他时光鲜亮丽些。可眼见那道明黄进了宫门,天光撕破笼在他身上的阴影模糊,雁回只能收手,恭恭敬敬见礼。

“臣妾见过圣上。”

那厢,朱墙碧瓦呈波浪高低起伏,朱墙中央的宫门大开。谢昀行至宫门檐角这才抬起头看向宫庭里光景,雁回福身,微垂首,鬓发间首饰只有一根白玉簪,与身后翠玉般的竹林相映成辉。

“免礼。”

雁回这才微抬下巴,露出一张白嫩的小脸。谢昀很少打量过他这个正妻,以往谒庙朝会时,他只能瞧见九龙九凤礼冠垂落的缨穗遮住雁回大半面容,能记住的也只有流线精致的下颌。

今日窥见雁回真容,倒让谢昀有些意外,肌肤莹雪黛眉红唇,有竹林做幕,像嵌在绿草中的一朵娇花。纵然美人如画,素来见惯各色美人的谢昀还是无情地移开了眼,将目光落在石案旁的金丝画眉笼上,注意力都叫这鸟儿吸引了去。

雁回并不知晓谢昀在想什么,只当自己又遭了嫌,便往后退了两步腾出大片位置来。

此时那凤纹黄花梨茶壶热水初沸,顶的盖瓯扑扑作响。恰好惊絮取了武夷山岩茶来,雁回接过柔声道:“臣妾为圣上煮茶。”

谢昀看了眼她手里的茶,色泽铁青带褐,叶端扭曲似蜻蜓头,他道:“朕若没记错两广总督与兰贵妃沾了些亲。”

谢昀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自然是认识雁回端着的茶叶的。不过,瞥一眼茶叶便知茶的出处让雁回没有料到,不知谢昀提到两广总督是何用意,雁回不敢贸然回答。

倒是一旁的朱公公接了话:“回圣上,两广总督张不虞正是兰贵妃表亲,不过关系稍远了些。”

谢昀颔首,示意朱公公将鹩哥和鹦鹉并排放置,他道:“朕也许久未见兰贵妃了,今日皇后亲手烹茶,去将兰贵妃接来坤宁宫与朕一齐尝尝皇后手艺。”

朱公公忙应下,告退时瞥了眼雁回,雁回目光淡淡,并未有何不快,倒好像习惯了万岁爷偏爱兰贵妃一般,不争也不闹。

雁回将盖欧掀起,细心抹去覆在瓯底的热气珠子后才将铁青带褐的茶叶置于杯中,霎时茶香四溢。

她端起一盏落于谢昀手边。

谢昀并未立即啜茶,似乎是在等兰贵妃的到来。他逗了逗金丝画眉笼中的鸟儿:“朕听闻皇后这鸟儿十分灵性。”

雁回担心滚烫的茶伤着了谢昀,便又将茶盏挪开,这才掩眸道:“只是会学舌而已。”

说完她看着谢昀带来的鹩哥,顿觉羞耻。她养的这畜生正巴巴望着谢昀手中的鸟食,时不时振翅扑笼,恨不得鸟喙再长些,好啄了谢昀手中的美食。反观这只鹩哥,雁回竟恍惚看出这鸟兽眼中明晃晃的不屑。

论灵性,高低立下。

“蠢鸟。”那鹩哥一扑翅,开口说了话。

谢昀逗了鹩哥一上午,没想到用来骂它的话反倒被它学舌,赠了身旁的鸟儿。

谢昀顿觉有趣,问雁回:“皇后平时教鸟儿说些什么?”

以往都是小雁起捧着鸟食教鹦鹉学舌,雁回一笑道:“便是简单上口的短语。”

说着雁回拿过撒在玉盘间的一粒粮食看着鹦鹉道:“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鹦鹉见此,忙不迭重复:“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昀眼中波澜未起,这种拍须溜马的话他听得多了,阿其所好献媚讨好让他起了一丝不耐。再看这鸟儿也没觉得稀奇,左右不过一个为食学舌的畜生而已。

正在这时,从翊坤宫而来的兰贵妃到了。一身紧簇牡丹宫装,三千青丝梳成望仙九鬟髻,贵妃的体面淋漓尽致。兰贵妃素有‘大梁第一美人’的称号,远远望去蛾眉曼睩,风姿绰绰,令人望而惊艳却又不失贵妃威严。

“臣妾见过圣上。”兰贵妃柳腰弯弯,福身见了含情脉脉的一礼,随后才凝着雁回,敷衍道:“见过皇后娘娘。”

“来。”谢昀道,丝毫不觉兰贵妃做得有何不妥之处。

兰贵妃施施然上前,雁回又往后退了一步,自觉让出位置来。

谢昀别有用意道:“尝尝两广总督送来的好茶。”

竟是亲自端了茶盏给了兰贵妃,兰贵妃接过,轻啜一口,茶香清锐细长,尝出味道又浓又醇,舌尖有些苦涩,但回味甘甜,想来是雁回煮的茶,便将茶盏一推:“素来听闻皇后一手煮茶的好手艺,今日见了也不过如此,倒是浪费了总督特意献的茶了。”

雁回笑了笑道:“武夷山岩茶茶味稍浓,妹妹不常品茶不喜也是正常。”

说完便唤来惊絮:“去将花茶取来。”

“武夷山岩茶是好茶,皇后沏得不好,还怪了我不会品茶?我宫里也有会沏茶的奴才,怎的他沏出的武夷山岩茶我便喜欢?”兰贵妃嗤道,明艳的脸上尽是嘲讽:“皇后自是风雅,君子好茶说的不正是皇后吗?可我便只是个俗人,学不来附庸风雅。”

雁回保持着笑:“妹妹误会了,本宫没有这意思。”

“皇后一口一个‘妹妹’好似比姐妹还亲切。”兰贵妃懒懒往谢昀身上靠去:“姐姐暗器伤人,妹妹就是有这心也不敢认皇后这个亲姐姐。”

提到那日之事,雁回实在理亏,一时只好讪笑。

谢昀凝了兰贵妃一眼,兰贵妃便无奈收敛些娇道:“圣上不喜,臣妾便不说了。”

说完,兰贵妃见到案上的两只鸟儿,她常去养心殿,自是知道谢昀养着一只鹩哥,再看鹩哥旁的鹦鹉,坤宁宫娘娘养了一只会学舌的鹦鹉满宫尽知,兰贵妃道:“以前不觉得鹩哥稀奇,这一对比倒分出个云泥之别。”

“听闻皇后这鸟儿只要给吃的,便是让它说什么它就说什么。”兰贵妃故意拾起一粒粮食,对着鹦鹉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雁回垂眸,兰贵妃这点小心思她看得真切,先是赞了鸟儿学舌,又故意念了这么一长串句子,便是故意在谢昀面前打她脸的。

谢昀也不拦,似笑非笑地看着兰贵妃逗鸟。

那鸟儿哪会这么长且绕口的句子,见兰贵妃捏着吃食引/诱,喙里又无法发声,急地在笼中振翅。

“说啊。”兰贵妃将吃食凑近了些。

雁回刚要制止,那鹦鹉忽的一口啄在兰贵妃手上。鹦鹉本就逼得急了,这一口下去兰贵妃白皙的手上顷刻出现了一条口子,鲜红的血珠顺着伤口溢出。

这还不够糟糕,兰贵妃吃痛,竟下意识挥手把整个笼子掀翻。画眉笼从石案落下,连带着一盏滚烫的茶水,烫水浇在了鹦鹉羽翅上,疼得鹦鹉在笼中乱叫。

“坏女人!”

“坏女人!”

也不知鹦鹉为何会说这句话,甫一说出口,雁回笑容凝固,连兰贵妃的脸色都变了,两行清泪顺着香腮落下,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雁回。

“皇后便是在人后这般编排臣妾?”

兰贵妃挥落鸟笼时,伤口又沾了烫水,乍一看伤势十分严重。兰贵妃起身跪下,委屈地拉住谢昀的衣角:“圣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谢昀目光都冷了,淡淡地看了一眼雁回,见雁回仓皇跪下,一副怯懦忍让的模样,腹中无名火顿生,一阵烦躁。

“皇后。”谢昀出声,冷冷道:“将它处置了,日后坤宁宫不许豢养畜生。”

雁回垂眸:“喏。”

“朱颐!”谢昀唤来朱公公,“收金册金印。”

朱公公“咚”地跪下。

雁回暗自叹息,没想到圣旨蒙尘平安无事,反倒是畜生伤人被褫夺了凤印,这回怕是要让太后失望了。

她俯身叩首,只听头顶谢昀不带感情的声音沉甸甸地落下:“《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各抄百遍,禁足三月好好悟一下如何做这国后做后宫之表率!”

谢昀鲜少发这么大的火,待谢昀离开坤宁宫多时,坤宁宫宫人仍心有戚戚。

惊絮跪着以膝盖为撑,上前扶着仍跪在原地的雁回,“娘娘……”

“无碍。”雁回淡淡看了眼谢昀离开的背影,三月不能见他,唯有继续睹画思人了。

雁回命人在坤宁宫偏殿搭了张桌案,就正对着那副画像。禁足的三月里,她便伏于案,那《女诫》、《内训》、《女论语》、《女范捷录》抄写得累了就抬头看看画。

画中人着玄袍,冠金冠,佩弓矢,胯下骏马飒飒踏踏,瑞雪纷纷扬扬。

她看得痴了,惊絮的几声呼唤也没听见。直到惊絮上前轻轻碰了一下她,雁回这才回头将惊絮看着。

“娘娘。”惊絮道“再过三日是兰贵妃的生辰。”

兰贵妃每年生辰雁回都会准备一份贺礼,只是她现在尚在禁中,这生辰她是去不了了,就不知道今年雁回还有没有送礼的打算。

雁回回过神来,略一蹙眉“竟又到她生辰了。”

每年雁回最头疼的便是给兰贵妃准备生辰贺礼,这贺礼不能不贵重,可雁回手上也没甚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娘娘,您尚在禁中。”惊絮提议道“要不今年就免了罢。”

雁回摇头。

她这段时间把兰贵妃得罪得狠了,先是把她打落下辇,又让鸟儿啄了她,不知兰贵妃心底怎么记恨着她呢。若再免了礼,少不了又有怨词。虽说现下凤印叫谢昀收了去,可她还占着皇后的位份,依旧住在这雕栏玉砌金铺屈曲的坤宁宫里。

皇后合该照顾谢昀后宫里每位嫔妃。

雁回想了想道“召老夫人入宫吧。”

雁回虽然禁足,但谢昀并没有严苛到不许旁人探望。雁回口中的老夫人正是其生母,已故的镇国大将军正妻,诰命在身,想必谢昀也不会为难。

翌日,老夫人入了宫。

怕母亲担忧,雁回收拾得光鲜靓丽,然后塞了些宝石珠玉给雁老夫人。

雁老夫人不解,将鸠鸟头状手杖狠狠一伫,撇过头去,气道“雁家倒也没有落魄到需要皇后娘娘救济的地步。”

镇国大将军马革裹尸后,雁府看似荣耀不断,实则却大不如前,就算雁家出了个皇后却还比不得兰贵妃母家庞大。

雁回讪笑,拉着雁老夫人的手道“母亲误会女儿了。”

老夫人不解。

雁回轻声解释,道“即日便是兰贵妃生辰,我这坤宁宫也没甚拿的出手的物件,今日请母亲入宫不为其他,便是想麻烦母亲差人将这些珠玉换些银子,在民间寻个什么宝贝送进宫来。如若不够再劳烦母亲添补些,好让女儿用作贺礼赠给兰贵妃。”

雁老夫人听笑话似的,一嗤“皇后娘娘想得可真周到!”

……

翊坤宫。

雁老夫人入宫的消息传了过来,兰贵妃懒洋洋地斜躺在美人椅上,身侧并着两个宫人,正执着团扇替贵妃扇凉。

兰贵妃贴身伺候的叫飘香,飘香给扇伞的小宫娥递了一个眼神,走上去去夺了扇,轻声道“娘娘,雁家老夫人离宫了,送她离开的太监道,雁老夫人脸色极其难看,许是……”

兰贵妃轻飘飘打断“许是觉得皇后受了委屈,回府想法子怎么处置呢。”

飘香宽慰道“雁家哪能与张相比,便是他们想找娘娘的麻烦,娘娘身后可是张家,小小的雁家安敢抗乎?”

兰贵妃本来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掀了掀眼皮,涂着大红单蔻的纤纤玉手摘下玛瑙盘里一枚青提,放入口中“皇后禁足这段日子想必日夜以泪洗面,这做母亲的见女儿憔悴自然摆不出什么好脸色来。也罢,皇后这厢受了委屈,也只能躲到老母亲怀里哭闹了。”

飘香动作缓了些。

兰贵妃侧目看她“怎么?是觉得本宫说的不对?”

“奴婢不敢。”飘香跪下,犹豫了很久道“奴婢前日偶然碰见坤宁宫的人,听她们所言,皇后这三月过得实在舒心,圣上虽罚皇后抄女四书,皇后便命人在偏殿置了桌案,一边写一边看着圣上的画像。”

兰贵妃闻言,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当真?”

飘香作了一个大揖“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兰贵妃一嗤,愤道“这阖宫上下皆说皇后不争不抢,本宫看倒不尽然!她那心思活络的很。你既能听见皇后睹画思人的传言,岂不是这传言早就到了养心殿进了圣上的耳中!”

一边潜心悔过,一边睹画思人,装得一副样子。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

飘香不语,静静待着兰贵妃好一阵发火。不知过了多久,兰贵妃才静下来,问道“你可听说过皇后的那副画?”

飘香颔首“自是知道的,皇后还未入东宫时便在闺房悬了圣上的画像,先帝念皇后对圣上情深意切,便准许皇后作为。尔后,皇后入东宫时更是亲自抱着那副画像。娘娘有所不知,乞巧节时,民间的女子不止要拜织女还要拜皇后。”

兰贵妃柳眉横竖“为何?”

飘香叹气道“大抵民间女子都愿似皇后一般能嫁于心上人。”

兰贵妃一嗤,冷声讽道“倒是一段佳话!”

想到上次太后以皇后情根深种为由求情,兰贵妃便觉得气恼。

她想了想,忽而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兰贵妃轻笑,拉过飘香轻声说了几句。

……

兰贵妃来坤宁宫看自己,雁回是没有想到的。兰贵妃阵仗气派,带了数十名宫人,见了雁回也没见礼,只道“上回与皇后说过,若得了空便让皇后品品翊坤宫煮的茶。”

见兰贵妃禀明来意,雁回放下些防备。知兰贵妃特意来坤宁宫一遭讽刺字,雁回也不好不捧场。

兰贵妃带来的茶是比武夷山岩茶更好的茶叶,蓝天玉叶,烹出来的汤色嫩绿明亮,味道清香扑鼻。只是这茶娇贵,不好种植,兰贵妃带来坤宁宫的蓝天玉叶几乎是这类茶种一年的产量。

“不知皇后知不知这蓝天玉叶。”兰贵妃清啜一小口绿茶“平时我都舍不得喝,只有圣上来了翊坤宫才会为圣上泡上一盏。”

雁回失笑,蓝天玉叶产至两广一界,她听谢昀说过,两广总督乃兰贵妃表亲,肯送这么名贵的茶叶自是情谊浓厚。

和兰贵妃你来我往了没两句,兰贵妃起身便要走。

雁回起身歉意道“本宫尚在禁中便不送妹妹了。”

兴许兰贵妃本就不打算要雁回相送,她已经够折辱雁回了,闻言便轻笑道“皇后留步。”

雁回目送兰贵妃离开,见倩影走远,这才垂眸若有所思。

“娘娘在想什么?”

惊絮收拾着煮过茶的餐具,那烹过蓝天玉叶的茶盏都带着清香,沁人心脾。

“本宫在想这蓝天玉叶。”雁回望着凤纹黄梨茶壶“不知那两广总督强洗了多少茶园,才换回兰贵妃手中那点茶叶。”

虽说后宫不得干政,可总有风声会传进她耳中,兄长曾参过两广总督恶行,可都被谢昀压了下来,只招了两广总督入京敲打几句便算了事。

看来,再正直的人沾了自己心中所喜都会有失偏颇。

谢昀不外乎如此。

雁回现在什么都不愿,只愿雁家平安,自己能时常见到谢昀便好。

“娘娘不好了——”

雁回正这般想着,一个宫娥急匆匆奔来,入殿时还被门槛带倒,跌了一个趔趄,但她来不及站起更顾不上失仪,忙高声哭喊。

“娘娘,偏殿那副圣上的画像没见了——”

轰隆——

本来的万里晴空倏然变了天,惊雷在空中陡然炸响,大雨簌簌而下。又是一道惊雷闪电,天色阴霾,狂风骤雨掐灭跳跃的烛火。坤宁宫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紫电落下那刻,能窥见素日温润的皇后娘娘面若寒霜,仿佛九阴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惊絮站在雁回身边,坤宁宫宫人跪了一片。

雁回平静地凝着偏殿的墙壁,那里本来悬着那副画像,可现在空空如也。

“是兰贵妃?”惊絮猜测,今日也只有兰贵妃来了这坤宁宫。除了她没有旁人,这坤宁宫上上下下都知晓这幅画的重要性,哪怕坤宁宫现在血流成河也抵不上一副画卷,又怎敢触碰。

怪不得兰贵妃会突然来了坤宁宫,想必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取走坤宁宫偏殿这画。可如此,做了万全准备的兰贵妃又怎会轻易承认便是她取走了画像?

惊絮着急地望了眼雁回,“娘娘……”

众人目光所及,雁回踱步至花架旁,轻轻转动一盏蟠龙瓶。

轰——

花架自动向后退,电闪雷鸣中,一个暗格缓缓升起。

雁回面无表情地抽出暗格中的檀木长匣,揭开盖。

惊絮只瞥了那匣中物一眼,就跪了下去,一颗心悬在了喉中。

先帝在时,曾赐于镇国大将军一柄宝剑,持剑者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

世人皆以为这剑随着镇国大将军战死沙场永埋地下,却不想这剑时隔十年竟重现天日!

雁回拧剑出鞘,那剑身花纹细凿图纹清晰,一面蛟龙腾飞,一面凤凰振翅,又有应天象之形的北斗七星——赫然是那柄尚方宝剑!

雨势越来越大,宫人不敢抬头来看,唯有惊絮大着胆子抬眸,只见雁回挟剑走进雨幕。

豆大的雨珠摔在剑刃上,四分五裂。

大雨倾盆,坤宁宫众人见主子的背影与雨幕融为一体后才回过神来,尽都抖若筛糠,尤其是惊絮。她是坤宁宫大宫女,皇后娘娘最信任最倚重的人,此时出了这事,底下的宫人只能战战兢兢地看着素来稳重的她,可无人能知,此时的惊絮早已六神无主。

雁回十四岁嫁给谢昀,到如今已经十年有余,这么长的岁月让惊絮差点忘记她伺候的主子脾性有多古怪。

“惊……惊絮姐姐。”一个小宫女犹豫着开口“寻……寻圣上吗?”

惊絮沉默了一下,后宫佳丽三千独宠一人的传言不是空穴来风,兰贵妃哪次兴风作浪不是谢昀默许,何况,她如今又知道了这副画卷的秘密,便更不可能去差人往养心殿寻谢昀了。

惊絮咬牙,手指在空中一阵乱点,道“你们几个跟我来。”

这雨来的突然,豆大的雨珠顷刻将雁回浑身浸湿,然而冷意并没有浇熄她此时的怒意,她很冷静,冷静到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

坤宁宫到翊坤宫的路途不远,严壁垒间,被雨幕笼罩的宫灯显得格外黯淡。

雁回一路行至翊坤宫,守门的内侍远远瞧见一人持剑而来,登时骇得魂飞魄散,腿一软便趔了下去,只剩一张可以呼救的嘴。

“来人啊,有刺客!!!”

一声起,惊起千层浪。

层层朱墙外巡逻的羽林卫闻声而来,见翊坤宫乱成了一团,尖叫声此起彼伏宛若泼了凉水的油锅。今天当值的羽林卫统领名苏元,他几次询问刺客踪影,宫人们都给不了确切的答案。他眉头一皱,将骇软了腿的翊坤宫宫人一把揪起,厉声喝问“哪里有刺客!”

那宫人吞口唾沫,因为领子被拉扯着,一张脸涨得通红,说话也结结巴巴的,“有……刺客……奴才亲眼所见,他拿了好长的一把剑,剑端还在滴血!”

“在哪?”

“在……在在……啊,他进翊坤宫了!”

苏元扔下宫人就要往翊坤宫去,飞奔至殿门又看见跪坐在殿前的翊坤宫大宫女飘香。

飘香惊魂不定,见到苏元便扑上去“快,快救贵妃娘娘!”

苏元一听,知是刺客已经进了殿内,当下就要推门而入。脚下却多了一股重力,苏元回头一看,飘香抱着他的小腿,脸色苍白“不……你不能进去!”

苏元皱眉。

飘香奋力拉扯着苏元,刺客闯进时兰贵妃正在沐浴,周身赤裸,若苏元这般进去了,兰贵妃就完了!

“快,快……”飘香手足无措时瞥见匆匆而来的惊絮,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手忙脚乱地扑上去“皇后娘娘在哪,皇后娘娘在哪?”

雁回身为镇国大将军之女,入宫为后端庄了多年,不少人都忘了她一身武功,与苏元论起来不相上下。

飘香这是在求惊絮寻雁回来与这个闯进翊坤宫的贼人斗上一斗。

惊絮一呛,她身后跟着的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都选择了沉默。

翊坤宫内,兰贵妃这才看清突然闯进来的刺客是谁。意外来的太突然,伺候她沐浴的宫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闯入者一脚踢了出去。

兰贵妃偏头看着架在自己脖颈间的长剑,在看清刺客面容后,心里的恐惧已经逐渐散了去。

她已经猜到雁回为什么而来了,那副画。

可惜了,兰贵妃不由得为雁回惋惜,太蠢了,竟然这般鲁莽,这皇后的位置怕是这么一闹就再也保不住了。想到这里,兰贵妃又不由得有些高兴,她懒懒靠在浴池边,温热的水刚抵在她锁骨处,水上的绯红的花瓣将身体轻轻掩盖。

“皇后娘娘这是?”兰贵妃故作疑问,戏谑地看着剑“想杀我?”

雁回冷冷地凝着她,“画呢?”

“什么画?”兰贵妃睁大眼睛,疑惑道“我不知道皇后在说什么,不过皇后,我适才带人往坤宁宫送茶,您便是这般对我?”

雁回面无表情,她剑往里送了一分,见兰贵妃面上毫无惧意便知兰贵妃已笃定自己不敢伤她。

“蠢。”雁回一嗤。

兰贵妃被雁回逗乐了,“皇后在说自己?自己的宝贝丢了便随意责怪他人,这后宫这么多人,或许真当有人会被皇后吓着,可惜我不是后宫那些庸脂俗粉,皇后这威逼吓不到我,我没做过的就是没做过,哪怕皇后你真的有胆子杀了我,我的答案也是——我不知道。”

“三次机会。”雁回素日来所有的容忍和好脾气全都丢了,撕破了虚伪的笑意,此时的她显得有些冷漠。

兰贵妃不以为然,还掬了捧水往手臂上柔柔浇注“皇后,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你说,如果圣上知道大梁的皇后这番胡闹会不会直接废后,我这翊坤宫离冷宫甚远,将来想去冷宫看皇后,可真不方便——啊啊啊啊!”最快~手机端:

兰贵妃话音未落,水面上的花瓣覆了一层黑色,兰贵妃瞪大了眼,看着这不可置信的一幕。

雁回怎么敢!她怎么敢将自己的头发尽数斩落!!!

女子断发是为不详,兰贵妃怎么也没想到雁回这有此举,她刷地从水中站起,满目猩红地看着雁回“贱人!我要告诉圣上,我要让圣上将你雁家满门抄斩!”

雁回眼中波澜未起,骤然拧臂挥剑,那锋利的剑刃瞬间划破被挟持着的脸蛋,从眉骨一直蔓延至下颚,长且细的伤口有血珠颗颗溢出。

兰贵妃后知后觉捂住自己的脸颊,她抬头看着雁回,这才惊觉今日的雁回和平日里简直有天差地别,对方眼底的冷意像淬了毒的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破一切阻碍向自己射来。

她这才有了恐惧,面前的人不是平日里可以搓扁揉圆的皇后,这是个疯子!

雁回擒剑,缓缓放回兰贵妃脖颈边,淡淡道“最后一次机会。”

“我……我说……”兰贵妃浑身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可接下来的话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她刚刚,她刚刚把画给……

雁回没了耐心,她手中刚一用力,便听见殿外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若现在伏罪,朕给你留具全尸。”

是谢昀!

兰贵妃眼中一亮,趁着雁回被分散注意的瞬间,立即从浴池爬起往殿门奔去。

“圣上救我!皇后疯了,她要杀我!”

雁回本就削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她人都未转身,将剑猛地往身后一掷,那剑不偏不倚恰好插入范金柱中挡住了兰贵妃的路。

“你莫以为,狗皇帝能救你?”

雁回转过身逆着光将兰贵妃看着,她缓步走来,轻声问“画呢?”

“我……”

兰贵妃瑟瑟打量着雁回,两个人浑身都湿哒哒的,相比之下,兰贵妃看不见她有半点狼狈,兰贵妃忽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像个书里的丑角,她一直以为雁回又蠢又好欺负,不曾想这人能隐藏得这么深,由此可见其城府!

说话间,雁回扯过垂于梁上的帘帐丢在兰贵妃身上,兰贵妃以为雁回这是准备将自己勒死,便疯了般往外冲,脚底一滑在地上摔了一个趔趄,这帘子却将她整个人兜住。

就在兰贵妃摔跤时,整个人往前倾,推开了紧闭的殿门。

殿门甫一打开,一道冷箭猝不及防射来,雁回一个侧身堪堪躲过这暗箭。再抬眸,羽林卫将寝殿团团围住,而屋檐之后御林军搭弓对准屋内。

这层层叠叠的人群雁回一眼便见到了谢昀,如珠玉在瓦砾之中。

谢昀手置于耳畔,正要下令放箭,猛地瞧清面前立着的人登时厉声大喝“住手!”

“圣上!”兰贵妃哭哭啼啼扑在谢昀怀里,仿若谢昀就是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她将人牢牢箍住,“皇后要杀我!”

谢昀没顾兰贵妃,他缓缓放下用以发号施令的手,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殿内雁回身上,脸色一下冷了下去犹如冰窟“皇后,怎么回事?”

他凝睇着雁回,除了初见,在记忆中雁回都是端庄的,她的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如果不是雁回过于怯懦,毫无国后该有的果断和决绝,他是很满意先帝为他指腹的这个皇后。

而现在,雁回乌黑的发梢还在滴水,那件三镶盘金彩凤纹衣锦被雨水浸湿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她并不算丰满的身形,甚至可以算的上消瘦。

雁回跨过门槛,立于谢昀面前,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摊开,平静地开口“圣上。”

谢昀等着雁回解释。

“今日她若不将画交出来……”雁回淡淡道“你护不住她的。”

谢昀一愣,怀里的兰贵妃哭得梨花带雨“圣上,臣妾并没有拿皇后的画像!求圣上明察!”

谢昀皱眉“什么画?”

雁回抿了抿唇正要说话,惊絮先一步打断道“回圣上,便是先帝特允娘娘挂于闺中的画像。”

谢昀这才忆起,他自然也听过雁回爱慕自己于闺中悬挂自己画像的传闻,成婚那日,他还亲眼所见雁回捧着画。他去雁回宫中次数不多,见到画像的次数亦不多。

“便是一幅画。”谢昀眉头深锁,烦躁道“就让皇后如此不顾礼仪?竟持剑闯入翊坤宫,怎么?若朕不来,你是不是真的要将人斩了?”

他这话说的极重,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周遭的宫人都跪了下来,也只有朱公公替万岁爷撑着伞,这才勉强让自己好端端站着。

往日,谢昀话一重,雁回便要随着宫人一齐下跪,例如三月前小鸟啄人,还有暗器伤人。

但今日雁回格外反常,她不但没跪声线依旧平静“是。”

“圣上!”兰贵妃扯了扯谢昀的衣袍,哭哭啼啼“臣妾真不知哪里惹怒了皇后娘娘。”

谢昀一嗤“朕倒要看看皇后是如何斩杀嫔妃的!”

雁回沉默片刻,负于身后的手抽出,那漂亮的手中握着的剑熠熠生辉,她把剑对准了兰贵妃,也对准了谢昀。

“护驾!”

朱公公被雁回这举动骇得老腿一软,他急急忙忙护在谢昀身上,用乞求的目光看向雁回,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皇后娘娘,千万莫做傻事!”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这一剑下去,莫说后位,雁家上下尽要被牵连,雁家世代忠烈的名声便要毁于一旦!

朱公公曾受过镇国大将军恩惠,身为谢昀御前伺候的大太监,他没少给雁回说好话,也确确实实是为雁回真心着想。

事已至此,后位自是没了,但也仅仅是被废后,但他会想尽办法保雁回一命,保雁家不受牵连。

雁回嫁给谢昀多年,到头来还需要一个宫人来保命。她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笑朱公公不自量力。

“护驾!”兰贵妃见雁回拔剑,尖声道“放箭!”

“尚方宝剑在此!”雁回声音盖过了兰贵妃“我看谁敢!”

羽林卫和御林军闻言这才去看雁回手中的剑,苏元一眼认出她手中的剑乃尚方宝剑,忙喝令众将士放下弓矢。

“朱公公,让开。”

雁回冷冷出声,待朱公公犹豫着退后半步,她这才重新对上谢昀的视线“你不是想看我怎么斩杀嫔妃的吗?我这便杀给你看。”

说着长剑往前进了半分。

谢昀将兰贵妃护在身后,冷眼瞧着雁回,正要说什么,当头被雁回以剑柄打了一棒。

众人想要护驾,但又不敢,朱公公吓得面上毫无血色。

雁回道“尚方宝剑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谢昀你生为帝王后宫自当雨露均沾,你没有做到,这是一棒。”

谢昀一顿,就在这停顿途中,头上又重重挨一棒。

雁回继续道“贵妃生辰,你大赦天下可以不提,却耗费国力学做暴君纣王为妖妃兴修摘星楼,这是一棒。”

说完,不给谢昀反应的时间,雁回抡足了力在他头上又狠狠的敲了一棒,她不语,在心底吼道前骠骑大将军为奸人所害,你为他小辈为大梁天子,不为他沉冤昭雪这是一棒!

众人吓破了胆,谢昀被雁回打得恍惚,竟也等着雁回开口说着第三棒缘由为何!

雁回却话锋一转,道“兰贵妃蛊惑圣上乃罪一,收下两广总督强洗茶园用以讨好的蓝天玉叶乃罪二,两罪并罚是为死罪,圣上你护不住她。”

兰贵妃见雁回疯得彻底,竟是连万岁爷都敢打再也不敢乱说话,她知道,雁回今天是真的会杀了自己。

她跌坐在地,求饶道“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你不是要画吗?我还你便是,你别杀我,别杀我。”

雁回撤走落在谢昀身上的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兰贵妃,“画,在哪!”

兰贵妃死死揪着裹在身上的帘帐,唇色脸色苍白一片。

“我只是想观瞻圣上天颜……”兰贵妃说得磕磕巴巴,一抬眸对上雁回的视线,心底那好不容易鼓起的一口勇气一散而尽,她避开雁回的目光绝望道“未曾想过会惹怒皇后。”

似乎知道自己太拖延,雁回没有耐心等自己寻开脱的理由,她赶紧补救道“画……画……画就在偏殿。”

兰贵妃说完也不敢去看雁回的面色,只能夹着双臂躲在谢昀身后。

雁回用眼觑着谢昀,“画若无碍,兰贵妃欺君之罪,圣上自己定夺。画若有受损半分,清君侧!”

说完便是头也不回地往翊坤宫偏殿去,见雁回走了,兰贵妃低声向谢昀说了两句,谢昀面色一沉,冷着声音让人将兰贵妃带了下去,随后迎上雁回的背影一前一后去了翊坤宫偏殿。

雁回前一脚到了偏殿,谢昀后脚便跟了上来。

雁回没有心思去管谢昀,一入殿内她便寻到了画,她急忙走进一瞧,多年来受的委屈全部涌上了心头,某种一点就燃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冲破了她所有的理智。

画沾了水,许是兰贵妃一边沐浴一边观瞻画时不慎将画落入浴池中。

那画中人的面相已经泅湿糊作一团,五官轮廓化成灰黑的墨迹,再不辨昔日容颜。

雁回森寒爬满血丝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画像上,心里传来一阵阵剧痛。

她握紧了手中的剑,当下就要转身冲去杀了兰贵妃,却和跟在其后的谢昀撞了个满怀。

两人皆是往后一退。

谢昀眺了眼画,再垂眸看向雁回,目光从她隐隐发红的眸子一直落到长剑上,随后谢昀惊讶发现,剑在抖,雁回在发抖!

破天荒地,谢昀一肚子窝火都散了,他何尝不清楚他这个皇后对自己的爱慕,从那晚梦呓念自己表字,和爱屋及乌地隐忍兰贵妃发难,以及现下这副气极的模样都可以看出。

谢昀难得泛起了一丝不忍,僵硬地劝慰道“不过是一幅画。”

雁回抬眸,她凝睇着谢昀更像是再看另一个人,一样的眉眼,只不过那人的眼中不似谢昀没有一丝温度,他那双如星似月的眸子比谢昀的更好看,可再无人知了。

“你知不知道……”雁回喉中一哽“这是……他在世上……最后一副……”

大漠塞外流窜的敌寇野蛮非常,国舅爷临危受命,戴上了牛头鬼神面具,从此将真容掩于面具之下。世人只知骠骑大将军覆面征战铁面无情,而不知其容颜下是一副带笑柔情的容颜。

记得他的人少之又少。

不然,这幅画她悬挂这般久,又有几个人是认出画中人的。

塞外传来他投敌的消息,自此以后,大梁连他名字都是讳莫如深。

无人记得他,亦无人知晓他,更无人愿意铭记他的功勋,他被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

雁回哽咽,以至于谢昀并没有听清她后面半句话,他所见,雁回裹挟着杀意就要夺门而出。

“皇后。”谢昀冷声唤住她。

“朕身为大梁天子,要护的人,就一定能护!”

雁回脚步一滞,回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谢昀面上方才的不忍情绪仿若从未出现,取之的是眉眼间让雁回习以为常的冷漠。

“镇国大将军将尚方宝剑交予你,并非就能让你为非作歹肆无忌惮,这江山是朕的。先帝既能赐尚方宝剑于大将军,朕今日就能从你手中收回!”

“你以下犯上,失了身为皇后的体统,朕谅在雁家世代忠烈可以饶你一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殿外苦风凄雨,殿内灯火通明,阴影与光亮之间难以交融化成一道清晰可见的光影交界,谢昀便站在这交界处,那明明暗暗勾勒着他挺拔的身姿线条,他的五官仿若那晕开的画像一般变成浓稠的晦暗。

雁回脑中嗡嗡作响,谢昀还说了什么她并没有听清,她只念着谢昀那句‘我要护的人,一定能护。’

所以,谢昀早知画像毁了才会屈尊跟着她往偏殿来,也早知她会起了杀心,趁着她寻画的空档将兰贵妃安置妥当了,如若不然,她有尚方宝剑在手,谢昀也不会说出如此自信的话来。

“所以……”雁回忍着不适问“她毁了这画也是你默许?”

她忆起,那人出征前对自己说过的话。

“舅舅去建功立业了,我那孤傲的小外甥就有劳外甥媳妇多多照拂了。”

言犹在耳,那人的身形与谢昀交叠,雁回耳鸣难忍,喉中一点腥甜。谢昀的回答是什么,雁回已经听不见了,她抬头无力地看了看天,雨珠颗颗落在她面上。

她浑身发抖,几番忍耐最后实是苦忍不住,喷出一口鲜血。

沁凉的雨珠和猝不及防的惊呼,在耳畔炸响随后溶漾进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像是溺在一片海里,累得雁回精疲力竭。

再醒来,眼前却是亮堂到刺目的明朗,惊絮见人醒了,忙上前伺候。

雁回摆了摆手,狼狈地撑着坐起,问道“画呢?”

惊絮取了软枕垫在雁回身后,随后沉默。

诺大的寝殿中平日里有七七八八伺候的宫人,如今只有惊絮一人,沉默间呼吸声比催命的鬼哭狼嚎还恐怖几分。

“娘娘……”惊絮绞着手道“画被圣上收了去。”

又是一阵窒息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雁回才艰难开口“张央落呢?”

张央落便是兰贵妃本名,惊絮硬着头皮道“兰贵妃受了惊,圣上允其回丞相府休养。”

“呵……”雁回轻笑却没在问了。

惊絮犹豫许久,像是有什么极难开口的事压在心中,自己咬破了唇都不知。

“说罢。”雁回见此平淡道“谢昀要如何处置我。”

惊絮“咚”地跪下,膝盖磕在金砖上撞出的声响在殿内回荡“圣上……圣上他……欲废后……”

雁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惊絮接着道“兰贵妃遭此大辱,张相不依不饶。娘娘昏迷的这两日,雁大将军便在养心殿外跪了两日,还有雁老夫人、小公子也都随着雁大将军跪在殿外为娘娘求情。”

养心殿。

赤金的九龙三足鼎燃着香,余烟袅袅。

谢昀于龙案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奏章,一旁的朱公公耷拉着眼皮,臂弯的佛尘动也不动地垂于地。

殿内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个,更不肖说往龙案那边看上一眼。

此时,摆放龙案的金阶下跪着二十余人,本就是六月夏暑,用以消暑的冰块加了又加,但碍不过殿里挤满了人。

“朱颐。”谢昀看也不看案下跪着的朝臣们,冷着声音唤了声朱公公,这一声倒比玄冰还管用,霜碴子似的扑了底下人一脸。

朱公公右眼皮重重地跳了下,不等谢昀吩咐,就唤来几个小内侍搬来一个楠木雕丝屏风,这六扇屏风就挡在龙案前,替谢昀遮了视线。

这殿外殿内跪着的,他都权当看不见。

等不到宫人又去取玄冰,大殿中央传来‘咚’的一声闷哼,随后就有人出声。

“史太傅!”

“史太傅!”

“史太傅晕倒了!”

史鹤是谢昀的老师,今已是古稀之年,他在殿前跪了几个时辰,加之殿内闷热,自是扛不住厥了过去。

谢昀当即就要去看,不过很快的,面上的担忧之色变退去了。他顿了顿,让朱公公撤走了屏风,传了早就候着的陆安来替史太傅诊治后,这才沉着一张脸冷冷地看着殿前众人。

“你们还要跪多久?”

谢昀穿着玄色常服,衣裳上金丝绣制的九龙栩栩如生,与他此时心情倒是绝配,甫一说话,便如金龙长吟,好不生气。

众人不语,谢昀这才往史老太傅那边看去,宫人已将人扶到椅上,陆安掐了人的虎口,不多时,史老太傅悠悠转醒,混沌的目光还未清明便道。

“圣上以皇后禁足期内无上殿赦令召雁夫人入宫,以皇后擅自离宫为由起意废后,臣觉得不妥!”

谢昀本意询问陆安史老太傅病情,猝不及防听闻这声,脸色肉眼可见地晦暗下去。

他冷笑一声,回身看向殿下跪着的人“你们以为如何?”

“臣等以为不妥!”众官附议,异口同声。

“皇后并不大过,不可废!”史老太傅虚弱地瘫在椅上声音却掷地有声。

谢昀一哂,嗤道“皇后乃天下女子之表率,民间妻辅内,雁家女贵为皇后更有内驭后宫诸嫔外辅朕躬之重责,然,后宫不宁皆由她起,其更是以下犯上屡次忤逆朕令,毫无皇后之能更无中宫之德,德不配位朕废她又有何不可!”

史太傅道“自古废后皆是昏君所为。”

朱公公手一抖,佛尘终于晃了两下,他担惊受怕地看着对峙的师生二人。

谢昀气笑了“依老师的意思,皇后断嫔妃发,持剑伤人只是小过?”

史太傅又道“自古废后皆是昏君所为。”

谢昀骤然挥袖,双手负于身后,冷冷下令“太傅中暑神志不清,朱颐,送太傅出宫回府。”

“圣上。”史太傅喉结一滚,双唇轻颤“老臣年老确实糊涂。”

谢昀脸色刚要柔和一些。

史太傅又道“老臣只知道,自古废后皆是昏君所为!”

谢昀被气得七窍生烟,他在原地来回踱了两圈,顺手拿过龙案上的茶盏猛地往金砖上一摔。

砰——

“朱颐!”谢昀眼角都有些因愤怒而染上了红色,对朱公公吼道“还不送人出宫!”

朱公公忙去做了。

这边朱公公带着人出去,那边就有小内侍含胸躬背小跑入殿,跪下通报,兰贵妃父亲张丞相求见。

“宣。”谢昀双臂撑在案上,闻言抬首,只见张丞相从殿门而入,恭恭敬敬行了个群臣大礼。

这一幕倒是讽刺,受害者知其礼,害人的反而胡搅蛮缠。

“免礼,赐座。”

“臣谢圣上!”

等张丞相坐好,谢昀这才悠悠道“张相来的正好,皇后此举张相以为如何?”

张丞相正是因为这事来的,兰贵妃被皇后吓得不轻,整夜梦魇扰得阖府不得安宁。这本是一个好机会,兰贵妃受宠,中宫之位一旦空缺,兰贵妃便是不二人选。

可坏就坏在兰贵妃这头发上,女子断发是为不详,若圣上继续宠爱,她这辈子也就止步于此,后位是再也奢望不上。若圣上因她断发生了嫌,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与其如此,不如……

张相心一横道“回圣上,皇后乃一国之后一言一行皆是大梁女子之榜样。自古男主外女主内,妻有相当夫教子之责,若民间女子争相效仿皇后之举,恐怕灾祸横生世道大乱!但皇后在位数年,虽无功也有苦劳,臣以为皇后虽德不配位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张相说话间偷觑谢昀容颜,见他似乎听进几分,便拱了拱手继续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皇后若有心悔过,圣上不如给皇后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皇后不知宫规礼仪,便让礼仪嬷嬷教,若那时皇后仍是如此,圣上有意废后臣绝无二言。”

张相顿了顿话锋一转道“后宫至今未有娘娘孕怀龙种,圣上操劳国事日机万里,大梁如今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臣请奏采选秀女,为我朝延香续火!”

张相倒不是真心为皇后求情,他只想稳着万岁爷。既然兰贵妃已然无用,张相便要往后宫塞新人。皇后此举已在万岁爷心里横了一道刺,就算能把宫规礼仪学个透,但已注定她不得圣宠。张相知道自己此时不能着急,他只能等,等自己送进宫的新人有了资历后,他就能随便寻个由头将这个皇后拉下马来。

谢昀思虑半响,片刻后摆手“张相所说不无道理,罢了,朕便给皇后一次机会。”

说完,他嫌弃地看着地下跪着的众人,道“朕不废后了,你们可满意了?还不快滚?”

众人行礼告退,正在这时,殿外响起一道女声。

“起来!”

中气十足,满腔怒意。

谢昀皱眉,看向殿外,小内侍跪着磕磕巴巴道“圣上……是……是皇后娘娘寻来了。”

养心殿外,雁回看着白玉阶梯下跪成一排的人,兄长,母亲,小侄儿。

“起来!”雁回又道,见至亲不肯起,顿时怒火中烧,便要亲自上前拉人起身。

“皇后!”

身后响起谢昀隐忍的声音。

雁回转身将谢昀看着,谢昀长身玉立檐下,居高临下看着百级阶梯下雁家众人。

“朕给你一次机会。”

谢昀淡淡道,说完将目光钉在雁回身上。

随后等着雁回喜极而泣,叩首谢恩,再说些漂亮的奉承话来。

毕竟她是那般深爱着自己。

烈日明晃晃地斜在空中,那日光像刺一样扎进雁回心底,密密麻麻鲜血直流。

惊絮说,兄长母亲和小侄儿已经跪了两日。

雁回闭了闭眼,再睁眼时,杏眸盈了一层水雾,她揪着心轻声唤“兄长,母亲,起来吧。”

可跪着的人仍旧纹丝不动,雁回目光所及,是至亲苍白的面容,她知晓再这般跪下去,母亲和小雁起是受不住的。

“惊絮。”雁回唤了声。

惊絮会意,撑开带来的伞。

“给我。”雁回拿过伞,拖着沉重的双腿走到至亲身旁,用伞面盖过三人头顶,遮去一点烈阳,但杯水车薪。

“皇后娘娘请回吧。”兄长沉声道。雁回看他唇瓣干涸,忙用丝帕沾了水,想去替兄长润唇,却被兄长躲过了。

雁回愣在原地,片刻又去看雁老夫人和小雁起“母亲,女儿求您了,莫跪了。”

雁老夫人冷冷哼了声,却不言语。

雁回不管不顾地要去抱小雁起,平日里最听自己话的小侄儿却拼了命挣扎着,嘴里还嚷着“姑母莫要这样,雁起不能起身。”

雁回不管,偏要将小雁起抱起。

手腕忽然被攥住,雁回低头,雁老夫人苍老的手此时劲力极大,就这么拉着她,不允她抱雁起。

雁回猝不及防呛了下,喉中又是一片腥甜。几番折腾下来,她已是眼眶通红,胸口压抑的情绪争相涌到喉咙口,她咬牙不让眼泪落下来,绝望地问雁老夫人“母亲,您到底要做什么啊?您不心疼自个儿该心疼雁起吧,他从小身子弱,那经得住几日的吹风日晒?”

“既然生为雁家男儿,该受的他受得!”雁老夫人淡淡,风轻云淡地把雁回一腔绝望卷了回来。

雁回死死凝着雁老夫人,她本就耐不住热,浑身被汗意打得湿辘辘的,一缕头发也从鬓角边掉了下来,昔日威风凛凛的诰命夫人此时好不狼狈,唯有一身倔强的铁骨,让雁回无计可施束手无策。

她沉默半响,忽然厉声喝道“起来!”

中气十足,满腔怒意。

“起来!”她又焦躁重复了声,便在这时,身后响起谢昀的声音。

“皇后。”谢昀淡淡道“朕给你一次机会。”

雁回转身,对上高处那人的视线,勉强压下心绪,她便要下跪叩首谢恩,好让跪着的亲人赶紧起身。

“回儿,不许跪!”雁老夫人沉静开口,这一声让雁回登时愣在原地。

她嫁给谢昀后,便再无人这般唤自己,严厉的母亲没这么唤过自己,就是疼爱小妹的兄长也用着疏离的称呼。

谢昀还没等得不耐,身旁张相倒是先开了口,他朝雁回拱手,虚虚行了一礼“娘娘!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圣上宅心仁厚已没有责怪娘娘的意思。雁家百年世家世代忠烈,娘娘乃雁家长女,老臣相信不假时日皇后娘娘定能让老臣刮目相看。”

句句奉承她,却是字字剜苦她。

谢昀蹙眉,给身边内侍递了个眼神,示意他们去扶雁家人起身。

但雁老夫人仍旧不肯起,她不起身,雁大将军和雁起自然也不敢起身。谢昀脸色便沉了下来,冷冷道“朕已无追究皇后之意,雁老夫人不肯起,莫非是要等着朕亲自来扶?”

雁回正欲说什么,雁老夫人先她一步向万岁爷行了一个君臣大礼,随后挺直胸背朗声道“圣上,老身一把年纪跪罚两日并不是为皇后求情。”

谢昀意外,挑眉‘哦’了声。

雁老夫人字字铿锵“皇后若有错,纵使雁家有再大的功勋也不敢挟恩图报。皇后若无错……”

谢昀一嗤,嗓音里已然带了怒意“你雁家待如何?”

雁回吃了一惊,若说她之前敢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只因有尚方宝剑在手,最多不是丢了皇后之位。可此时雁老夫人可算得上真真正正的以下犯上,若真惹怒了谢昀,雁家吃不得好。

谢昀身后的朝臣便开口来劝,他们所想,谢昀已经歇了废后的意思,这事便算了了,何必要再生事端。倒是刚刚还能言善道的张相往后退了两步,眼皮耷拉着掩下眸间的精光,静待事情发酵到不可收尾的地步。

雁大将军正要说话,雁老夫人瞪了他一眼,待他犹豫着噤声后,才缓缓道“皇后是天家的媳妇,雁家自是不敢如何。”

说着,雁老夫人冷哼一声道“老身只是逢太后娘娘旨意,向圣上带一句话。”

谢昀皱眉,宫中出现这么大的事,太后一直没有动作,他只当太后是对皇后失望透顶,没想到太后在此时仍旧护着皇后。

他这个母后,对待儿媳倒是比他这个亲儿子还好!

雁老夫人庄重道“太后娘娘托老身问一问圣上,敢问圣上可还记得先帝赐尚方宝剑时还说了什么?”

谢昀和张相皆是一愣,身后朝臣露出迷茫的神色来。

当时先帝赐镇国大将军尚方宝剑时开玩笑地说过一句话,谢昀、张相、太后皆在场。

先帝笑呵呵对镇国大将军道“尚方宝剑上打君不正,下斩臣不忠。若这剑哪日真打了帝王,干脆再教其三月为君之道,三月后再让帝王写一篇领悟来于朝会时当着文物满百官诵读。”

谢昀脸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雁老夫人不卑不亢地一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昀“……”

张相一拂袖,鼻孔中狠狠出了一口气,愤怒道“荒谬!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雁回这才反应过来,她抿着唇看向母亲。她的老母亲跪了两日不是来求情的,她是来讨说法的。雁老夫人、雁大将军、小雁起是雁家三代,母亲的意思便是让谢昀让全下的人知晓,雁家无论再落魄它永远是大梁皇后身后的坚不可摧的后盾!~

“依张相所言。”一直沉默寡言的雁大将军冷冷开口“先帝的旨意便可不遵从了?”

谢昀一直沉默着,目光将雁家人轮回着看了又看,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雁回自然是听过先帝这句玩笑,更不肖今日来劝阻谢昀废后的朝臣们。

“便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张相巧舌如簧“先帝确有所言,持剑者若上打了君王便要授其三月为君之道,但先帝这剑是赐给镇国大将军,就算是依先帝之言,合该也是镇国大将军亲自教授,哪轮其后宫妇人教这为君的大道理!”

镇国大将军早已故去,那将军之墓埋的只有旧衣,无一根尸骨,连诈尸的可能性都没有。

雁老夫人朝着年轻的帝王二叩首,道“老身愧对先帝,愧对太后,恳请圣上收回老身诰命!”

雁回百感交集。

朝臣中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一人跪下众人皆跪。一时间,养心殿檐下便只立着谢昀和张相。

雁回看见谢昀怒极反笑“喜欢跪?那便跪着罢!”

文武百官拧不过天子之意,所做永远是跪着请愿这一套,他们不腻,谢昀看都看腻了。

哪知,朝臣中有一人坚定开口“臣子有劝谏之责,今眼见君主忤先帝之意不能劝阻,臣愧对圣上,愧对一身官袍,更愧对头顶的官帽和大梁的天,臣请辞,恳请圣上允我辞官回乡!”

谢昀最烦威胁,当下就要允这人的辞官之愿。

不想……

“臣等恳请圣上允我辞官回乡!”

群臣齐呼,声音之大响彻整个禁宫。

谢昀几乎是压着暴怒看向雁回,“朕烦请皇后教朕这为君之道!”

雁回毫不畏惧对上他的眼“妖妃祸国,兰贵妃,斩!”

十一

雁回看着谢昀冷漠成冰的容颜,面色沉郁连同黝黑的眸子里都纵横交错着晦暗的情绪。突然,谢昀自顾自笑起来,在宫人不安的目光下,他笑着说,字字却如从胸腔里挤出来一样“但凭皇后做主!”

话音一落,张丞相猛地呛了一下,复杂地看向这位年轻的帝王。

大抵只觉得自己再护不住兰贵妃,谢昀也不看张相,愤愤一拂袖转身回了养心殿。

殿门合上那刻,朝臣齐呼“圣上圣明!”

雁回也不再看谢昀,她亲自扶起母亲,雁家三人跪了太久,除了雁将军,另外两人已是站立困难。

雁回立刻让惊絮去传太医,却被雁老夫人阻了。雁老夫人深深地看了眼紧闭的两扇殿门,继而对雁回语重心长道“皇后,往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了。”

雁回心头微颤,她又如何不知。母女俩彼此都没捅破那层纸,但却又同时心照不宣。

今日看似拿捏住了谢昀,可这江山到底是他的,没有哪个帝王能容忍被逼迫要挟,今后雁回在宫里的路就是荆棘密布,刀山火海。

雁回不语,她并不担心自己,之前都这么过来了,何惧往后?她担心的是雁家。

“圣上到底宠着兰贵妃,你也莫将圣上逼急了。”雁老夫人拉着雁回,拍了三下她的手,每一下都含着千言万语,“我们离宫了,皇后留步。”

她的意思是让雁回给兰贵妃留条生路,也好让谢昀念着雁回这点好,将来对她留情。

雁回目送至亲离开,神色慢慢严峻起来。日光落下,天边晚霞无限,惊絮上前搀着主子回宫,路上好奇问道“娘娘要如何处置兰贵妃?”

兰贵妃身后有张家,更有圣上恩宠,若让惊絮做选择,她会选择打人一巴掌再给一颗枣。毕竟兰贵妃断了发,确确实实也因雁回受了惊吓,这个时候只要稍微示好,长久以来交恶的关系说不定会得以缓和。

雁回只沉静道“杀了。”

惊絮勉强维持脸色没变,是了,谁让兰贵妃动了主子的画。想到这里,惊絮闭嘴噤声。

雁回心情不佳本欲在宫中多转转,惊絮记挂着她才吐了血,赶着念着把人拉回坤宁宫。

刚至坤宁宫,就有等候的宫人远远跑来,喘着气道“娘娘,圣上在宫中等您。”

以往惊絮还会因为谢昀的到来替雁回开心,现下只能偷觑雁回脸色,不敢说话。

坤宁宫正殿内,谢昀大马金刀地坐于太师椅,雁回一入内那人的视线便紧接着绞上来。

隐于宽大袖袍中的素手捏成拳,片刻又松开,雁回微微福了福身道“臣妾请圣上安。”

谢昀一嗤,嘲道“四下无人时,你又知礼了。”

雁回垂眸不语。

谢昀把玩着拇指间的玉扳指,声音淡淡不起波澜“兰贵妃已被收押,皇后将要如何。”

雁回这才抬眸,谢昀脸色没有什么太多的情绪,亦没有方才在养心殿外的暴怒,她有些不明白谢昀为什么会这么问。

但……

雁回偏头,轻声吩咐惊絮“传我之令,送兰贵妃鸩酒一盏。”

谢昀愣了愣,眯了眯眼,探究地看着雁回。

然后他看见,皇后身边的大宫女惊絮得了令出门了,皇后用行动告诉了他答案。

他也不着急,递给身边朱公公的一个眼神,朱公公便上前一步,他怀中捧着一个长型雕花紫檀木匣,揭开,故意在雁回眼前露出里面的物件。七·八·中·文

明黄丝绢中央妥妥地置着一副卷好的丹青。

雁回一愣。

谢昀摆了摆手,朱公公便合上匣子,回到最初位置上前看了雁回一眼。

“画!”谢昀托起茶盏,用茶盖抹去茶沫“朕可以给你。”

雁回虽然只往木匣里瞟了一眼,但她看见画卷干干净净,天、地杆以及覆被都换了新的,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打开画卷,看一看画中人是否也恢复了最初的模样。

“圣上要用画换兰妃的命?”

这个交换,雁回知道,自己都不用考虑,她会应诺下来的,哪怕再加上后位、自己的一条命,她都甘愿去换。

可,她还是想问问谢昀,毕竟那人所愿自己能好好照拂他的外甥,眼瞧着谢昀执迷不悟,她还是会劝上一劝。

“兰贵妃近外臣,两广总督为讨好她强洗了多少茶园,有多少茶农颗粒无收家破人亡?”

雁回平静地问“自兰贵妃得宠,其父官拜丞相到底是功勋如此还是圣上藏了提拔的私心?张相排挤了多少贤臣忠良,圣上当真是不知道还是不想管?”

谢昀砰地放下茶盏,瓯中洒出的水浪出来差点烫了他的手,朱公公连忙清扫。

雁回闭了闭眼,她想到那人与旁人炫耀自己外甥时的模样。

那是一次国宴,国舅多喝了几杯,便大大咧咧勾住朝中重臣的脖颈,打了个酒嗝,笑眯眯地看着对座的少年谢昀和太子妃“瞧本将军的外甥和外甥媳妇,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太子妃羞赧地低下头。

太子少年老成,斥了声“舅舅!”

国舅打着哈哈“怎的,我这当舅舅的还不能夸夸自己的外甥了?国公爷,你瞧瞧我们家太子,这一表人才的,看得出来将来定是一代明君,大梁有君如此定是繁荣昌盛千秋万代!”

明君……

雁回敛下思绪,替那人问谢昀“圣上,当真要如此?”

谢昀凝着她,随后让殿中人都退下。

待宫人都离开了殿内,谢昀这才把从头到尾把雁回打量了一个遍,然后一嗤,道“看来皇后这么多年没少把手伸向前朝,你说兰贵妃亲外臣,那么皇后又是什么?”

他破天荒没有发怒的症状,而是起身仔细端详着雁回“兰贵妃嚣张跋扈,对宫人动辄打骂,那御花园后的枯井堆了多少尸体,皇后知道吗?”

雁回自然是知道的,兰贵妃惩罚宫人的手段颇狠,扛不住兰贵妃惩戒的宫人就被扔在枯井里。

谢昀问她“皇后尽过一次责,替后宫的奴才寻过公道吗?”

雁回将要说话,谢昀冷冷一笑“朕看皇后的心不甘居于后宫才会枉顾作为中宫之主的责任。”

他又说了许多,雁回每次要开口,都被他打断。

“皇后连自己的责任都尽不了,哪来的脸面要教朕这为君之道!”

“圣上!”雁回不想再听他的胡搅蛮缠,若非他宠兰贵妃至极,她又怎会在只在暗地抚慰无辜丧命的宫人亲属。

“你若再多说两句……”雁回凉凉道“兰贵妃便救不回来了。”

谁知,谢昀只是饮下一盏茶,一点着急的神色都没有。

雁回忽然明了,谢昀压根没有想用画来换兰贵妃的命。

她皱眉,也不想和谢昀打太极,直接了当问“圣上要与臣妾换什么?”

谢昀久久凝着她,然后靠在椅子上,懒懒吐出两个字“侍寝!”

不等雁回做出回应,他一嗤“侍寝,这不是皇后的朝思暮想吗?”

十二

雁回很多猜想,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谢昀会要求她侍寝。

她嫁给谢昀这么多年,是谢昀从不愿碰她,她既已嫁为人妻,便没想过什么守身如玉,只是谢昀突然提起,让她有些意外和心中不适。

兰贵妃入狱,他这是想做什么?

是因为雁家的‘挟恩图报’所以故意让她和雁家成为张家仇恨的靶子?

但转念一想,雁回又把这猜测否了,她至多能逍遥三月,等履行了先帝的三月之令,谢昀想收拾自己便如踩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雁回想不明白,抬眸,只见谢昀浑身嚣张肆意,迎上自己的眼,像一头凶狠的狼审视自己抓下的猎物,未几,咧嘴笑了起来“朕在乾清宫静候佳人来!”

说完,带人离开,连同那副本要还给雁回的画像,谢昀似乎是打定主意用侍寝来和自己做交换。

雁回抿唇,福身,恭送谢昀离开。

待人走了,雁回立即差人去寻惊絮,她不信一直深受圣宠的兰贵妃会被自己轻而易举地赐死。

然领了差要出门的宫人还没走远,惊絮便急匆匆地回来了。

“娘娘。”惊絮在她耳边低语,道“兰贵妃在狱中自戕了!”

雁回一愣,宫城乃天子所居之地,自戕会污了禁城的灵气和清净,是大不敬之罪。嫔妃自戕后果更是严重,褫夺封号曝尸荒野,更进不得皇家陵园,甚至还会牵连母家。

雁回思虑半响问“圣上知晓此事吗?”

惊絮道“奴婢到了天牢时,正逢上内务府的人,他们……他们似乎是来替兰贵妃敛尸的。”

内务府既然来了人,便是代表着谢昀早知了此事。

惊絮还在耳畔道“贵妃应当是自缢,奴婢瞧着她脖颈处都是痕迹,好生恐怖……”

忆起风轻云淡的谢昀,雁回沉静幽幽道“是谢昀。”

提及谢昀,惊絮赶忙问道“娘娘,圣上……圣上可有为难您?”

何止是为难,雁回直觉谢昀是挖好了一个坑,就等着她往下跳。压下脑中纷杂的思绪,雁回吩咐宫人“沐浴。”

惊絮便忙去为雁回准备,浴池水温热,两名宫人轻撒花瓣,花瓣朵朵鲜红芬芳馥郁。

三名宫人并排而立,手中托着白玉盘,盘上置着小巧的澡豆。室内灯火通明,池边更是焚上了香。

以往雁回沐浴时,皆是惊絮一人伺候,这回这么多人候于此,倒让惊絮有些不安。

她往池中看了一眼,雁回浸在水中,青丝尽数散开像轻舟一般覆在水面上。池中升起的袅袅热气模糊了她的轮廓,依稀只可见朦胧的倩影,身姿绰绰窈窕婀娜。

“娘娘……”惊絮没忍住唤了声。

雁回掬了一捧水,并未回头,而是遣退了其他宫人。她和惊絮主仆多年,一猜便猜到了惊絮的心思。

“圣上口谕。”雁回尽没在热雾中的面庞瞧不太清明“传本宫今夜侍寝。”

啪——

惊絮摔了端着的茶盏。

好半天她才回过神,第一瞬的反应便是跪了下来“娘娘恕罪。”

雁回没吭声,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嫁给谢昀十年,听见侍寝的消息竟将身边伺候的最稳重的人骇成这般模样。

惊絮心跳如擂,这段时日她听了太多惊天骇闻,她有些扛不住,兀自擦了擦额前的惊起的细汗。

如果在得知画像秘密以前,惊絮一定是为自家主子欢心的,可现在,她竟不知说些什么好,是恭喜还是安慰,惊絮手足无措起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脑子也不甚灵光。

还是雁回反过头开解她,遣退了其他宫人,她毫无顾忌向惊絮解释道“圣上用画与我交换。”

侍寝一夜,便归还画像。

惊絮忙去收拾地上摔碎的茶盏,她将残渣碎片揽在一起,锋利的瓷片割开了她的指尖,一点鲜红落在池边,但很快地被池水淹没了。

“娘娘……奴婢斗胆……”惊絮望着雁回“奴婢斗胆问一声娘娘,娘娘觉得……值吗?”

雁回一愣,笑了,这有什么不值的。

这是世上最后一幅画,加之,她本就答应了那人要照拂着谢昀。她是谢昀的妻,是大梁的皇后,心不在谢昀身上,总要用什么来换吧。

再者……

雁回幽幽道“他既有这张脸,要我做什么都可。”

惊絮不再问了,她利索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随后伺候雁回起身,为她梳妆。

平日里,雁回的仪容要么是端庄的,要么就简单描眉。这还是自打雁回入宫以来,惊絮第一次化另外的妆容。

好在惊絮并没有手生,不多时便结束了。

雁回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眉目如画,肌肤莹雪,翘鼻娇俏玲珑,樱桃唇不点而红,若那双眸子再染些情愫,那大梁第一美人的称号也不至于落到兰贵妃身上。

可自古红颜多薄命,惊絮对兰贵妃的命运也不胜唏嘘。她喉中有不少恭维的漂亮的话,可最终都咽下腹中,只道“娘娘,戴那支白兰玉簪可好?”

雁回“嗯”了声,透过铜镜看见自己发髻间多了一支玉簪,碗壁烛火摇曳,玉簪熠熠生辉,佳人和美玉两相映照下,一时间竟辨不出到底是玉簪锦上添花还是玉簪借人生辉。

夜色微凉,月沉如水。

乾清宫。

雁回由小内侍领了进去,殿内宫人朝着她行礼,她也朝着谢昀福身行礼。

谢昀知道她来了,也不看她,正自顾自写着什么。

旁边朱公公带着一众内侍退了下去。

雁回一直注意着谢昀的表情,兰贵妃自戕,她想从谢昀神情中寻些悲恸的蛛丝马迹,毕竟当时兰贵妃偷走画时,谢昀是铁了心要护着兰贵妃的。

可惜没有。

帝王最是无情。

“这是什么味道?”谢昀轻嗅,鼻尖是一股淡淡的清香。

雁回身上抹了兰贵妃昔日最爱的香,她也不是第一次听兰贵妃亲口说,谢昀夸了自个儿身上的香。

雁回诚实答了。

谢昀蹙眉,这才偏头看她,这一看微微有些怔。

“皇后。”谢昀神色不辨喜怒“对兰贵妃不依不饶是你,学她讨好的亦是你。”

雁回不卑不亢道“臣妾只想事事依着圣上喜好来,圣上开心臣妾便开心。”

“呵。”谢昀一嗤,收回了视线“朕不喜欢。”

雁回抿唇“臣妾这便去沐浴洗去香味。”

谢昀懒洋洋“嗯”了声,却见雁回并没有离开的动作,他偏头,忽而想起了什么,嘲道“在等朕随你一起?”

“不是。”雁回咬了咬牙道“圣上可否把画归还臣妾?”

谢昀复杂地看了她两眼,随后把案前的木匣子一推,示意雁回自己来拿。

雁回顿了顿,平复心中心情,缓步上前。

她小心翼翼推开木匣,取画时素手在裙边搓了搓。

这些举动都一丝不漏地落入谢昀眼中。

他看见雁回神色凝重地打开画,在目光探到画上时,倏然色变,脸色猛地沉了下去。

“怎么?”谢昀停下笔,正眼瞧她“这是朕秋狩时,西域的画师替朕画下的,朕赏给你,可还满意?”

雁回“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

侍寝?谢昀不配!

十三

“你……说什么?”

谢昀以为自己是听岔了,他将雁回的脸色看了又看,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冰冷的怀疑。

雁回眼神微微闪动,那黑漆漆的眸子里瞧不出半分欣喜,反而藏了细碎的冰碴,失望之色几乎掩盖不住。

她又耍什么把戏?谢昀睨着雁回,默默将她反应看在眼底,欲擒故纵?

“臣妾身子不适,先行回宫了。”雁回将画重新卷了起来,方才怎么从匣子中取出的,又怎么放了回去。

放好后,雁回想了想,不抱希望地福了福身“臣妾只求原本的那副。”

谢昀蹙眉,那副画被水浸了,笔墨浓成了一团,已经看不真切画中人。他特地挑选了自己最满意的一副画,算是补偿给雁回,哪知这人还不识趣。

眼拙!不识好货!他欲赏给雁回的这副无论是画技还是旁的都比她之前那副好的多!

“烧了。”谢昀没好气道。

雁回呼吸一重,随即又松口气。世人皆以为那副画像中的人是谢昀,谢昀如今春秋正盛,又怎会做焚烧自己的画像这种大不吉利的事。

在谢昀身边待了这些年,雁回多多少少也知谢昀脾气,知道自己越逼着他,他便越古怪。

雁回垂眸道“臣妾先回宫了,圣上早些歇息。”

说罢就要走。

“站住。”身后谢昀牢牢盯着她的背影,火气终于又被她惹了出来“朕让你走了吗?”

雁回没回头,只道“圣上莫不是忘了,臣妾现在担着教圣上为君之道的重责。”

谢昀一晒,啧啧叹道“朕记得呢!皇后赐教。”

雁回看着脚下的影子,那是谢昀的影子,通过轮廓大抵可以猜到谢昀是一个叉腰的姿势。

“明君不当沉迷女色。”雁回淡淡道。

谢昀一呛,面色变得复杂起来,她当真以为自己有多大的魅力?若不是……若不是为了……他吝啬多瞧她一眼!

雁回抬步便走,纤纤玉手覆在殿门上,将要推开之际。

“雨露均沾。”谢昀唤住她“这是皇后当日执尚方宝剑时亲口教给朕的吧!”

尚方宝剑一打昏君未能雨露均沾,二打昏君沉迷女色,还有谢昀至今还未想明白的第三棒。

雁回顿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回过神将谢昀望着“圣上想翻哪位嫔妃的牌子,直接交给内务府去做便是,不必大费周折搞这一出。”

她指的是谢昀让她侍寝一事。

谢昀嘲道“中书省如今都要皇后盖章,朕这皇帝当得也着实憋屈。”

先帝当初一句戏言,让今天的谢昀好不难堪,便是圣旨经中书省而过,若没了雁回的盖章,都能将圣旨驳回。

“臣妾不敢。”雁回宠辱不惊道“圣上孝感动天,是大梁之幸。”

“朕不知,原来皇后这般巧言善辩。”谢昀突然绕过书案走上前,雁回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一下抵在门上,钻心的痛猝不及防让她拧眉。

谢昀停在她两个身位前,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许久才开恩般移开视线,落在她捏着的粉拳上。

“皇后未出阁前,便在闺房悬了朕的画像,大婚之日更是亲自抱着画像乘上轿辇,往后这画一路从东宫挂到了中宫,皇后爱朕如此,真的不介意朕去宠爱旁人?”

雁回忍着作痛的细腰,答道“臣妾不介意。”

“撒谎!”谢昀忽然喝了一声“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雁回不习惯与谢昀靠得太近,她往旁挪了几步,这才不急不缓道“臣妾是大梁皇后,自有容人的气量,况且臣妾不求其他,能日日见到圣上便是臣妾所愿。”

上一次是自己忘记她生辰时,雁回这也这般说,这是谢昀第二次听见这句话,不由得谢昀有些恍惚,破天荒地想,自己这么久以来是不是真的误会了雁回,她的忍让不是怯懦,而是所求不多。

若是如此,这纸醉金迷最容易让人迷失本性的皇宫里,这份心性倒是难得。

“若爱一个人,难道不想霸占着他,不想朝朝暮暮都腻在一起,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谢昀眯着眼,问道。

雁回复杂地看了谢昀一眼,没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圣上想说什么?”

“既然皇后如此大度。”谢昀咳了一下,“采选秀女之事,皇后应当没有异议吧。”

原是如此,说了这么多,做了这么多,只是为了采选一事。

雁回好笑地看着谢昀,“不可。”

谢昀了然,说什么不介意,不过都是虚妄的漂亮话。他仰天大笑几声,笑里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或者两者皆有,他还是太天真,竟差点信了雁回冠冕堂皇的话。

雁回等他笑够,她本欲向谢昀解释,天下谁人不知,谢昀宠爱兰贵妃,后宫佳丽三千却独宠一人在百姓眼中可以是佳话,可兰贵妃刚薨,谢昀便立即又要采选,雁回还想顾全他一世明君的美名。

便如上次自己闯了翊坤宫,她再怎么暴怒,也为了顾及谢昀的颜面,给了未着寸缕的兰贵妃遮蔽。

可谢昀眸中却冷了下来,像是被一盆冷水浇熄了刚有星星点点的火堆。

雁回很熟悉谢昀这种眼神,每当谢昀流露出这样的眼神,便是代表,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雁回知趣地咽下解释的话,她也不欲与谢昀有更多的争吵,到底他是君,她是臣,就算有三个月挟制谢昀的时间,她也只想尽可能的减少一些矛盾,三月一到,谢昀会怎么对付自己和雁家,谁也想不到。

“圣上早些歇息,臣妾告退。”

雁回福了福身,终于推开寝殿的门,门外夜寒露浓,疏星几抹。

候在门外的朱公公见了雁回一愣,似乎没想到谢昀会这么快。

“不必拘礼。”雁回先一步于朱公公道,念着朱公公的人情,她善意提醒,“龙颜不悦。”

朱公公正要道谢,殿内忽而传来一声脆响。

当下朱公公也顾不上雁回,忙跻身入殿。

雁回缓步向前,殿内的人声喧嚣顺着晚风飘进她耳中。

“圣上!”朱公公惊“快传太医!”

“来人,快将这清扫了,若有碎渣子,仔细你们的性命!”

雁回听得清清楚楚,猜是谢昀发脾气摔碎物件时不慎伤了自己,但她并没有回头。

她不知道,殿内那双犀利的眼一直注意着自己。

直到她将要走下阶梯,忽闻朱公公的声音。

“我的万岁爷勒!您这脸上可都是伤。”

雁回一愣,毫不犹豫地转头朝寝宫奔赴回去。

谢昀看着她去而又归,嘲讽的话都到了嘴边,却见那人目光触及自己脸上的伤口时,竟扑簌簌掉下泪来。

顷刻间,他喉中的话像烟雾消散得无影无踪。

谢昀从未见雁回哭,就算是上次被夺了画也都克制着。

雁回当真是……

一腔爱意,发自于心!

十四

谢昀是摔茶盏时,茶盏磕在案上,瓷片飞溅反倒打在了他面上。

雁回凝着他,那瓷片好不厉害,从谢昀的眉梢到脸颊划开一道长细的伤口,血珠顺着划破的口子溢出来,雁回脑海中那个人形瞬间就和谢昀重叠上了。

陆安匆匆而来,雁回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陆安着急上前,他身边替院判背药匣的小内侍撞了雁回一下。

雁回猝不及防被撞退两步,堪堪站定便看见谢昀因拒绝诊治而冷下的面容。

谢昀不许陆安查看自己伤势,板着脸喝道“滚开。”

“我的万岁爷勒。”朱公公霎时苦了脸,巴巴上前劝。

谢昀吸气,朝雁回方向状似无意瞥了一眼,浅尝辄止只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没好气道“朱颐,送皇后娘娘回宫!”

朱公公担心谢昀伤势,踌躇着上前又被谢昀给骂退了。他这下只有把希望寄在雁回身上,他在谢昀身边伺候这么久,早就修炼成了人精,知晓谢昀其实并不想雁回离开。

甚至……

朱公公想求助雁回,发现雁回也是一脸焦急。

“娘娘。”朱公公踱步到她身边幽幽道“劝劝圣上吧。”

自不用朱公公来劝,雁回见谢昀莫名发脾气,细细一想便知道了缘由。她看着谢昀面上的伤口,压下心里的燎原般的火急火燎脱口道“圣上,采选一事,臣妾如今觉得可行。”

谢昀抬高音量“哦”了声,尾音还特意拖了拖“皇后怎就想明白了?”

“圣上!”雁回无意跟他周旋,给陆安递了个眼神。

陆安见了一礼,再上前要为谢昀诊治时,谢昀便没再抵触,只透过人群的缝隙满意地睨着雁回。

他忽然觉得这种肆意拿捏旁人的感觉很好。

刚惬意,面上忽然一痛,陆安覆上了膏药。

谢昀猝不及防“嘶”了声。

未等他开口,目光先一步捕捉到雁回,无他,雁回反应太过明显,她蹙起眉,面上泛起担忧之色。

“院判……”雁回急道“轻些。”

陆安颔首“是。”

雁回所有注意都放在谢昀的伤口上,并未发觉后者向自己投来一道清晰的注视,那犀利的眼里带着浓浓的探究。

待院判替谢昀止了血,上了药后,雁回仍没有放下来,方才一个没忍住的眼泪凝在面上,留下浅浅的痕迹,彼时她的每一分神情格外惹人怜爱。

雁回问陆安“会留下疤痕吗?”

陆安摇了摇头,托着手中白瓷瓶道“只要按时敷了药,便不会留下疤痕。”

雁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一偏头对上谢昀的目光,后者忽而愉悦地笑起来。

“既然皇后这般担心朕。”谢昀用赏恩般的口吻道“皇后便每日来乾清宫为朕上药吧。”

雁回忙应了。

陆安又交代了几句,便由小内侍领着离开。

天色已然不早,谢昀让雁回择个采选的良日,要求是越快越好,雁回也都应允了。

谢昀便给朱公公递了个眼色,朱公公会意,准备了辇轿将雁回送回坤宁宫,这才折回来。

朱公公回来乾清宫时,谢昀心情大好,殿内重新洒扫了一番,碎了茶盏又立马有新的琉璃盏替代,就端端置在书案旁,还冒着袅袅的热气。

谢昀正临摹一副字帖。

听见了殿门的动静,并未抬头,而是直接问道“人送回去了?”

朱公公“诺”了声。

狼毫如刀,谢昀‘笔’起刀落,在上等澄心纸上落下几字行草,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朱公公偷偷瞧了眼,赫然是皇后之名讳——雁回!

“消息传出去了吗?”谢昀扔下笔,笔尖的墨在纸上凝出黑黑的墨点。

朱公公挺直了背脊,正色答道“皇后娘娘承宠的消息已经递了出去,那边传来答复,张相已经慌了。”

“好。”谢昀端起茶盏,轻啜一口,余光瞥见欲言又止的朱公公。

茶水润过双唇,谢昀拿开茶盏,瞧他“说!”

朱公公当下便装模作样地跪下,头埋地低低的“老奴不敢。”

“朕允你放肆!”

朱公公这才颤着音道“圣上恕罪,老奴愚钝,有一点不甚明白。”

谢昀挑眉看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朱公公垂眸道“圣上怎敢保证,皇后娘娘在采选时一定会刷去张相特意送进来的人?”

张相存着什么心思,谢昀看得清清楚楚。这些年,他宠着兰贵妃,将兰贵妃母家的地位抬到了最高处,只为今日让其摔得更狠罢了。大梁建国以来,各簪缨世家为稳固地位干的勾搭他都看在眼里,历史中又有多少世家权力大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甚至不甘居于人下而心起妄念,这股不正之风早就该肃清了。

而张家,将是谢昀刀下第一滴血。

谢昀一笑,道“因为皇后倾慕朕。”

朱公公不解。

谢昀心情大好,难得解释“她既倾慕朕,又怎会再放任如兰贵妃这般美艳的女子入宫,与自己争宠给自己找不痛快?”

朱公公忆起不争不抢的雁回,他不敢驳谢昀,只问“皇后娘娘若知圣上只是……只是……”

他好一阵磕巴,始终无法将‘利用’二字说出口,索性掩去了下面的话,换了种方式道“圣上仗着娘娘爱意……”

高处,谢昀一拧眉。~

朱公公见好就收,立即噤声不语。

本以为又是一番雷霆之怒,哪知头顶传来谢昀的轻笑“终于听见你这狗奴才嘴里有句像样的话,朕,就是仗着她的爱慕无所忌惮。”

谢昀莫名觉得这话动听。

所以在兰贵妃自戕当日,便宣其侍寝。

雁回背后是世代忠烈的雁家,更能让张相惶惶不安,最重要的,有雁回心意如此,无论如何,雁家始终向着他。

想到这里,谢昀信心满满道“不信你看着,看皇后会不会像朕预言的这般做。”

朱公公恭维“圣上英明。”

谢昀摆了摆手“去寻个修复画像的工匠,将皇后那副画修复如初。”

朱公公答“喏。”

十五

这段时日,雁回每日都要去乾清宫替谢昀上药。陆安让谢昀忌口,御膳房自然不敢怠慢,但雁回还是拿出了自己的拿手绝活,她每每往乾清宫去时,都带上了雪梨汤。

谢昀两天就喝得腻了,问她能不能换新花样。

雁回没应,一来自己什么水平她自己知道,二来,她确实没有什么替谢昀下庖厨的心情。谢昀不喝,她便也就不打算带了。

不带雪梨汤的第二日,雁回空手去了乾清宫,正巧逢了御膳房的人,那边送了糖蒸酥酪和碧粳粥。朱公公在殿门外侯着雁回来,见了立即拿过御膳房送来的小食,将人遣了这才巴巴对雁回笑道。

“适才万岁爷和老奴打赌……”

雁回静静听着,露出一个笑意。听上去谢昀最近心情颇佳,这心情大好面上的伤口就能好的更快。

于是她难得搭话“哦?圣上与公公赌什么?”

朱公公低眉顺眼道“赌娘娘今日会带什么来。”

雁回一呛。

朱公公挑眉,目光有意无意在手中精致的吃食上打转,道“万岁爷赌娘娘会带些清粥,万岁爷说了,娘娘虽知道万岁爷偏爱甜食,但为了顾及龙体所以才会带清淡的吃食来。”

雁回看了看自己的两手空空,沉默。

“娘娘素来思虑周全,瞧,无论是甜食还是清粥都带来了。”朱公公乐呵呵地道。

雁回明白了朱公公的用意,她端了什么进去只要让谢昀瞧见了,那也是谢昀自个儿的猜想,算不得欺君。

朱公公为了讨主子欢心,早做了万全的准备。雁回也没有矫情的道理,她接过朱公公手中的白玉托盘,想着就算谢昀问了吃食的来处,她也可以诚实道明,谢昀若不问,她更没必要主动提及。

只是雁回心里纳罕,谢昀向来嫌弃自己,何故要与朱公公打这样的赌,她带和不带以及带了什么吃食来于谢昀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这段时日,谢昀的一些举动,雁回越发看不明白。

但她也没有过于纠结,待朱公公进入殿内向谢昀通报之后,她便走了进去。

谢昀这几日没在养心殿处理政务,按他自己的话来讲,雁回是要教他为期三月的为君之道,这养心殿自古以来还没有后宫议论国事的先例,便将奏折都搬到了自己的寝宫中。

雁回入内,谢昀正批阅完一本奏折,正要看下一本,余光瞥见门口一抹倩影便停了下来。

雁回知他在看自己手中的小食,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谢昀过于古怪,不知道谢昀又要做什么妖,她倒先提前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糖蒸酥酪和碧粳粥。”谢昀念出小食的名字,剑眉一挑略有些得意地看向朱公公。

朱公公也不语,拱了拱身子,臂弯间的佛尘与殿内袅袅香烟绞在一起,倒像熏香有了实体似的,好不有趣。

可雁回一点儿也不觉得有趣,她开始扪心自问,自兰贵妃偷画至现在,她可是又做了什么让谢昀不快的事,不然,她实在想不到谢昀为何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像是深渊露出了森寒的獠牙。

谢昀并不知雁回所想,递了朱公公一个眼神,朱公公会意,便走下两层金阶端走雁回手中的两盘小食,随后恭恭敬敬地摆在了谢昀手边。

看得出来,谢昀龙颜大悦心情大好,当下放下笔,验毒试吃的小内侍也被他斥退,他瞧着这精致的糕点和秀色可佳的粥道“不错。”

雁回认定谢昀有问题,想了想便委婉暗示道“自是不错的。”

御膳房准备的吃食自是不错的,只不过被她隐下前半句。

谢昀淡淡道“骄者必败。”

对牛弹琴不外乎如此,与其猜想谢昀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雁回干脆转了话锋,道“圣上,臣妾为您敷药。”

谢昀“嗯”了声,整个人往后仰,金椅刮着地砖蹭出一片锐声,可破天荒,谢昀竟不觉得刺耳,倒觉得这摩擦像是刮在了自己心口处,有些酥痒。

雁回上前,谢昀飞快掩了面上的情绪,他闭上眼,不多时感到面颊一片冰冷,冰冷未持续太久,继而由一点温热取代,那是雁回指尖的温度。

谢昀睁眼,撞见雁回唇边带了淡淡的笑意。

谢昀问“笑什么?”

雁回诚恳道“圣上的伤便要好了,臣妾为圣上高兴。”

谢昀凝着雁回,看她不似撒谎,心里却没由来得不快起来。虽然他知道雁回惯会拍须溜马说些奉承话,可这人到底有没有心?他面颊上的伤处若是好了,还能给她每日亲近的机会?

她就想不到这一点?

雁回抹了药,内侍端着盆子上前。她净了净手,她想谢昀的伤口快些好,便多抹了些,这膏药有些粘粘,她便多洗了几下,随后接过内侍捧来的布巾子擦去手上的水渍。

做好这些,一偏头便见谢昀渐渐眯了眼,方才的欢喜之意似乎消散了些。

雁回顿了顿,细细想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却未发觉有何不妥之处。

任凭雁回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此时谢昀心中所想。

谢昀想,朕瞧着她净手的动作,怎得感觉她更是像是嫌弃触碰了朕?

今日为谢昀上药已经完成,雁回便要行礼告退,谢昀按下思绪,冷眼瞧她“采选之事如何了?”

雁回已经开始着手张罗为谢昀纳后宫之事,只是她仍顾念着谢昀美名便没有广而告之大兴选秀。九品十八阶,只有正五品以上的官家小姐能有资格参与,而繁复的遴选雁回也省去不少,便是让百官送了官家小姐的画像进来,她这里先挑,挑选后由太后再挑,太后挑选后再让谢昀做最后的选择。

雁回怎么做便怎么答“回圣上,臣妾今日便要将画像送给太后。”

谢昀道“不必,母后一心礼佛,这事不必烦扰她老人家,皇后直接将画像送到乾清宫来。”

雁回答“喏,臣妾告退。”

谢昀懒洋洋地一抬手。

待雁回退出乾清宫,谢昀才摆弄案上糕点,但已无食欲,他让朱公公端了下去,随后道“这一局是朕胜了,但看下一局……”

朱公公一惊,不知谢昀还要赌什么。

谢昀道“赌皇后待会儿送来的画,朕打赌皇后挑的女子要么相貌平平要么门第不高。”

朱公公不敢接话,毕竟他是亲眼瞧见皇后娘娘空手而至的。

等雁回往乾清宫送画的闲暇,谢昀问起朱公公工匠修复画像的进度。

朱公公道“回圣上,昨日便已经收了尾,今日应当能恢复完全。”

谢昀“嗯”了声,吩咐“派人盯着,恢复好了便立即拿来,待坤宁宫送了画来,让人给皇后带回去。”

朱公公“诺。”

不多时,雁回便让惊絮将女子的画像送去了乾清宫。

参选女子共有百人,雁回挑了二十人出来。

谢昀不再批奏折,兴致浓浓地叫人打开画。

四名小内侍各执画像一角,第一幅便完完全全呈现在谢昀眼前,一旁惊絮道“禀圣上,这是张相嫡幺女,张央过。其女面容像极了贵妃,娘娘特意嘱咐奴婢要将画作为之首,供皇上看。”

谢昀“……”

朱公公“……”

朱公公心中一跳,偷觑谢昀面容,万岁爷的脸已经沉了下去。

偏偏惊絮一点儿也不知,又打开第二幅“禀圣上,这是礼部尚书嫡女,苏纤,才情动人。”

谢昀重重呼出了口气,朱公公便要上前止了惊絮,但被谢昀一个眼神震住。

谢昀不信,他倒要看看雁回给他挑了些什么人。

惊絮打开第三幅“禀圣上,这是兵部侍郎嫡女,气度不凡。”

……

惊絮向谢昀介绍最后一副“禀圣上,这是京兆尹二女,虽是庶出,但容貌却是惊若天人,其身段更是婀娜多姿。”

“呵。”谢昀一嗤,这二十副画像看下来他已然濒临发怒边缘,惊絮是雁回的人,他冷冷看着惊絮,犹如看着雁回“皇后真是……大度啊。”

思来想去,谢昀只用了‘大度’二字来嘲雁回。

可惊絮并未发觉谢昀的言外之音,还真心实意地替雁回好好感念了一番万岁爷的夸赞。

末了。

“滚!”

谢昀冷道。

惊絮一愣,只觉得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怕多待一刻都会给雁回惹上麻烦,当即忙不迭地滚了。

朱公公擦了擦额前的细汗,恰巧这时修复画像的工匠觐见。朱公公暗暗躲了躲脚,心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人也是运气不好,正撞上天子盛怒。

本可以领赏,这下可好,能安然离宫就算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让他进来!”谢昀挥袖,双手叉腰,冷冷地凝着从殿外进来的人。

工匠小心翼翼地捧着精致的檀木匣,交给内侍后,向大梁天子行大礼。

谢昀没吭声,工匠把这几日的工作一一汇报了,大概之意是告之万岁爷这画本难以恢复,但好在他有独门绝技,偏是将这画修复如初,换了旁人不一定办得到。

谢昀凉凉一笑。

朱公公捧着画,踌躇地道“老奴这便将画像送去坤宁宫。”

“擅作主张的狗奴才!”谢昀轻而易举地食了言“把朕的画像打开,挂在那儿。”

谢昀指了指自儿个正面对着的雕花窗棂。

十六

这边朱公公唤来几个小内侍,揭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画卷。

画中是大梁的真龙天子,内侍们屏住呼吸万分小心地摊开画,生怕自己一个喘息重了气息喷洒在画上而因此丢了性命。

谢昀兴致缺缺地看着。

过了好一会儿,这画才端端地悬在了窗棂上,将外边的天景都遮了。

谢昀以手支颐,懒懒地往画上瞥了一眼。

他之前是看过雁回这幅画的,这次也没瞧得多仔细,目光所及,画中人意气风华英姿飒飒,便是胯下骏马都裹挟着气宇轩昂。

谢昀忽得拧眉,一股儿奇异的感觉从心底蔓延出来。他又特地重新往画上瞧了过去,这一注视让他心中诡异更甚。

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修复画像的工匠奉承道“圣上天人之姿,便是画像也是如此。”

谢昀神情寡淡,眉眼敛起,本就漆黑的眸色有那么一丝深不可测的味道。

他向来不喜别人拍须溜马,目光分给工匠一毫,说不清其中的情绪。随后又将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重新落在画像上,但始终沉默不语。

在御前伺候的都晓得,谢昀沉默不语时最为可怕,甚至超过他暴怒摔东西。宫人们把脑袋能埋得多低便埋得多低,更有甚者恨不得将脚下的地砖撬个洞把脑袋放进去。而那跪在殿上的工匠人看不来天子脸色,想着那点天子的赏赐便壮着胆子继续道“圣上纵横驰骋、气吞山河之势,草民祖上积福才得以在今日窥见!便是现下让草民死了也值得了!”

朱公公恨不得上前封住这个工匠的嘴,这都说的什么?‘死’字可是能当着天子之面说的?

谢昀眼眸一垂,朱公公立即会意,当下便让人把工匠拖走了。

待殿内重回寂静,谢昀别有用意地念了八字“纵横驰骋,气吞山河……”

尾音拖得长长的,在诺大的殿中幽幽回荡。殿内各人更加埋低了头,连肩膀都是垮下的。

朱公公挤出一副笑脸,道“万岁爷气度自然是大梁第一人。”

谢昀冷冷一笑,沉静道“朕说的是这幅画。”

朱公公这才瞧着画像,他没看出什么端倪。

谢昀拿过手边的茶盏,揭开盖欧拂去茶沫,盖欧与茶盏口轻撞,击出清脆之音,他的嗓音便在这以清脆撞击响动为底下慢慢道来“朕总觉得这画像有些不对,可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处不对。”

朱公公一顿,听闻谢昀这番话又重新认真地打量起画中人。

耳畔,大梁天子悠悠吐出一口浊气,道“就好似,这画中人是朕也非朕。”

朱公公一听心里陡然一惊。

画中人若非谢昀,那便只剩下另一人,谢昀的意有所指当即让朱公公软了腿肚子,朱公公连忙道“圣上多虑了,老奴斗胆打量了画像这般久,这画中人若非圣上还能是谁?天下谁人能有圣上之气概,老奴伺候圣上二十余年,自当是认得的。”

朱公公并没有胡说,从他的角度来讲,这画一眼瞧上去便知是高处那位,就算那个在大梁不能提起的人和谢昀七八分相像,这画中人又怎么可能是他呢?

皇后对万岁爷的心意那可是全天下人都周知并广为传颂的。

先帝在时,听闻此事特意招了皇后携画入宫,还让当时的大家鉴过、评过、改过,这画中人若非今上,早在当时就说不清了,且皇后与今上自小便有婚约,其中若出了岔子,以先帝的气量和手段,雁家其罪当诛。

“罢了。”谢昀心烦意乱,他与朱公公的第二个赌约输了,让他心中似堵满了棉花,虽不至于压地心底难受,但也出气不畅,他没好气地一摆手。

朱公公便立即让人从窗棂上小心翼翼地摘下了画。

谢昀眼皮子底下还摆着坤宁宫送来的采选的画像,他挑出张相欲想送进宫的那副,随手丢在金砖之上,目光看着那纸张似看蝼蚁般不屑,问道“宫外有什么动静?”

朱公公颔首,道“禀圣上,正如您所料,张相已有所准备,一旦他妄想送人入宫的计划被阻,他便准备要往那边递信了。”

谢昀冷冷一嗤,“传消息出去,就说坤宁宫卡了他送进来的画像。”

朱公公应下。

谢昀想了想又道“再传个消息给他……”

朱公公洗耳恭听,便听见谢昀十分自然地道“坤宁宫有传言,兰贵妃自戕,作为中宫之主且如今能在中书省说的上话的皇后欲借此事打压张家,这第一步嘛,请逐今大理寺少卿张央程出京。”

“这……”朱公公愣了下。

“怎的?”谢昀犀利的眼瞬间扫了来,“你是觉得,皇后的画中人存疑,朕便不可再仗着皇后的爱慕为所欲为了?”

朱公公“哎哟”一声,膝盖一弯跪了下去,忙解释道“万岁爷!奴才哪敢啊!这画中人怎就存疑了,那身姿那气概,天下有谁不识君!自当非圣上莫属!”

向来不喜旁人奉承的谢昀听了朱公公这一席话,难得觉得有些痛快,但也仅仅只好过了一瞬,他拉下脸来,心中却是自信满满,道“画中人是不是朕,试试便知。”

朱公公忙不迭地点头。

谢昀丢开手里的奏折,站起身绕过金案往殿外走“摆驾,坤宁宫。”

坤宁宫中。

雁回听了惊絮的禀告,柳眉微蹙。

她为谢昀挑的秀女无论是相貌还是才情那都是极好的,她实在想不通为何谢昀会发这么大的脾气。

雁回都想不通,惊絮更想不明白。她觉着自己没有办好雁回交给自己的差事,羞愧难当,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身。

雁回浅浅叹息一声,心里捋着这段时日发生过的事和谢昀的态度。

宫内的瑞兽雕花香炉燃着淡淡的熏香,殿中伺候的宫人都被雁回遣了下去,只剩下她与惊絮主仆二人,一屋沉静。

当日兰贵妃动了画,谢昀宁可被自己下了颜面也要护着她,雁回只当谢昀是爱极了兰贵妃,可之后谢昀似乎并没有按照她的猜想而去,甚至相差甚远,把帝王无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既然并无爱意,何故这般宠爱兰贵妃?雁回甚至猜想,后宫的人都晓得自戕是牵连家族的大罪,兰贵妃偏偏就在她命惊絮赏鸩酒前自戕了,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这世上谁敢谋害万岁爷心尖宠?怕也只有谢昀本人了。

雁回羽睫轻垂,谢昀莫非在捧杀张家?可她名义上也是谢昀十年的妻,多多少少了解谢昀脾性。谢昀大权在握,并不受张家掣肘,就算是十年前镇国大将军尚在的雁家,如今的谢昀只要想,便可随意捏扁磋磨,更何况现在如日中天的张家分毫比不上当初的雁家。

雁回眉头紧锁,且依谢昀矜骄的脾性怎会委屈身为帝王的自己对区区一个嫔妃虚与委蛇?

她知道历史上不乏有帝王因势微而权臣秉政的典故,如周武帝宇文邕便是其中一例,他为韬光养晦,即位伊始纵使心底埋下对权臣宇文护的不满,面上也是丝毫不显,甚至在平日里也是极力讨好宇文护,待到羽翼丰满时才将其斩杀。

可谢昀不是,谢昀入主东宫时便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待到现在已经是旁人无法撼动之势。雁回纳罕,谢昀到底在想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正这么想着,便听见一声通报。

谢昀不请自来。

雁回掩了心绪,让惊絮起身随着自己出门迎接。

出了门,雁回朝迎面而来的谢昀福身见礼,谢昀回了声‘免礼’,随后示意朱公公上前。

雁回这才见,朱公公手里提着一金丝画眉笼,笼中关着的正是谢昀上回带来的鹩哥。

雁回不解。

谢昀挑眉问道“后来皇后是怎么处置那伤人的畜生的?”

雁回诚实道“叫人溺毙了。”

她本想把那鹦鹉送还给雁起,可当时谢昀气极,她不想再惹了谢昀不快便忍痛叫宫人溺了鸟儿,后来听说雁起知道这消息,哭了好些天。

谢昀颇为豪爽道“既然如此,这鹩哥朕便赏给皇后。”

朱公公把鸟笼交给惊絮“这可是圣上养了三年的鹩哥,十分灵性,虽性子高傲,但不会伤人。”

惊絮接过,雁回皱了皱眉。

她越发看不懂谢昀了,这一举动又是何意?她哪里会养什么鸟,特别是这种由谢昀饲养过的贵鸟。

对面谢昀见雁回这反应,心里顿生了一个疙瘩,他将自己喜爱的鸟补偿给雁回,难道雁回不该喜极而泣吗?这什么反应?

雁回真的爱自己吗?那画中人真是自己吗?

来时还信心满满的谢昀,此时信心已经去了大半。

谢昀打量着雁回的反应,目光落在她鬓间寻常发簪又道“郦朝曾献过一支珠翠,其珍珠乃上等极品,通体晶莹夜间发辉,与皇后今日妆面倒是相配。”

雁回以为谢昀这是又要赏自己宝贝,便婉拒道“圣上谬赞,郦朝善产金银首饰,每件珠翠都是无价之宝,臣妾蒲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已是天恩高厚,格外不敢肖想。”

谢昀脸一沉。

朱公公也顿住。

主仆二人心底同时‘哦豁’了一声。

谢昀一个没忍住,大悲道“朕若是没记错,为补皇后去年生辰,朕便将这支珠翠赏了你。”

雁回“……”

谢昀很想发火,但更多的,心里不知为何是一种寂寥感,还有一丝难过,几相情绪交杂在一起,谢昀莫名有些……

心绞痛。

十七

雁回注意到谢昀的神情有些怪异,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转念一想,雁回又忆起了那枚玉戒——被她用做暗器将兰贵妃打下辇。

那玉戒也是谢昀赏她的,去年谢昀为了补偿自己生辰似乎赏了挺多,都有什么来着?雁回细细回想,脑中却一片空白,她头一遭觉得自己愧对了入宫的这些年,没学会事无巨细和八面玲珑。

不知如何接谢昀这话,于是雁回干脆沉默。

谢昀见此,本就削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朱公公忙从中斡旋,抖了抖臂弯间的佛尘提醒道“娘娘操劳后宫琐事,夙兴夜寐夜以继日,想必是一时忆不起了,便是那支名为‘夺辉’的簪子。”

雁回还是沉默。

一旁惊絮悄悄跺了跺脚,心一横,放肆插话向雁回提醒道“当日娘娘让奴婢妥善放置于奁中,还曾下令若没有娘娘之命不可碰,违者将逐出坤宁宫。”

雁回终于想起了,谢昀赏的簪子实在贵重,当时兰贵妃还因此闹了脾气。雁回担心兰贵妃找麻烦,便让惊絮将簪子锁了起来,只是她向来对谢昀赏赐之物不上心,久而久之便忘记了。

雁回向谢昀行了一礼,道“臣妾有罪,恳请圣上责罚。”

谢昀没说什么,他听闻了惊絮的话,心里的负面情绪散了不少。

听起来,雁回挺宝贝他赠的物件,是他多想了。

“罢了。”谢昀挥袖,面上又摆出一贯的清冷神色,他往正殿走去“朕有要事与皇后相谈。”

雁回起身,复杂地看了眼谢昀的背影。随后让惊絮烧水烹茶,便跟在谢昀身后入了殿中。

雁回跟着入殿时,朱公公摆好了棋盘。谢昀便坐在一旁,摆着棋盘的案几另一边,置着蚕丝软簟,是为雁回准备的。

“坐。”谢昀从棋笥拈出两枚黑子把玩着,看上去似乎心情颇佳。

雁回整理衣裙,坐于谢昀对座。

谢昀当即便在棋盘中心落下一子,问“兰贵妃自戕,皇后打算如何处置?”最快~手机端:

雁回一手拈着袖一手于棋笥中取白子,闻言轻轻一顿,但很快地掩过去,她没想到谢昀会主动提及这事。

她反问“臣妾愚钝,不知圣上想要臣妾作何处置?”

谢昀拿眼乜她,不辨喜怒地冷笑了下“自当是秉公处理,如果皇后这点都需要向朕讨教,怎还有颜面和自信当着百官面大放厥词,要教朕这为君之道?”

雁回手中白子沾到棋盘,但未完全落下“张相乃国之栋梁,朝中以他为榜样的官员众多,若以兰贵妃自戕一事发落张相,臣妾担心牵一发而动全身,于圣上百害而无一利。”

她说的很委婉,并未直接道明,张相附庸者甚多,又将这利害关系简单向谢昀理了理。

谢昀却不以为然,挨着雁回落下的白子摆上黑子“若朕执意贬黜张相之子大理寺少卿张央程,皇后以为如何?”

说完便注意着雁回反应。

雁回蹙眉,认真思考,半响后叹息“臣妾以为不妥,大理寺少卿上任以来虽无功也无过,因兰贵妃自戕而遭牵连,恐有怨言。”

谢昀笑“死人便没有怨言了。”

雁回一惊,抬眸对上谢昀打量的目光。

谢昀很满意雁回的反应,雁家和张家不合这是人尽皆知的事,自镇国大将军故去后,张家处处打压着雁家。他以为雁回会借此机会为雁家出头,没曾想雁回心中有大爱,再细细探索一番,这爱尽数源自于他。

他是大梁帝王,雁回将他摆放在最高的位置上,处处为他考量。

谢昀面上不动声色,他换了个坐姿。谢昀想,既然雁回如此待他,那他索性也不瞒着她,算是一种推心置腹的等同交换。

谢昀沉声道“朕欲取张央程性命。”

雁回秀眉皱得更紧了,心中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催促谢昀将缘由一一道来。

谢昀干咳一声,正巧这时惊絮端了茶水上前,他取过琉璃茶盏啜下一口,润过喉后,道“朕知晓这些年皇后受委屈了,其实朕这些年专宠兰贵妃也并非朕之本意。”

雁回早就猜到,她心思放在谢昀之前那句要取‘张央程’性命的话上,不由得地问道“纵是如此,与圣上欲取张央程性命有何瓜葛?”

谢昀有些不可置信地冷声问道“皇后只关心朕是否要取张央程性命,别的一概不理?”

雁回愣了愣,一呛,道“臣妾能待在圣上身旁便不觉委屈。”

谢昀上下打量雁回,冷哼一声撤回视线,随意在棋盘落子,方才想要倾诉给雁回的话语他也没心情说了,干脆挑着重点道“朕要捧高张家,再让张家狠狠跌下来。”

在兰贵妃入宫前,张相也只任大理寺卿。兰贵妃得宠后,短短几年间,便一路官拜丞相。

雁回不解,十分不赞同道“圣上此举为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相此人心眼极小贪慕虚荣,若圣上逼急了张相,难免……”

谢昀淡淡打断道“朕就是要逼反他。”

雁回只怔忪了片刻,之前一些无法想明的答案赫然浮出水面。

张相还是大理寺卿时,得先帝之令,审过前骠骑大将军的亲信。也是张相亲自将签字画押的罪状捧于先帝面前,有了亲信的伏罪,这才钉死了国舅爷投敌的罪名。

一代英雄就此身败名裂,永坠深渊。

张相这人才疏学浅,能不配位。谢昀这些年便是为了捧杀张相,张相自是受不了这样的落差,他想反手中又无兵权,自然需要别国的支持。如果雁回猜的没错,逼反张相后,谢昀就能在一定程度上洗刷国舅冤屈。

当年审投敌叛国的逆臣之人,本身就是逆贼。

何其荒唐,又何其好笑。

雁回何曾没有偷偷查探过,只是她派去的人都无功而返。国舅爷投敌一事,毫无端倪可寻。她虽不知道谢昀是如何查到张相通敌,但并不妨碍她滋生出的一腔感激之情。

雁回露出一个笑意,这才正视棋盘,在该落棋子的地方落子“圣上圣明。”

谢昀从未见过雁回露出这样的笑意,在这酷热的暑天像是一阵清凉的微风,直直吹进心底。

雁回十分顺从道“臣妾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昀一愣,刚要说话。

雁回瞥见他手中已空了的茶盏“臣妾为圣上掺水。”

说罢便起身,将水灌进茶盏中,递给谢昀时又柔声道“圣上,当心烫。”

谢昀“……”

谢昀目光牢牢钉在雁回身上,看她将那支唤为‘夺辉’的簪子翻出来,珠钗插入鬓发间,雁回扭头看他。

“圣上若喜欢,臣妾便每日戴着它。”

雁回勾唇,容颜娇艳,那一颦一笑美若谪仙,竟将素来见惯美人的谢昀瞧呆了。

半响,谢昀咳了声,勉强压下心底的情愫,修长的手没着没落地去端茶盏,被滚烫的水烫了一下。平日里谢昀是会发气的,但现在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竟直直地握住了茶盏,掌心被烫得绯红一片。

他募地想起了那则广为流传的佳话,谢昀掩饰性地低头啜了口茶,摒除绮念问道“皇后可是真心倾慕……”

皇后可是真心倾慕朕?

谢昀本想这般直问,忽然想到了什么,别有用意地问道“皇后可是真心倾慕……画中人?”

雁回没有多想,也没有犹豫。

她斩钉截铁道“是!”

谢昀满意道“最好如此。”

谢昀走后,雁回便立即向中书省递了话,兰贵妃自戕是大事,只是中书省种种考量未上书奏请谢昀治张家的罪,今见雁回提起此事,便尽都附议。

请逐张央程出京已是板上钉钉。

谢昀开始下一步动作,他已安插好人,待张央程离京后便将人抓了。

是夜,朱公公向谢昀禀告派去抓张央程的人已经埋伏好。

谢昀淡淡‘嗯’了声,眉宇间有一丝轻松。

朱公公见此,笑眯眯地道“恭贺圣上,大计所成,为骠骑大将军洗刷冤屈指日可待。”

谢昀忽得拧眉,笔尖在澄心纸上染出一团墨迹。

“朕……无意为舅舅正名。”

朱公公一愣。

谢昀烦躁地丢开笔,问“舅舅近日可好?”

朱公公沉默着摇了摇头。

试问,失去自由,不见天日地活着,背负着一身骂名如何能好?

谢昀刚要说什么,殿外忽传来一阵窸窣之声,谢昀目光瞬间犀利,给朱公公递了个眼神。

朱公公会意,当下便要派人出殿查看。

与此同时——

一个小内侍匆匆上前,手里还提拎着一个食盒“圣上,皇后娘娘送来了雪梨汤。”

谢昀看着小内侍手里的食盒,眉头紧锁。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道“端上来。”

朱公公依言做了,琉璃碗里雪梨汤甘甜清香。

谢昀执着玉勺搅着汤里的果肉,最近雁回变化很大,对他也是十分的温柔体贴,可雁回越是这样谢昀心底却越加没底。

谢昀问小内侍“皇后亲自送来的?她人呢?”

小内侍不敢胡说“皇后娘娘把食盒给了奴才便焦急走了。”

谢昀皱眉。

雁回行至乾清宫时才忆起今日自己忘记簪“夺辉”。之前她去御膳房熬雪梨汤担心‘夺辉’沾了油烟,便打算熬汤之后再回坤宁宫,只是等她煮好了雪梨汤便忘了这事,待她到了乾清宫时方才忆起。

惊絮就要折回坤宁宫去取,雁回将人唤住了。

这段时日,从明面看上去她对谢昀上心了不少,可一些事本质根本无从改变。

思及此,雁回上前,将放着雪梨汤的食盒交给了乾清宫外的小内侍。又让小内侍向谢昀带句话,天色已晚,请圣上早些歇息。最快~手机端:

小内侍恭敬地应了。

雁回这便要走,刚走了没几步,方才令了她差事的小内侍疾步寻来,说是万岁爷召见。

乾清宫还是以往的模样,只是殿内除了朱公公便没了其他老是垂头的宫人。香炉里依旧燃着袅袅熏香,满室芳香,雁回入内时,谢昀正搅着她送去的雪梨汤,面色沉沉。

雁回见礼“臣妾见过圣上。”

谢昀也没让她起身,转而问“皇后多久来的?”

雁回觉得谢昀这问题问的古怪,明明自己是被他唤进殿内。这般想着,雁回不由得又在心底筑起城墙高的防备。

那厢谢昀见她这般,蹙起的眉头越来越紧。他将置着雪梨汤的琉璃盏往前一推,汤汁撒落溅了书案四处。

“你听见了什么?”谢昀沉声问,身上浮起了浓浓的杀意。

雁回更加小心戒备,猜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许是时间点撞见了谢昀商议机密,但她也不惧,只恭谨道“回圣上,臣妾什么都未听见。”

谢昀紧紧打量着她,雁回还保持着行礼的动作,美眸微垂,面上一片从容不迫。

倒是个说实话的模样。

谢昀这才微微收了心,目光却没立即从雁回身上撤走。他注意到今日雁回的发髻——没有戴那支‘夺辉’簪。

骗子。

谢昀心想,正要说什么,又是一阵窸窣响动,在平静的殿内突兀又诡异。

响动一起,当下殿内三人,除雁回外脸色霎时凝重。

谢昀抿唇,面色严峻地递了朱公公一个眼色,朱公公微微颔首,右手紧紧握着佛尘手柄,面上也是一副大敌当前的表情。他特意压低脚步声放缓喘息,慢慢踱步至窗棂边,就在距离窗边一臂长的位置时,朱公公猛地推开窗棂。

一道黑影连同晚风猛然灌进殿内。

千钧一发之际,朱公公当即拿佛尘去抽打那蒙面的黑衣人,佛尘上那马尾制成的摆须勾住那黑衣人的脚踝,朱公公手上用劲,将黑衣人重重摔在地。

砰——

雁回瞬间回神,那地上的黑衣人一个翻身,从靴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割断朱公公用以钳制他行动的佛尘,下一瞬暴起就要向谢昀刺来。

雁回也习过武,只肖看黑衣人一眼便知此人武功高强。

她没有失声惊叫,当即扯了嗓子,厉声喊“来人!护驾!”

有这一声,乾清宫外寂静的夜里登时显出无数人形,危急关头羽林卫统领苏元奔来的脚步声,声声砸在地上,硬是把黑夜踩出命悬一线的紧迫感来。

殿内,谢昀也不慌张。

雁回脚步刚上前一步又停了下来,就这短短的一步之遥,雁回想了很多。看得出来,朱公公武功不在黑衣人之下,更不肖说苏元已经赶来。自古以来,刺杀君王多是有去无回以失败告终,谢昀性命无虞她又何必去掺和,指不定还会成为累赘。

再者按着谢昀以往的话来说,一国之后中宫之主当是端庄母仪天下的,哪能动辄拔刀相向大打出手?

想明白这点,雁回缩回步子,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

雁回不晓得,自己这点动作却恰巧落在谢昀眼中。那边,朱公公掷来佛尘手柄,明明是轻飘飘的质感却被朱公公抛出千斤巨石之感,生生打在黑衣人背上,将人再次打落在地狼狈地跌在雁回脚边。

谢昀情急脱口而出“朱颐,护着皇……”

护着皇后,四字还未说完,谢昀便亲眼见到口口声声说爱自己,什么一往情深,什么别无所求唯一所得日日见着圣上便是赏赐,什么真心倾慕的皇后早就退到了柱后,正一脸平淡地看着眼前一幕,仿佛在看一处枯燥的戏浑身上下全是麻木。

谢昀“……”

谢昀心底没由来得蹿起一股邪火,他忽的想到了什么,眸色一凛,大手挥开书案上堆积的奏折,在这些奏折掩埋下有一紫檀木长匣子,谢昀顺手拿起匣子往黑衣人身上砸去。

黑衣人刚想趴起来,额上便被突如其来的长木匣打了一下,打的他两眼冒金星,怒骂“卑鄙的狗皇帝!”

长木匣砸在黑衣人身上,又垂直落一地。这么一摔,长木匣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画轴。

身旁,雁回扫上一眼,登时愣住。

画轴在金砖上滚了一滚,露出其中一角画像,赫然是她那副被兰贵妃浸了水的画像,只是现下又恢复了如初,丝毫不见损坏。

黑衣人跌落时,手中的匕首脱了手不知道摔去了哪儿。他目光快速地一梭巡,便见匕首被雁回踩到了脚底,这边朱公公又要袭来,殿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黑衣人咬牙,干脆顺手拿起画轴用作抵挡的武器。

手刚要挨到画卷,他那把锋利的刀刃划破气流携着雷霆之势直直而来,刀锋避开画卷没入地砖,周遭顿生几道裂痕。

黑衣人“!”

若非他反应及时这一刀能贯穿他手掌,黑衣人偏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殿内的这个看上去毫无存在感的女子竟站了出来,这一刀就是她刺来的。

要说朱公公想留活口还留了一手,而这人劲力之大,是奔着取他性命来的!

莫说黑衣人,就连谢昀和朱公公都齐齐愣住了。

电光火石间,黑衣人又要去摘插入金砖的匕首,哪知雁回比他更眼疾手快,先一步冲上去,凤履一脚踢开黑衣人的手。

黑衣人无法只好退而求次去捡画轴,但也被雁回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击中胸口,他被踢得胸口一闷,大抵是感受到了来自雁回的杀意,黑衣人心一横便要向雁回出招。

朱公公赶紧上前,被谢昀一个眼神止住了。

黑衣人已然受了伤,如今已不是雁回的对手,他倒要看看雁回有多深藏不露又有多宝贝这幅画!

雁回没发现殿内的气氛已经变了味,她与黑衣人缠斗。黑衣人负伤,按理雁回本该站上风,只是她一手握着画卷,满心专注着画卷好让画像不受影响,而那黑衣人能来刺杀谢昀,定是武力不差的。

见雁回心有旁骛,微微一思索便知道了她软肋。几个回合下来,黑衣人与雁回便打成了平手,而就在羽林卫破门那刻,黑衣人夺了匕首整个人往雁回身上砸去,他想挟制雁回以求退路。

“朱颐,苏元!”谢昀这才紧张起来,厉声唤二人姓名“不必留活口!”

朱公公和苏元领命,于是联手双双打击黑衣人。

但还是晚了一步,黑衣人见挟制不成,干脆破罐子破摔,一刀刺了过去。

那厢雁回眼瞧着即将到来的刀锋将划破画像,情急之下本能一个转身,堪堪护住怀中的画,而左肩胛没入刀口,鲜血顿时涌出。

意外来的太快,雁回第一反应是瞧画像有没有沾了自己的血,正低头时查看时落入一个怀抱,鼻尖狠狠地撞在一个宽阔的胸膛上。

谢昀奔赴上前将雁回锁在怀中,他脸色阴沉得不像话,噼里啪啦落下一声怒斥“这画有多重要,竟让你连命都不顾!”

雁回淡然一笑,答案尽在无声中。

谢昀一把横抱起雁回,身后是一剑封喉后黑衣人发出的‘嘶嘶’声,从他的眸光中可窥见,大梁天子转身凝着自己,那面容阴森可怖,宛若九阴地狱的修罗鬼怪。

“陆安呢!”谢昀手心一阵粘湿,不肖看便知那是雁回身体里的血“让陆安来!”

雁回被谢昀这两声震得耳膜发麻,她牢牢抱着画,见画未沾污迹,终是放心地笑了。

疼痛顺着肩胛蔓延,雁回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特别是心口。视线也越发不清明,她于朦朦胧胧中凝着谢昀的脸。

耳侧渐渐听不清周遭的声音,她张了张嘴,轻轻吐出一句话,随后再也扛不住痛意,阖眼昏迷了去。

而抱着雁回的谢昀眸中晦暗不明。

陆安匆匆而来,雁回伤的位置实在不便陆安查看伤势。只好喂了雁回止血的药丸,这才又唤了女医来,谢昀便站在龙榻边,阴沉着脸看女医诊治。

过了许久,女医拭去额前的汗,跪下向谢昀道明雁回伤情。

没伤及要害,只是皇后娘娘心中郁结,这才厥了去且久久未醒。

谢昀望着榻上之人,雁回满脸苍白。

他重重喘了一气,吩咐道“好好照料着,若出差池,朕摘了你们的脑袋。”

说罢,谢昀转身离去,朱公公连忙跟上。

回到正殿,谢昀又砸了不少东西,朱公公不敢言,只得在旁静静候着。

忽然,谢昀双目赤红地看着朱公公,朱公公连忙道“圣上息怒。”

谢昀脸色渐渐变得迷茫“朱颐,朕怎么觉着……”

朱公公抬首,耐心等待谢昀未说完全的下半句。

谢昀问道“朕怎么觉着,朕与那副画像相较皇后更爱那副画像?”

朱公公想劝,可细细回想方才的一幕,无语凝噎。

好……好像是这样?

谢昀越发茫然“你可知她在朕怀里说了什么?”

朱公公摇头道“奴才不知。”

“皇后所言——”谢昀不解地重复雁回昏厥前的那句话“我真的真的好想嫁给你。”

朱公公一愣。

谢昀陷入了一团疑窦,他纳罕“怎的?皇后不是如愿嫁了朕吗?”

朱公公不敢言。

殿内一派诡异沉默,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牖外的晚风吹灭了殿内一盏灯。

光线暗了下去,谢昀便立在这团阴影模糊处,颤声道“去,去将那副画像找来,朕要瞧个究竟。”

大梁天子遇刺一事悄然结束,但阖宫上下各处戒备,今夜当值的羽林卫比平日多出几倍。

这边苏元为查黑衣人来历着急忙碌,而不远处的乾清宫灯火通明,那盏被晚风吹灭的灯又重新点上了,烛火摇曳,将书案前那人的影子拉扯着拖在地上。

朱公公低头垂眸,注视着脚边谢昀的影子。灰黑的影子绰绰,透过时而变化的形态可以窥得正主此时有多焦心。

紫檀书案平铺着画卷,谢昀郁塞地瞧着画。

画中人他已经来来回回看了无数次,先前那股怪异的感觉越来越盛,几乎要挤爆他整颗心。

“朱颐。”谢昀沉着脸唤了声,手指隔空点了点画“你看这……”

朱公公这才抬眸,按谢昀所指的位置看去。

那是画的上半部分,谢昀端端指着画中人的眉宇,剑眉朝两鬓斜挑,还有几缕额前碎发夹杂着瑞雪在眉宇处飞扬。

知朱公公老眼昏花,谢昀特地指出“眉宇间有颗痣。”

朱公公端了盏灯,小心翼翼地凑上前。点点光晕落在画中人眉宇间,朱公公这才借着光亮睁大眼。

若不是谢昀指示到位,朱公公寻到这颗痣怕还需要好长的时间。

如同谢昀所说,这画中人左边眉间靠近鼻梁处有个小点。朱公公本想宽慰谢昀,这眉宇间多出来的一点许是作画之人不慎滴了墨迹,可看清这一小圆点后,朱公公噤声了。

那是用上等的朱色颜料特意点的。

眉宇间一点朱砂痣。

谢昀招手“去……去拿镜子来。”

朱公公望着谢昀,几番欲言又止。若非谢昀专注着观察画像,必会蹙眉让朱公公直言。

朱公公依言寻来了一枚刻着栩栩如生的龙虎麒麟铜镜,双手捧着恭敬地递到了谢昀面前。

谢昀一把拿过,对着自己,铜镜中显出当今天子的容颜来。

朱公公余光瞥见,谢昀一手举着铜镜手柄,空出来的手在自己眉宇间扒拉了两下,随后整个人呆滞了一瞬。

“万……万岁爷?”朱公公不安地唤出声。

那枚铜镜清楚地映照了谢昀皮相,眉梢斜入鬓发,星眸微挑很是紧张地打量镜子中的自己。

片刻后,那本就冷硬的脸部线条更加凌厉,还带了几抹不可置信的神情,叫人望而生畏又无端觉得可怜弱小又无助。

“朕……”谢昀茫然道“眉宇间似乎没有这颗痣。”

朱公公“……”

谢昀下颌绷得极紧,把铜镜往朱公公怀里一攘,眼梢一抬,那眉宇也随之跳动“你来看看,朕到底有没有这颗痣!”

朱公公心中叫苦不迭,又不敢忤逆谢昀,只得踮了踮脚,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直视龙颜。

“怎样?”谢昀有些不甘心地问“朕到底有没有这颗小痣?”

朱公公一哆嗦,赶紧跪了下来“奴才该死。”

谢昀沉默,凝着跪在身前的朱公公。不知过了多久,他抿唇转身,继续打量起书案上平铺的画像。

许是万事开头难,又或者不是惊喜不至而是惊喜永远在身后等候一场蓄势待发。当谢昀发现这画中人眉宇间有一小颗朱砂痣,磨平了这难于上青天的开头后,之后惊喜纷至沓来,源源不绝。

这画中人眉骨处竟有一块疤痕,只是颜色与主色调相同,若多看两眼早就可以发现。

谢昀又往下看去,忽的脑中灵光一闪,第一次身体力行地悟了‘醍醐灌顶’四字。他赫然找寻到自己当初觉得诡异端倪的点——画中人一身戎装,他又几时征战过沙场?

谢昀“……”

这画中人根本不是他!

那本该是谁的姓名甚至不用绞尽脑汁地去猜,蛛丝马迹所得的每一个异样都在指名道姓。谢昀忽然忆起自己第一次见到画的情景。

那日似乎和画上一般,也是一个大雪日。

舅舅一战成名,凯旋后受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所托,留于东宫教太子骑射。

太子在庭院拉弓,不着调的舅舅一团泥似得倚在躺椅上,他说自个儿畏寒便盖着一张皮裘,可又极其敷衍地只盖了膝盖以下,上好的兽皮毛有一大半都落在地上。

太子骤然拧臂,射出一箭,那箭矢划破气流稳稳地扎中靶心。

太子骄傲一笑,回头想寻舅舅夸赞,却见舅舅早已会了周公。

“舅舅!”太子无奈,正欲上前替舅舅盖好皮裘,内侍通报皇帝亲自来了东宫。

谢昀便想赶紧唤醒舅舅,哪知迎面而来的皇帝摆了摆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舅舅,随后露出笑来对谢昀柔声道“让他睡会儿,昀儿你来,朕给你看一件宝贝。”

说罢,皇帝便让人打开了那副画卷。

皇帝笑呵呵道“猜猜,这是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谢昀闻言,满心关注的点便落在笔锋和画风之上,最后摇了摇头道“儿臣愚笨,这画风似张老先生,可下笔又稚嫩,据儿臣所知,张老先生已有好些年未收门徒。”

皇帝面上笑意更甚,他也不欲吊着谢昀,直接公布答案道“是雁家女所画。”

谢昀愣了愣。

皇帝又看了眼舅舅,半响后撤回视线落在画上“朕听闻雁家女心悦于你,在闺房中悬挂了此画。”

谢昀耳根一红,如此直抒心中所爱,只觉得自己的未来太子妃太过张扬。

皇帝又道“朕便让人携着画入了宫,特地让张乘风修改过。”

谢昀颔首“怪不得,儿臣多谢父皇。”

话音刚落,身边便传来舅舅的声音。

“臣拜见圣上。”

皇帝目光再次越过谢昀,笑意盈盈地对上舅舅的眼“醒了。”

谢昀回身,见舅舅拱手道“臣梦中恍惚听闻‘宝贝’二字,也想开开眼,这便忙不迭地醒了。圣上带了什么宝贝,不知能否让臣也见见世面。”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却挥手让内侍收起了画“既然错过了,便错过了。”

舅舅也不恼,连连叹息,佯装出一副惋惜后悔的模样。

待皇帝走后,舅舅才缠着谢昀,问是什么宝贝。

谢昀无所谓道“一幅画罢了。”

舅舅不信。

谢昀这才吞吞吐吐道“便是雁家女悬于……闺……闺房那副。”

舅舅微微一愣,随后才露出真心实意的遗憾,但面上还是保持着得体的笑,道“那今日确实可惜了,怪你,挡了我的视线……我那未来外甥媳妇画得怎样?”

谢昀干巴巴道“不怎样。”

舅舅在他脑后轻轻打了一巴掌,半开玩笑半严肃道“人家倾慕于你,你可莫做这负心汉!当心我揍你。”

谢昀叹气,幽幽道“这天底下直言揍孤的,也只有舅舅你一人了。”

记忆回笼,谢昀望着这副画,未闭合的窗牖晚风习习,他迎着风又不受控制地忆起自己曾说过的话。

——朕,就是仗着她的爱慕无所忌惮!

谢昀“……”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窘迫瞬间蹿上他心头,生来便是尊贵、万人之上的谢昀头一遭明白了何为……

自作多情!

何为颜面尽失!

月上中天,几抹薄云覆上一层材质轻盈的纱。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苏元无愧是羽林卫统领,就算黑衣人已伏诛,在死无对证的死局之下还是查到了几点蛛丝马迹——张家。

当苏元把罪证捧给万岁爷过目,发现谢昀神情寡淡,有些魂不守舍的模样。猜是万岁爷受了惊吓,苏元一掀前襟,单膝跪地拱手道“末将万死!”

谢昀睨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你有何罪?”

苏元咬牙愤愤“若末将早些发现端倪,也不至于发展成如今这般光景!末将羞愧难当,恳请圣上降罪!”

谢昀“……”

谢昀一呛,朱公公忙上前想为其顺气,谢昀幽幽瞪住朱公公,烦躁地一挥手。

苏元还欲再说,朱公公挤眉弄眼地向他递眼色,极其卑微的乞求他莫在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瞧瞧他说的都是什么?

谢昀品砸苏元的话,今夜以来皱眉的次数将要赶超他有生以来的皱眉。谢昀默默地想,若他早些发现端倪,会如何?

便会知晓,雁回不计较兰贵妃的以下犯上并非是爱屋及乌,而是压根不在乎。

包括雁回说的日日可见,从始至终想见的不过是自己那张和她白月光极其相似的脸。

思及此,谢昀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他好像只是一个替身!那日雁回落泪,并非源于一腔爱意,而是单纯心疼他的这张脸。

谢昀手握成拳,捏地指骨铮铮作响。

一种无法言喻的难堪堵在他胸口,以至出气不畅的谢昀怒极反笑。

殿中苏元并不知晓谢昀其实是为另一事而勃然大怒,他再次拱了拱手,询问谢昀如何处置张相。

谢昀压抑着心中的万千情绪,正事当头,他还需先放下这则丑事。

“张炬既然敢派人刺杀朕,便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怕这时丞相府已是人去楼空。”谢昀重重喘了一气,尽量在这时不去过分在意心中情绪,“蠢货,也太沉不住气了。”

后边半句更像是在牵连火气。

感受到天子之怒,朱公公和苏元都屏住了呼吸,不敢直视圣颜只能凝着眼前的虚空。

“朱颐。”谢昀点他姓名,冷着脸道“张央程可以抓了。”

朱公公忙不迭答是。

谢昀又看向苏元,寒着嗓音吩咐“去丞相府抓人,这事闹得越大越好。另,吩咐下去,京都以北各官道严加死守,彻查各过往行人、车辆。封京都六处城门,每日进、出城人数不得超三百,且严查路引文书。”

苏元抱拳,铿锵道“末将定不辱使命。”

待苏元离开,谢昀这才坐回檀木椅子上,凝着书案上平铺的画像,眸色晦暗不明。

良久,谢昀揉了揉胀痛的眉心,声音也低了下去,淡淡道“朱颐,吩咐下去,京都至大漠塞外每条小道都安排人手,一旦发现张炬的踪迹即刻来报。注意,千万莫打草惊蛇,还有,务必将他安全护送至大漠。”

朱公公颔首,想说一句恭贺的话却始终说不出口。这本是谢昀早就盼着的结果,但如今看上去,谢昀并不开怀。

一主一仆沉默着,空气间尽是化不开的窘迫尴尬。

谢昀一挑眉梢,喉结上下一滚动,道“这……画像之事,你有何见解?”

“哎哟。”朱公公做了个大揖“万岁爷折煞奴才了,奴才哪敢有什么见解!”

“哼!”谢昀冷哼一声,用着自嘲的语气道“若非看你还有用,朕真倒想……杀人灭口。”

朱公公不敢说话。

若有选择,朱公公一定不要在御前伺候,他是真的不情愿亲眼见证帝王如此狼狈的时刻。

又是一阵浓稠的沉默,直到伺候在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医来报。

皇后苏醒了。

天将亮不亮之际,朝霞堪堪刺破黑夜,露了第一道光亮。

雁回醒来,便见眼前人头济济,鼻尖是天子专属的龙涎香气。

映入眼帘的寝殿装潢有些陌生,并非是她所居的坤宁宫。下一瞬,雁回便意识到自己身处在哪——谢昀的乾清宫。

“娘娘!”惊絮惊喜地唤出声,雁回朝她面上看去,便轻易发现惊絮两只哭肿得似杏核的眼。

雁回安慰了她两声,便问“圣上如何了?可查到刺客是何来历?”

她虽这般问,其实心里早有猜测。

果然,待惊絮告知了答案,雁回反而松了一口气。看样子,谢昀的计划很顺利,那么替国舅爷洗刷冤屈指日可待。

思及此,雁回问“画呢?”

她醒来时便简单梭巡了几道,并未在身边寻到画像。

惊絮踌躇了一瞬,声音低了下去“回娘娘,画……”

话还未说完,一道明黄的出现打断了惊絮的叙述。

众人跪拜。

雁回抬眸,只见谢昀一脸倦容,眉宇间还掩着躁意。眼中人将所有人都斥退了,待寝殿中只剩她们二人时,雁回便见谢昀将一竖长的锦盒放置一旁。

“臣妾见过圣上。”雁回想起身行礼。

谢昀也没打算阻止,只是见她唇色苍白,从龙榻上撑起身子时左肩浸出血丝,这才唤了免礼。

雁回见谢昀憋着一口气,犹豫着好意问了声。

谢昀一哂,露出一个嘲讽的冷笑来“朕记得,皇后于朕说过,是真心倾慕画中人,有多真心?”

雁回思忖一瞬,不知谢昀所言是怪她情急护画,还是发现了什么。

谢昀把她的思量当做无言以对,下一瞬竟发气挥袖,不慎扫落锦盒,可怜锦盒中的画短短时间频繁摔地。

雁回看着地上的画,一愣,随即面上冷了下来。

不待她先开口,那厢谢昀质问道“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谢昀这一问,雁回霎时明了,想必谢昀都知晓了。

雁回素手撑着龙榻,忍着伤口痛意,赤足弯腰艰难地将地上的画拾起,轻轻拂去画卷上并不存在的尘埃,雁回背对着谢昀,凉凉道“敢问圣上,臣妾何时说过这画上之人便是你?”

谢昀一怔。

雁回拾起锦盒,小心地将画重新放入盒中,这才转过身逆着寝殿的光将谢昀望着。

这一瞬,卸了所有伪装的雁回叫谢昀看得呆了。

谢昀猛然发现,雁回并不是为了荣华富贵和滔天的权力磨平了棱角,她只是姑且将嚣张肆意收敛了,骨子里依旧刻着倔强二字,一如他初见雁回时的模样。

“圣上。”雁回面无表情道“你既不喜臣妾何故在意臣妾心中人是谁呢?”

谢昀来来回回忍了又忍的怒火被雁回轻而易举地勾起,谢昀气笑了“看来这礼仪嬷嬷实在失责,未教会皇后何为女德!”

雁回神情未变“纵然臣妾心悦他人,可臣妾至始至终从未做过任何有违伦理道德之事,臣妾担得起‘女德’二字!”

“一派胡言!”谢昀觉得雁回简直是胡搅蛮缠“你于闺房、于东宫、于中宫悬着这画,日夜睹画思人,你怎还敢如此大言不惭?朕看皇后是伤了脑子,镇国大将军之嫡女便是如此教养?”

“圣上何故牵扯臣妾父亲?”雁回凝睇谢昀,眸中波澜未兴宛若一潭死气沉沉的湖水“这后宫三千佳丽有为荣华富贵,有为一步登天,有为盛兴家族,又有几个真心?圣上在高处不胜寒,臣妾敢大言不惭,这后宫之中臣妾最为真心待圣上。”

“真心?”谢昀一嗤。

雁回道“臣妾受国舅爷临终所托,必将为圣上劳心。”

谢昀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他好气又好笑,心中又觉得自己可悲。自己的正妻对自己的好,竟是另一个男人的嘱托。

谢昀从没觉得自己这般委屈过!

他‘哈哈’大笑两声,面容阴森地可怕“你就不怕朕废了你,连带诛了雁家九族。”

雁回叹息一声,幽幽道“圣上莫忘了,这画由先帝曾由亲自过目。”

雁回本意不是威胁谢昀,她只是想让谢昀知晓,若他因此事迁怒雁家便是向天下昭告先帝眼拙,竟是连自己最喜爱的太子之像都分辨不出。

这话再次刺痛了谢昀,谢昀面色一跌再跌,此时难看到了极点。

雁回又道“圣上可以废黜臣妾,但也请三月之后重新寻个让百官满意的废后理由。”

谢昀咬牙“好啊,好的很!雁回!朕的好皇后!”

雁回寻思着自己是否把谢昀逼得太急了,她软了语气,道“臣妾并非舍不得这皇后的位置,若圣上哪日能寻到一位真心待圣上的良人,臣妾自会拱手相让。”

谢昀因咬牙而额前青筋暴起“皇后的意思是这后宫没有一个人真心待朕?朕只是一个孤寡之人!”~

“臣妾是真心期望圣上坐拥天下,当得一代明君。”雁回想了想道“纵使圣上不喜,臣妾也会一直这般待着圣上。”

谢昀感觉一股气流在血脉横冲直撞,他被雁回气得头疼,说话都是颤着的,朱公公不在,他气得往后退了两步,后腰一下抵在烛台上,冰冷的青铜片戳得他脊梁发麻。

雁回见此,便出声唤人进来。

朱公公忙去扶谢昀,跟着朱公公一同进来的惊絮也赶忙扶着雁回。

“圣上好生歇息。”

雁回落下一句,也不顾谢昀说什么,带着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寝宫。

徒留谢昀咬破削薄的唇,怒目看着她冷漠的背影消失。

“万岁爷!”朱公公担忧地唤。

谢昀疼得说不出来话,他堪堪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无碍。待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凝着殿门处有气无力道“皇后都招了。”

朱公公一愣,没想到雁回竟如此……耿直,这都是什么事啊!

“圣上……圣上欲如何处置皇后娘娘?”朱公公焦心地问。

谢昀怒吼道“朕的七寸尽被她拿捏,朕能如何处置她?”

朱公公不知谢昀和雁回对峙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看谢昀这暴怒的模样便知雁回是真真实实将谢昀气得狠了。

朱公公陷在自己的沉思里,没注意谢昀唤了两次他的姓名。

待他反应过来,谢昀仿佛下一瞬就要气炸了。

“传太医!”谢昀扶额虚浮道。

朱公公扶谢昀坐于龙榻,“圣上哪里不适?”

“朕哪里都不适!”

二十一

不知谢昀是真的被雁回气病了还是如何,自得知画中人并非自己后,谢昀一连缀朝数日,甚至还将一众前来苦言相劝的朝臣拒于养心殿外。

张相刺杀逃匿,这厢君王罢了朝,怎么看也不是个什么好兆头。

可谢昀一意孤行,众人束手无策只得求助雁回。

其实压根用不着官员来寻她,雁回深知自己肩上之责。她又煮了碗雪梨汤,在谢昀罢朝的第十日去了养心殿。

谢昀同样不愿见她,雁回也不着急。

日头正盛,雁回的伤还未有好转迹象,朱公公满面忧虑,一遍遍请雁回回宫。

雁回向惊絮递了个眼神,惊絮会意,上前一步往朱公公怀里塞银子。

朱公公一惊,连连后退几步,脑袋摇得似拨浪鼓“娘娘不可。”

雁回一笑,道“朱公公,本宫没有其他意思,这些年你尽心照顾圣上,这是你应得的。”

朱公公依旧拒收,愁眉苦脸道“娘娘折煞老奴了,老奴伺候圣上那是祖上修来的福气。”

雁回并不气馁,面上的笑意不减,道“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也是赏赐。”

长者赐,少者不敢辞。

同理而言,这主子的赏赐,做奴才的又哪能拒绝。

朱公公便干脆敞开了道“娘娘,不是老奴不肯帮您。”他看了眼养心殿紧闭的恢弘的殿门,叹息“圣上有令,不见任何人,娘娘看在老奴这么大岁数的份上,就别为难老奴了。”最快~手机端:

雁回依然不恼,让惊絮将食盒递给了朱公公“本宫只需要朱公公帮一个忙。这是本宫刚煮好的雪梨汤,烦请朱公公交于圣上,若圣上饮了汤依旧不愿见本宫,本宫自会离去。”

一边是不肯见任何人的万岁爷,一边是不肯离去的皇后娘娘,朱公公很是为难地接过了食盒,他掂了掂盒子,一咬牙,道“行,老奴便试上一试。”

再拒绝雁回的赏赐就是不识好歹了,朱公公揣了银子,提着食盒入了养心殿。

雁回便垂眸在殿外等,惊絮看着今儿个的天,又闷又热,她生怕雁回有个什么好歹,忍不住问道“娘娘,若圣上饮了雪梨汤仍不肯见您呢?”

雁回答得坚定“他会见我的。”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朱公公便小步从殿内走出,迎雁回入内。

比起外边的暑天,养心殿内也并未有多凉快。雁回一入内,便感受到来自谢昀的怒火,她垂眸端端行了一礼,继而才缓缓抬眸,毫不畏惧地迎上谢昀的怒目相向。

“呵……”谢昀一嗤,嘲道“朕虽非这画中人,皇后对朕也未免太过敷衍!”

今日雁回送去的雪梨汤,以盐充糖。谢昀饮上一口,舌尖味蕾好不折磨。又碍于多年的礼仪教养,他只得愤愤地将一口汤囫囵吞了。

随后撒气吼道“让皇后进来!”

雁回见谢昀精神抖擞,暗松了口气,这才道“圣上可否与臣妾说一说罢朝的缘由?”

谢昀拿眼乜她,他饮下一口白水冲淡舌尖的涩意,随后面色沉郁的脸色终于发生了一点变化,谢昀眼梢一挑,不胜感慨道“下月便是皇后生辰了,今岁皇后是要赏赐还是……”

谢昀又酸又气道“还是一如既往觉得日日留在朕的身边便是赏赐。”

雁回也不觉难堪,她更多的是意外谢昀话里带刺这套竟然能如此娴熟无比,昔日少年老成沉默寡言的太子殿下不知道去了哪儿。

那厢谢昀似乎也觉得不妥,让朱公公灭了殿内燃着的香,自个儿靠在椅背揉着胀痛的额角,意兴阑珊道“朕自有打算,还用不着你来劝,皇后也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纵使先帝有言持尚方宝剑者授三月为君之道,但愿不愿意学,全凭朕自己做主。”

雁回颔首道“是臣妾逾越了。”

说罢便要告退。

谢昀大手一挥,看着雁回行礼告退,待她将要消失于视野,谢昀忽然道“朕为皇后准备了生辰贺礼,皇后静待惊喜吧。”

雁回顿了顿,随后没再犹豫地走出殿外。

之后雁回也没再往养心殿去,谢昀虽不上早朝,但也未荒废政务,该批阅的奏折一个也未曾落下。

一直到次月月末,雁回生辰当日,大漠八百里加急往京都传来一个重磅消息,张相逃至大漠塞外投奔了蛮夷,蛮夷之所以愿意收留张炬,只因张炬向蛮夷交换了边关的布防图,现在张炬反了!

这一消息震得百官面面相觑,谢昀便在这时‘出关’了,他紧接着轻飘飘地丢了另一个重磅炸弹,大梁天子欲御驾亲征,即刻带兵前往大漠。

文武百官哪同意谢昀此举,在金銮殿硬是跪了几日,可谢昀心意已决,压根听不进他人建议,一切准备妥当便要出发。

雁回虽也担心,好在谢昀还是钦点雁家兄长今骠骑大将军为副帅。有兄长相随,还有朱公公及无数大内高手,多少能护谢昀性命无虞,这倒让雁回松了口气。

谢昀临行前夕,雁回学着制了一个护心镜,用红绳缠了一圈打了一个络。她带着护心镜去乾清宫寻人,竟发现谢昀早就离开了,没有欢送也没有践行,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征途。

大抵是知道雁回会去寻自己,谢昀留了一封信给她。

雁回接过小内侍捧来的书信,拆开来看,信里谢昀大致说了两件事。

其一,谢昀未在宫中,三月的‘为君之道’还未结束,宫中一切事宜由雁回做主。

其二,太后必定担心谢昀此番出征,谢昀让雁回往皇家寺庙去陪伴太后几日。

雁回放下信,叹息一声,谢昀的脾性确实越来越古怪了,也不知是否是身在高处,而渐渐迷了本性。

其实不肖谢昀特意嘱咐,太后一直以来待雁回不错,雁回自会去看望她。

于是雁回也未多犹豫,将后宫中众人聚在一齐,好好敲打了一番。又寻了中书省几个官员,商讨了些事宜后便离宫去了皇家寺庙。

皇家寺庙建在京都郊外一处地势不算高的灵山之上,因皇家寺庙建在此处,整座山上少有人迹,更多是山脚驻守的士兵和山顶寺庙里保护太后的羽林卫。

雁回并未提前向太后招呼,她到皇家寺庙时,太后才知她来了。

寺庙内燃起炊烟,太后让人匆匆给雁回收拾了个屋子,随后才道“怎么也不提前知会哀家一声。”

雁回看太后神情似乎有一丝不悦,她没提前知会太后也是担心太后会到山下来接她,这从山顶到山脚路途不算平坦,太后年纪大了,雁回不想劳烦太后。

雁回也没解释,只笑着赔罪道“儿臣知错了。”

太后礼佛多年,每日食斋素,担心雁回吃不惯,便差人去厨房让人重做。雁回赶紧止了,道“儿臣来寺庙一为陪伴母后,二为圣上祈福,自当应该食斋素,况且这寺庙中哪又备着什么荤食,若是儿臣此番叨扰给母后增了麻烦,是儿臣罪过。”

太后愣了下,随即掩过面上一丝不自然,她捂着帕子咳了下,说起谢昀。

“皇帝越来越像他父皇了。”太后叹息一声“也不知是好是坏。”

雁回从善如流道“父皇彪炳千古,圣上勤政爱民,自是好事,母后不必忧心。”

太后依旧叹息连连“此番皇帝一意孤行御驾亲征,哀家总是担心。”

雁回又宽慰道“圣上乃真龙天子自有神明庇佑,且朱公公等数位大内高手相随,母后当放宽心些。”

太后“哎”了声,放下手中玉箸“你来陪陪哀家也好,只是皇帝不在宫中,大小事务落在了你身上,哀家这老婆子你也见过了,明日便回宫吧。”

雁回本也只打算在寺庙至多留几日,现下太后下了逐客令,她便干脆应了。

陪太后用完晚膳,雁回见太后忧虑甚重又满面愁容,以往太后虽不理宫中之事但积威犹存,而现在太后却是一身疲倦。见天色暗下来,雁回不敢过多打扰太后歇息,便告了退去了自己的房间。

皇家寺庙虽百姓不能入内,但香火一直不断,空气里尽是焚香气味。雁回来到住处,鼻尖刺痛酸涩感才好过一些。

许是知道雁回患有鼻痔,太后为她准备的房间在寺庙后院最靠山的位置,推开窗便可见灵山秀木。

惊絮为雁回整理被褥,雁回便坐在案前书写将要寄给谢昀的信,正落下几笔,有人轻轻叩了叩门。

“奴婢芳无。”

芳无是太后身边伺候的,惊絮得了雁回示意,便去开门。

芳无行礼,她是奉太后之名来传话的。

芳无道“皇后娘娘,太后方才忘了与您说,主持的一位远亲也住在这后院之中。因着男女之防,未免娘娘落人话柄,太后让娘娘若无必要不要夜间外出,明日一早便赶紧离开。”

雁回应下,芳无又行了一礼便走了。

惊絮铺好被褥,她琢磨着芳无的话,道“即是男女之防,何故能让男子居于后院?”

雁回在澄心纸上写上太后对谢昀的关心,想也不想道“住持大师乃得道高僧,大抵太后看在大师的面子上才会让其在寺庙住下。”

惊絮纳罕,“可奴婢听闻,住持大师早已脱离凡尘,莫说远亲,便是双亲都没有往来。”

雁回好笑道“你今日怎这么多话,人家的家事哪有旁人说三道四,好了,快歇息吧,明日一早便回宫。”

惊絮委屈地应下,道“喏。”

二十二

雁回在书信里简单写了她对于宫内的一些安排,又说了说她往皇家寺庙探望太后及太后对谢昀的满心忧思。

她把澄心纸折了折封好了,准备第二日派人给谢昀送去。

这边她做好了一切,天色也已经不早了。惊絮伺候着她洗漱褪衣再入榻歇息,随后灭了灯出了主子休息的内室。

雁回来皇家寺庙没带多少人,两三个护卫,贴身伺候的也就惊絮一人。

大抵是皇家寺庙建在京都灵气最为蕴厚的灵山之上,夜空之中弯月清晰可见,周遭的星子也各自璀璨。

念着雁回鼻痔,估摸着主子夜间会饮水,惊絮便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准备去厨房烧点开水。

惊絮不是第一回来皇家寺庙,以往雁回也会来朝拜祈福,虽每回待得不久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事事优先为主子考量,于是惊絮便也知晓了皇家寺庙的庖厨所在。

夜里起了风,风吹得寺庙中颗颗大树树叶飒飒作响。眼瞧着快入秋,白日里虽热得难耐,到了夜间温度骤凉。惊絮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想着待会儿再去抱一床被褥放在皇后榻边,若深夜里皇后觉着冷了便可以直接用了。

惊絮抱着这样的想法,穿过几个回廊。

皇家寺庙当得‘皇家’二字,占地辽阔,建筑庄严中还透着巍峨辉煌。大抵真是集齐了天地灵气,惊絮瞧着,这廊下的野花杂草都格外蓬勃,月辉铺了层质地轻薄的纱,这寺庙中的每一处都透着一股儿圣洁。

因着太后喜静,皇家寺庙之中除了出家的僧人便没有更多的外人,院中也特意做了虫蛇的驱赶,惊絮一路行至庖厨,也只间或听了一、两声虫鸣。

厨房里留着灯,惊絮入内时瞧见值夜的奴才。

惊絮和和气气地向人打了招呼问了声好,这才说明了来意。那人也知皇后娘娘来此,便直接提了一壶开水给她。

阿四笑道“这有现成的,你便先拿去用就成。”

这般晚了,阿四烧的这开水自然是给太后备着的。

这皇家寺庙中就两位主子,一是当今太后,二是当今皇后。身份虽都尊贵非凡,但论起长幼之序,必定是太后在前而皇后在次。就算现在是皇后娘娘站在这里,也断不会要这现成。

惊絮受宠若惊,向阿四道谢后连连摆手“这哪成?我重新烧一壶便是。”

阿四一看就是憨厚老实的“惊絮姑娘不必客气。”

阿四盛情难却,惊絮几番推脱不了便干脆把话言明了“规矩不是这样的,若让我家娘娘知晓了,必定会恼怒责怪我的。”

那边阿四也没多想,脱口道“不打紧的,这并不是太后娘娘要的开水,而是那位……”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阿四这才猛地记起来什么,忙闭了嘴,眼里惊疑不定,视线一直落在惊絮身上,紧张地打量着她,似乎是极其担心惊絮从自己的话里言间里发现了什么端倪。

好在惊絮并未发现什么不妥,她越过阿四的身为重新烧了壶水。

惊絮没注意到阿四的异状,她往铫子(烧水器皿)灌水时瞅到了石案下一个不起眼处有一片羽毛,周遭还落了点点血迹。

她纳罕地弯腰拾起这羽毛,这片羽毛大部分是白色,只有轴部呈黑褐,看上去像是雉鸡身上的羽毛。

阿四见惊絮注意被其他吸引,便暗自松了口气道“今日烹了只雉鸡,我洒扫时许是没注意,这才有遗漏,辛亏惊絮姑娘拾到,若明日芳无姑姑发现了便遭了。”

惊絮微微蹙眉,重复“烹了只……雉鸡?”

“嗯。”阿四没觉有哪处不妥,还好好地谢了惊絮一番。

惊絮站在原地半响没有动作,她面色十分古怪,眉头都皱成了乱糟糟的一团,还是一时半会儿难以纾解的那种。

据惊絮所知,这皇家寺庙修筑前,祖先曾寻过高人探过地势山水。当时高人说过,此处乃天地灵气汇聚,修筑寺庙最合适不过,大梁繁荣昌盛,许是也有这灵气庇佑的缘故。

但……

在皇家寺庙杀生岂不是冲撞了灵气?

惊絮实是想不通,太后不食荤腥,虽没规定下面的人也必须跟着素斋,但试问又有谁馋着那点肉糜,敢在皇家寺庙杀生?那可是脑袋上长着九颗脑袋都不够砍的。

思及此,惊絮也顾不上什么开水,忙急匆匆地奔回皇后娘娘所在的房间,人还未到声先至。

惊絮压低声音道“娘娘,不好了。”

雁回背后垫了一只软枕,许是睡不着,便自个儿起身重新燃了油灯。惊絮回来时,她正靠在床榻边,手里捏着本书,三千青丝随意散落着,眉目恬静如一副美人稿。

听惊絮这般说,雁回蹙眉,视线从书卷中移到惊絮身上,问道“何事让你这般惊慌?”

惊絮把自个儿看见的向雁回说了。

果不其然,连雁回都觉此事重大。

她比惊絮想得多,惊絮的猜想是哪个不要命的奴才偷食荤腥,雁回却不这般想。

听惊絮叙说,芳无似乎也知此事,而庖厨里守夜的小奴才只言,芳无只责怪他未洒扫干净,并无追究皇家寺庙内杀生一事的意思。

芳无既然知晓这事,那太后呢?

这皇家寺庙已有百年历史,有繁荣大梁国力昌盛之用。太后不会不知轻重,这般看来太后当是对此事毫不知情。

雁回转念又一想,可那小奴才说的太过平淡,仿佛早就习惯了杀生一般,这样毫不避讳地向惊絮解释,更像是得了太后准许。

忽而,雁回想起了一人。

适才惊絮的多嘴仿若一个豁口。

——“既是男女之防,何故能让男子居于后院?”

——“可奴婢听闻,住持大师早已脱离凡尘,莫说远亲,便是双亲都没有往来。”

雁回这才惊觉,她乃大梁国后,怎可能与外男同居于后院?就算是住持的远亲也理应回避,太后不可能想不到这点,甚至还特意派了芳无来传话,竟是让她主动避嫌?

后院这男子到底是谁?

既然太后能破例让外男居于皇家寺庙,能破例让一国之后与一男子同住一个院落,那么这雉鸡是否也是太后破例特意为这外男准备的?

毕竟,僧人食荤腥乃佛门大戒。而跟随太后多年的奴才不可能不知于皇家寺庙内杀生是多大的罪过。

这般一一想来,那人越发可疑。

雁回疑窦重重,她本不是个好奇心切之人,只是这事关系到了大梁,雁回不得不重视。

思及此,雁回亲自取过衣架上的外衣,随意挽了头发,吩咐惊絮道“我去瞧瞧,你便留在屋内,若来了人你便告之我歇下了。”

惊絮本想跟着雁回同去,想来雁回说的不无道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当真太后又派了什么人来,见屋内无人就遭了。她留在屋内,还能为雁回周旋一二。

雁回知惊絮不放心,便简单宽慰了两句,又吩咐道“倘若有人寻我,你又无法推脱,便在在窗棂前燃两盏灯,我见了自会回来。”

见雁回都这般说了,惊絮只好应了,只一而再再而三嘱咐雁回万事小心。

雁回应下,便出了门。

未免被发现,雁回没掌灯,她只借着月色往廊下去。

大梁以‘东’为尊,太后居所便在皇家寺庙内院的东面,雁回则先去了相反的西面。

月凉如水,风声沙沙。

雁回幼时习武,听力自然比寻常人好些。本想去仔细听哪间屋子里有住人的响动,但这风吹树叶声无意给了雁回添了不少难度。

她只得一间间去寻,好在陪伴太后住在皇家寺庙的人数不多,守夜的奴才们多是绕着太后转,内院以西人影寂寥。

雁回只看房门便知屋内有没有住人,若住着人,门上便有累积的推门痕迹。

她一排排看过去,从西面寻到了北面,正当这北面的屋子也要寻完,忽而见到北面最末的一间屋子,那房门上因推门和掩门留下了比房门颜色更深的痕迹。

是这间了。

雁回悄悄踱步而去,走近时便听闻屋内几声微乎其微的‘窸窣’响动,随后亮起了灯,窗户上投出一道人影来。

雁回屏住呼吸,悄然行至窗下,又蹑手蹑脚地捅破了窗户上糊着的纸。

屋内灯火顿泄,连带着一股儿无法消融的苦涩药味,雁回忍着鼻尖的不适,目光顺着窗上的小洞朝里看去。

屋内确确实实有个男人,只是这男子背对着雁回,他坐于一张四轮车上,满头发丝散披着。从雁回这个角度,只能窥见男子似乎是微仰着脑袋,正凝着眼前一团虚空。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喑哑的嗓音隔空而来。

他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又道“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雁回实在忍不住鼻尖的不适,她捂着唇打了个喷嚏,知道自己暴露,便赶紧侧身贴靠在一边墙壁上,堪堪躲掉了屋内那道循声望来的目光。

自然而然没看见,男子转身凝着窗户那个小小的洞,轻轻笑了下。

二十三

风声渐渐小了,被风带起的枝叶簌簌也弱了,几片青中泛黄的树叶寂落,浅浅薄薄的白雾遮了夜,如若不是苍穹边有一抹鱼肚白,竟一时难分已是晨曦。

雁回飞快往房间走,抬首视线穿梭悠长回廊落在窗牖上,不知何时房间的窗台便紧挨着摆上了两只蜡烛,影子纠缠着拖在窗纸上——有人来寻她了。

不知惊絮到底是如何粉饰太平,那前来寻自己的奴才走是未走?雁回垂眸拐过走廊,往后山的方向而去。

太后为她准备的房间有两面窗,一面推开能见内院肃穆之景,另一面推开见的是钟灵山水之色。雁回绕过房间,叩响房间靠着后山这面窗,随后便听见惊絮刻意压低的声音。

“谁?”

“惊絮,是我。”

这厢雁回应了,惊絮便赶紧掀窗欲搀扶着雁回跳进来,雁回摆摆手,十年的锦衣玉食倒还没有让她武功退步到无法跳窗的地步。

等她闪身入内,那边惊絮忙去灭了另一窗台边的烛火。

“娘娘……”惊絮面上惊疑不定,不等雁回发问便一股脑儿地将方才所发生的讲了。

如雁回所料,太后那边又传了人来,说是太后昨儿白日里吹了风受了凉,加之对谢昀的忧思,这夜里便发起热来。太后她老人家念着雁回身上压着的事务繁多,便特意又来催促一番,太后也不让她去探望只让她早些离去,莫遭她所害染了病才好。

说完这些,惊絮才问“娘娘,您可发现了什么?那人到底是谁,会不会是面首……”

雁回不悦地凝了惊絮一眼,待惊絮意识到自己犯了大不敬之罪不安地垂受,她随后才摇了摇脑袋。通过那一指大小的洞口,难以真切地窥见房中人,但坐于四轮车上想必真实身份与惊絮所想差之千里,且她嫁入天家多年,太后的为人她还是清楚的。

“既然如此,那咱们便收拾收拾回宫吧。”雁回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碗凉水,那澄净的水面倒映着她的眉眼,眼梢微沉而双眸黝黑,那是雁回思虑时固有的神情。

饮下一口水解去喉中干涩后,雁回起身欲推门而出。

惊絮亦步亦趋跟上前,问“娘娘,您去哪里?”

“去太后处。”说话间,雁回已跨出房门。

“可……”惊絮纳罕“可太后不是让娘娘不必探望吗?”

雁回便耐着性子轻声解释道“先不说我若真的不管不顾地走了,配不配这为人子为人媳。圣上本就不信我是真心待他,对我诸多猜忌,若是叫圣上知晓了,不就坐实了圣上心中所想?”

她顿了顿,揉了揉鼻尖,因着这皇家寺庙的香火味和那外男房中的药膳之味,小巧的鼻尖泛着红色。

“再者……”雁回声音依旧轻轻浅浅“太后几番催促我回宫,我若直接离去,倒会让太后疑心我是否真的发现了什么,竟骇得屁滚尿流得回了宫。”

惊絮久不见雁回这般比喻,不禁莞尔,又觉得不妥连忙敛了面上的神色,恭维道“娘娘圣明。”

雁回行至内院东面,她本以为太后只是称病让自己早些回宫,去到这北面才发现太后似乎是真的病了。

伺候的下人们脸色凝重,随着太后一齐居住在皇家寺庙的女医满是忧虑地从太后房中走出,一仰头便见廊下端端站着的雁回。

女医忙行了礼。

雁回问“太后如何了?”

太后早料到雁回会来寻自己,便早已向女医招呼一二,若皇后娘娘问起自己的病情,只管挑轻的说。

雁回闻言便想去太后房间伺候,只是她与女医的谈话已轻飘飘地落入房中太后的耳中。

躺在榻上的太后无力地挥了挥手,芳无当即会意,便出门传了太后之意,责怪雁回不该不顾身上重责偏往这病房里来。

太后说教,雁回只得恭敬听着。芳无又说了许多,说到最后便又匆促她尽快回宫。雁回往太后房中望了一眼,圣旨蒙尘及尚方宝剑上打君不正这两件事便可看出太后有多疼爱自己,雁回是真心想留于太后身边照顾,只是太后心意已决,她也无法,只好行了一个大礼,又吩咐下人好生照顾着太后,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雁回回宫时天色将明未明,她思来想去决心还是向谢昀隐瞒了太后生病的事情,毕竟谢昀出征在外,这家里能少些影响他心绪的事还是少一些才好。

谢昀收到雁回的第一封信时,是他领兵出征的第四日,这六万精兵连国境线还未走出。

朱公公把这封雁回快马加鞭寄来的信捧给了谢昀。

谢昀道“不看。”

说罢便从骏马之上翻身而下,让雁将军传话下去,原地整顿休憩。

“这……”朱公公很是为难,求助般看向雁将军,哪知雁将军并不瞧他。朱公公心道,这皇后娘娘可是您雁大将军的亲妹妹,圣上不愿拆信,怎的就我一人着急。

天色已暗,军队原地驻扎。

谢昀又派了几个人往前多行十里路以探危险,等他吩咐完一回身就瞧着朱公公捏着书信巴巴地望着自己。

谢昀一嗤,毫不客气道“不晓得的,还以为你的主子另有其人。”

他虽这么说,大手往前夺过朱公公手中的信。朱公公见谢昀愿意拆信了,顿时喜极而泣。

谢昀拆开信,目光还未扫其内容,先被书信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迷了眼,只见行云流水结构天成的笔迹跃于纸上,细嗅之下还有淡淡的檀木香味。

不知为何,谢昀忽而想起四字成语。

字如其人。

于是这一笔一划的字迹仿若突然有了生命,慢慢的慢慢的旋转凝结勾勒出一张姣好的面容来,这书信哪还是书信,分明是一副出自名家的美人稿。

谢昀蹙眉晃了晃纸张,待眼前笔墨勾勒的面容消散干净后才重新落目去瞧信中内容,瞧完脸便沉了下来。

哪知朱公公还在一旁聒噪,大着胆子问谢昀,皇后娘娘可是在信中抒发了思念之情亦或者担忧之情。

并没有!

谢昀冷哼,心道雁回只有一张巧言善辩唬人的嘴,这信上可有一句关怀?什么真心都是假的,雁回图的只有他这张脸!

朱公公见了谢昀神情,暗道不妙,许是多年习惯,朱公公便想着替雁回开脱,哪知他刚张口,第一个字的音节还未发出,大梁天子凉凉笑了下。

“朱颐。”谢昀沉声道“你可记得朕谓于皇后说过一句话。”

朱公公不知谢昀具体指得是哪句,不敢贸然接话。

谢昀声音冷得似乎夹杂了寒风和冰雪“你可知,朕说过为皇后准备一个惊喜。”

谢昀一哂“她欲每日见朕,朕出了征,她便就见不到朕了!”

朱公公猛地一呛,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昀一眼。与素日大不相同,谢昀穿着胄甲,银色的冷光印在他面上,本是衬得他越发冷漠疏离,可偏偏说出口的话却又不似那么一回事。

朱公公左右看了眼,山谷间晚风飒飒,他压低声音问道“万岁爷,奴才有一事不明,可若皇后娘娘发现皇家寺庙……”

谢昀冷眼瞧他,十分不在意道“你懂什么?”

朱公公忙称是,顺着谢昀的话讽了自个儿两句,待谢昀面色微微缓和这才松下一口气,君王之心最是难测,世人皆说他在御前伺候这般久是最明天子心的,其实他如今也越发不懂帝王之心了。

雁回回宫这几日终是不放心,太后占其一,寺庙杀生占其二,那居于内院的外男占其三。

她便想了一法子,寻了三、五个宫中稳重的宫女往皇家寺庙送去了。

惊絮领着这几个宫人交给了芳无,说是太后病中,皇后娘娘不能在身边照顾心中愧疚不安,这几个宫人是皇后娘娘亲自挑的人,手脚勤快做事也颇为稳重。

皇后娘娘的孝心,就是太后也不能拒绝。芳无只是不敢拒绝只好当着惊絮的面谢过皇后娘娘,又亲自送走惊絮这才领着宫里来的人往皇家寺庙中去。~

芳无敲打这几个宫人“太后的起居用不着你们,你们也不必想方设法往贵人眼前凑。”

几个宫人恭谨答是。

芳无又道“这皇家寺庙前院僧人自会洒扫,其余的便交给你们来负责。对了,这内院以北也有了专人洒扫,你们也不必管。一日三餐僧人吃什么你们便吃什么,若有嘴馋的便给我忍着,若叫我发现有偷猎山中灵物的直接杖毙。”

芳无在太后身边待了许久,身上多少也学了些太后的不怒自威。这番话一说,骇得几个宫人连忙战战兢兢地保证。芳无一眼扫去,这才满意地让她们去了临时的住处。

皇家寺庙占地辽阔,人却不多。伺候的奴才们也不必几人挤着一间屋子,虽油水没有在宫中挣得多,但其他条件却也不错。

今日从宫里来的其中一个宫人将行囊放好,便开始整理被褥。许是太久未做过这些,等她整理好被褥天色都暗了下去。

她也不着急,坐在木几边先倒了杯水,正要饮下杯中水,房门外有人嚷嚷。

“惊宛,惊宛。”

大抵是不适应,惊宛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门外人是在唤自己。惊宛这才叹息一声,临开门前特意往碗中水面看了眼,确定自己面上的掩饰还在这才开了门。

门外是惊宛亲自挑的宫人,她知道这人姓名,名叫慧心。

而慧心却不知面前这人正是当今皇后。

“何事?”雁回问。

慧心犹豫半响,声音细若蚊足“惊宛,芳无姑姑方才让我下山去买药,这……这天都黑了,我好怕……你能不能陪我一同去啊。”

雁回一愣“买药?”

这皇家寺庙虽没有宫中方便,但毕竟太后住于此,怎会让人特意下山去买药?

思及此,雁回未过多犹豫颔首同意了。

慧心开心地想上前揽住雁回,只是雁回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哪知慧心一个没勾住雁回,脚背还被门前的石阶绊倒,直直地摔了下去。

雁回赶紧去扶,慧心捂住脚疼得双眼通红。

雁回一眼见了便知慧心是走不得路了,便叹了口气道“你先去休息,我一个人下山便是。”

慧心忍了半天的泪珠子终于掉了下来,嗫嚅道“惊宛,谢谢你,你真好。”

雁回向慧心询问了要购买的哪些药材,又拿过慧心交给自己的通行令牌这才要往山下去。

而不远处一直注视这里的男人轻轻蹙了眉,轻声道“这丫头,胆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大。”

二十四

临近入秋,夜里的风带着初秋的寒意。山谷间起了几堆篝火,谢昀身上的铁胄染了火星的炙热,终日沉甸甸且冷冰冰的脸色却并没被火烤得消融,反而在火光的映照之下显得更为突兀。

行军打战便没有太多的讲究,山间有一块凸起的巨石,朱公公简单清扫了一下巨石表面,将坑洼中的污秽尘粒拂去后,雁大将军便铺开一张羊皮而制的地图。

大梁幅员辽阔,单是这张大到仿若没有边际的地图便可见一斑。清冷月色下,此次出征的主帅及副帅围着巨石而站,身上的铁甲银辉斑驳地落于地图之上。

雁大将军伸手指着地图最北的边陲小城,道“圣上,这里是邑城,邑城以北一百里便是大漠塞外,蛮夷流窜之地,若今蛮夷欲打开大梁的口子,这邑城就是最为关键的一点。”

谢昀颔首,等着雁大将军继续说下去。

雁大将军又道“当是派兵支援邑城。”

雁大将军说完,收回手时目光落到地图上邑城不远处标识出来的山脉,他顿了顿随后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掩过眸间几分情绪。

但到底还是落入了谢昀眼中,谢昀看了看那处名为‘越鹤’的山脉,那里埋葬着镇国大将军以及千万将士的尸骨,亦是舅舅的投诚之处。

“雁来,你领两万精兵往邑城去。”谢昀越过山脉目光落在与邑城隔山相望的另一城池上“其余人去这。”

雁来便是今骠骑大将军姓名,与皇后名讳含义相同。有来有回,可偏偏一腔悲欢古难全,纵使儿女美好的寓意浓浓,镇国大将军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谢昀修长的手指在这座城池上一点,再挪开,郦城二字跃于众人眼眶。

张相张炬为什么反,蛮夷为何愿意助他反,知晓实情之人少之又少。谢昀也无意解释一二,只下了命令“天一亮便兵分两路。”

部署好作战计划,众人便各自休憩。谢昀让朱公公拿来纸笔,便在雁回寄来的书信上写了几字,随后折好信笺交给朱公公,随口问“皇后回宫了?”

朱公公人虽不在宫中,眼线却在。

便道“娘娘两日前便已回了宫。”

谢昀“啧”了声,眼眸微眯,看着星火跳跃木柴燃的噼里啪啦的篝火道“看样子,舅舅不愿见她。”最快~手机端:

夜色沉沉,同一片天空之下,雁回走下皇家寺庙百级石阶。待人工铺就的青石板变为山野土路,晚风卷着林间树叶作响,时不时有几道分不清是野兽嘶鸣还是其他什么的异声,雁回才有一阵后怕。

倒不是真的怕狼怕虎,而是担心自己若真出了什么意外,辜负了那人嘱托,黄泉之下又如何相见。

雁回捏着手中通行的令牌,因着太后常年居于此,灵山下有一圈驻扎守候在此的人,管理不比皇宫松懈,若无这令牌既无法出也无法入。

雁回向驻守的将士递了牌子,又说明了自己深夜下山的缘由,待值夜的将士好生检查了一番,又做了几道登记后才堪堪放行。

“多谢。”雁回道了谢,随后问那值夜的将士“请问这山下的小镇可有诊堂?”

将士摇了摇头道“灵山附近几个小镇都无诊堂,姑娘还是得往城里去。”

雁回又道了谢,其实进城的路途是最近的,只是张相谋反后,这京都城门算是半封锁了,这么晚进城必定又会被盘问许久,那守城门的将领是雁来部下,雁回担心自己身份遭暴露了。

思来想去,雁回走了一会儿,便蹲下来用地上的泥土往脸上又抹了抹。

然后她听到一声轻笑。

很轻,像鸿毛一般落在了心头。

雁回猛然转身回头,目光所及只有黑黢黢的树干阴影和眼前方寸之地被夜风吹得摇摇晃晃的杂草野花。

“谁?”

雁回肯定自己是听见了,可放眼望去天地之下空无一人。她凝着婆娑树影看了半响,最终抿唇顺手拾起泥土地边一根枯枝握于手中,以作防身只用。

虽枯枝一折便断,但也聊胜于无。

雁回捏着这枯枝一路往城里去,这一路上她便竖着耳听身后动静,然,除了风吹树叶擦过耳畔便再无其他。

到了京都城门,雁回又将通行的令牌交给了守城的将士。虽谢昀有令,每日进、出城的人数不得超出三百,但这令牌是谢昀为太后特制的,便意味着特权。

尤其在雁回阐述自己进城来意时,守门的将士便很快放行了,又瞧雁回面上几分狼狈,还特意嘱咐她行路小心。

雁回忽觉一阵暖意,她在禁宫待的这些年是许久不见这些人情善意了。她忽的有些感慨,觉着这些年的岁月蹉跎泯灭自己许多善良。

她想到了国舅爷的表字,乐鱼。

临渊羡鱼乐在其中。

便是如此洒脱随性的国舅爷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又何况她呢?有些人生来肩上便是有责任的,身在其位必谋其职,欲戴皇冠也必承其重。

这转念一想,雁回面上的笑意便消散了,她向将士问了最近的诊堂,道谢后便又继续赶路。

又因着张炬谋反,京都宵禁时辰提了前,雁回加快脚程往距离城门最近的诊堂去。

最近换季时期,风寒发热人数骤增。

雁回来的这间诊堂在这时也是人头济济,她看了眼檐下悬挂的葫芦,葫芦底下又接了一个鱼形的幌子,意为悬壶济世且卖药看病不分昼夜。

雁回好不容易挤进堂内,问了问案牍前的大夫有没有她要抓的药材,又问他能否通融一二,因为自己还要赶在宵禁前出城。

那大夫头也不抬,厉声道“没瞧着都排着队呢?这里哪个人不都有所急,你不要搞特殊。”

雁回除了在谢昀那里碰灰,这还是第一次吃瘪。她又不好将太后搬出来,只得讪讪寻了一旁的伙计要了等候的号牌。

她捏着号牌想在堂中等候,可这里人实在太多,根本没有可容她等候的地方,好在有人指了指街道对面的茶肆道“见姑娘穿着不俗,若是有多余的闲钱不如去对面茶肆等着,若轮到你的号牌,大夫自会唤你。诊堂的病人太多,没病的人待久了也怕染了病,还不如花点小钱买个无病无灾。”

雁回觉得他所说不无道理,便去了对街的茶肆。

刚坐下,方才劝她来茶肆等候的人便迎了上来,询问她要喝点什么茶。

雁回“……”

这民间商家的手段让雁回叹为观止,只是身上的银两是公款,便只点了一壶最便宜的茶。

茶肆老板也不嫌弃,乐呵呵地端着茶送了上去。雁回本就是喜茶之人,闻着茶壶里的味便猜到了什么,果然一敲开茶盖,壶中零星只有几片茶叶。

这茶叶还不知是泡过几壶滚水的。

雁回认栽,只让茶肆老板再送上一壶白水便是,可那老板又要收钱。雁回面上有了怒意,好歹是中宫之主,沉下脸时那威严便显了出来。

雁回冷道“对街的诊堂悬壶济世,你却釜底抽薪挣这黑心钱,不知老板午夜梦回时有没有一两分心虚!”

茶肆老板是做生意的,自然也有认人的眼水,当下便知面前这姑娘铁定大有来头,于是忙不迭地重新送上了茶水,但又有一丝不甘,指着对街的诊堂委屈道“姑娘,对面的诊堂也不干净。”

雁回一抬眸,循着老板所指处看去,却见诊堂门扉两边挂着一副对联。

上联但愿世间无人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下联购药满十两银子,送鸡蛋一筐。

雁回哭笑不得让茶肆老板走了,她往茶盏中倒了水,正要啜饮听得背后一桌谈论。

“那柳安大道又卖起了女儿红。”

“是那家吗?”

“是。”

“当真?那可是太好了。”

“我还骗你不成?昨儿个我才去饮了一碗,那滋味和五年前一般模样,不要太爽口!可惜老板只卖三罐酒,卖完就收摊。”

“为何?”

声音逐渐小了下去,谈论声变成了窃窃私语声。

雁回端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掩下眸子。她知晓为何,京都的柳安大道有一户专门卖酒的人家,不仅是酒好,也因骠骑大将军是那里常客便有许多人慕名而来,只是骠骑大将军投敌后,那家便关门不敢再开了。

如今想来,张炬谋反一事定是在民间传开了,当年扯着正义旗帜严审骠骑大将军亲信的张相却成了乱臣贼子,那些诬陷也就不攻自破了。只不过,当朝天子还未为大将军正名,所以这酒也只敢限量售卖。

这是好事,雁回这般想着饮下一口白水。

不知过了多久,诊堂终于唤了雁回手中的号牌。

雁回往桌上扔下碎银,便往诊堂去。方才还人头攒动的诊堂现下没剩几个人,雁回将药方子递给了大夫。

大夫先是上下打量了雁回一番,随后才看了看方子道“这药自然是有的,不过得加钱。”

雁回蹙眉冷声问“为何?”

她看过药方,里面的药材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她刚刚坐于茶肆时也想明白了一点,太后本就在病中,若女医往御药房讨药必会引起自己的注意。而不想雁回往皇家寺庙来的太后必定不会准允女医上报御药房,这才会让人下山去买药。

大夫道“姑娘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且宵禁的时间也快到了,夜间费懂不懂?”

雁回倒没听说过这个,被大夫三言两语说得噤了声,随后问道“加多少钱?”

大夫伸手,比了一个数。

雁回问“二两?”

大夫狮子大张口道“二十两。”

雁回蹙眉看着他。

大夫其实在方才的打量中得出几个讯息,雁回身上绸缎光滑得仿若能出水,虽是婢女服饰,可这京都里官家中的婢女丫鬟们服饰都不是这样,这般想来便猜雁回是哪家商户里做工的丫鬟。

土农工商,这大户人家人傻钱多,地位也就这样,欺负也就欺负了。

且这间诊堂距离城门最近,前来抓药就诊的病人多是城郊或城外的人,雁回方才自己也说了,着急赶在宵禁前出城,那么他坐地起价也更得心应手了。

大夫见雁回不吭声便道“姑娘也可以往城内再走走,也有诊堂是不收这夜间费的,只是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打了烊。”

他赌的便是雁回着急,这行里顶破天了也只有个出诊费,夜间费只是大夫想出来蒙人的由头。

说罢便让一旁的伙计赶人离开。

雁回简直想砸了这间诊堂,再将这黑心的老板发配了。慧心交给她才多少银子,竟还不够老板索要的夜间费,慧心还在等着她,若她连第一件差事都办不好,少不得就被芳无赶回宫了。

她还没探清皇家寺庙内院的外男的身份呢!

雁回记下这家诊堂,想着往日定要将这不正之风肃清了。只是往城里寻寻觅觅,可那些正规的诊堂都关了门,无法雁回只得回来,想和老板商谈看看能不能立个欠条字据。

刚回来,这家诊堂已经掩上了门,只是灯火还亮着,雁回准备上前敲门,便听见其中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动。

时不时还有几声求饶。

“爷!小的知错了!别砸了!”

是那大夫的声音。

雁回愣了下当即推门,入目是一个坐于四轮车上的男子,他背对着雁回,不同于上次雁回于窗纸窥见那般,今日男子束了发。

他懒洋洋地问“这么快就知错了?”

跪在地上不断求饶的大夫道“您亲自主持公道,小的是诚心实意知道错了。”

那人轻嗤“爷不是来主持公道的,爷是来给我家……”

许是听见门扉这边的响动,男子一边偏头往门扉这边看一边继续方才未说完的话。

看清来人是雁回,男子顿了顿改口道

“爷是来给……这位姑娘撑腰的。”

二十五

雁回凝着眼前这人,男子穿着一袭白衣,宽大的袖袍两边有金丝绣制的卷云图案,腰间一根玉带垂着一块质地莹润的鲤鱼跃龙门形状的玉佩,前襟之下两腿踩在四轮车脚踏处,声音有些喑哑但无不透着肆意的嚣张,只是这面上覆了一个笑脸壳子,叫人无法窥见面具壳子下的面容,能感受到的只有眼眶空洞处扫来的视线。

他迎上雁回的目光在空中与之一触即分。

雁回顿愣在原地,一股铺天盖地的欣喜瞬间淹没至她头顶。

是他吗?

是他吧。

雁回向前一步,却又生生地止了步子。她不敢贸然相认,更害怕面具壳子之下是一张她不认得的陌生面孔。

男子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随后摆正脑袋。与他同来的还有一随从,面上也覆着同样的笑脸壳子。正是受了四轮车上男子的命令,这能走能跳的随从将这诊堂砸得干干净净。

“星河。”男子淡淡唤着提拎诊堂大夫的随从,那名叫‘星河’的男子便奋力扔开大夫,仿若是扔什么污秽,继而大步走到男子身后,手掌覆上四轮车的手柄,想要推着主子离开。

四轮车经过雁回时,车上男子歪了歪脑袋淡淡对着雁回道“姑娘想抓什么药直接抓便是,我将这大夫收拾了,谅他再不敢欺负姑娘。”

经男子提醒,雁回这才将药方子递了上去。大夫战战兢兢地接过药方开始抓药,而四轮车上的男子已经出了门,雁回按下心头千言万语,生怕就这么错过了,止不住几番催促大夫。

大夫心里念着赶紧送走瘟神的好,可他早被这两个不由分说就砸店的男子骇得手脚发软,加之雁回一直催促,越是着急行动越是缓慢。

好不容易抓了药,雁回付过钱便要追出去。

刚奔出门外,便见那人就在不远处待她,月光轻轻落在他肩头为他披上了一层银色的薄纱。

雁回脚步一顿,喉中一涩,问“你……你在等我吗?”

略带沙哑的嗓音从笑脸壳子底下透出,带着一分笑意“是,我在等着姑娘。”

“我……”

“在下认出姑娘身上服饰。”男子不知为何临时换了自称,笑道“想必姑娘是宫里人吧,在下名为张三,是皇家寺庙住持大师的远房表亲,幸得太后娘娘仁爱允在下暂住寺中。今日下山办事恰遇到这黑心掌柜的欺负姑娘,这便才出了手。姑娘无需感激在下,在下能有幸回报太后娘娘之恩是荣幸。”

雁回愣了愣,呢喃“张三?”

张三面上笑意不减道“是,在下从小身子不好,听说贱命好养活,父母便取了这名。”

雁回目光钉在张三笑脸壳子上,张了张嘴好半天才从嗓音中挤出一句“今日你帮了我,便是我的恩人。只是恩人覆面,我既认不得恩人,将来又如何回报恩人。”

“姑娘。”张三无奈“在下方才说过,无需姑娘感激更无需姑娘报答,在下不以真容见人也是有缘由的。”

雁回抿唇,瞧他,满眼的不信。

张三叹气连连“在下实在貌丑,担心吓到姑娘。”

话尽于此,雁回也无法再说什么。

张三做出一个请先的手势,道“姑娘是否要回寺中,正好在下也办好了事可以同行。未损姑娘清誉,请姑娘先行,天黑路远,姑娘也无需害怕,在下就在姑娘身后。”

雁回垂眸,转身离开。

等雁回走远了,这人看着她融入黑幕后才发出一声长长的吁叹。

“草率了。”他懊恼道“竟是没想到她还会回来。”

“主子。”星河问“皇后娘娘认出您了吗?”

他心中念着‘皇后娘娘’四字,说不清心中什么情愫,只揭下笑脸壳子,露出一张含着清风般笑意的面容来,月辉之下映照之下,那眉眼竟是比天空的圆月还夺目明亮,眉宇间一点小痣,眉骨处一抹疤痕,赫然是如今那副悬挂在中宫画像的画中人。

“不知。”国舅爷淡淡道“许是认出了,许是没认出。”

星河却道“奴却觉得娘娘认出您了。”

“哦?”国舅爷拖长尾音,眼梢微挑“怎么说?”

“主子瞎诌的名字也太随便了。”星河直击要害“您觉得侍从的姓名比主子的姓名还好听,这合适吗?”

“是不合适,我这不赶紧补救了吗?”国舅爷重新将笑脸壳子戴上,又闷声说“你这名字再好听,也是我取的。”

星河没搭话,听见国舅爷道“走吧,再不跟上就跟丢了。”

星河重新覆上四轮车手柄,车轮碾过道路发出一阵‘辘辘’响声,车上人仰着脑袋看着满天星子。

他并不担心雁回有没有认出自己,他也早向雁回表明自己的宿愿。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那剩下的话是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

——纵使相逢应不识……

雁回伪装出宫便是为查皇家寺庙外男的身份,没想到老天第一次眷顾了她,她出宫第一日便撞上了这人。

张三。

雁回念着这名字,觉得若这人真是国舅也实在敷衍。

回到寺庙,雁回将药材送去了女医那,又顺势探了探太后病情。太后确确实实感了风寒,又心心念着谢昀这才病倒了。

若这皇家寺庙中真是藏了一个国舅爷,这一切便也说得通了。太后不让她在寺庙久待便是怕她发现这秘密,而如今坐在四轮车上的国舅爷想必是受过重伤,重伤之人又怎么日日随着太后食斋素。

如果真是国舅爷……

雁回垂眸,不知谢昀知不知晓此事,若是知晓又怎轻松放自己来这寺庙,若是不知,谢昀当日所言的‘惊喜’又是何意。

纷念太多,雁回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却更加坚定了一事。

她必须确认张三的真实身份。

往后的一段时日雁回都在想如何确认这事,可任凭她绞尽脑汁想出的计策都被对方风轻云淡地卷回来了。直至谢昀抵达郦城那日,雁回收到了谢昀的回信,暗卫悄悄将信交给了她。

雁回还瞒着自个儿的身份,便去后山拆信。

然后在后山撞见了张三。

星河没在他身旁,他似乎是睡着了,石案边还歪歪斜斜倒了几个酒壶,林间鸟啼清脆,好不惬意。~

惬意到与国舅爷的做派如出一辙!

雁回捏着信,轻手轻脚走到那人面前,这人还戴着面壳,清缓的呼吸声从面壳透出来。

这一刻雁回心跳如擂,所有探知真实身份的计策在她心底碎成齑粉,什么十全十美的计策都不如现在。

雁回伸手,她颤着手慢慢的慢慢地揭下面壳。

二十六

山林间穿堂风呼啸着, 雁回葱白的指尖触上笑脸壳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路蔓延进心底。可纵使耳畔的风如何喧嚣,雁回还是听见自己胸腔内的心跳声,那么剧烈, 震得她耳膜都在轻轻发颤。

笑脸壳子被掀起一角, 露出掩埋其下的肌肤, 下颌线条流畅锋利。

雁回心如擂鼓,她知道只要自己再用上那么一分气力, 便可完全窥见面具下的皮相,便能再见那个早已故去的骠骑大将军容颜。

哐当——

袖袍不慎带倒石案上唯一立着的葫芦形酒壶, 壶中余下的美酒顺着瓶身倾倒, 将青石桌案上的颜色加深, 染出两团圆形的深色。

雁回没有停顿亦没有犹豫,故人近在眼前身在咫尺, 她没有放弃的道理。

然,就在她将要完全掀开笑脸壳子时,手腕覆上一圈温热, 那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 或者根本没有醉酒。

他十分知礼数也知疏离, 大手压在她的衣袖上, 隔着那光滑的绸缎握住雁回纤细的手腕。

“惊宛姑娘。”张三叹息,音色里透着十足的无奈:“你这是作何?”

林间早秋的风吹得她耳尖冰凉一片,手腕的陌生的触感让雁回瞬间回神, 她下意识往后收手,将自己的手腕从那轻轻的钳制中挣脱出来。

做完这个动作, 雁回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反应太过了。

本来想以自己好奇恩人长相为由搪塞自己被抓到现行, 可一想到自己方才如碰到洪水猛兽的反应, 雁回便抿唇沉默了,她的唇上而微厚下而微薄,是典型的重情之人。

张三重新掩好笑脸壳子,又整理了好了凌乱的前襟,这才略仰着头看向雁回。

雁回垂眸道:“恩人像极了我一个故人。”

“哦?惊宛姑娘的相识的故人也与在下一般……身有缺陷?”张三音调有些惊讶,许是觉得自己话中有些不妥,又紧接着解释道:“惊宛姑娘莫要介怀,在下并没有其他意思。”

雁回忍着喉中宛若横着的一根刺带来的酸涩刺痛感,尽可能地保持自己音色平缓无异。

“不。”雁回沉静道:“我的这位故人走路都是带着风的,行事高调做人亦是张扬。”她顿了顿,声线依旧轻缓柔和:“他落拓不羁,能上九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他随意恣肆,策马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马蹄疾,谈笑凯歌还。”

“在下……”张三苦笑了下:“听闻惊宛姑娘所言,在下何德何能沾了姑娘故人的影子。在下自幼双腿残缺,姑娘许是思念过重,才错认了人。”

雁回不言,望着他。

张三便要寻理由开溜,雁回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目光紧紧地锁在张三身上,须臾不离:“张公子。”雁回淡淡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张三不明所以,歪了歪脑袋,却还是顺着雁回的提问继续说了下去,他不是很肯定地问:“惊宛姑娘?”

“不。”雁回沉声道:“本宫乃当今皇后,中宫之主,一国之后,执掌金册凤印。”

张三:“……”

张三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气氛有一瞬的凝滞,待浓稠的尴尬破冰后,张三撑着四轮车两侧扶手,想挣扎着起身行礼。

“现在……”雁回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本宫命你……摘下面具!”

张三没有立刻去做,他迎上雁回复杂的目光,语气中尽是无奈:“惊宛姑娘……哦不,当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适才所言,草民身上有几分您故人的影子,为何娘娘执意要一探究竟。草民人微言轻,但还是想劝娘娘一句,有时候虚妄的藉慰比失望好太多。”

“摘。”雁回道。

“娘娘……”张三拱了拱手,道:“既是皇后娘娘之命,草民莫敢不从。”

“摘!”雁回喉中一哽,尾音带了点点哭腔。

她看着,就这么看着张三并未犹豫地伸手摘下面具,随后雁回僵在原地,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忽然就止住了,一股巨大的负面情绪如潮汐滚滚涌来,溺得她无法顺畅呼吸,喉咙处更像是被一双无情铁手掐住,她一口气全部堵在了心头。

不是他。

面具下这人面容陌生,就算拼了命将他五官重塑也难以雕刻成那人模样。

失望之色在她眸中纵横交错,不该是这样的啊,她如何会认错,她怎会认错。

大概是雁回面上难掩悲恸,张三忍不住劝慰,将要开口却被她一声喝住,雁回呵止张三的安慰,转身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后山。她逃得飞快,像是晚一步就会被身后厉鬼索命。

也因此并未注意不远处的山林间显出一道人影来。

这人是端端站着的,凝着雁回逃离的方向看了许久,久到星河一连唤他数十声方才回神。

坐在四轮车上的星河站起身,恭恭敬敬对半山腰上的人行了一礼,随后才道:“主子,星河终于知晓您平日里为何总是要逼着奴学您作风了。”

国舅爷撤回视线,对上星河的眼轻轻笑了下:“出息了。”

许是主子难得夸赞自己,星河便如寡妇家的傻儿子般直言道:“奴还瞧见了,主子这笑并非发自真心甚至还带了几分苦涩,就像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清。”

国舅爷道:“你再多言一句,我便扒了你舌头让你切切实实体验一番哑巴吃黄连。”

星河:“……”

国舅爷长长叹了声,跃身而下。修长的手扶起石案上那瓶被雁回碰倒的酒壶,发现其中残了点余酒,便毫不顾及地一饮而尽。

末了,一抹嘴‘啧啧’两声,说不清是感叹还是什么。

“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策马看尽长安花,春风得意马蹄疾,谈笑凯歌还。”国舅爷将雁回给予他的评价好好的重复了一遍,从中品砸出来几点意思,面上出现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但眼底又有难以消融的晦暗:“这小丫头对我评价倒是高,嗯,也很中肯。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一连说了两声‘没想到’,旁边星河还在待他接着往下说,但那人噤声了。

确实没想到,雁回对他印象如此好,好到让他又开心又有一丝……难过。

雁回回至自己房间,她既已经主动向那张三表明了身份便不再打算继续隐瞒下去了。于皇家寺庙杀生是大事,张三虽不是她想的那人,但身份也确实古怪,她还得继续查下去。

手掌摊开,一封书信呈于掌心。

雁回拆开谢昀的回信,视线一扫,有些哭笑不得。谢昀的回信上并未写什么内容,而是就着她之前的信函,用朱色的狼毫批奏折一般写了三个大字——朕已阅。

亏她还担心什么机密暴露特地往后山去,不曾想是这么不痛不痒的三个字。

雁回将书信放置奁中,她隔着雕花的窗棂看了看外边的天。天蓝晴朗绿植茵茵,只是夹杂在其中的微风有些凉。

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合上了窗转而推开门扉走了出去。

雁回顺着悠长的回廊穿过寺庙内院,随着她一起进寺庙的几个宫女偶尔唤她姓名,她也权当没听见。走过内院,雁回来到寺庙山门,殿堂外香火气浓郁,殿内左右分塑二金刚力士,殿中有僧人跪于软簟敲着木鱼,一派庄严肃穆。

她走进殿中,双手合什轻声唤道:“住持大师。”

那敲着木鱼的僧人便停了下来,皆侧目凝着雁回。有且只有一人依旧闭目手敲木鱼,嘴上道:“心猿意马,茫然若失。”

因雁回到来而分心的其他僧人顿露出羞愧难当之色。

“娘娘。”那人并未睁目却清楚来者的身份,待正殿其余人等都退了出去,主持大师才暂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那人是谁,是什么身份,娘娘就算现在知晓了又有何意义?等到了合适的时机,不等娘娘想方设法去探寻答案自己便能浮出水面。”

雁回沉默一瞬,在想住持大师到底是高深莫测还是有人提前向他支了招呼。

住持大师这才睁眼,端端凝着眼前的金像佛身,那佛像之下置着一桶灵签。

“娘娘若觉得茫然困惑不妨求上天给予启示,我佛慈悲当会为娘娘授道解惑。”

住持大师言尽于此,雁回便知晓她此番是从他嘴里套不出来任何话了。她也不强求,索性便依了住持大师的话,虔诚地向佛身作揖,将心中的迷茫于心中一一说了。

说罢,便上前端起签筒轻轻摇晃两下。

未几,从筒中摇下两根签来。

这平日里皆是择一根灵签解惑,雁回现在正欲从落在红绸的两根灵签中择其一,身后住持大师却道:“娘娘,这两签都是您的。”

雁回便将两签交给了住持大师。

住持大师先看其一,道:“下签。”

雁回抿唇,面上未兴什么波澜,安静地等着大师解签,便听见大师禅意浓厚的声音幽幽响起:“‘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雁回问:“何意?”

“娘娘关怀之人,身险命忧。”

雁回一愣,紧着问:“何解?”

“福祸旦夕皆由女子所起。”

雁回还想再问得更清楚些,住持大师又看了另一签:“中签。”

住持大师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雁回垂眸,这院落里的风夹着香火气息蛮横而来,山门中的烛火摇曳但始终□□着,唯一受害的便只有她,风蒲猎猎吹散了她的鬓发也吹得她额角胀痛非常。

“多谢大师。”雁回道谢决然而去,留下一殿寂静。

“山门有三,意为‘三解脱门’,即空门、无相门、无作门。”住持大师敲响木鱼,对着朱漆大门外道:“两位施主请进便是,何必帘窥壁听。”

话音一落,大门一掖便真的出现两人,便是坐在四轮车上的国舅爷以及推着四轮车的星河。

“你这秃驴讲话当真毫不客气。”国舅爷一点羞愧心也无,骂道:“你知不知晓你这般毫不顾忌揭人短在山下是会挨揍的。”

住持大师也不介意,将两根灵签放回签筒内,凝了国舅爷一眼:“想必施主是为皇后娘娘来的吧。”

国舅爷矢口否认:“不是。”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皇后这签甚妙。”

“……”国舅一顿,随即笑开:“确实是好签,帝后同心其利断金,天佑我大梁。”

住持大师别有用意看他一眼,却不言不语。殿内木鱼敲击声,一声接一声,声声悠长。

雁回念着今日这签只觉心慌,思来想去便拿过笔墨给谢昀写了第二封信。她在信中直言让谢昀远女色,但没说为何。写下这封信,便交给暗卫,特意嘱咐其让八百里加急给谢昀送去。

大梁之北,谢昀带领急行军欲提前赶往郦城。就在将要抵达郦城前夜,谢昀收到了来自京都加急送来的密函。

军队急行数日,眼瞧着便要抵达,谢昀终于舍得休息。便吩咐下去让军队扎营休息三日调整状态,三日后于拂晓前进城。

主帅帐中,谢昀挑灯看着案牍上的书信。朱公公于一旁垂眉顺眼,因有上回的前车之鉴,这次朱公公再不敢问什么‘娘娘可有担忧’‘娘娘可是忧思圣上’的话。

果然,聪明如他。

那厢谢昀读完雁回寄来的信脸色又不好了,甚至还发气般将信函揉做一团,狠狠地往地上掷。

“她便是这般想朕?”谢昀忆起信上文字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朕就这么昏聩?她当真觉得朕如那卫宣公一般淫纵不检?”

朱公公不敢搭话,他不知皇后娘娘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更不敢替其好言。

“朱颐!”谢昀手指在空中点了点,指着地上那团纸:“朕便让你瞧瞧,朕这皇后有多离谱!”

朱公公答“喏”,小步上前拾起地上的废纸,小心理平理顺,这才放眼看内容:

谨呈者:

日前曾奉一函,谅已先尘左右。圣上御驾亲征乃大梁之福,望圣上远离女色切莫因小失大。

回叩禀。

朱公公:“……”

谢昀气笑了,啜饮一口凉水压了压腹中火气:“皇后曾大言不惭真心待朕,你瞧瞧,这信中可有一句关怀?”

朱公公不敢置声,唯一能做的大抵便是屏住呼吸,脑中千回百转想得尽是如何才能不引火烧身。

可他又不敢放任谢昀独自怄气,想了想道:“万岁爷,皇后娘娘心中还是有您的,如若不然也不会特地八百里加急送来这封信函。”

谢昀瞪着他。

朱公公垂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番话太牵强。

谢昀眯了眯眼道:“依你所言,她这是忧心朕的身边有第二个兰贵妃?”

见谢昀似乎听进去半分,朱公公趁热打铁道:“指不定娘娘便是这个意思,到底圣上才是皇后娘娘的夫君,圣上与旁的女子亲热,娘娘心底多少是难过的。”

谢昀蹙眉思忖半天,又气道:“若真是这样,她便不会日夜睹画思人,她在意的是朕这张脸,若非如此,当日采选她便不会尽选些貌美的女子送进宫来!”

谢昀越说越气,大掌捏着杯盏铮铮作响,音调里颇有咬牙切齿的意思:“朕只不过是舅舅的替身,宠幸谁与谁人亲近,她都是不在意的。朕在她心中估摸就是龌龊不堪的,比不得她心尖上那宛若皎洁月光的人。她将朕想得这般低劣,指不定舅舅在她心中就越光风霁月。”

朱公公干巴巴道:“怎会,万岁爷风姿哪比国舅……哪会比那人差,圣上是真龙天子,是旁人遥不可及的仰望。”

谢昀的心情并未因朱公公这两句劝慰而有好转,他起身一把掀开帐帘,晚风扑了他一脸,他现下只着了件单薄的锦衣,铁甲整齐地架在檀木衣架之上,风吹鼓了他的袖袍。

朱公公赶紧取了件外衣披在谢昀肩头:“圣上要去哪儿?”

“朕去吹吹风!”

说罢便沉着脸走出营帐,顺着山路而上,一路上踏碎不少小花。朱公公亦步亦趋地跟着,随着谢昀到了营帐旁高山的半腰,那有一处似看台的崖,驻足在此可眺望山脚连绵的营帐亦可看远处影影绰绰的郦城。

“这郦城是个好地方。”谢昀幽幽道:“朕将这封地给了郦王,也不算亏待他。”

朱公公答是。

帐中密不透风,谢昀本意是出来受点风吹让自己那莫名烦躁的心情冷下来的,可这风越吹越让他混沌,不知为何,他很想问问雁回,舅舅在她心中是何模样,到底是不是他想的那般亮若曙光皎若明月。

不知过了多久,夜空的薄云缠上了那轮月亮,像是泼了一盆脏水盖住了其风华,谢昀的心情这才好受了点。

“回营!”谢昀道。

他将将转过身便见远处一道人影于茂密的林间一闪而过,谢昀并非常年习武之人,他都能察觉这身影只不肖说朱公公也发现了。

朱公公愣了下,不知那身影是什么来头,他是想留在谢昀身旁护驾的。但谢昀递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追去看看。

朱公公有些犹豫。

“去。”谢昀蹙眉:“朕没你想的这么弱。”

谢昀话都这么说了,朱公公不敢不从,便飞身追了上去。谢昀便在原地候着,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就有不小的动静由远及近。

谢昀戒备,犀利的目光准确于阴影处觅得动静来源,不多时,便有二人破开黑幕迎面走来,看清来人后他轻吐一口浊气。

朱公公带着一名女子走近。

方才于林中狂奔的便是这名女子,朱公公赶去时她正被几只豺狼追赶,身上的衣裳有几处被林间粗粝的树皮挂破,连带裸露的几寸肌肤都划破出了血痕,面上亦是狼狈不堪,鬓发散了几簇下来遮住了半张面容。

女子并不知谢昀身份,自称自己是居于这山野,白日里赶集回来捱了些时间,那些山中野兽大抵也觉得她孤身一女子手中又无武器好欺负,便盯上了她。

为感念二人的救命之恩,女子便热情邀请谢昀主仆于自己家中作客。

谢昀久久凝着她,没把她的热情当回事,乡间女子大多淳朴不比城里的各娇小姐,没习得太多礼仪自然开放些。

“不必。”谢昀漠然道:“你那小庙还供不起我这尊大佛。”

朱公公呛了下。

那女子却不依,蛮横道:“我确实眼拙,瞧不出阁下是哪路神仙。不然这位神仙做做善事大发慈悲直接告诉我你的身份,也好让我死了报恩的心。”

谢昀嗤了声,挑眉示意朱公公隆重介绍自己。

朱公公清了清嗓子道:“姑娘有所不知,你面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正是当今天子!还不磕头行礼?”

女子一愣。

谢昀便要离去,擦身而过时余光瞥了女子一眼,忽而顿住。

大抵是自报了家门,女子单纯就直接信了。回忆自己方才的无礼眼眸中竟有一两分后怕,而面上也浮起了怯懦之意。

就是这抹怯懦让谢昀倍感熟悉,他忽得想到了雁回,雁回曾也流露过这样的怯懦,在兰贵妃对圣旨蒙尘不依不饶的时候,也在那鸟儿啄伤兰贵妃被自己罚禁足时,还有以前他专宠兰贵妃时,雁回面上这样的怯懦十分常见。

以前他恨极了雁回作为中宫之主母仪天下的皇后身上的这股怯懦之情,到后来才知这都是她不想惹事的伪装,以及现在她毫不顾忌的怼怒。

自此,谢昀才恍然发觉,还是怯懦的雁回看着顺眼多了。

女子再不敢邀谢昀去往家中,见谢昀就要离开,慌忙叩首磕了个头:“圣上,民女可否留于您的身边,以报圣上救命之恩!”

谢昀半转身看着地上伏身磕头的人,当时雁回为了嫁进天家磋磨了自己棱角变得圆润,而现在这人也为了攀附自己说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

谢昀问:“姓名。”

大抵是承不住天子威压,女子嗓音都是哆嗦的:“民女……民女名阿回。”

谢昀蹙眉,觉得世上事真说不清,还当真是无巧不成书。

“朱颐。”谢昀冷声道:“查她来历,若清白便把她带回营中。”

朱公公一惊,踌躇道:“圣上,皇后娘娘……”

谢昀瞪他:“又如何?朕已离宫出征还要听她教朕为君之道?”

朱公公忙垂首敛眸道:“老奴不敢。”

待谢昀先一步下山,朱公公凝睇天子背影陷入沉思,他总觉得皇后不会无缘无故书写这一封信来,而又好巧不巧真的夜遇了陌生女子。

思来想去,朱公公连夜书信一封偷偷寄回了京。

秋季是真的来了,皇家寺庙里的有些树木顶端的叶子便开始枯黄。

雁回没再隐瞒身份,但太后久病不愈压根分不出精力来指责雁回做这与身份不符的事。

雁回下旨让陆安来寺庙替太后诊治,又用上了各类好药,但太后病情仍旧每况愈下。

陆安向雁回禀报,太后这是有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太后忧思圣上,这解铃还须系铃人。

这段时日,太后身边伺候的也都不眠不休照顾了数日,雁回便让她们下去休息几日,自己衣不解带地亲自照顾太后。

太后夜里会反复发热,雁回便于太后房中守着她。

是夜,窗外寂静无声。

雁回服伺太后用药,待太后睡去自己便坐于桌前打盹。她刚阖上眼便被床榻边的动静惊醒,雁回连忙踱步去塌边,撩开帘子见太后浑身是汗,手在半空中胡乱挥着。

雁回覆手上去,只觉太后手心冰凉,连带着冻得雁回浑身发凉。

太后手劲极大,狠狠地抓着雁回的手,那指甲嵌进雁回肌肤中留下一串骇人的圆弧印记,细看之下有几处还被抓破了皮浸出点点血珠。

雁回另一空出来的手替太后掖好被角,又往太后额前探了探,随后松了一口气。

好在太后今夜并未发热,但似乎被梦魇住了,她睡的很不安稳,双唇翕动似乎再说梦话。

雁回慢慢倾身向前,想听太后到底说了什么,也好对症下药早日医治好太后这心病。

“昀儿,昀儿!”太后唤着。

雁回了然又有些无奈,谢昀出征在外,算着时间应当是刚抵拢郦城,这般算起来,谢昀归京还遥遥无期。

“母后。”雁回轻声宽慰道:“圣上洪福齐天,且有数位大内高手保护不会有事的。”

“昀儿,快逃!”太后并没有听进雁回的宽慰,声音带着命悬一线的紧迫:“母后护不住你,快逃!”

雁回抚着太后跌宕起伏的胸口:“圣上乃一国之尊,无人敢伤圣上。儿臣日日为圣上祈福请菩萨庇佑请列祖列宗庇佑,圣上和大梁必定无碍!”

话音刚落,太后倏地睁眼,瞪着雁回。

雁回从未见太后对自己有过这般怨恨的眼神,心中一惊,正要说话,太后先怒道:“列祖列宗如何庇佑我儿!巴不得我儿死首当其冲便是先帝!”

雁回一怔。

太后又道:“我儿将先帝每一言奉为圭臬,他竟这般算计我儿,算计沈家!”

太后母家便是沈氏。

雁回一时分不清太后是尚在梦中还是已然清醒,恍然间,手心一痛。太后双手都握住了她的手,双目不算清明却带着浓浓的怨恨:“我看见了,我看见我儿满身鲜血,你快去救他!”

“母后!”雁回声音也高了几分:“你说的先帝想圣上……”隐去不能说的话,雁回问道:“是怎么回事?”

太后冷冷一笑:“先帝谥号为‘仁’,他所作所为哪点配的上这仁字!帝王之道,呵!他当年想传位之人根本不是我儿,我儿这皇位是靠自己抢来的。”

哪怕先帝已故,太后这话依旧是大不敬。雁回费力挣脱太后的钳制,她掩住太后的唇止住太后的胡言乱语,等到太后渐渐静下来,瞳孔之中少了几分怨怼时,雁回仍不敢掉以轻心:“母后,慎言!”

“雁回。”太后重新握住她的手,双眸绯红:“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乐鱼。但算是我求你,求你看在这些年我待你不错的份上,救救谢昀,我看见他浑身插满了刀子,他浑身是血在唤‘母后,我好痛’。”

知太后仍旧未清醒,雁回无奈,又要好生相劝时,窗外传来三声鸟啼。这是她与暗卫之间的暗号,眼下太后神志不清,雁回只好以下犯上一掌劈晕了太后。

她将太后的手放进被褥之中,又将银钩里挽着的床帷放下来。

“出来吧。”

雁回回到桌边坐好,暗卫从窗棂跳跃,双手恭敬地捧来一封信。信函上写着‘皇后亲启’,字迹并非是谢昀的。

暗卫道:“朱颐寄来的。”

雁回按下心中情绪,拆开这封从郦城而来的信。

太后方才的话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还有那日在山门求得的下签解语更是沉重如山。无数疑惑茫然和担忧与手中这信带来的观感纠缠在一起,一双字眼赫然浮现在她眼前——遭了!

住持大师道:娘娘关怀之人,身险命忧,福祸旦夕皆由女子所起。

太后道:他浑身插满了刀子,他浑身是血在唤‘母后,我好痛’。

信中道:圣上一意孤行收留了一名来路蹊跷的女子。

雁回脸色一沉。

暗卫想问什么,雁回无力地摆了摆手:“下去。”

暗卫应下。

雁回在屋里枯坐一夜,蜡炬燃成灰她整个人被黑暗掩盖,直到苍穹第一道晨曦破空,雁回才推开门扉,从屋内走了出去。

廊下一处不起眼处,层层叠叠枝丫堪堪遮住隐于其后的人影。国舅终于见到雁回从房中走出,他微微松了口气,但身后星河却道:“奴瞧着皇后娘娘脸色甚是难看。”

国舅道:“我瞧见了。”

星河又道:“丑时,有一男子翻窗跃入。”

国舅道:“我瞧见了。”

星河猜道:“许是宫里传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国舅道:“我猜到了。”

星河总结道:“皇后娘娘现下一定很难过。”

国舅收回了视线,这才问:“我那皇帝外甥如何了?”

星河如实道:“已抵达郦城,圣上……”顿了一顿,又接着道:“圣上身边跟了一女子。”

国舅蹙眉。

星河恍然大悟:“主子,奴知道了。皇后娘娘定是收到了这消息,这才心中难过。”

国舅‘啊’了声,音调里辨不出什么情绪:“这样……”

说完垂首笑了下:“我这外甥媳妇在某些方面心眼确实小,不过也无口厚非,毕竟她……”

毕竟雁回情根深种,爱谢昀入骨血中,纵使性子再大气也难以笑着与旁人分享所爱。

“我有时候啊,”国舅浅浅叹息:“还挺羡慕谢昀那臭小子。”

国舅爷这般想着念着,又见雁回换了身从简的装束推门而出,火急火燎地离开后院。

国舅爷当下便意识不妙,吩咐星河:“跟上去。”

星河却没有照做,他眺望着雁回走出后院,看雁回这架势是要离开皇家寺庙,星河不赞同道:“主子,不可。圣上本就疑心您,上回您离开寺庙已然不妥,若再让圣上知晓您二度离开,恐惹灾祸。”

国舅道:“跟上。”

星河便跪下来:“主子!”

国舅爷“啧”了声,有了发怒的征兆道:“谢昀那狗崽子疑心他亲舅舅,我不与他计较。这五年间我便自愿拘于这一破庙,他若仍疑心我,他就是不长眼欠收拾!跟他老子一个模样!”

“诚如主子所言,圣上疑心您,您用五年的时间来证明,何必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放狗屁。”国舅爷气道:“雁回那丫头若出了什么事,我如何交代?”

星河倔强道:“主子,若皇后娘娘是要离京往郦城去呢?届时您还会跟着皇后娘娘吗?”

“废话。”国舅爷从四轮车上站起身,他忍了一脚踹上星河的冲动,道:“她若真的往郦城去,我便更要跟着了。”

“可主子……”星河攥住国舅爷裤腿:“您用什么身份与皇后娘娘随行呢?”

“别拽着我,信不信我今天揍你。”国舅爷扒拉开星河,见星河双眸通红,他心里亦知晓星河忠心,终是把敲晕星河的念头打消了:“我那‘张三’的身份就有这么拿不出手吗?”

“是主子!……”星河梗着脖子:“是主子亲自让皇后娘娘死了心,张三这身份又凭什么有资格与娘娘随行。”

国舅霎时像被泼了一盆凉水,愣在了原地。

二十七

如国舅爷和星河猜测,雁回枯坐一夜决计去郦城寻谢昀。先有天象示警,再有太后与谢昀母子连心,炼狱般的噩梦,最后再加之朱公公加急而来字字透着担忧的书信。一件件一桩桩宛若泰山压顶伫立在雁回心头,命运似乎已经铺好了通往深渊的道路,而谢昀一头扎了进去。

雁回如何不急,又如何能置身事外。

于私,国舅爷之嘱托言犹在耳,她不能负了他对自己的期望。于公,她是谢昀的皇后,更不能眼瞧着谢昀身陷险境,若谢昀有一二意外,这大梁将有一场浩大动荡,轻则伤一国根基,重则改朝换代。

谢昀御驾亲征,朝中事务都交给了雁回,而今雁回亦要离去,便匆匆寻来中书省几个忠心耿耿的官员,让其各司其职,若有重大之事除非意见统一才可下达命令,如若不然便传书于她。

又让官员统一口径确保不暴露自己行踪后,雁回才往郦城去。

因着兹事重大,雁回只带了惊絮一人,便是两人两马一剑而已。剑自然是那柄被谢昀收回的尚方宝剑,她昨日能用此剑斩断兰贵妃的发也能在明日斩了那祸国的女子。

从京都正北城门而出,顺着官道向北而上,就算人不眠不休马儿不吃不喝,抵达郦城至少也需要半月。

雁回便在舆图上勾勾画画,寻了一条最近的路。这一路有平坦官道也有崎岖小路。她接连赶了七日的路,途中只在官道旁设置的驿站换了马驹。又奔波了五日,在离京第十三日夜幕来临时终于才肯休息。

两人风尘仆仆地在客栈歇下,因着此处距离下一驿站路途甚远,雁回只得让店小二好生照顾马儿,又打赏点银子,让店小二喂马儿精良的饲料。

雁回自入了宫后从未这般狼狈,一主一仆对视半响忍不住笑了笑。

惊絮道“娘娘,奴婢伺候您沐浴更衣。”

雁回道“不必,连着赶路想必你也疲惫,我自己来便是。”

惊絮还要再说,雁回便道“你若休息不好,路上有什么差错,我是放任你不顾还是耽搁行程留下照料你?”

惊絮一想,觉得雁回说的不无道理,便羞愧道“是奴婢思虑不周。”说着替雁回面前的茶盏里斟了半杯温水,又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必这间客栈一应设施并不周全,奴婢去问那店小二有没有足够的热水。”

雁回‘嗯’了声,兀自拿起茶盏啜饮数口。

待干涩的喉中被温润后,雁回才起身,抱着试探的想法叩了三下窗棂。她本不抱希望,听见窗外一阵窸窣之声后松了口了气,便主动推开了雕花窗棂。

果不其然,窗外的暗卫正要从窗外跃进来。

见雁回情急打开了窗,暗卫一愣,默默收回即将登入窗内的一条腿。随后拱手行了一礼,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函来。雁回垂眸去看,这信函上的边边角角有不少深浅不一的雨滴印记,那暗卫身上的衣裳也是湿润一片,想必是冒着风雨辗转两地。

暗卫恭敬道“娘娘,这是朱公公寄来的。”

雁回一直在等朱公公的第二封信,她远在千里之外,只知谢昀破例让一来路不明的女子入了军营,不知其后可有发生过什么,更不知现在谢昀情况如何。

她拆信,垂眸一扫信中内容。

信中笔墨寥寥,简单概述便是那名被谢昀留于身边的女子身世很清白,谢昀也只是将女子当成奴才并未亲近之意,再然后便是请皇后娘娘安。

雁回将书信一角置于烛火之上,火焰瞬间攀上易燃的宣纸,将其中内容吞噬,火焰餍足后徒留地上一圈灰烬。

暗卫等着雁回提笔回信,雁回却道“郦城那边再有来信你便不用管了,你往郦城走一趟,查一下这个名为‘阿回’女子的来历,越是详尽越好。”

这名暗卫是镇国大将军留给她的,雁回幼时酷爱惹是生非,镇国大将军担心她哪天把自己小命玩脱了,便指了一名武功高强的心腹给她。能让镇国大将军信任的人各方面自然都不差,所以雁回便让其先一步去郦城调查这名女子身份。

朱公公虽在信中写明女子身世清白,但字句间却仍是忧思。雁回亦然,她不信这女子真的干干净净。

暗卫得令,又拱手行一礼,踮足轻跃,下一瞬便消失在雁回眼前。

恰巧此时惊絮叩了叩门,得到雁回准允后才推开门扉。

“娘娘,奴婢询问过店家了。”惊絮把方才探寻的消息说了“店里设有混堂,不另外供应热水。”

说完惊絮瞧见雁回脚边的黑黢黢的灰烬,她也是自幼便跟着雁回了,自是知道雁回身边的这个暗卫“娘娘……是阿君哥来过吗?”

“嗯,他带了点郦城的消息。”雁回揉了揉胀痛的脑袋,有些讶异道“混堂?”

言归正传,惊絮满腹不满,将店小二的话重复一遍,道“这客栈确实乏善可陈,那店小二说,客栈偏僻烧水困难,若每间客房的客人都要额外的热水,那他们这客栈便不用再开下去,改做香水行算了。”

那店小二确实没有唬人,这家客栈地处乡村荒野,挨着客栈最近的井水也要走好几里路。于是掌柜的便设了混堂,每两日换一次水。又因客栈的地势,过往的客人其实不多,混堂两日换一次水完全足够。

雁回啧啧称奇问道“当地民风如此开放?竟是男女共浴?”

惊絮一呛,脸颊一红,道“不……不是的。”

来往行走奔波的多是男子,偶有女子住店肯加钱的话店里也是提供热水的,只是雁回和惊絮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一直以来是以男装见人的。

雁回还打算在此处整住上两日,她们携带的干粮已经不多了,需要采备。此处又离下一驿站甚远,马儿也需要好好休息,若是这在荒凉处让人知晓她主仆二人乃女子,不知会遭什么人惦记上。

惊絮愤恨道“那店小二懒得出奇,我加再多银子他也不愿去挑水。”

不知是过惯了宫里的好日子,雁回觉得身上粘粘得难受,思忖半响叹气道“罢了,银子省着点花,晚些时辰我再去那混堂便是。”

夜里淅淅沥沥落了两滴雨。

客栈次等的某间客房,国舅爷看着一人都嫌狭小的空间叹了气,房里只有一张小的可怜的床榻,星河挠了挠头羞愧道“主子,咱们的银子能住上客房已然不错了。”

国舅爷很穷,但他到底是跟了上来。

一路追着雁回,雁回于驿站随意更换良驹,穷得响叮当的国舅爷只能斥巨资花钱购买骏马,到之后便只能买马骡,再之后只能主仆二人同骑一驴。

先前路过客栈马厩,国舅爷看着马厩里吃着精饲的两匹骏马再看看旁边累得恨不得四脚朝天的驴陷入了沉思,随后好不要脸地从骏马嘴中夺下了口粮塞给了自己的驴,还腆着脸道“那丫头不会怪我的。”

星河无言以对。

到了厢房,国舅爷扶额“我甚至想直接去寻我的外甥媳妇,告诉她,她的舅舅还活着,再倚老卖老求着她借点银子。”

国舅爷行过军,什么样的恶劣坏境他没经历过。星河知他无非是苦中作乐自我消遣,便也道“主子不是倚老卖老。”

国舅爷一哼,摆出一副‘你若敢继续说下去,我便将你剁了喂驴’的表情。

星河向来看不懂他主子的脸色,还乐呵呵道“主子是为老不尊。”

国舅爷一愣,这一句话似乎带了荆棘横刺,狠狠地扎上了他心口。他表情有一瞬的凝滞,眼中也有一抹晦暗,不过仅仅一瞬便又恢复如常,笑骂“哪天我若真宰了你,你绝不无辜。”

星河满脸委屈“主子……”

国舅爷喝了口水,话锋一转道“你先歇着。”

星河顿时不安“主子要做什么?”

国舅爷道“我出去转转,看看有无什么一夜横富的生财之道。”

说完,他便推门而出。

其实国舅爷看似放荡不羁,也有不好意思开口的时候。方才他看见惊絮寻店小二询问热水的事,想来是雁回想要净身。那店小二对惊絮的答复,他也听得真真切切,于是堂堂前骠骑大将军,身份尊贵的皇亲国戚溜进了客栈后院,偷了六个木桶。

按着国舅爷的话来说,所幸这雨跟下着玩儿似的,他便冒着风雨霏霏一头扎进雨夜之中,往那几里外的井边而去。

让他亲口告之星河,他是去帮自己的外甥媳妇挑洗澡水,他是当真讲不出口,固然昔日威名早不复存在,一身嚣张肆意和意气风华被残忍磋磨,他骨子里该有的矜贵依然。

国舅爷武功高强,虽然在大梁天子眼皮子底下装瘸了五年,但并不妨碍他拎着六只木桶疾步如飞。

回来时小雨好歹是停了,夜也深了。囊中羞涩的国舅爷直接把店小二从睡梦中唤醒,颇为豪爽大气地抛了一锭纹银,待店小二手忙脚乱接住这银子后,便听这住在最次最便宜客房的客人道。

“烧热,送去二楼右边第三间厢房。”客人又道“手脚麻溜些,若做得好便来特价厢房再寻我打赏。”

店小二咬了咬银子,露出一个讨好的笑意“是是是,小的这就去烧水,”

雨一停,隐于浓云间的月亮堪堪露出一角。

二楼右边第三间厢房被人叩响,雁回见天色已晚,正要去那混堂,便闻见敲门声。

雁回看了惊絮一眼,惊絮会意,便戒备着掀开一点门缝。

门外店小二客客气气道“客人,您们要的热水。”

二十八

雁回本做好了去那混堂的准备,此时见店小二巴巴地送上热水来,惊絮有些狐疑地看了看店小二,门外店小二笑得一脸痴癫,将巴结讨好之意都写在了面上。

惊絮无法做主,便偏头看过来,压着声音刻意发出沉闷像极男音的嗓子问“公子?”~

雁回穿着一件湛蓝的锦衣,秉着低调行事的原则,衣裳的绸缎算不上有多好,纹路也是最简单素净的。玄色丝绦绕了个结垂在前襟,三千青丝用一根简单的象牙长簪固住,虽一身风尘仆仆但仍是姿色难掩,屋内烛火摇曳倒像失了作用而真正令房间生辉的只因她一人罢了。

方才雁回入客栈时戴有帷帽,店小二并不知其长相。这时偷偷觑了眼便只觉得惊为天人,和方才将他睡梦唤醒的那男子相较,这位小公子风姿更出尘些。店小二终于悟了为何这位小公子不愿去那混堂了,看得出来面前这人是精致讲究的,又怎会愿意与其他男子共浴。

思及此,店小二忽而又联想到了什么,他面上的讨好的神情变成了一种极为刁钻的八卦之意。他了然地看了雁回一眼,又在脑子里想了想那位帮忙挑水的爷,两人的身形猛然撞在一起迸射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店小二嘴角勾了勾,在心中暗暗叹道,虽一直以来知晓有些人有另类癖好,喜爱那男风,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当真亲眼见到断袖。

且看这二人身形,便能轻易猜出谁是那床笫间的主导。

雁回不晓得那店小二所想,从她这角度看过去,门外六只木桶整齐排列着,在更深露重的雨夜里冒着袅袅白雾。

“有劳。”雁回沉声淡淡道。

惊絮得了雁回这句话便也不再犹豫,向店小二道谢后便把六支木桶拎了进来,又十分上道地给店小二打赏一二。

那店小二两边收钱,这谓于他来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登时喜笑颜开,说了许多恭维的话才离去。

惊絮合上门扉,房间内置着干净的布巾子,她便拿过这布巾子细细摩挲了下,正要开口。

雁回道“宫外自然不比宫内。”

她指的是这条布巾子的材质,和惊絮主仆多年自当知道惊絮想要说什么。

惊絮闻言便噤了声,将布巾子置入其中一个木桶内,这客栈条件也只能润湿了布巾擦拭身子。

“方才你拎木桶进来时店小二可有帮忙?”雁回开口问,其实她都见到了,只是为了求证而已。

果然,惊絮茫然地摇了摇头,这六支木桶都是她一人拎进屋的。

雁回无言,一边褪衣一边接来惊絮递来的布巾,撩开衣袖擦了擦手臂白皙的肌肤轻声道“我们被人盯上了。”

惊絮一愣,顿时露出如临大敌的惊慌神色。

“那伙计如此懒怠,又怎会突然回心转意去走几里路提水回来?想必定是有人特意挑了水又打发那店小二送来的。”雁回神色平淡地凝着手臂道“若一炷香的时间后,我若无碍那便证明对方并无恶意。”

惊絮才明白雁回是以身试毒,忙道“娘娘您怎能如此!这种以身涉险的事当时奴婢来做才是!”

说完便想用水重新洗去雁回手臂上布巾沾过的地方,手指刚触及木桶,惊絮又顿住,正如雁回所言,这水不正是幕后之人送来吗?

惊絮焦急无措。

雁回始终平静,眉头都未蹙一下“你浸润布巾子时也沾了这水,我们主仆二人有难同当不对吗?”

惊絮哪会认同雁回这歪理“娘娘!”

“好了。”雁回终于笑了下,被布巾子擦拭过的肌肤并未有何异样,相反那片湿漉漉的肌肤舒适得紧,“我们人少式微,盯着我们的人不知是何来头。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我们为鱼肉他们为刀俎,若真想对我们出手简直易如反掌,何不借用此次机会试探他们来意?”

惊絮还想说什么,但又找不出话来反驳。其实她打心眼里觉着雁回这话不无道理,可想着雁回不顾惜自个儿,惊絮一阵心惊肉跳,只得求了苍天保佑。

平日里一炷香时间眨眼便至,今日却出奇得觉得难捱。好不容易到了时间,见并未有恶事发生,惊絮终于把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浊气吐出,眼圈绯红忍着喉中涩意道“娘娘,日后千万不要如此,您若出了事奴婢万死难逃其咎,便是下了那阿鼻地狱也无法赎罪。”

雁回淡笑着应了。

惊絮用手背抹去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花,问“对方既不想加害我们,还好心送热水来,奴婢当真好奇到底是谁一直跟着我们。”

雁回其实心中同样纳罕,她出京一事知晓之人少之又少,便是远在郦城的谢昀和朱公公以及往邑城而去的雁来都被瞒在鼓中。中书省那几个老头关心的只有国家大事,只盼着雁回越是低调越好,更不可能有心专派人来跟着。

她把所有能想到的人都一一猜了个遍,但最后又将其否决了。她实是不知到底是谁一路跟着她,这般想着,雁回心里满满萌生了个念头,她唤来惊絮,贴耳低语几句。

那店小二在上房领了打赏也没忘记去那次等的客房再领一遍赏,叩了叩门,便闻见一道清朗的声音,像疾雨沁润大漠塞北。

屋内,星河因为钱袋里少了一锭纹银而喋喋不休,说好去寻发财之道结果还倒贴了银两。那罪魁祸首正懒懒仰躺在床榻上,左腿微蜷脚掌撑着榻面,另一条腿置于左腿之上,俨然一副‘你说你的,老子左耳进右耳出’的架势。

“爷。”店小二在门外道“热水已经送去了。”

“赏!”屋内国舅爷壕气依旧。

国舅爷给星河递了一个眼神,星河捂住钱袋“主子!”

“瞧你这小气模样。”国舅爷一个挺身坐起,夺过星河手里的钱袋,抖了抖,掉出几个磕碜的铜板。

国舅爷一愣。

星河想哭。

国舅爷恬不知耻问“钱呢?”

星河满腹委屈“您怎能反过头问我,主子,你当摸着良心问问您自个儿!”

国舅爷垂着脑袋沉默半响,星河见着以为自己把话说重了,再如何,国舅爷是主自己是奴,这奴才哪能这般对主子说话,星河命好,重伤时被国舅爷所救,国舅爷虽看着不靠谱,可实打实是个好人,星河发自真心觉得自己三生有幸才能遇到这样好的主子。

星河愧疚不已,正要说话便见国舅爷轻笑一声。

国舅爷盘腿来回数着榻上铜板,赧然道“我虽没有钱,但我不能让旁人知晓我没有钱。”

星河不知国舅爷是何意,一脸茫然。

随后便听闻自己的穷鬼主子隔空对门外店小二喊话道“去将马厩那条驴牵走吧。”

星河“!”

星河收回方才心中所想的后半句,徒留三字占满心中——不靠谱!

一夜难眠。

翌日。

雁回好好睡了一觉,一身劳累直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惊絮伺候她穿戴好,二人便依着计划准备往城镇去采备些干粮,这里离郦城最多也就五日路程,她们咬咬牙便能缩短一半的时间。

雁回戴好帷帽与惊絮从二楼顺着木阶而下,一楼大堂中生灰的几张桌子难得坐了些打尖的客人。

那懒惰成性的店小二不知去了哪里,客栈掌柜招呼着客人。做掌柜的自然比店小二眼水好,通过雁回主仆二人的谈吐便知这二人是有脸面的主儿,自然是不差钱的。

掌柜的笑脸相迎,凑上前问道“二位爷,小店今日准备了佳肴,不如午膳便在小店凑合了。”

雁回觉得可行,便与惊絮寻了角落处坐下。

掌柜亦步亦趋地跟着,问“今日小店准备了小炒驴肉、熏驴排、驴肉豆花、酱驴肉、驴肉泡饼、壮家绿叶驴、白切驴肉、橙皮驴肉等,综上,二位想吃点什么?”

雁回“……”

惊絮忍不住稀奇,问掌柜为何全是驴肉。

掌柜一副‘天机不可泄露’的模样,直到二人点了几道菜又给了不菲的打赏后,掌柜的把菜端上来,这才见钱眼开不把二人当外人道“这驴肉大有来头。”

惊絮好奇,忙追问。

掌柜乐呵呵道“不瞒二位爷,这驴肉是咱们店里的客人专门送来的酬谢。”

连沉稳的雁回都忍不住问了一句“何意?”

掌柜的压低嗓音“咱们店里有位客人是断袖!”左右看了眼,手置于唇边悄声道“昨夜这断袖看中了另一间客房里的客人,又羞于表露心意,便让我家伙计帮忙牵线搭桥。”

惊絮八卦之心被勾得痒痒,紧着问“后来呢?那客房里的客人也喜男风?这断袖……这段姻缘可是促成了?”

掌柜的骄傲地挺胸,直拍胸脯道“那当然!这等助人为乐之事换了谁都愿意搭把手,不过是牵线搭桥而已,那客人还真是客气,竟送了一条驴来。其实也只是举手之劳,那位客人非让我们收下这驴。”说着说着,掌柜自己都感动起来“这有缘千里来相会,当真不假!二位爷看你们年纪轻轻应当是还未婚娶吧,二位爷慢用!吃了这驴肉,相信你们也能遇上命中注定之人!”

雁回稀里糊涂听了一通,好笑的打发了掌柜。

惊絮先用木箸试了每道菜,确认无毒后,雁回这才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

大抵是这驴是好驴,所以这烹饪出来的菜肴倒也爽口。

雁回觉着,这客栈乏善可陈,这驴肉倒是一绝,比她往日食过的驴肉好上太多。

二十九

主仆二人食过午膳后, 便准备去附近的镇上采备。问过掌柜的,知晓城镇离着这客栈不算远,雁回向掌柜的道谢以后,便与惊絮步行往镇里去。

大概走了一个时辰, 便到了这边陲小镇。

镇上自是比不得京都繁华, 好在她们要准备的东西普通, 镇上到处都有售卖。

两个人买了些大漠塞北特有的干脆馕饼, 看着天色还在索性在镇里又转了转。

惊絮与雁回并排而行,这小镇不大甚至比不得京都周边的村落,镇上的人来来回回差不多互相都能认全。雁回图低调戴了帷帽, 但却反作用地突兀起来,一辆马车路过都嫌窄的街道两旁,不时有人望过来。

雁回仿若丝毫未觉,当惊絮看见一家珍宝铺提议进去逛一圈时,雁回竟难得同意了, 那珍宝铺的掌柜见这二人走进立即笑脸相迎, 乐呵呵问道:“二位爷随意看随意挑,我们这都是从京都来的好货。”

二人也随意应和着,掌柜的便推荐道:“公子可是想要送给心上人的?若是这样,我这有支金镶玉步摇不错,您掌掌眼?”

雁回点头应了一声,说罢便从屉里将这支金步摇取了出来,若不是看着这两位来客就似有钱人,掌柜的恨不得把显摆之色堆满整张脸,最终还是露出谦虚的笑来:“爷, 您瞧瞧。”

雁回看了一眼, 未置可否。

随后目光越过掌柜的落在架上一根寻常的长簪上, 簪身很长材质是檀木,看得出来制这木簪的工匠手艺不错,簪上刻着兰花,‘君子如兰,空谷幽香’的寓意显著。

掌柜的看不清帽檐黑纱内雁回的神色,只看她偏头往这个方向转了转,心里便有了猜测。走到货架上取过这簪交给了雁回,道:“公子好眼力。”

一通奉承,雁回听得有些不耐,便打断道:“这簪我要了。”

掌柜见雁回爽快,便也更爽快地开出了高价。

雁回也不压价,仍旧掌柜把自己当傻子宰。她思忖一瞬,转身对惊絮道:“虽说这簪昂贵,可耐不住我实在喜欢,既如此,你速速回客栈取些银两来。”

惊絮答是。

掌柜的听雁回话中透露自己乃外乡人,便更开心了。

惊絮回客栈去取银两,雁回立在门前静静地看着惊絮离去,她虽面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在四周梭巡,只见与这家珍宝铺相隔两家店肆的一扇门扉飞速滑过一道身影,那衣诀还被粗糙门上的凸起勾住,掩在店内的人费力扯了两下,才将衣诀带下。

雁回微微勾了勾唇,转身重回珍宝铺内。

那厢,国舅爷一把将星河拉进店内,又在他脑袋上一敲,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星河看着被勾破的前襟,满腹委屈。

这家是个肉铺,挥刀宰肉的屠夫看着门口这两人,脸上的横肉一抖,就这么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六目相对间,国舅爷忍不住咳了两下。倒也不是出于尴尬,他见到屠夫宰肉时溅起的血沫,脑中便闪过一个片段,那越鹤山一战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他剑眉皱了起来,有些虚浮地撑住墙壁。

星河见状焦急唤道:“主子!”

国舅爷摇了摇手:“无碍……”

两人直接无视了身旁的屠夫,忽的国舅爷是想到了什么,微蹙的眉头皱得更紧:“遭了!”国舅爷道:“被那丫头发现了。”

星河不明所以。

国舅爷忍着心中不适,恨铁不成钢地解释道:“雁回着急往那边去,怎会有闲心去那珍宝铺。”

星河想了想道:“万一突发奇想,也不是没可……”

国舅爷不屑于星河这个蠢货再多解释一句,他也算是了解雁回,知她是什么性子,将火烧眉头的事放在一旁去逛街是万万不可能的,况且远在郦城的人是谢昀,是她满是爱意的画像里的男人。

星河知晓自个儿被嫌弃了,便半推半就地认可了国舅爷的话,但他有几点不明,便压低嗓音轻声问道:“可主子,这人是如何发现的?我们可并未做什么,难不成吃了那驴就能顺着口感猜出来,这也太神了吧。”星河顿了顿又问道:“且她发现了我们为何是要往珍宝铺去,这又有什么用?”

国舅爷嫌他吵,正要说话便见回客栈取银两的惊絮回来了,她牵着两匹马,身上也背好了行囊。

星河终于悟了。

雁回是为甩开他们。这小镇太小,若追踪寻人的话只能步行,雁回知晓自己被人盯上了,便特意使了一计,她留于珍宝铺,惊絮便转而回客栈收拾行囊,顺带再把马儿牵来,到底人腿比不得马儿四蹄,等他们再折回客栈骑马追人,雁回早就失了踪迹。

国舅爷暗暗叹了一声,虽知晓自己上了雁回圈套,但面上轻轻笑了笑,只是这笑未达眼底,仔细看上去还有唇边裹挟了一两分涩意。

犹记得,雁回还未入宫时的脾性,一言不合便与旁人大打出手,脑袋如那黑锅似的又铁又硬,竟不想士别三日,这性子变了许多。他知道那深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在那破庙,便听闻了无数事迹,谢昀专宠兰妃,谢昀压下雁回生辰,圣旨蒙尘被迁怒。他大概能猜到雁回是在宫里受了多少委屈和算计,才会练就现下这副柔韧的性子。

“狗崽子。”国舅爷骂了声。

星河又委屈上了:“主子……”

“没骂你。”国舅爷看着雁回主仆二人骑马离去,两人又往店铺深处藏了藏。眼见这二人把肉铺当成了自己的家,那肉铺的屠夫终是忍不住了。

“那你骂谁?”屠夫茫然地拿手指着自己:“我吗?”

国舅爷看他一眼,没好气道:“有你什么事。”但到底在人家店里待了这般久,国舅爷将钱袋抛给了屠夫,算是答谢,随后大步走了出去。

星河赶紧跟上:“主子,我们现下怎么办?”

国舅爷昨夜肯让店小二把驴子牵走,只因他知晓雁回主仆二人要在客栈休息的打算,便想着用这两日时间去寻个什么活儿来做,挣点买马钱。

没想到害了那驴不说,还遭那人发现了踪迹。

想到那横死的驴,国舅爷有些愧疚,但他面上不显,道:“能怎么办。”

当然是原计划照旧,左右雁回是往郦城去的,这里离郦城也不远了,就算一时半会儿追不上,之后能确定雁回人平安到了郦城也不算失利。

这般想着,国舅爷当下便要带着星河去找活儿,经过雁回方才待过的珍宝铺时,那掌柜的频频打量二人,当他目光触及到星河勾破的衣诀一角时顿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

“这位爷,有人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

星河一愣,国舅爷看了看星河又看看这个掌柜的,想来掌柜口中的‘有人’指的便是雁回,遂问:“给他的还是给我的?”

掌柜的道:“给这位爷的。”

国舅:“……”

星河不知如何是好,眼巴巴地看向国舅,等着自己的主子指示。

“进去瞧瞧。”国舅爷刻意显出自己大气的名将风范。

二人走入珍宝铺,掌柜的便捧上来一个檀香木匣交给了星河。星河在国舅爷炙热的目光下,磕磕绊绊地打开匣子,那支被雁回挑中的簪子赫然呈列其中。

国舅一眼看见那木簪上兰花的纹路,愣了愣,终是笑了。

雁回在知道作为在暗中潜伏跟踪她的自己并无恶意后,送了这木簪以报‘热水’之恩。

国舅爷神清气爽道:“走买马去。”

星河不解,虽然白白得了个长木簪,可这簪子怎么看也不能价值千金,怕是与街巷小贩置换个白馒头人家都不愿意。

只见国舅爷摘下羊脂玉冠,取过这木簪束了头顶的发。他掂了掂羊脂玉冠问这珍宝铺的掌柜的收不收,他可以低价卖了。

这羊脂玉冠一瞧便是个好物件,掌柜的接连从天而降了两块馅饼,喜不自禁,忙点头称是。

之后国舅爷问他哪里有售马匹的,掌柜的指了马市还特意告知市场中那户商家的马是物美价廉的。

置换了钱财后,二人便往马市去,按着珍宝铺掌柜所说,很快便买了马儿,还剩下的一点闲钱,星河用来买了干粮。

准备妥当,二人当即架马而去。

出了城便是沟壑纵横尘土弥漫的黄土地,二人追赶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忽的国舅爷勒马停下,旁边的星河见状也勒了马。

“吁……”星河偏头问:“主子?”

只见国舅爷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面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在面上。下一瞬,一处地势稍高的石块后走出两人。

星河还来不及反应,便见手里握着缰绳的雁回,抬眸朝他们看过来。姣好的面容上有一瞬的不可置信,“张三?”

星河一呛。

雁回打量着他:“你的腿?”

星河窒息,身旁国舅爷不动声色地踢了他一下。星河回神,连忙摆出国舅爷惯有的姿态,朝雁回拱了拱手道:“草民见过皇后娘娘。”

身边的国舅爷也装模作样地行礼。

雁回除了答谢了‘热水’之恩外,着实想知道一路以来跟着的人到底是谁。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被太后藏在皇家寺庙内院里残腿的张三。

柳眉微蹙,雁回注意到张三的腿以外还看见他身旁仆从发间的木簪。

见雁回疑窦顿生,星河又嘴笨。国舅爷假传懿旨张口就来,道:“禀娘娘,我等奉太后之命随身保护娘娘安危。”

雁回不置可否,话锋一转沉声质问:“你这腿何时好的?”

固然雁回未悬那九龙凤冠,星河却被她凛冽的目光骇住,偏头去看国舅问:“我……我这腿何时好的?”

国舅:“……”

“你。”雁回淡淡对国舅道:“将面具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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