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撒花!
我十二岁入宫,十六岁当太后。
燕思枉五岁做太子,十八岁登基为帝。
此后几十年,燕思枉从未食言,给了我无上尊荣。
我出身皇后母家承恩公府,蓝家庶出七爷的嫡五女,蓝家与我同辈的女孩子共有三十二个,我是其中最小的。
因为父亲官职低,又是祖父宠妾所生,祖母一向不喜欢我们这屋的孩子。
太子第一次来蓝家,堂姐们纷纷去祖母院里献殷勤时,母亲将我留在屋里描红。
母亲说,燕思枉是皇后所生,将来要做皇帝,贵不可言,像我这样的身份,皇后姑姑看不上。
但我还是去看了,换上小丫鬟的衣裳,借着送糕点的机会偷偷去瞄了一眼。
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就那么瞧不起人呢?
有几个堂姐认出了我,捏着帕子笑话,我恨恨地抓了几个爱吃的点心回屋告诉母亲,“我才不稀罕见燕思枉,我只是好奇而已!”
十二岁时,堂姐们纷纷议婚,长房嫡出的女儿有意嫁进东宫,借着拜见皇后的名头进宫。
但若是单独去,未免太过招摇,要是婚事不成名声就彻底坏了。同辈的姐妹们都在议婚年纪,已经不方便四处走动,只剩下我一个能与她同去。
长房送来了华丽的绸缎首饰,说以后让我陪着姐姐进宫。
那时候我才算是与皇后姑姑、太子表哥正式见面。
我知道长房是出于无奈才选的我,每次进宫都格外老实,堂姐和皇后谈得再兴起我也不插话惹嫌,只顾着吃宫里的点心。
不过燕思枉对堂姐的态度和对我是一样的——一样的漠视。府里有传言,他不想与蓝家亲上加亲。
母亲说,蓝家天然的是他的支持者,他不必浪费一个太子妃的位置拉拢蓝家。
我有一点难过,因为以后吃不到皇后宫里好吃的小点心了。
最后这婚事果然不成,皇上定了燕思枉与大将军府的婚事,皇后为了安抚娘家,送了好些东西出来。
其中除了给堂姐的补偿,竟然也有几匣子点心是单独给我的。
长房伯母阴沉着脸让我同堂姐进宫谢恩,堂姐的眼睛有些红肿,得了点心的我也不得不压抑好心情,露出戚容。
那天皇上恰好来了皇后宫里,他觉得对不住皇后娘家,特意要见蓝家的小姐,原意大概是想赏赐些东西。
堂姐带着我走出屏风,我见皇上嘴角有点心碎,恰好是我喜欢的那种,忍不住笑了一下。
回家后半个月,皇后宫里派来使者,说皇帝想要纳我入宫。
我那时候年纪太小,姿色什么的都无从谈起,全然一副孩子模样,大监说,皇上就喜欢我像个孩子一样。
这件事一度闹上朝堂,朝臣们觉得皇后是我姑姑,我入宫于礼不合。但皇上一向强硬,何况他只是要纳个妃子,又不是要修鹿台做昏君,怎么就不行了?
吵来吵去,最后我还是进了宫。
母亲忍着眼泪跟我说:“你要讨好皇后,她才是你最大的倚仗。”
我说我知道的,母亲放心。
但母亲和父亲都放心不下,因为我才十三岁,甚至因为从小体弱,我连葵水都还没来。
不能侍寝,怎么在后宫生存呢?
父亲在短短一段时间愁白了头。
不过也有好处,父亲升官了,在从六品的位置熬了十多年,女儿一进宫,他就成了四品。
我的宫室就在皇上寝宫附近,他下朝了来看我,问我那天在皇后宫里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告诉他是因为他嘴角有点心碎。
他又问我喜欢什么,我总不能说我喜欢吃吧,就告诉他我喜欢画画。
他让大监去他的私库拿上好的笔墨给我,跟我说御花园的景色很好,可以去那里画画。
晚上他歇在我这里,伺候我的白露姑姑忧心忡忡地与大监对视,没有人敢告诉皇上我还没来葵水。
我抱着被子躺在床上,被风吹得有些冷,不由得浑身打颤。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你有小名吗?”
我点头,“有的,母亲叫我螟蛉子。”
“睡吧,螟蛉子。”
皇上没碰我,他只是觉得我是个讨喜的孩子才叫我进宫,不关心我怎么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在后宫活下去。
但他一直都挺喜欢我的,可能因为我们喜欢吃同一种点心、喜欢看游记、喜欢听琵琶,他说他曾经有许多伙伴,但那些人一个个都离他远去了,只剩我这么个臭丫头能够陪着他。
那时候宫里有些不受宠的年长妃嫔会养宠物,小狗小猫之类的,她们会给宠物戴华贵的首饰,吃珍馐美味,仅仅为了排遣孤寂。
我有时候觉得,对于皇上来说,我就是他的小猫小狗。
皇上年纪大了,很少来后宫,有时候一个月只两三次,大半时间都歇在我这里。
每每去向皇后请安,妃嫔们的恶意都能将我吞没。
但我时刻谨记母亲所说的话,对待皇后没有半分失敬。
她见我安分乖巧从不忤逆,也多了几分香火情,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渐渐也叫我去她宫里吃茶看戏。
在那里我与太子妃朱氏相识,她是塞北长大的爽朗姑娘,比我大几岁,当着皇后的面还装装样子,背地里扯着我的头花让我叫她姐姐。
我再没想到太子妃是这样热情恣意的性格,她的出身那么高贵,容貌那么美丽,我心想,眼高过顶的太子应该也无从挑剔了吧。
偏偏那一幕被燕思枉看到,他黑着脸斥责太子妃胡闹,我们两个乖乖站着被他训了一通。
朱氏走的时候偷偷将帕子塞进我袖子里,“下次我来找你拿。”
太子回头看了我一眼,论起来,我们有一年没见了,我见他比之前黑了一些,眉宇锋利许多。
我慌张地低头不敢再看。
我过十五岁生日的时候皇上特许母亲进宫来看我,母亲跟我说父亲升了从三品,再努努力,说不定有机会升到三品的位置上。
又听说兄姐家谁又生了孩子,谁又放外任了之类的消息,一家子蒸蒸日上。
我知道这是皇上对我的宠爱,我真心感激他,我只是在深宫里偶尔陪陪他,他给我的回报却如此丰盛。
母亲试探问我,是否侍寝了。
白露姑姑及时将话题岔了过去,让我和母亲去拜见皇后娘娘。
我其实已经来了葵水,但皇上依旧没碰过我,白露姑姑偷偷打听来,他已经不能行房事了。
所以在我这个孩子这里才格外放松吧。
只是这种秘闻传出去谁都得死,我是不能告诉母亲的。
也是在那天,太子妃查出有了身孕,东南海战告捷。
接连而来的喜讯让皇上心情大好,他来看皇后时正好遇见我和母亲,忽的想起那天也是我的生辰。
“螟蛉子今日生辰,朕赏你一个位分可好?”
皇后实在是开心,竟然放下身段与皇上说笑:“皇上要给便给,别逗那孩子了。”
于是,我成了正二品的德妃,在后宫仅次于皇后。
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往后的日子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起因是皇上带着太子在京郊打猎,两人竟然都染上了疫症。
皇后与诞有二皇子的锦妃衣不解带地为皇上侍疾。
皇上一直对我很好,我也想要去照顾皇上,却被锦妃的人拦在外面不许进去。
从前锦妃安分守己,对我也温柔可亲,但她意识到皇帝和太子可能因疫症死去之后,被膨胀的野心包裹,决定为二皇子争一争前程。
太子妃朱氏怀着孕无法照顾太子,蓝家紧急送了一个远房堂姐进宫,既是照顾病患,也图谋以后留在东宫做太子的女人。
皇后姑姑丈夫儿子两头烧,短短几天苍老了很多,我只得往返于东宫和皇上寝宫,时刻告诉她太子的情况。
太子妃挺着肚子握着我的手说:“德妃,我不信那个蓝家丫头,你进去帮我看看太子好不好?”
我答应了她,进了燕思枉的病房。
那位蓝家堂姐脸色青白,累得狠了,撑着头坐在椅子上睡着。
我走到他床边,发现他竟然睁着眼睛。
他发着烧,整张脸烧得通红,嘴唇泛起白皮。
“太子,皇后娘娘照顾着皇上,病情正在好转,太子妃很担心你,你有没有什么要和她说的?”
太子看着我,眼神清明。
他的声音很低,很沉,断断续续的,“我很好……别累着……”
“好,我会跟她说的。”
“打了头熊……做毯子……”
“知道了,太子休息吧。”
我给他擦了汗,换了降温的湿帕子,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我告诉太子妃,太子一切都好,让她一定安心养胎,不要忧虑。然后急着去和皇后复命。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皇上和太子都渐渐好了起来。
皇后却倒下了。
皇后姑姑是祖母的亲生女儿,父亲的嫡姐,她一向不太看得上庶出弟弟家的我,但是我进宫几年,她对我尽到了长辈的责任。
每每去她宫里,总能吃到喜欢的点心。
虽然那点心皇上也喜欢,可我愿意相信里面有对我的情义。
几个月的不眠不休殚精竭虑击垮了她,病来如山倒,太医院众人束手无策,胆战心惊地和皇上说该准备丧仪了。
我去看望她的时候她昏睡着,伺候她的春嬷嬷给她剪指甲,指甲缝里隐隐有血渗出来,那是将死之兆。
我跪在她床前,“姑姑,你好起来吧,太子妃和太子都需要你……我……我一个人在宫里害怕……”
春嬷嬷怜惜地摸了摸我的头,眼角滑落混浊的泪。
或许是她可怜我,皇后走后,春嬷嬷没有出宫,而是跟了我。
皇后死前见了皇上最后一面,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她的丧事结束,三月丧期一满,皇上就下了两道旨意。
其一,二皇子燕越凛封为郑王,离京前往郑地就番。
其二,立我为继后。
二皇子仓促离京,锦妃大病一场,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病好后她在自己的宫室修了佛堂,余生都在吃斋念佛中度过。
太子妃挺着大肚子来了祝贺我,代表东宫送了许多贺礼。
所有人都知道是皇后说动皇上立我为继后,目的就是为了保证太子的地位不可动摇,绝了锦妃的念头。
我才是捡了便宜的那个人,朱氏反而给我送礼,我觉得受之有愧。
她走后,我仔细查看礼单,想着以后怎么回敬。没想到却在礼单中看到一条熊皮地毯。
春嬷嬷说:“奴婢记得是太子之前打猎猎得的,本以为要给太子妃,或许太子妃有孕在身不宜用熊皮。娘娘您体寒,正适宜用。”
我点点头,心想,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为了报答姑姑,以后我也要努力保护他们。
暮秋时节,太子妃终于生产,我作为皇后,在寒冷的冬夜守在她的产房外,殷切期盼着。
伴随一声啼哭,产房里沸反盈天的声音消失了,过了许久,产婆才颤抖着抱出一个孩子。
我接过襁褓,里面的孩子哭声微弱,似乎也察觉了的周围诡异的气氛。
“启禀皇后娘娘,是……是个女孩……”
她生下一个女孩,红红的皮肤,皱巴巴的脸,左边手腕以下空空如也。
那个孩子天生没有左手。
太子在那个时候到了,他似乎刚从温暖的地方赶来,身上有一股笔墨和炭炉的味道。
他看着我手中的孩子,也看到了她残缺的手腕。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用衣袖遮住那里。
“太子,去看看太子妃吧。”
他朝我伸手,我不由得后退一步。
“太子,这是你的孩子,你和太子妃的孩子。”
他转而看我,那一瞬间我害怕极了,我怕他伤害那个孩子,我怕我保护不了太子妃的女儿。
可是皇室哪里容得下一个畸形的孩子,那会被视为不祥之兆,连累她的父亲母亲都受到厌恶!
我甚至想抱着孩子跑,可跑去那里,跑了之后怎么办,我一概不知,只能像个蠢货一样在原地瑟瑟发抖。
“德妃。”
“不行!不行!”我只知道摇头。
良久,他似乎轻叹了一声,然后说:“抱好她,别松手。”
太子离开后去见了皇上,御书房的灯彻夜未熄,产房中的太子妃昏迷不醒,而我就抱着那个身体残缺的孩子在冷风中站了一晚。
没有奶娘敢来给她喂奶,没有人认为她应该活下去。
第二天,宫里对外传出消息,太子妃第一胎生下的孩子体弱,当夜就死了。
而我的宫殿里从此多了一个小孩,我把她放在熊皮地毯上用玩具逗她,懵懂无知的孩子咯咯直笑。
太子妃醒来后拖着虚弱的身体,在我的宫门外磕了三个头。
宫妃外命妇问起来时,我说那是我在济幼院领养的孩子,她们暗地里嘲笑:
“皇后是个不下蛋的鸡,领养个鸡崽子都没有翅膀。”
我亲亲她空荡荡的手腕,“我们京梧不是小鸡,是小凤凰对不对?”
回答我的,是燕京梧的稚嫩笑声。
皇上不喜欢京梧,自那以后几乎不踏入我的宫殿。
他开始宠幸一些年轻的宫女,那些女子与当年的我一样,又小又懵懂,我心疼她们,多有赏赐。
其中最得宠的是宫中乐坊的一个乐姬,皇上在宫宴上允许她坐在龙椅旁,酒过三巡,更是兴起,要封她为“月美人”。
在那女孩欢喜地跪下谢恩、众臣齐齐恭贺皇上得一佳人时,太子却开口:“还请父皇换个封号,以免冲撞了名讳。”
场面冷了下来。
皇上放下手中的酒杯,转头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无端让我觉得害怕。
他忽的笑了,“朕倒是忘了皇后,是朕的错,还好有太子提醒。”
我这才反应过来,太子说的是我。
自从进了宫,我是德妃,是皇后,是后宫中面目模糊的女人中的一员,我已经很久都不是我自己了,以至于一时间都没想起自己的名字。
太子竟然知道蓝盛乐这个名字,也让我惊讶。
我冲皇上笑了笑,“光顾着看美人,臣也忘了呢。”
皇上脸上的笑意淡了,他转头对那女子说:“既然如此,就册为丽嫔。”
我暗暗捏住帕子——皇上原本是她册为美人,经太子一说,就又升了一品,明显是生气了。
我担忧地看了一眼太子,却发现他也正在看我。
我冲他遥遥举杯,暗想:一定不能让皇上对太子不满。
为此,之后无论丽嫔如何不敬,我都不责怪。
皇上整日召幸丽嫔,即便每月初一这样本该与我一起的日子也不例外,我除了赏赐丽嫔,别无二话。
宫中诸人觉得我懦弱,转而奉承起丽嫔来,太子妃为我打抱不平,我耐着性子劝她:
“没关系的,皇上已经失去姑姑了,有人能让他开心是好事,犯不着生这种气。我只要东宫好好的,京梧好好的,别无他求。”
太子妃红着眼睛发誓:“总有一天,我朱琪不要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我没想到的是,我的退步助长了丽嫔的气焰,也让她犯下滔天的大错。
为了留住圣宠,她给皇上服用房事助兴的药物,结果用药过量,让皇上死在了床榻上。
太子比我先一步得到消息,等我赶去时,丽嫔与她宫中众人已经全部被灭口,皇上也被收拾妥当运回寝宫,众臣围绕着太子争执不停,纷纷叫嚷皇上驾崩之事离奇,质疑太子是否做了手脚。
我不能让太子背负这种骂名,当即怒斥众臣:
“太子是储君,是皇上嫡长子,是皇上亲手养大的孩子,你们把他想成穷凶极恶之徒,是在说皇上教导得不好吗!”
“臣等不敢,可是……”
我打断他们的话,“皇上已然驾崩,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子执掌玉玺指挥国丧,众位大臣还请多加辅佐,莫要让皇上走得不安心!”
我从大监手中拿过玉玺,当着众人的面交到太子手上。
他并不像我想象中的悲伤,但我觉得他接连失去了父母,一定很难过。
我轻声安慰他:“太子,你还有我们。”
他抿着嘴唇,接玉玺的手指冰凉,但他还是振作着处理一应事务,制衡那些不安分的老臣,消弭皇上驾崩后的各种暗潮汹涌,顺利登基为帝。
册封我为太后的旨意是他亲自送来的,那是他第一次到我的宫殿,燕京梧在乳母的怀里哭闹不休,似乎是预感到生父的到来。
他走到燕京梧身边看了看她,我说:“你可以抱抱她。”
他没有抱京梧,终此一生,他也没有抱过一次京梧。
他环视一周,将目光停在那块熊皮地毯上,“我送你的地毯,喜欢吗?”
“我和京梧都很喜欢。”
“以后你是太后。”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想谢谢他,却觉得以我的身份不适合对他说这种话。
他背着手看我,离我几步之遥,但我就是觉得他离我很远很远。
他郑重地对我说:“蓝盛乐,你会有无上尊荣。”
那年我十六岁,正式成为了太后。
10
我搬到了更大更华丽的坤宁宫,皇后主导了翻修工程,耗费不菲,但宫里宫外都无人敢置喙,只因皇上默许。
那些十二三岁因堂姐要进宫才捡漏得到的瑰丽珠宝、锦衣玉缎,如今堆满了我的库房,用到下下辈子也用不完。
皇后无论寒暑,每一天都会来向我请安,因为她那郑重的态度,宫中也无人敢轻视我这个年幼的太后。
燕思枉的后宫妃嫔比起先皇清简许多,仅有尚书家的次女薛嫔和两个宫女出身的才人。
唯独当时蓝家送来的蓝盛若身份特别,不尴不尬一直没有册封。
按母家算,她是我的堂姐,我应当照看她,但我怕我的关心引起不必要的纷争,让皇上和皇后难做,所以一直没见她。
我始终相信燕思枉有他的考虑,能平衡好外戚和后宫的关系。
蓝家人却认为我愚蠢,放着自己家的血脉不顾,一味地讨好武官家的皇后。
大伯母递了帖子想进宫,我称病不见。
朱氏依旧日日来看我,给我带来好吃的点心。
我们都不提这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从姑姑和先帝身上学会了沉默和等待,某种意义来说,是个软弱无能的人,一向只会存着善意静默不语,做力所能及的事。
如我所料,最后燕思枉还是纳了她,她来我宫里请安谢恩时,穿着棠棣色的织金云锦宫裙,清爽的发髻上斜戴着一支喜鹊登枝的簪子。
当年我进宫时也是这样,衣裙色彩都是暗暗的,看着像偷穿礼服的小丫头。
那时候白露姑姑愁眉苦脸的模样都还历历在目——蓝家为我准备的嫁妆华丽有余,却都不是我那个年纪该穿的。
还好一进宫先帝就赏了我许多绸缎,紧赶慢赶做了几套宫裙,才没让满宫人笑话。
忆起几年前发生的事,我不免感同身受,让白露姑姑去库房挑些衣料给若夫人。
“臣妾谢太后恩裳。”
“过几日蓝家人进宫,哀家让带上你母亲,你回去好好准备。”
“是!”
在偏殿玩耍的京梧不知怎么跑了过来,看到跪坐着的若夫人,她有些激动地扯她的衣摆,“太后的……”
我招手让京梧过来,“这是皇上的若夫人,她穿的是她自己的衣裳,不是我的,京梧误会了。”
京梧指了指若夫人,又指了指我,水汪汪的眼里满是气愤。
若夫人解释:“姑娘,我的衣裳是皇上赏的,不敢冲撞太后。”
我还以为是蓝家准备的料子,没想到是皇上赏的,心想皇上也是奇怪,怎么赏若夫人这样老气横秋的衣料。
我捏了捏京梧的小脸,“听到没有,还不去道歉。”
京梧隐约明白了,摇摇晃晃地拿了块点心走到若夫人面前,“京梧错了,给你吃。”
若夫人伸手去接时,看见了被宽宽的袖摆遮掩住的空荡荡的左手手腕,低呼了一声。
京梧不明所以。
春嬷嬷急忙抱走了她。
“她生下来便是这样,吓到你了,回去吧。以后要听皇上皇后的话,有什么难处也可以来这里说说,哀家能帮的总会尽力。”
“是,谢太后娘娘。”
11
皇上一连宿在若夫人那里半个月,朱氏再来看我时,我觉得过意不去。
“给太后带来了新做的点心,尝尝看,若是喜欢,我明日再做一些。”
我用帕子托着吃了一块,咸香可口,是我喜欢的口味。
“辛苦你了,我很喜欢。”
京梧睡眼惺忪地醒来,揉了揉眼睛要我抱,待看见她,老老实实地行了个礼,“皇后娘娘安。”
“京梧近来又长高了,长漂亮了。”
京梧不知道怎么回答,无助地看向我。
皇后的眼眶有些泛红。
京梧被我养大,不知怎么也继承了我那温糯的性格,因为不知道怎么报答旁人的热情而手足无措。
我蹲下身子耐心同她讲,“皇后娘娘喜欢你啊,京梧喜欢皇后娘娘吗?”
她默默地退后了一小步,小心翼翼地点头。
皇后转过头,拿起手帕按了按眼角。
京梧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眨眨眼睛无辜地看着我,“皇后娘娘怎么了?”
皇后猛地起身,“我先走了……”
没等到我回答,她就逃似的往外跑,我怕她情绪失控,跟着追了出去,在坤宁宫外拉住她。
“朱琪,京梧还小,她以后会明白的,你不用太自责。”
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皇后的身份让她无法号啕大哭。她维持着皇后的端庄仪态,眼泪却不停往下掉,情绪和身体仿佛割裂了。
慢慢的,她平静下来。
“对不住,我失态了。”
“没事。”
皇后从坤宁宫哭着离开的事还是被传得满宫皆知,皇上当晚就去了皇后宫里。
宫人们猜测皇后当日是向我哭诉若夫人专宠的事。
而后皇上不再专宠若夫人,雨露均沾,后宫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后妃们以为是我劝了皇上,意识到我对皇上能产生影响后,她们也学着皇后来向我请安。
坤宁宫变得热闹起来。
12
眼看天气渐渐回暖,京梧换上春装,春嬷嬷为她梳了双丫髻带她去御花园玩耍。
我想起先帝赏我的画具,一时兴起,想画一幅京梧的画像。
春嬷嬷们铺好了毯子将京梧放上去,摆满了她喜欢的甜点果子玩具,几个人围着她玩耍,我就在旁边静静地画。
天气正好的时候,又有一行人来了御花园。
“嫔妾参见太后娘娘。”
“快起来,不用多礼。”
来的人是薛嫔,带了二十来个丫鬟公公,提着食盒华盖之类的东西,应该和我一样是来赏景的。
燕思枉登基后,最先怀孕的不是皇后也不是若夫人,而是薛嫔。
薛嫔因是家中小女儿,养得娇惯些,仗着母家有权势,不把诸人放在眼中。
特别是若夫人,几次被她嘲讽是蓝家送上门的穷酸女儿。
皇后都因此申饬过她一次。
燕思枉和先帝很像,都喜欢柔顺乖巧的女子,所以薛嫔一向不得宠。
宫里宫外都盯着谁能生下皇长子,薛嫔一怀孕,顿时万众瞩目。
她一怀孕便不来坤宁宫请安了,据说连皇后那里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故此我也好些天没见到她。
薛嫔与我行了礼,她的宫人也为她布置好休憩赏景的位置,京梧好奇她那顶华盖,过去看了又看。
她毕竟年纪小,不小心碰倒了茶盏,薛嫔皱了皱眉头,不能打骂京梧,就冲着宫女发脾气,当着我的面让太监掌嘴。
京梧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直哭。
我不想引起争端,让春嬷嬷把京梧抱回来,薛嫔却依旧不解气。
“太后娘娘还是藏着些京梧姑娘吧,畸形儿本就不祥,如今阖宫上下都为着皇嗣准备,莫要传染了大家。”
“放肆!”
“嫔妾句句都是为了皇上太后。”
“哀家看薛嫔是孕中脑子糊涂了,来人,送薛嫔回宫,抄五遍清心咒送来坤宁宫。”
白露姑姑应道:“是。”
薛嫔固然不服气,但也不敢当众忤逆,忍着气离开了。
等她走了京梧才敢小声问:“太后,什么是畸形儿?”
我看着画中被我用花掩饰的京梧的左手,握笔的手不由得颤抖。
一个薛嫔尚且如此,将来京梧又要承受多少狂风骤雨……
就在这时,燕思枉的声音响起:“谁在太后面前说了这种话?”
燕思枉穿着常服走来,身后的大监还抱着奏章,似是从御书房刚回后宫。
他走近了,看见了我的画,也看见京梧脸上还未干的泪痕。
我还在思索怎么回答他时,他已经猜到我想要息事宁人,转而问京梧,“谁说了畸形儿?”
京梧一向怕他,“薛嫔娘娘说的。”
燕思枉的手转动着手上扳指,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这样让自己平静下来,先帝去世时我就发现了。
“后宫中的事,皇后管束就好,她如今怀孕,皇上不要太……”
“朕明白。”
“皇上,这件事还是不要传出去,免得皇后伤心。”
他顿了一下,随即握紧了拳头,尽量压低声音显得没那么愠怒,“太后想得周到。羯人进攻了一批宝石,朕已让人送去了坤宁宫,太后挑喜欢的做些冠饰吧。”
“皇上费心了。”
皇上去找皇后用晚膳,我也带着京梧回了坤宁宫,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
三天后,薛嫔因为不敬皇上被贬为良人,幽禁皇城边缘的失修小院。
她被太监拖走那天,皇后让满宫人去看着。
皇后来我这里请安时我刻意支开了京梧,握着她的手,“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下次别这样了,旁人会议论你的。”
皇后冷笑,“这宫里有旁人的份么,你我和皇上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难不成是为了受这种腌臜气!太后,我说了不会让你委屈!”
“我不委屈,真的。”
皇后忽的又变回了那个恣意妄为的将门虎女:“我觉得你委屈了你就是委屈了!”
“是是是,给皇后赔罪成不成。”
这样的做法效果显著,薛嫔前脚被我罚抄经,后脚就被贬禁足,怀了孕的高位妃嫔说关就关,皇上皇后对我的重视可见一斑。
宫妃们再来坤宁宫时,连大声说话也不敢了。
13
蓝盛若被封为夫人以后,蓝家嫡支已经很久不来拜会我了。薛嫔事发,大伯母又开始拉着母亲要进宫看我。
我总不能一直称病,终于还是答应了。
当年那位想要嫁给燕思枉的堂姐已经成婚几年,和丈夫去了外任,留下一个女儿在京中。
大伯母很喜欢,也把那孩子带进宫来。
她们知道我没有孩子,领养了京梧,话里话外都是既然我喜欢孩子,何不养育侄女。
那个孩子长得可爱,小小年纪已经很有仪态,有那么一瞬我是心动的,京梧总需要一个朋友。
但看到大伯母回避京梧左手手腕的目光和即便掩饰了还是看得出的鄙夷,我还是回绝了。
当年我让她活下来,那就有责任让她好好长大,很多人都以为京梧是我养的小猫小狗,看她就像看待当年受先皇宠爱的我一样。
那时候,那些人,表面再恭敬热络,心底的不屑一顾都像刀子一样往我身上扎来,再迟钝的人也感受得到。
所以我格外喜欢去皇后宫里,皇后姑姑看不上我却还是会给我准备点心怕我饿了,太子妃在旁人面前总是恭恭敬敬称我一声德妃。
当然,还有燕思枉,他们夫妻对我很好。
大伯母被我拒绝后面子上不好看,母亲便另起一头说起若夫人的事来。
若夫人的父母如今进了京,由家族奉养。他们夫妇未曾生育,家族众人嫌弃他们窘迫也无人愿意过继,便从保育堂抱养了一个儿子,也就是若夫人的弟弟。
“真是个好孩子,文章写得极好,又肯用功,你几个哥哥拍马难及,今年也要下场科举的。”
母亲夸了一阵,大伯母脸色依旧不好看。
“若夫人父母是有福的人。”
我点点头。
谁料大伯母说:“终究不是我蓝家血脉。”
我和母亲快速对视了一眼,明白大伯母的心情。
她当年送若夫人进宫原本就是撞运气,谁能想到若夫人如今在宫里圣眷深重,是皇后以下第一人。
早知如此,她一定会过继一个嫡支孩子给她家的,如今只能看着那个养子占了若夫人的好处。
大伯母之后又去看了若夫人,我与母亲独处时问她:“母亲提起那个人,是不是想帮他?”
“看家中意思,有意再过继一个孩子。蓝枫实则是个有才的人,用得好了对蓝家有大益处,长房却看不明白……”
“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会跟中宫提一提。”
这次进宫,除了蓝枫,母亲竟然只字未提。
我好奇那个人有多厉害,能让母亲把亲生儿女放在后面,单单为他来向我这个太后说清。
没错,即便母亲和我是母女,但我做了太后以后,我们也隔阂了许多。
从前兄姐们谁家生孩子了,谁家娶媳妇了,谁的妯娌连襟不好相处了,母亲都能与我说说。自从我做了太后,她怕我难做,能不说的尽量不说。
母亲走后,我将蓝枫的事和皇后说,她会替传达给皇上。
只是那之后半个月不到,若夫人查出了喜脉,蓝家人欣喜进宫探望。
蓝家更不可能放弃过继儿子给若夫人父母了。
14
宫中已经两人有孕在身,而且一个是母家显赫的薛嫔,一个是先皇后的侄女,皇后的压力无形增加了许多。
若夫人一怀孕,蓝枫的事皇后就不再适合掺和了。
皇上来向我请安时,我亲自和他提了蓝枫这个人。
说来有趣,这还是我第一次向他请求。
“既然已经过继,便是蓝家人,没有赶走的道理。太后考虑得对。”
燕思枉不假思索就给了回答,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
我想,既然已经求了一件事,干脆就多嘴到底。
“你有空多陪陪皇后吧。你别气,她没不开心,只是我希望你们能有个孩子,你们是患难夫妻,这样的缘分和情义是世间难得的。”
“自然。”
他转动着手中扳指,我有些紧张,不知道他哪里不开心了。
他却突然转了话头,“天气渐渐热了,太后不如去行宫避暑。”
我在宫中名为太后,实际上从不管后宫的事,日日在坤宁宫无所事事,既然他提了,我也不拒绝。
“那就多谢皇上好意,皇上与皇后闲了也可来休养几天,京中燥热,务必注意身体。”
燕思枉在中宫连宿了几日,我见皇后脸色如常,并无不妥,又让春嬷嬷去给若夫人和薛嫔送了些珠宝补品,才放心带着京梧去行宫避暑。
行宫总管安排我住望星馆,我记得那是先皇在时皇后姑姑避暑住的地方,觉得应当留给朱琪住,让主管给我另寻一处。
谁料行宫众人纷纷跪下,“皇上安排奴才等将望星馆整修出来迎接太后娘娘住,这行宫内除了此处其余地方简陋得很,一时半会怕是不宜居住,太后娘娘恕罪!”
既然如此,我也不想为难他们,带着京梧住了进去,但把正房留了出来。
京梧问我为什么不住最大的那间屋子,我告诉她,那是先皇的皇后住的地方,我是她的侄女,也是她薨了才立的继后,不应当越过她。
京梧懵懂地点点头,不甚明白,但她自那以后每天早上都会去正房外面行个礼。
她说,皇后娘娘就是那样来看我的,她要替我尊敬这位娘娘。
春嬷嬷见状,想起了皇后姑姑,又哭了一场。
15
在行宫中的日子很是轻松,没有宫中的纷繁复杂,只管看看书,钓钓鱼,泛舟荷塘摘莲蓬,因为行宫中只我一个主人,我甚至可以小酌几杯,不用担心别人说我这个太后孟浪。
我会带着京梧打扮成普通母女的样子溜出行宫,去郊外皇庄游玩。
她在那里交了几个朋友,皇庄的农人过得比一般农户要好些,也更有分寸,虽然京梧少了一只手,但见我们衣着打扮不是寻常人家,那些人多有恭敬。
京梧渐渐长大,也知道自己与众不同的地方,她见行宫中伶人抚琴吹笙时也会露出羡慕的目光,但也只是小小的伤心一下。
那些孩子问她的手怎么了,她大方地给他们看,然后用白露姑姑教她的话告诉他们:“我的左手太漂亮了,天上的神仙羡慕我,给我拿走了。”
然后她和那群孩子下堰塘摸鱼,抓泥鳅,几天不到就晒成了小黑妞。
晚上她抱着我睡觉,喃喃着:“我喜欢这里,我们一直在这里好不好?”
听着外面的蛙声蝉鸣,盛夏的热风和屋里的冰气交替,我前所未有的安心。
快到夏末的时候,白露姑姑传来消息,皇后怀孕了。
16
皇后写来的信里说,她这次怀孕不太舒服,成日孕吐,特别好吃酸的。
又说宫中有孕者众,她准备给皇上纳几个妃嫔,随信来的是几幅画像。
皇后有孕,各家都想着送女入宫,与其被逼着选宫妃,不如自己先准备起来,皇后这样做并没有错。
只是我总觉得身为一个女人主动与人分享丈夫,一定不好受。
皇后选来的女子个个容貌出众,有温婉妩媚的也有文气清冷的,看得出来是用心选了。
我回信里只说让她好好养胎,且与皇上商量着办,其他没多说什么。
新人选定了,原本该夏末秋初进宫的,燕思枉却带着一个良人来了行宫。
皇上不在,那些女子便依旧在宫外等着。
他带着的孙良人原本是伺候他的宫女,后来被皇后点名做了东宫妾室,一向没什么宠爱。
他来行宫先拜见我,发现我没有住在望星馆正房时愣了一下,转去看行宫主管。
我解释说这是姑姑的屋子,我不便去住。
他背起手说:“太后有心了。过几日就是你生辰,皇后身子不便来,朕为你贺寿。”
我才知道,他竟然是来给我庆生的。
各宫妃嫔和外臣孝敬的寿礼都送去了坤宁宫,他只带着几车他和皇后送的东西来了行宫。
“这……早知道让你跑一趟,我就回宫去……”
“不必,宫里乱糟糟的。”
我总觉得这样不对劲,但燕思枉和先皇一样,决定了的事不可更改。
于是行宫开始筹办我的生辰宴,各处都忙起来,反倒是我最闲。
每日都有快马送奏折来给燕思枉批复,秋老虎日头正毒,送奏折的人都病了两个。
我本不想惹人注目,可这样一来,满京城的目光都看着我了。
我始终觉得哪里不对,但燕思枉不说,皇后写信又说一切都好,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孙良人在我这里伺候时被我套出了话,果然,皇上皇后吵架了。
皇后想给皇上纳妃嫔,皇上是同意了的,但这中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她们进宫前两人在御书房吵了一架,皇上带着孙良人就出宫了。
17
我十八岁生辰那日,行宫里举行了小型的宴会。
伶人们在下面讴歌跳舞,琵琶箜篌声交错,膳房端上来的都是我喜欢的菜肴,满荷塘挂上了为我祈福的宫灯。
父亲母亲被接了来,父亲离我几丈远要跪下行礼的时候燕思枉说:“今日免了。”
京梧换上红底绿纱的裙子,鞋尖缀着兔毛绒球,她说自己扮的是寿桃,我亲她一口就长生不老。
我当然抱着她亲了又亲,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咯咯笑个不停。
燕思枉就坐在上首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灯光摇曳时他的神色会显得很落寞,就像他是个孤独的人。
宴会快结束时,他当着众人问我,“今年可有什么心愿?”
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众人注视着他。
我本想说,你和皇后和好吧。
但我知道这样说的话,他只会更不高兴。
其实他和他父皇是一样的,看起来好像什么都给了,其实只给他们想给的,并不在乎别人想不想要。
“哀家希望,京梧能健康成长,皇上的孩子们顺利降生,燕家枝繁叶茂。”
我生辰之后就与燕思枉一同回宫,才知道他所说的“宫里乱糟糟”是什么意思。
原来薛良人中毒险些滑胎,皇后认为是若夫人做的,皇上却不愿彻查。
为此他与皇后吵了起来,他恢复了薛良人的名位,去了行宫。
如今回宫,皇后挺着大肚子迎接,夫妻俩都冷静下来,互相给了台阶下。
那些女子也终于进宫了。
18
秋闱结束,蓝枫得了榜眼。宫宴上我第一次见这个被母亲反复夸赞的男子,和我想象中一样,是个清瘦却风度翩然的少年。
因为我提前与皇上说了,蓝枫留在了蓝家,且是若夫人唯一的弟弟,自然赢得许多关注。
若夫人到了孕中,圆润了许多,反倒有了后宫宠妃的贵气。
与之相对的是薛嫔,和她像是反了过来,瘦得有些脱了相,看人的时候也没了当初的气焰。
朱氏跟我说,若夫人这弟弟看着是有所作为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看着她的弟弟朱圳,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朱家已经为国捐躯死了两个儿子,只剩下朱圳一个。
我明白皇后的担忧,但我们都在后宫,实在管不到那么多。
何况后宫的事还操心不完呢。
“薛嫔应该快到时候了,不如让她母亲进宫照顾,免得有什么意外牵连到你。若夫人也是这样最好。”
“我知道了,会安心养胎的。”她轻抚肚子,“希望是个男孩,以后好好照顾姐姐……”
这时候有人说“若夫人喝醉了”,顺着声音看过去,若夫人果然脸色酡红。
皇上微微皱眉,宫宴上都会上酒,但皇后和薛嫔都没喝,只有若夫人喝了,这分明是不爱惜身体。
我不想这样的日子皇上当众斥责若夫人,忙说:“定是见到父母弟弟开心得紧,白露,送若夫人回宫休养。”
白露姑姑急忙过去搀扶若夫人。
皇后知晓我的心意,也趁机以茶代酒敬皇上,把这段圆了过去。
夜深回宫后,白露接过帕子为我擦干头发,凑在我耳边轻声说:“若夫人喝了几杯,那边已经传太医了。”
我没说话,在心里希望没什么大事,不然皇上可能要发怒。
“还有一事,若夫人一路上都在叫‘幼眠’这个名字。”
我立即反手抓住白露姑姑的手,“有人听到吗?”
“应该没有,奴婢离得近才听到的。她贴身的丫鬟脸色也不好。”
我的手抓得更紧了。
幼眠,分明是个男子的名字。
而且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我想起我生辰那天父亲喝多了酒时说的话:
“若夫人家的养子蓝枫,就是字幼眠的那个,今年有望三甲,你那些兄长有他一半就好了。”
蓝盛若喝醉了,念她弟弟的字做什么?
“把这事烂在心里,谁也别说。”
“奴婢知道。”
19
母亲入宫时,我多问了她一些蓝枫的事。
毕竟宠妃的弟弟,又是少年榜眼,她以为我是想赐婚,所以事无巨细都告诉了我。
我这才知道,原来若夫人家贫,父亲在家塾做先生,母亲还要缝补贴补家用,蓝枫是若夫人带着长大的。
若夫人到了成婚的年纪,婚事高不成低不就,为了蓝枫能够进好书院读书,差点就嫁了村里地主做续弦。
好在蓝枫争气,得了名士青睐,带在身边教导。
若夫人这边呢,又被大伯母看上,送进了宫。
听起来姐弟两个感情很深,不过那夜她醉成那样还叫蓝枫的名字,由不得人不多想。
“太后可是有意为蓝枫赐婚?”
“母亲留意些,若是有合适的,也不是不行。”
母亲笑着答应了,说:“你父亲正是愁蓝家没有出色的子侄,对他期望很高呢。”
而后,蓝枫用他自己的能力证明了父亲看得很准,他进入朝堂后做得极好,短短几年就被燕思枉放到身边做事,是蓝家小辈中最出色的。
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在那之前,后宫接连诞生了几个孩子。
薛嫔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孩,可惜的是她孕期思虑过重,孩子生下就没气息了。
之后若夫人足月生下了皇长子,取名为燕祎,若夫人母亲子贵,被封为若妃。
接着,皇后生下了公主燕环,因为是元后嫡出,被破例封为萧阳公主。
皇长子燕祎的出现打破了许多平衡,一时间蓝枫的婚事成了许多世家贵族的焦点。
若妃生下皇子后,一改从前的藏拙小意,向皇上求了加恩父母,于是除了仕途平顺以外,蓝枫将来还有若妃父亲的爵位可以继承。
种种做法,让我的担忧越来越深。
但这些话我绝不可能让皇上皇后知道,我只能亲自去见蓝盛若。
20
我先带着京梧去看了皇后,她颓靡地靠在软枕上,眼里失去了飞扬的神采。
我接过萧阳公主,抚摸她健全的手脚。
京梧觉得好奇,也探头去看。
我告诉京梧,这是妹妹。
朱琪瞬间哭了起来,“为什么不是个皇子……为什么!”
京梧被吓到了,我让嬷嬷带着她和燕环先出去。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需要发泄,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我都听着。”我轻轻拍她的肩膀,“至少燕环是健康的。”
“我很害怕,我是不是生不出儿子来……”
“怎么会呢,你才二十出头,以后还有机会。”
“可要是以后依旧是女儿呢!”
“不管怎样,你始终是皇后。”
皇后拽着我的衣袖,脸色惨白,像是还没有从生产中恢复,“是,我是皇后,我必须是皇后,才能保护我的孩子们……”
她一瞬间又露出恐惧的表情,“可是他不喜欢我……”
“他不是不喜欢你,只是身为帝王也有许多不得已,但你们是患难夫妻,不一样的。”
同要的话,我也对燕思枉说过。
“要是他当年时疫我去陪着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若妃,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朱琪看向京梧离开的方向。
我猜她那一刻对京梧是有怨恨的吧,因为怀孕,她不能照顾燕思枉,又因为京梧的残缺,不得不宣布第一个孩子是死胎。
京梧始终是他们之间的一道刺,皇家本就不容许这样的存在,会被认为是老天的惩罚。
我不喜欢那样的朱琪,不久便带着京梧离开了。
之后我去看了薛嫔,被降位、下毒,加上诞下死胎,接连的打击让她彻底垮了。
她脸颊凹陷,瘦得皮包骨头,像是被那个孩子抽走了精气神。
我同她说了许多话,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胡乱回答着。
太医也说,活不长了。
“让薛家来人看看吧,毕竟是为了诞育皇子受的罪。薛嫔,你母亲来看你,你要振作起来啊。”
“母……亲……”
“对,薛夫人要来。”
薛嫔冷笑了一下,“送我来这里,算什么母亲……”
我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
薛嫔却更激动了,用仅剩的力气吼着:“哪家的好爹娘愿意送女儿给人做妾!父亲!母亲!你们害我啊!”
我踉跄着离开,最后去看了若妃。
若妃那里有许多刚进宫的妃嫔凑热闹,她们是头一次见我这个太后,既尊敬又好奇。
我让若妃躺着说话,那些妃嫔们识相地退下了。
“哀家听母亲说,蓝家正在给蓝枫议亲,你家可有看中的闺秀,不妨说出来,哀家赐婚,赏他个体面。”
说这话的时候我一直关注着若妃的表情,她极力隐藏,我却还是看出了她的心痛。
“听凭……太后与父母亲安排。”
我按着她的手,“蓝枫,字幼眠,对吗?”
她震惊地看着我。
“若妃,不要一时糊涂。”
“我……我……”
“如果被旁人发现,你们会死无葬身之地的,没有下次了。”
不久后,若妃来说家里想为蓝枫求娶北澧县主,她说话时言笑晏晏,纯然一个为弟弟高兴的长姐。
21
后来几年,皇后又生了一个女儿,太医说皇后怀孕生产太过频繁伤了身子,以后怕是难以生育了。
而若妃生下了皇三子燕骄,在后宫一时风头无两。
林良媛生下了皇次子燕绥,孙充容生下了皇四子燕闻。
让我没想到的是,从东宫起就跟着燕思枉的孙充容竟然也生下了皇子,她一向不受宠,入宫这么多年也只是从良人到充容。
记忆里上次见到她还是皇上皇后吵架,皇上带着她去行宫给我过生辰。
皇后与我商量,抱孙充容的燕闻来养。
“不能再等了,皇长子燕祎已经快启蒙,我也不可能再生。”
“孙充容她愿意么?”
“让她的孩子做太子她怎会不愿意!”
我意识到朱琪的心已经乱了,“那皇上愿意么?”
皇后无奈地垂眸看着地毯,眼神放空,“他不愿意,那就废后好了。”
“你别冲动,这样和他去说气话,怎么会有好结果。”
骄傲如皇后,被这几年无法生下皇子的痛苦折磨到失去了许多东西,却无法对着她真心相待的皇上低头。
这种岌岌可危的自尊会把他们两个都推向悬崖。
“我去和他说。”
我提着点心去找燕思枉,他的口味和先皇不一样,所以我还特意让小厨房做了些他爱吃的。
见到我去御书房,他难得的笑了笑。
“太后这是第一次来御书房,从前也没给父皇送过点心。”
提起先皇,我确实没来过,因为先皇不喜欢妃嫔打扰他,哪怕皇后姑姑也一样。
燕思枉似乎也是这样的,不过目前看来他心情还不错。
“从前锦太妃爱来,我不喜欢走动。”
“锦太妃最近还好?”
“还是老样子,吃斋念佛,不肯见人。听说郑王请立世子了,到时候应该要回京一趟吧?”
“嗯,锦太妃见见儿孙也好。”
我心头一动,“郑王那里……不太好吗?”
“不是大事,太后不用担心。”
郑王当初是被先皇赶走的,锦太妃这些年也一直闭门不出,他们对燕思枉必然怨恨。
看来以后要多盯着锦太妃了。
“皇上,今日我去看了三皇子和四皇子,都长得很好。想起如今若妃已经有两个皇子了,皇后膝下两位公主,实在可怜。四皇子生母孙充容……”
我话还没说完,燕思枉就打断了我。
“皇后想养,就去养燕骄。”
燕骄,若妃的第二个孩子,皇三子,如今也还是不记事的年纪。
“皇上为何这么打算?”
“燕骄比燕闻合适,他身份更贵重。孙充容不妥当,朕会另外选一个养母给他。”
皇后和若妃这些年已经势成水火,我直觉皇后是不愿意抚养若妃的孩子的,但是皇上似乎已经打算好了。
“皇上,既然要给燕闻选养母,不如将三皇子和四皇子都交给皇后抚养?”
“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他又吃了一块点心,“入冬了,要不要去温泉行宫住几天?”
每每他想做什么,总是把我支开。
我也没有立场去为他的女人和孩子争执,“也好。不过还请皇上答应我,对皇后请多几分怜惜吧。”
“好,朕答应你。”
22
我和京梧去了温泉行宫,宫里立即闹得沸反盈天。
皇后为收养皇子的事和皇上赌气,若妃也不愿与儿子分开。
倒是孙充容主动表示愿意将孩子给皇后。
这个时候,燕思枉却突然调查起许多年前的案子。
早逝的薛嫔孕中中毒以及早产,竟然都是孙充容下的手,她因薛嫔中毒帝后争执一事得以与燕思枉同行前往行宫,可惜并没有怀上孩子。
她静待时机,在皇后怀上第三胎时,守在产房外,趁机在参汤中加了活血的药物,使得皇后险些血山崩,不能再怀孕。
那时皇上的心情不好,总有些喜怒无常,年轻些的妃嫔害怕,若妃又怀着孕,孙充容抓住时机献殷勤,怀上了孩子。
她就是想生下皇子,让皇后收养。
只要她是太子生母,将来是少不了荣华富贵的。
她也的确谨慎,做事滴水不漏,几乎没有把柄,后宫中谁也没想到。
至于燕思枉,他也是皇后不能生育后才觉出不对的,毕竟这样看来,最后的赢家竟然是从不显山露水的孙充容,天下不会掉馅饼,所有的时来运转都是煞费苦心。
燕思枉亲自揪出了孙充容,赐她一杯毒酒,将四皇子燕闻给了另一位妃嫔抚养。
等我回宫时,若妃所生的三皇子已经在皇后的寝宫呼呼大睡了。
皇后面色不好,像是很久没能好好睡觉,连嘴唇也干燥起皮。
“怎么办,盛乐,他对我失望极了,他肯定怪我……”
“不会的,他把燕骄给了你,他还是为了你考虑的。”
“你我都了解他,如果真的为我考虑,他就该告诉我孙充容的事让我去处理。而不是现在这样,天下都知道我是个没用的皇后了。”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燕思枉的确生朱琪的气了。
我总觉得,他其实很久以前就开始生气,因为朱琪总是不肯低头,等到少年夫妻的情分用尽,燕思枉也不会再迁就了。
可是不管怎么劝,朱琪都不会改的,如果要她同其他妃嫔一样温婉和顺字斟句酌地面对燕思枉,除非她不再爱他。
夫妻要没有情分了才能走下去,说来多么讽刺,朱琪不是看不透,她只是放不下罢了。
23
京梧和在宫学和公主皇子们念过几天书,很快就不愿意去了。
他们不喜欢京梧,在他们看来,京梧不过是太后收养的畸形儿,和他们那些金枝玉叶比起来是地上的泥。
令我最难过的是,带头欺负京梧的是皇后的萧阳公主燕环,京梧的亲妹妹。
皇上知道这件事后,狠狠教训了燕环,又送给京梧许多礼物补偿。可这一次,皇后没有说话,比起京梧,她更爱的肯定是萧阳公主。
我怕宫人认为我与皇后失和,也没有插手这件事。
但对京梧来说,她已经清楚知道了自己和公主皇子们的不同。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说想去行宫住。
因为郑王要带世子回京了,外面不安全,燕思枉不同意我去行宫,白露姑姑提议从宫外找几个孩子陪着京梧,就在坤宁宫里上学。
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京中人人知道我疼爱京梧,都想把孩子送进坤宁宫,选来选去,给京梧找了两个孩子。
一个是当年曾随大伯母进宫的堂姐家的孩子胥仪,一个是皇庄管事的女儿刘全儿。
两个都与京梧是旧识,胥仪稳重,刘全儿就是当年避暑行宫旁与京梧抓泥鳅的孩子之一,活泼可爱。
有了她们,京梧总算又展露笑颜。
偶尔萧阳公主带着弟弟妹妹们遇到京梧,两拨人互相都有意见,但也不敢再吵闹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郑王燕越凛带着王世子来了。
24
燕越凛长变了模样,我差点没认出他来。
锦妃曾经也是名动一时的美人,燕越凛继承了锦妃那双妩媚多情的桃花眼,鼻梁小巧挺直,少年时美若好女,比板正严肃的燕思枉招人喜欢。
如今他蓄起胡须,神情中来自皇家的审慎庄严占了上风,比起燕思枉更像先帝了。
兄弟见面,两人打着机锋说话,云里雾里看不清楚,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话题转到了立太子一事上。
燕越凛感叹,或许是皇后生第一个孩子时伤了身子,故中宫几年来一直无子,建议为那个死去的孩子做一场法事超度。
皇后抱着燕骄,眼底泛红,压抑着悲伤笑着说不必了,燕骄已经记在中宫名下。
燕越凛若有所指地说:“还是做场法事吧,谁知道是不是那个孩子不安报复,挡了嫡子的路呢。”
我庆幸京梧偷偷溜出宴会玩,即便她毫不知情,我也不想让她见到这一幕。
宴会中途,宫人来报,说京梧出事了。
京梧和胥仪、全儿掉进了太液池,池子里的冰还没有融完,救起来的时候三个孩子身体都发紫了。
极力抢救之下,京梧和胥仪活了下来,全儿彻底没了气息。
目击的宫女们说,当时只看见萧阳公主路过那里。
皇后想也不想就吼道:“不可能是环儿!”
还躺在床上的京梧的右手手指动了一下,我看见一滴泪从她眼角滴落。
25
京梧醒来过后,不肯说话。
太医说她喉咙没有问题,只是她自己不愿再开口。
我们只能去问胥仪当日发生了什么。
胥仪说自己难受,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来得及细问,她就咳嗽了几声,虚弱地晕了过去。
萧阳公主在坤宁宫外的雪地里站着,不许随从给她打伞,也不肯披斗篷,骄傲地昂着头说:“不是我推的!”
和当年还是太子妃的朱琪真是一模一样。
燕思枉转动着手上的扳指,面无表情,盯着病床上的京梧。
一面是掉水后不肯开口的京梧,一面是赌气站在雪地里的萧阳,皇后在病床前犹豫着,最终开口道:“我去看看环儿。”
我问她:“这件事,你查,还是我查?”
她滞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忍不住冷笑,“还是说你不愿意查?”
我指着窗外燕环的位置,“她和京梧对你来说不一样是不是!你……你就不心疼吗?”
皇后依旧不说话。
我只能问燕思枉,“皇上也不想查么?”
燕思枉走到床边看了看京梧,又看了看我,我们对视着,他忽的冲我安抚般的笑了一下,“会查的。”
他牵起皇后的手走了出去,带着燕环,一家三口离开了坤宁宫,雪地里三人背影起伏,看起来幸福美满。
26
那几天我忙着照顾京梧和胥仪,同时让白露姑姑去了皇庄,厚葬刘全儿,补偿了她的家人。
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不会去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隐居多年的锦太妃终于走了出来,与她的儿子见了一面。
曾经娇艳俏丽的锦妃衰老得像是祖母辈的妇人,肤色蜡黄,皱纹横生,与郑王抱着痛哭一回,吓坏了年纪不大的郑王世子。
郑王愿意将世子留在京中,只求带着锦太妃回郑地养老送终。
用儿子换母亲,既显得天家有人情,又能把控住王府命脉,历代帝王多会同意。
但燕思枉拒绝了,他说先帝有遗命,要皇帝奉养锦太妃。
锦太妃当场咳血,郑王几乎失控,被属臣压着才没有放肆。
一时间京中对于皇上冷血议论纷纷,都说这样做得太绝,不给郑王母子留活路。
郑王世子住进了宫里,郑王又逗留了半个月,在京梧和胥仪都能正常饮食的时候,郑王要离京回封地了。
那天格外阴沉,明明已经没有雪了,却比下雪的时候还冷。
夜晚白露姑姑让宫人们加了炭,坤宁宫里闷得很,我打开窗子吹吹冷风。
京梧不知怎么也醒了,披着单衣靠在我身边,与我一起看着窗外。
院子里的雪都化了,光秃秃的没有什么景色,我们只是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而已。
不久,皇城里传来了刀兵碰撞的声音,男性的嘶吼和女人们的尖叫甚嚣尘上,不知哪里起了火,半边天空都是红色。
我握着京梧的手,告诉她不要怕。
那天燕思枉冲我笑了一下,告诉我会查,是不是就是在等今天?
所以白露姑姑才会在炭里加安神香,真是,这么多年了,都用那一种香,我就是再迟钝也闻出来了。
27
郑王深夜闯宫谋反,被当场抓获,圈禁了起来。
郑王府的府兵在京郊被蓝枫带兵拦截,京中仅有一些守卫伤亡。
锦太妃当夜换上礼服投缳自尽了,死时头上戴着一顶纯金的凤冠。
据说那是她最受宠时先帝赐给她的,身为皇帝,在皇后尚在时给妃子凤冠,又怎么能怪锦妃生出那样的心思呢?
明明是先皇给了锦妃希望,却又让她母子分离,青灯古佛度过余生,她不甘心,燕越凛更不甘心。
锦太妃死了,燕越凛残了一条腿,和世子一起被圈禁起来,郑王府诸人被捉拿进京获罪。
蓝枫在那夜立了大功,连升两级,加封忠勇伯,若妃因为弟弟的功勋,升为若贵妃。
燕思枉自然也没有忘记答应我的事,他带我去见了燕越凛。
身披枷锁的燕越凛浑身伤痕,腿上的那道深可见骨,见到我们时不由得冷笑:“燕思枉,怎么不带着你那个伉俪情深的好皇后……”
他问我:“你想知道什么,太后娘娘?”
“你回来那天宫宴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京梧为什么会落水?”
“你真想知道吗?”
“是。”
他吐了口血沫子清了清嗓子,“那你让燕思枉先滚出去。”
燕思枉挡在我身前,“说吧,不然我把你的儿子一个个带到你面前杀干净。”
他努力抬起红肿的眼皮仰头看燕思枉,“大哥……哈哈……皇兄……不!皇上!你还记得小时候说过要保护我吗,结果呢,你把我母妃关起来,把我赶走!”
“燕越凛你什么都不懂,皇上是在保护你!”
“保护?呵,太后娘娘,只有你才会信他的鬼话。”
“燕越凛,你知不知道,先皇后娘娘走后,先皇想处死你们母子给姑姑赔罪,是皇上拦住了他才让你能离京就番的。”
“不可能,父皇那么疼爱我!”
燕思枉忽然说:“那你要看父皇留下的遗诏吗?”
燕越凛愣住了,燕思枉表情那么认真,何况他已经一败涂地,没必要再骗他。
“父皇……要杀我?”
“是。”
燕越凛笑了一声,听起来像哭一样。
28
“我离开时,母妃告诉我,太子的长女没有左手,让我有机会去找到她的遗骸,将来起事时用。
可我找到那具尸骨时,发现是有左手的,仵作查验后说,那是一具男童尸体。
后来我发现太后的养女没有左手,联系到燕思枉这些年对你的照顾,我猜那个孩子就是燕思枉和朱琪的长女。
我让安插在皇后宫中的人挑拨萧阳公主和京梧的关系,宫宴前夕,将京梧才是皇长女的消息给了萧阳。
之后我又在宴会上说了那番话,萧阳本来就厌恶京梧,自然就想去除掉京梧。
京梧如果死了,萧阳也会受罚,太后皇后失和,后宫一乱,我就趁机逼宫。
可惜你太懦弱,京梧变成了那个样子,你竟然还是龟缩在坤宁宫不敢出头。我等不得了,只能动手。”
燕越凛说完这一切,我只在乎一件事:“所以,是萧阳推的京梧?”
燕越凛想也不想,“除了她还有谁,我们燕家的人都是一样冷血,燕思枉,你说是不是?”
我无措地看向燕思枉,不知道怎么办。
我多么希望不是萧阳,她和皇后那么像,我也是那么喜欢她。
她才多大,就已经会推亲姐姐下水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燕思枉双手握住我的肩,“没事的,我会解决。”
离开前,燕越凛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太后,你一辈子就想这样过去吗?”
我回头看他,同时也感觉另一道灼热的目光注视着我。
“我觉得很好,很知足。”
那道目光褪去了热度,燕越凛躺倒在地,像是叹息一般:“希望你永远清醒下去。”
29
回宫的时候,萧阳又等在坤宁宫外了。
她依然坚称:“不是我推的。”
身边的宫人察觉到皇上的隐怒,吓得跪了一地。
我冲春嬷嬷摆了摆手,示意她去找皇后来。
燕思枉自上而下地看着燕环,无意识地转动着扳指,燕环的脸色渐渐变红,眼里也酝酿起泪水,但她努力睁大眼睛,不让自己哭出来。
良久,燕思枉问她:“你没推她,可你没有想过让她死吗?”
燕环忽的低下头,身体不自觉地后倾。
“你故意选在太液池去告诉她她的身世,这样她一时承受不住,自己就会跳进去。胥仪不管是否下水救她,都不敢透露半个字,因为她知道,自己知晓了皇家秘辛,同样没有好下场。不愧是朕的好女儿,借刀杀人,兵不血刃。”
燕思枉停止了转动扳指,怒喝了一声:“你推与不推,有什么差别!”
萧阳吓得跪了下去,抬头想要说什么,燕思枉指着她的嘴巴:“还想狡辩什么!”
这时候皇后来了,她冲上前去护住了跪在地上的萧阳,“皇上,环儿还小,她什么都不懂,您原谅她吧!”
“原谅……朱氏,你配说这种话吗?”
皇后哽住了,就在一墙之隔,她的另一个女儿因燕环做的事,到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
最终,燕思枉下旨:“萧阳公主燕环,忤逆长辈,是为不孝,夺去封号,罚入护国寺修行三年。”
燕环离开皇城那天,京梧终于开口了,“我们去行宫吧,我不想继续留在这里。”
我第一次没有征询燕思枉的同意,带着京梧和胥仪就去了行宫。
30
我的离宫突然且决绝,与多年来的规行矩步大相径庭,宫里宫外流言纷纷,但燕思枉全部压了下去。
他曾经承诺要给我尊荣,他也一直做到了这些。
在行宫一住就是八年。
八年间,朱琪的弟弟朱圳终于不再沉迷风花雪月,离京去了边关。
蓝枫和北澧县主生了一个女儿,与若贵妃的长子燕祎定婚。
燕环在护国寺修行满了三年回宫,据说整个人沉稳了许多。
燕闻的养母病逝了,最终还是被接到皇后宫中抚养,在那之前,燕骄就已经被立为太子。
后宫陆续又有了几个孩子,不过我都没见过,名字和人都对不上号。
虽说宫中还和从前一样,奇珍异宝源源不断地往行宫送来,燕思枉每年也会亲自来为我贺生,但我离开太久,众人的焦点早已转了方向。
太子燕骄要选太子妃了,各家都希望自己家中能出一个未来皇后。
堂姐一家调职回京,递帖子来行宫,要接胥仪回家。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京梧胥仪刚和刘枭骑马回来,胥仪听到消息,连擦汗的帕子都握不住。
刘枭是刘全儿的哥哥,当年全儿为京梧死了,我觉得对不起刘家,送了许多丧仪,又把刘枭调进了侍卫营。
刘枭脾气好,心又细,不止武艺高强,还肯吃苦念书,一直陪在京梧身边。
至于胥仪,一方面我出于愧疚想照顾好她,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保护她,因为京梧的秘密,她终究还是受到牵连。
刘枭捡起帕子递还给胥仪,然后行礼告退。
京梧问胥仪,“仪姐姐,胥大人回京了,你怎么不高兴呢?”
胥仪自六岁进宫,如今已经快十年没见父母了。
我对她们一向纵容,京梧和胥仪也不会瞒着我说话,此时京梧一问,胥仪就都说了。
“前日母亲写的信里就说了,这次回来有望升兵部尚书,母亲还说,蓝家已经出了一个皇子妃,不能再出一个了。”
胥仪说完,不由得垂下头。
我听明白了,他们胥家是想为她谋个太子妃的位置。
蓝家因为蓝枫和若贵妃已经是如日中天,蓝枫的女儿嫁给大皇子,太子妃之位便不能想了,母亲是蓝家女儿的胥仪却再合适不过。
这个想法,蓝家一定会支持的。
毕竟就连太子燕骄,实际也是若贵妃的孩子,一样流着蓝家的血脉。
我安慰她:“你放心,你不会进宫的。”
“太后娘娘,宫中已有打算了吗?”
京梧笑着说:“太后说放心就放心吧,只要太后不放人,谁也不能强迫你去!”
胥仪红着脸摇头:“我没有不想……”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一身都是汗,仪姐姐我们先去沐浴吧。”
京梧将胥仪拉走后,我又单独传召了刘枭。
“你说你想娶京梧,心意依旧不变吗?”
“是。”
“今年你若能考取功名,哀家就准你去问她的意思。”
“谢太后!”
31
胥仪被家人接走,走的时候收拾这些年她的东西竟然收拾了十几天。
我和喜欢京梧一样喜欢她,这些年也给她攒了一份嫁妆,希望她能风光出嫁。
胥家人没想到我给的东西这样丰厚,有些惶恐不安,堂姐来谢恩时我安慰她:“她陪着我在荒郊野外这么多年,又做京梧的姐姐照顾她,我很感激。”
堂姐话里有话:“日后仪儿若有造化,一定孝敬太后娘娘!”
我不想与她说这个话题,燕思枉绝不可能让与蓝家有关的女子做太子妃,我很肯定。
堂姐志得意满地退下了。
到了秋天,皇后组织了几场宴会,邀请各家小姐公子进宫相看。
不止是看太子妃,两位公主也到了年纪。
大伯母来了行宫一趟,将几个女孩的画像给我,其中就有胥仪,她说宫中如今热闹,劝我回宫看看。
我却是打定主意不想掺和太子选妃一事,推说为忙于为京梧选婿,就不回宫了。
大伯母还和十多年前一样,用一种抑制不住的鄙夷看着我,仿佛在说:披上龙袍也不是皇帝,废物始终是废物。
的确,在蓝家人眼中,我这个太后是很废物。
消息不知怎么传回了宫,皇后似乎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京梧,她甚至比燕环姐妹还要大两岁。
皇后寄来了一个册子,里面是京中英年才俊的信息。
比起那些世家子弟,我反而看好刘枭。
刘家兄妹是京梧人生中最早的朋友,他们从不当京梧是个残疾,也不因她的财富阿谀。
刘枭怕自己配不上京梧,弃武从文,刻苦学了几年,想考个功名配得上她。
我觉得他很适合京梧。
32
殿试的成绩出来了,刘枭考了进士,第二十四名,有资格参加宫宴。
他激动地骑着马闯进行宫,拦住京梧,诉说自己的情意。
京梧慌乱不知所措,脸红得像西北进贡的蜜桃。
刘枭对她说,若她愿意,宫宴上见。
到了殿试才俊宫宴那天,京梧早早起来,换了十几身衣裳,所有头面都试了一遍,最后选了一套墨绿色的宫装。
我不放心她独自回宫,带着她回了睽违八年的皇城。
那些明媚鲜妍正值青春的女子们都用艳羡的目光看着我坐上主位,那是后宫中所有女人最想要的位置。
在她们眼里,看不到我的美丑,善恶,我是一个符号,代表权力地位。
“太后,你终于回来了。”
这是皇后。
“太后娘娘,风采更甚从前。”
这是若贵妃。
萧阳公主带着皇子皇女们坐在另一边,假装饮酒避开我的目光。身后的小皇子们不认得我,有人说:“太后比母妃还小……”迅速被身边的嬷嬷用点心堵住了嘴。
京梧乖巧地坐在我身边。
若贵妃说:“京梧姑娘也长这么大了,真是个美人,这身绿色只有这样肤白胜雪的才穿得好。不知太后娘娘对京梧姑娘的婚事有什么打算?”
她正要对着京梧说什么,京梧借着给我添酒的机会,刻意露出纯金打造的左手。
宴会上的夫人小姐们不由得私语起来。
“原来真是个残废……”
“可惜了,太后养女又如何……”
“庶子倒是可以联姻……”
京梧早已习惯了这样的话语,她本就是想堵住若贵妃的嘴,目的达到了,她笑而不语收回了手。
皇后压低了声音说:“京梧的婚事自然要慎重考虑,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配得上的!”
神奇的是,京梧和燕环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看了眼对方。
我不由得想,或许血脉相连,总有几分默契吧。
不久,燕思枉来了。
他一坐下先让人把我的酒撤了,“听白露说你进来咳嗽,喝茶吧。”
自从八年前郑王逼宫失败那天起,他也懒得掩饰白露的身份。
从我进宫起就伺候我的白露姑姑,一开始就是他的人。
若贵妃露出一抹笑意,说不清是嘲讽还是单纯的笑,她如今志得意满,再也没了从前谨小慎微的模样。
燕思枉也很久不宠幸她了,宫中如今最受宠的是个七品员外家的庶女,除了柔婉温顺,没什么特点。
皇后问我:“是感染风寒了吗,明日让太医去看看。”
“多谢,明日我就回行宫了。”
燕思枉没有看我们,只是丢下一句:“回来了就留下,坤宁宫翻修了一遍,你会喜欢的。”
“可……”
燕思枉直接吩咐大监:“开宴吧。”
他放任我太久,我差点都要忘了,他本身是多么独断的一个人。
33
宴会上,进士们分批上前拜谢皇帝。
京梧紧张地抓着袖子,眼也不眨地盯着一批批进士。
直到刘枭出现,他穿着天青色的礼服,冠带垂到肩上,缀着两颗青玉珠,身材昂扬,又有文士的清逸。
京梧的眼睛亮了,她探出头去看他。
我想,等到刘枭起身,我就跟燕思枉说京梧的事。
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务必要让她获得最幸福的人生。
我曾经吃过的苦,那个孩子都不会再吃。
刘枭跪下了,燕思枉对他们说了几句话,我没有认真听,我已经撑着桌子准备开口了。
就在那个时候,边关急报传来。
匈奴犯边,将军朱圳拼死守城,没等到援兵,战死。
“哐当——”
皇后握不住手中酒杯,整杯酒洒了出去。
京梧和燕环同时站了起来看向皇后。
燕环喊了一声:“母后!”
京梧没能叫出来。
宫宴匆匆结束。
34
朱圳用他的死守住了边关,抵抗住了匈奴人,只留下幼子幼女,朱家成年男子已经全部战死。
皇后从未哭得那么伤心。
她嚎啕着:“我该把他留下的,爹爹和兄长们让我照顾他,是我没用!”
燕环和弟弟妹妹守着她,不然她情绪失控甚至会用头去撞柱子。
燕思枉迅速地处理一系列事情,包括运送朱圳的尸首回京,派蓝枫调军去边关,安抚余部,准备和谈。
已经快到隆冬,匈奴洗劫边境后会迅速退回草原,根本无法追击,而明年开春再战会影响边关生计,延误农时。
为了将损失降到最低,最好的办法就是和谈。
除了盐铁粮食等条件外,匈奴要求公主和亲。
匈奴人虽然杀了朱圳,却也被朱圳反杀了他们的左贤王兄弟,对朱家怨恨深重,要求必须皇室公主和亲。
整个宫中,只有皇后的两个公主到了年纪,另外两个公主都还未满五岁。
皇后不能立即为弟弟报仇已经心肝俱裂,更不可能同意送女儿去匈奴。
帝后之间爆发了最大的危机。
35
燕环哭着来找我,说父皇母后吵起来了,求我去劝。
京梧在我身边,明明没有叫她,她却主动跟我一起去了。
皇后蓬头垢面像个疯妇一般,抱着皇后印玺声嘶力竭地冲燕思枉吼。
燕思枉负手站着,只有她朝他扔东西时才躲开。
但他脸上已经有两道血口子了。
“皇后,是我,你把东西先放下,我们谈谈好吗?”
“休想!你们休想抢走我的孩子!”
我离得近了才看见二公主被她用腰带绑在柱子上,低着头哭泣。
“朱琪,朕答应你,会为朱圳报仇。”
“那你带兵去杀匈奴人啊!你为什么和谈?!”
“你为什么从不肯相信朕?”
“哈哈哈……可笑,你有什么值得我相信的?我嫁进东宫的时候你说会对我好,转头纳了两个良人,我当皇后了你说会让我生下嫡子,结果呢,蓝盛若一个接一个地生,我被那个女人害的再也生不出,你竟然让我抱养蓝盛若的儿子!”
“燕骄是最适合你的。”
“我不要适合!如果你疼惜我……”朱琪用手拍打自己的胸口,“哪怕只有一点点,你我都不会走到这一步……”
我怕她再说出什么,忙喊道:“朱琪……”
她看向我,“太后,我多希望我能和你一样,谁也不爱,谁也不在乎。”
我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你们要带走我的女儿,好啊,从我尸体上踩过去!”
皇后说完这句话,整个宫殿都没了声音。
燕思枉看着她,我也看着她。
我们忽然发现,不止是她变了,我们也变了。
良久,燕思枉微微抬手想要吩咐人进来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嫁。”
京梧站了出来,走到燕思枉和朱琪中间。
我的声音颤抖着,“京……京梧……回来……”
她笑了笑,“我是公主,我成年了。让我去和亲吧。”
“京梧!”
京梧看我的时候眼角落下一滴泪,那么干净。
我那么干净的京梧!从没染上一点污渍的京梧!
我用心头血养大她,只想为我那残缺不幸的人生填一个圆满的注脚!
可是她说:
“我不是没有翅膀的鸟,我是九天上的凤凰。”
36
京梧被封为卫国公主,和亲匈奴。
她走之前见了刘枭一面,将自己做了半个月的荷包送给他。
本来该宫宴上送的,到底是没送出去。
燕环最后去送了她,在城墙上抱住和她一母同胞的姐姐。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没有去送京梧,因为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母亲拄着拐杖进宫,将我揽进怀里。
“盛乐,为什么不说呢……为了旁人,这么多年,值得吗……”
我只觉得心口痛,说不出话来。
原来伤心到了极致,心是真的会痛的。
白露姑姑又一次燃起了那种安神香,燕思枉来看我,和我承诺:“总有一天我会带她回来。蓝盛乐,我从不对你食言。”
“那就等到京梧回来那天,再来见我。”
京梧走后,我关上了坤宁宫的大门,一步也不出去。
燕环回到了护国寺,点了两盏灯,一盏为京梧祈福,一盏向刘全儿赎罪。
皇后很快振作了起来,她还有女儿和太子,她不能倒下。
燕祎成婚了,燕骄也成婚了,一场又一场的热闹过后,大家都忘了那个没有左手的孩子。
她在这里降生,在这里长大,她明明有父母却不能相认,她明明金尊玉贵却被当作怪物。
她本来可以嫁给一个高大英俊的少年,却被送到了寒冷的北方,承受从未见过的风雪。
一想到此处,我就恨不得把皇城烧个干净。
胥仪进宫来看我,她说自己要成婚了,随夫君去边关。
她的新婚夫君,是刘枭。
她的手上握着一个荷包,与京梧送给刘枭的是一对。
“京梧和我说,她劝刘枭好好照顾我。我不想入宫,所以……”
“你们在边关等她?”
胥仪点头,“是,我会一直等她,等到她回来。”
37
二公主出嫁后,皇后一病不起,她让宫人抬着她到坤宁宫,亲自跟我说,对不起。
“盛乐,这辈子欠你的,还不清了。”
我隔着窗户看她,已经想不起我们怎么走到了这一步。
十三岁的时候掐着我的耳朵让我叫姐姐的那个少女在她身上一点痕迹也不剩了。
我让白露姑姑关上窗户,在安神香的浓郁气息中陷入沉睡。
听说燕环紧急从护国寺赶回来,见到了她最后一面。
那之后,燕环供奉的灯又多了一盏。
皇后薨逝后,宫里宫外都支持立若贵妃为继后,燕思枉一直压着,几年之后不了了之。
燕骄自小就知道自己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但若贵妃又偏心燕祎,皇后走后,燕骄没有可依靠的人,搬去了东宫,和太子妃感情很好。
从前燕思枉和朱琪也那么恩爱,可见谁也不知道世事会有多么无常。
蓝枫旧伤复发,在回京疗养的路上去世,宫中的若贵妃听到消息后吐了血,身体虚弱到连主持宫务都做不到。
她给燕祎的长女取的字叫作“忆眠”,但她一生都不会知道她的祖母曾经有过那般足以粉身碎骨的爱意。
在寒冷冬夜和弟弟守在灶火旁取暖的蓝盛若在她进宫那天就死了。
和蓝家庶支排行三十二的蓝盛乐一样。
燕祎和燕骄因为储君的位置争得不可开交,朝上后宫也分成两派,除了坤宁宫没有一个安静的地方。
再后来,燕思枉频繁召唤太医,他几十年来兢兢业业,身体早已承受不住。
多年的绸缪也到了时机,刘枭被任命为大将军,接替蓝枫的位置,进攻匈奴。
38
我不知道那场战争是怎么打的,怎么赢的,我只记得那天天光正好,白露姑姑打开了坤宁宫的门。
燕思枉抱着一个玉盒,牵着一个孩子出现在坤宁宫外。
燕思枉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常服,戴着玉冠,脸颊凹陷,眼底一片乌青。
我伸出手触摸玉盒上“京梧”两个字。
“来不及了,是吗?”
话音未落,我的眼泪已经滴了上去。
燕思枉只回答了了一个“是”,然后他又把那个孩子的手递给我。
我问她:“你是谁?你认得京梧吗,卫国公主燕京梧?”
“认得,那是我娘亲。”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抱着那个玉盒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燕思枉,你骗我,你骗我……”
39
燕思枉将那个孩子和玉盒都给了白露姑姑,拉起我的手。
“蓝盛乐,来,陪我走一走。”
“燕思枉……”
我抬头看他的时候,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我想起蓝盛若,想起蓝枫,想起京梧和刘枭,还有那个十三岁时溜进宴会厅偷吃点心被太子发现,涨红了脸的小女孩……
我这一生,竟然什么也没留住。
从心底深处生出了勇气,我牵起他的手,我们走在那长长的看不到头的宫巷,仿佛永远被困在里面出不去,但一想到有人相伴,也能够苟延残喘。
“你喜欢吃的点心,我特意让母后备了许多,喜欢吗?”
燕思枉,我喜欢。
“你进宫后父皇赏的绸缎,我听白露姑姑的,让人换成鲜嫩的颜色,果然衬你。”
是的,很漂亮。
“我得时疫的时候梦到你了,在梦里我跟你承诺要送你那块熊皮地毯。可惜送给你之后京梧老在上面尿尿,只用了一年。”
那不是梦,傻子。
“望星馆是我设计的,正房里面有很多志怪游记,我搜罗了很久,以为你一定会喜欢,不过你没去住。”
我偷偷进去看过,我知道。
“蓝盛乐,如果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不会在那天溜进宴会厅看我?”
燕思枉偏过头看我,鬓角已经有了白发,我忽然想起,那年我见到他时,他也是穿着一身月白的常服。
我冲他笑了吧,他也冲我笑了。
那时候他真好看啊。
“大概不会。”
他唇角微勾,费力地笑了一下。
“蓝盛乐,对不起,这辈子只能给你这些。”
他一边说,夕阳的光缓缓划过他的脸,就像时光也跟着这些话语流逝。
不知不觉,我们互相牵绊了二十多年。
“可是再选一次,我还是会选你陪着我。”
那天夜里,燕思枉驾崩。
他的遗诏里,继皇帝需奉太皇太后为尊,若有忤逆,太皇太后可自行废立。
他这一生,从未对我食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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